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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下午,蘇和肯尼橋廟會上摩肩接踵的人群能听見遠在街那頭的貼著告示的木圍子里的歌聲。有些人從圍隙窺視,看到一群穿黑呢袍的人,手持贊美詩本子,站在新挖的禮拜堂基地周圍。阿拉貝拉·卡特萊一身喪服,也夾在那伙人中間。她歌喉清脆、嘹亮,在齊唱聲中可以听得很清楚,她的丰滿的胸脯隨著曲調的低昂而起伏。

  又過了兩個鐘頭之后,安妮和卡特萊太太已在禁酒旅店用過午后茶點,隨即起身驅車返家,路上要穿過肯尼橋和阿爾夫瑞頓之間開闊的洼地。阿拉貝拉心事很重,不過她想的不是安妮起先猜想的禮拜堂的事情。

  “不是新禮拜堂的事情——是別的事。”阿拉貝拉終于悶悶不樂地說出來。“我今儿上這儿來,一心想著可怜的卡特萊,壓根儿也沒想過別人,無非借今儿下午他們開始造這么個圣堂的机會,傳播傳播福音,也沒想別的事。可是說來也巧,有件事一下子把我的心思岔到一邊儿去啦。安妮,我又听說裘德的消息啦,還見到她!”

  “誰呀?”

  “我听說裘德的消息,還見到他妻子。這之后,我再怎么克制,再怎么憋足了勁唱贊美詩,我還是沒法不想他。我既是禮拜堂的會眾,這就太不該了。”

  “這么說,你今儿真是沒法定心听倫敦布道師講道嘍?你就沒想法把邪想頭壓下去嗎?”

  “我确實這么做啦,可我的心邪啦,它不听我的,一個勁儿往邪里跑!”

  “呃——我自個儿心里也人過魔,我知道這滋味!你要是知道我夜里做的那些不想做的夢,你准說我是怎么拼命才掙過來的!”(安妮近來變得相當規矩,因為她的情人把她甩了。)

  “那你說我得怎么辦?”阿拉貝拉神思恍惚地盯間她。

  “你可以拿你剛過世的男人一綹頭發做個念心,一天到晚瞧著就行啦。”

  “我連他一根頭發絲也沒有——就算有,也沒用。……說是說,信教能給人安慰,可我還是希望把裘德弄回來。”

  “你可得下決心跟這樣的感情斗才行,因為他是人家的人啦。我還听說個好辦法,寡婦要是心邪了,都那樣。你就到天快黑了,上你男人墳頭那儿,低頭站著,站老半天。”

  “我知道該怎么辦,用不著你說;我才不干呢!”

  她們順著筆直的大道前進,在進入馬利格林的地界之前,誰也沒再說話。那個村子位于她們走的路線左首不遠,到了大路同通往馬利格林的小路交叉的地方,隔著洼地就望得見村教堂的塔樓。馬車再往前赶,正好路過阿拉貝拉和裘德婚后頭几個月住的偏僻的小房子,當年他們一塊儿殺豬的地方。這時她再也沒法控制自己了。

  “他得算我的,不是她的!”她不禁脫口而出。“她對他有什么權利,我倒要知道知道!只要辦得到,我就非從她那儿把他弄回來不可!”

  “放屁,阿貝!你男人才死了六個禮拜,你就這樣!快祈禱吧,認罪吧!”

  “我才他媽的不管呢!感情就是感情!我可不會裝模作樣,當個節婦。我就是這么回事儿!”

  阿拉貝拉一下子從口袋里扯出來一捆功世文,這本來是她要帶到廟會散發的,也散過几份。她一邊說,一邊把剩下的勸世文全都扔到樹篱后邊去了。“這個方子,我試過啦,根本沒用。我生來怎么樣,就怎么樣!”

  “噓,你心全亂啦,親愛的!這會儿你定定心,先到家,再喝杯茶,好不好,咱們也別提他吧。既是你一听說他,就急火攻心,以后別走這條路好啦,它是往那邊通的。待會儿你就什么事也沒啦。”

  阿拉貝拉果然慢慢平靜下來,她們正跨過山脊路。在她們赶著車從又長又陡的山坡下來的時候,瞧見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身体瘦弱,步子迂緩,在她們前頭吃力地走著。他手上提個籃子,穿著有點邋遢,再看他外表那份形容不出來的味道,不兔讓人想他這人大概索居獨處,乏人照料,只好集管家、采辦、知心和朋友于一身。她們猜他多半是往阿爾夫瑞頓,因為還剩一段路,就提出帶他一塊儿走,他也就答應了。

  阿拉貝拉看了看他,接著仔細看了一遍,終于開口說道,“要是我沒認錯的話,你就是費樂生先生吧?”

  那位走路人轉過臉對著她,也仔細看她。“對,對;我是叫費樂生。”他說。“太太,我可不認得你。”

  “我記得可清楚呢,那會儿你是那邊馬利格林的老師,我也是你的學生。我那會几天天打水芹峪走著上學,因為我們那儿只有位女老師,沒你教得好。不過你不會像我記得你,還記得我這個學生,我叫阿拉貝拉·鄧恩。”

  他搖搖頭。“不記得了。”他客气地說,“這個名字我想不起來了。再說那會儿學生無疑都細條條的,你這會儿挺富態的,我怎么認得哪。”

  “呃,我從前就胖乎乎的。說點別的吧,我這會儿跟几個朋友住在這一帶。我想你總知道我跟誰結了婚吧?”

  “不知道。”

  “跟裘德·福來呀,他也算你的學生,至少算個夜校學生吧?我猜他以后的事,你也听說過吧?”

  “哎呀,哎呀。”費樂生說,他本來很拘謹,這時變了。“你是裘德的妻子?怎么著——他有妻子!他——据我了解——”

  “他跟我离啦——跟你跟她离了一樣,不過他离,更有道理就是了。”

  “真的?”

  “哎——他這离,得說是离對了——對我們倆都得這么說,因為我立等著再結婚。直到我丈夫新近死了之前,樣樣都怪順利的,可是你哪——那可錯到家啦!”

  “我根本沒錯。”費樂生說,頓時冒起火來。“我不想談這個。可是我自信完全做得對,做得公道,做得道德。我的行動、想法叫我吃了苦頭,可是我一點不后悔;她走了固然對我是損失,而且損失是多方面的,可是我決不后悔!”

  “你不是經她這么一搞,連學校帶那么高進項全吹了嗎?”

  “我不想談這些。我新近才回到這地方,我是說馬利格林。”

  “那你又完全跟先頭一樣,到這儿教書啦!”

  他內心傷痛的壓力把他長久以來的緘默打破了。

  “我到這儿教書,”他回答道,“也不是跟從前在這儿完全一樣。這全是人家大度包容,才留下我。這是我唯一仰賴糊口的机會——要比我從前的成就、長久抱著的种种奢望,現在真算是窮途末路——又成了一無所有的孤家寡人,丟人現眼极啦。所幸還有這個托身之所。我喜歡這地方遺世獨立,遠离塵囂。在我因為對妻子采取的所謂荒謬之舉,搞得我這個當教師的身敗名裂之前,此地教區長就認識我了,在別的學校一律把我拒之門外的時候,他收留了我,讓我工作。雖然我從前在別處一年拿兩百鎊,在這儿才拿五十鎊,可是我宁愿這樣,也不想別人再把我家庭變故抖落出來,指摘我。這個險,我是不想冒啦。”

  “你這么想才對呢。知足常樂嘛。她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這是說她的日子不好過?”

  “就是今儿個,我真沒想到在肯尼橋碰上她,她可沒什么可得意的。她男人病了,她心里挺急。我還要說一遍,你對她那樣,太糊涂啦,全錯啦。別怪我瞎說,你這是往自個儿臉上抹黑,把自個儿搞臭,所以是自作自受啊。”

  “你怎么好這么說?”

  “因為她清清白白,沒點過錯。”

  “這話太沒意思!打官司時候,他們連一句也沒申辯過!”

  “那是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想申辯。她清清白白的,沒想离,你硬要离,你那時候自由了,殊不知你那么一來反而成全了她。你這事剛過去,我就見過她,跟她談過,證明我看得不錯。”

  費樂生一把抓住了彈簧馬車的邊緣;他一听這番話,就如同受了打擊,非常痛苦。

  “就算是這樣吧,她還是要走啊。”

  “不錯,是那么回事儿。可是你就不該放她走嘛。對付那些個一心想攀高枝的女人,清白也好,出了漏子也好,就用這個辦法。到時候,她只好回頭了,听話了。咱們女人全是這個味儿!只要叫她慣了就行啦!就是她再鬧,到頭來還不是一樣!話又說回來——依我看,她這會儿還是愛她男人,別管他對她怎么樣。你那會儿對她太欠考慮。換了我,那就決不放她走!我要拿鐵鏈子把她拴上,叫她哪儿也去不了——沒几天,她想反也反不起來啦!要叫咱們女人听話,就得一靠捆綁二靠什么話也不听的工頭。這還不算,你手上還攥著法律。摩西清楚得很哪。難道你就想不起來他老人家怎么說的?”

  “對不起,太太,這會儿我想不起來。”

  “你這還算個老師嗎!從前他們在教堂念到這儿的時候,我一想,真有點气不打一處來,‘男人就為無罪,婦人必擔當自己的罪孽。’對咱們女人真他媽的狠哪;不過咱們還得一笑了之,別當回事儿!嘿,嘿!得了吧;她總算現世現報啦。”

  “是啊。”費樂生說,心如刀割。“殘忍無情是整個自然界和社會的無所不在的法則;不管咱們怎么想,也逃不出它手心啊!”

  “呃——老先生,難道往后再有机會你就不想試試這個法則?”

  “我可沒法跟你說,太太。我這個人壓根儿就不大懂女人是怎么回事。”

  他們這時到了同阿爾夫瑞頓接界的平敞地方,在穿過這個鎮郊區,快到磨坊的時候,費樂生說他要到磨坊辦點事。她們在那儿把車剎住,費樂生下了車,滿腔心事的樣子,向她們道了別。

  同時,蘇盡管在肯尼橋廟會試做蛋糕生意很成功,但成功一時給她的苦惱表情渲染的光彩卻暗然消失。“基督堂糕”一賣完,她就挎起空籃子和那塊租來罩攤子的白布,叫孩子拿著剩下的東西,跟她一塊儿离開廟會那條街;順著一個小巷子走了半英里光景,迎面來了位老太婆,她抱著一個穿短衣的娃儿,還牽著一個沒完全學好走路的小孩子。

  她吻了孩子,說,“他這會儿怎么樣?”

  “要好多啦!”艾林太太高興地回答。“等不到你以后在樓上坐月子,你丈夫就沒事啦——你就放心吧。”

  他們往回走,到了几家有花園、栽果樹的褐瓦頂小房子前面,把一家門搭扣一抬,沒敲門就進去了,門里就是大起居室。他們向坐在圈椅上的裘德招呼了一下,他平常臉上本來清懼,這時更見消瘦,眼神流露孩子般的期待,一望而知他得過重病。

  “怎么——全賣完啦?”他說,臉上頓然很感興趣的樣子。

  “都賣啦。走廊、山牆、東窗什么的都賣啦。”她把賣了多少錢告訴他,似乎還有話要說,又不好就說。等到屋里只剩下他們倆,她才把怎么意外遇上阿拉貝拉的經過和阿拉貝拉喪偶的事逐一跟他說了。

  裘德顯出來心煩。“怎么——她住在這地方?”

  “沒住在這儿,是在阿爾夫瑞頓。”

  裘德的臉色還是很陰沉。“我想還是告訴你好。”她繼續說,心里著急地吻了他。

  “是該告訴我……唉!阿拉貝拉不在倫敦那個見不到底的地方混,倒跑到這儿來啦!從這儿出去,過了鄉下,到阿爾夫瑞頓才十二英里多點。她在那儿干什么?”

  她把知道的都跟他說了。“她現在拿上禮拜堂當回事,”她補充說:“談來談去也是上禮拜堂的事。”

  “呃,”裘德說。“反正咱們大致定了再搬個地方,也許這樣頂好。我今天覺著好多了,再過一兩個禮拜,一大好就可以离開這儿。艾林太太那時候也能回家了——親愛的老人家待人真忠厚啊——這世界咱們就這么一個朋友啊!”

  “你打算上哪儿呢?”她說話的聲調明顯帶著焦慮。

  于是裘德一五一十說了自己的想法。他說,他這么多年下定決心避開舊游之地之后,這個想法也許叫她太感意外,無如他老是免不了怀念基督堂,要是她不反對,他很愿意回到那邊。就算有人認得他們,那又何必顧慮?他們就是太敏感,所以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要是他還不好干活,那就無妨再做蛋糕賣。他不會因為窮,就覺著見不起人;說不定他很快就恢复到原先那么壯實,還能在那儿獨立干鑿石活儿。

  “你怎么老是這么惦著基督堂?”她心里怪不舒服地說。“基督堂可一點不惦著你啊,可怜的親愛的!”

  “我實在惦著它,這我也沒辦法啊。我愛那地方——雖然我明知它對所有我這樣所謂自學的人极端憎惡,對我們經過刻苦攻讀而在學問上取得的成就嗤之以鼻,而它本應該首先出來尊重這些人才對;它因為我們發錯了音、拼錯了詞,而嘲弄備至,而它本應該說,可怜的朋友,我看你需要幫助啊!……雖然這樣,我早年的夢想還是讓我把它當成宇宙的中心,再怎么樣也改變不了我這個想法。或許它不久以后會醒悟吧,不久以后會變得寬宏大量吧。我要為它禱告,但愿它走這一步!我實在想回到那儿,在那儿生活——也許在那儿死掉!兩三個禮拜以后,我想我大概可以回到那儿,那就到六月了。我愿意在一個不尋常的日子回到那儿。”

  他對自己逐漸康复所抱的希望,确實不無根据,因為兩三個禮拜后,他們就到了那個有多少往事可供回憶的城市,實實在在地踩著它的人行道,實實在在地享受它日益敝舊的牆壁上反射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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