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五 舊棋重彈全出無心


  查雷對于他從前這位小姐的關切,真是沒有止境。他努力想法給她解除煩惱,因為那就是他自己的煩惱里唯一的安慰。他沒有一時一刻不留神她所需要的事物的;她能待在這里這件事本身,就使他非常感激,所以他就一面咒罵使她愁苦的原因,另一面卻又有點贊頌現在這樣的結果。他心里想,她也許要永遠在這儿住下。果真那樣,那他就又能跟從前一樣地快活了。他怕的是,她會想起來再回愛得韋去,因此他的眼睛時常在她不注意他的時候,帶著愛護關切的神气,去看她的臉色,看的時候,就跟他注視一個斑鳩的頭,看它是否打算要飛一樣。既是他真救了她一次,并且也許把她的性命從最鹵莽的行為里給她保全了,所以他就一心自命,認為他對于她的幸福,還有監護的責任。
  因為這种原故,所以他老忙忙碌碌地想种种方法給她解悶儿。他在荒原上找到了的奇异東西,像喇叭形的白色蘚苔,紅頭的地衣,愛敦上面古代的部落人所用的石頭箭頭,棱石窟穴里所找到的多面結晶石之類,他都給她帶回家來。他往宅里放這些東西的時候,總是選擇一种地方,能叫她看見它們的時候,好像只是偶然的。
  在頭一個禮拜以內,游苔莎永遠也沒出這所房子的門。一個禮拜過去了,她才有時到土堤里面的空地上,拿著她外祖的望遠鏡,往四面觀望,像她結婚以前時常作的那樣。有一天,她看見橫穿遠處山谷那條大道上,有一輛滿載著東西的大車,正打那儿過。車上載的都是家具。她看了又看,認出來那些家具就是她自己的。晚上她外祖回來的時候告訴她,他听人說,姚伯那天已經從愛得韋搬到布露恩的老房子里去了。
  又有一次,她又這樣偵查的時候,看見有兩個女子模樣的人,在山谷里走。那天的天气又晴爽、又明朗;那兩個人离她又不過半英里,所以她能從望遠鏡里看見她們的詳細情況。前面走的那個女人,怀里抱著一個白包卷,包卷的一頭儿垂著一疊很長的布。等到那兩個人轉了一個彎儿,日光更直接地射到她們身上的時候,游苔莎就看出來,那件東西,是一個小嬰孩。她叫查雷,問他是否認出來她們是誰,其實她自己早就猜出來了。
  “那是韋狄太太和看媽儿,”查雷說。
  “看媽儿抱著小孩儿嗎?”游苔莎說。
  “不是,韋狄太太抱著,”查雷答。“看媽儿跟在后面,空著手儿。”
  那小伙子那一天很高興,因為十一月五號又來到了,他正在那儿想什么新方法,要叫她松散松散腦筋,不要過于聚精會神地琢磨思索。一連兩年,他的小姐好像都喜歡在俯視山谷的土堤上點祝火;但是今年,她卻顯然把這個日子和這個老規矩完全忘了。他小心在意不去提醒她,只自己暗地里進行准備,為的是好叫她臨時來一個惊喜交集。并且因為去年此日,他沒能在場幫忙,所以今年他作准備的時候,就越發盡心。他每逢遇到有一分鐘的空閒時間,都跑到附近的山坡上,把常青棘的殘株、棘樹的根子和其它耐燒的東西,忙忙地撿到一塊儿,把它們藏到匆匆一過就難看到的地方。
  那一個晚上來到了,游苔莎卻仍舊好像不知道那天是這個周年紀念日似的。她在望遠鏡里看了一會儿,就進了家,從那時以后,就沒再出現。天色剛一完全黑了的時候,查雷就動手堆積點祝火的材料,他選擇的地點,一點儿不差,就是游苔莎從前在土堤上點祝火那個地方。
  在四圍所有那些祝火都著起來了的時候,查雷把他自己的也點了起來,同時把燒的材料想法布置了一下,叫它可以有一會儿的工夫不用人管。跟著他就回到住宅,在門外待了一會儿,又在窗下待了一會儿,心里想,反正不管怎么樣,游苔莎總會知道他這种成績的,知道了總會出來看的。但是所有的百葉窗都關得嚴嚴的,門也老關得緊緊的,好像他那种動作,任何人都沒理會似的。他不愿意去招呼她,所以他又去到火旁,往火里續燃料,這樣一直過了有半點多鐘的工夫。那時候他看他積攢的那些燃料已經燒去一大部分了,才走到后門傳進話去,說請姚伯太大開開百葉窗,看看外面的光景。
  游苔莎那時正無精打采地坐在起坐間。她听見這個話,當時一惊,把百葉窗拉開了,往外看去。只見在土堤上正對著她,有一片火光晃眼地亮,一下就把她所待的那個屋子照得通紅,把蜡光都壓下去了。
  “弄得好,查雷!”斐伊艦長從壁爐暖位里說。“不過我希望他燒的不是我的劈柴才好。……啊,去年也就是今天這個時候,我碰見了那個紅土販子文恩,赶著車送朵蓀·姚伯回來——一點儿不錯就是今天!唉,誰想得到,那孩子那陣儿那么不遂心,這陣儿可又會這么遂心哪?你那件事作得多傻呀,游苔莎!你丈夫還沒給你來信嗎?”
  “沒有,”游苔莎忽忽悠悠地隔著窗戶看著祝火說,那時祝火正把她的全部心思吸住了,所以她對于她外祖那种直率粗魯的意見,也不顧得生气了。她能看見查雷的形体,在堤上把祝火撥弄聚攏;同時另一個人的形体,可以讓祝火引到這儿來的那個人的形体,在她的腦子里一閃。
  她离開了屋子,戴上了出門儿戴的帽子,披上了斗篷,來到了外面。她走到了土堤跟前的時候,帶著焦灼的好奇和疑慮,往堤外看去,同時查雷對她自形得意地說:“俺這是特意為你點的,小姐。”
  “謝謝你,”她急忙說。“不過我愿意你現在把它扑滅了才好。”
  “它自個儿一會就著完了,”查雷未免有些失望的樣子說。“把它扑滅了,不太可惜了嗎?”
  “我不知道,”游苔莎沉思的樣子回答。
  他們兩個默默地站在那儿,只有祝火嘩剝的聲音打破了沉寂。這樣站了一會儿,查雷看出來她不想和他說話,就無可奈何地走開了。
  游苔莎還留在堤里看著祝火,心里想往屋里去,腳底下卻又不愿意動;要不是她現在這种地位,使她對于人間天上一切所謂的光彩榮耀,全都有些看得無足輕重,那她也許就走開了。但是她的身世里那种絲毫沒有希望的情況,都到了教她可以玩弄身世的程度了。干脆輸了,就不會像心里嘀咕、不知輸贏那樣使人心煩意亂;所以現實的游苔莎,就像別的人在輸得精光那种階段上一樣,很能夠跳出圈外,以一個毫無利害關系的旁觀者所有的身分,一面觀察自己,一面琢磨游苔莎這個女人,真是天公的絕妙開心之物。
  她站在那儿的時候,听見了一個聲音。那是池塘里投進一個石頭去彭咚的一響。
  就是當時那塊石頭整個落在游苔莎的心窩里,那她的心也不會跳得更厲害。她雖然已經想到了查雷無意中作出來的那种信號,有引出這一种信號來的可能,但是她卻沒料到,這一种信號會在那個時候就出現。韋狄有多快呀!但是如果他認為她現在會成心故意想把舊盟重申,那他卻很不應該。离開那個地點的沖動,和留在那儿的愿望,在她心里斗爭起來;留在那儿的愿望始終堅守陣地。但是它可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現。因為連上土堤往外看那种行動,她都沒采取。她只靜靜地站在那儿,眼睛也不抬,臉上的筋肉一絲也不動。因為她要是一仰起臉來,堤上的火光就要一直射到她臉上,而韋狄那時也許正在那儿往下看著她哪。
  池塘里又彭咚一響。
  他為什么在那儿待這么久,老不上堤來,老不往堤里看哪?好奇心得行其道了;她往土台階儿上上了一兩蹬儿,往堤外看去。
  韋狄正在她面前。原來他扔完了第二個石頭子儿以后,就走上前來了,現在土堤正介于他們兩個之間,高到他們的胸膛那儿,火光正從土堤上射到他們兩個的臉上。
  “這并不是我點的!”游苔莎急忙喊著說。“那是沒經我知道,別人點的。你不要,不要走過我這邊來。”
  “你怎么在這儿住了這么些天,可不通知我哪?你早已經不在你自己家里住了。我恐怕這里面有我的干系吧?”
  “我沒給他母親開門,所以才鬧到現在這一步!”
  “游苔莎,你落到這一步,太不應該了。你受了大罪了;我看你的眼、你的嘴和你的全身,都可以看出來,你在這儿受罪!你這可怜、可怜的女孩子!”他說到這儿,邁過了土堤。“天地間沒有比你再不快活的了。”
  “并不,并不一定是——”
  “這太過分了——這簡直是要你的命:我真覺得是這樣!”
  游苔莎听到韋狄這几句話,她平常那种安靜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我——我——”她剛說了這兩個字,就抽抽搭搭地嗚咽起來;因為她意想不到,還能听見這樣的怜惜之音,真是“五內”都激動了。本來她差不多都忘記了怜惜這种情感對于她還存在了。
  這樣暴發的哭泣,既是完全出乎游苔莎的意料,所以就不是她能控制得住的了;她有些慚愧,轉到了一旁,其實轉到一旁,并不能在韋狄那方面遮掩什么。她拼命地啜泣了一陣,跟著滔滔的淚減少了,她稍微安靜一點儿了。韋狄努力制住了想要抱她的沖動,只一言不發地站在一旁。
  “憑我這樣一個從來不愛哭的人,你不替我害臊嗎?”她擦著眼淚微弱無力地打著喳喳儿說。“你為什么不走開哪?我不愿意叫你都看見了;太出丑了。”
  “你不愿意我看見,倒很有理由,因為我看見了你這樣,我也跟你一樣地傷心哪,”他激動而恭敬地說。“至于出丑的話——咱們兩個之間,哪能那么說?”
  “這可并不是我叫你來的——你不要忘了這一點,戴芒;找,倒是不錯,在這儿受罪,但是我可并沒叫你來!至少我作太太作的正派。”
  “不要管那個啦——反正我來啦。哦,游苔莎呀,我這兩年以來作了這么些害你的事,只有請你饒恕了!我越來越覺得是我把你毀了。”
  “不是你。是我住的這個地方。”
  “啊,你既是那樣海量,那你自然要這樣說的了。但是我可實在是犯罪的人。我以前應該作得更多一些,或者一點儿都不作。”
  “這怎么講哪?”
  “我壓根儿就不該把你搜尋出來;后來已經把你搜尋出來了,那我就該一死儿地不放你。不過這陣儿我當然沒有再說這种話的權力的了。我這陣儿只想問你這樣一句話:我有能幫忙的地方沒有?普天之下,有沒有任何人力能作得到的事,可以讓你比現在快活一點儿?要是有,我一定替你作。游苔莎,你盡著我的力量吩咐我好啦;你不要忘了,我現在比以前有錢了。我想一定有法子可以把你從現在這种泥坑里救出來!這樣一棵稀奇名貴的花儿,可長在這樣一片荒山野地上,叫我看著難受极啦!你要買什么東西不要?你要上什么地方去不要?你要完全逃開這個地方不要?只要你說出來,無論什么,我都去辦去,好叫你把眼淚止住了;那些眼淚,要不是因為我,還不至于流哪。”
  “咱們兩個,都是跟另一個人結了婚的了,”她有气無力地說,“你幫我的忙,說起來很不好听——因為——因為——”
  “呃,無論什么時候,總有人誣蔑誹謗,你永遠也沒有法子堵得住他們的嘴,不讓他們盡量說;不過你用不著疑懼。我以人格對你擔保,不管我心里的感情是什么樣子,反正我得不到你的許可,我決不說那句話,也決不作那件事。我固然知道我對你這樣一個遇人不淑的女人該盡什么責任,可是同時我也不是不知道我對朵蓀該盡什么責任哪。我到底可以幫你什么忙哪?”
  “幫助我离開這個地方好啦。”
  “你要往什么地方去哪?”
  “我心里頭有一個地方。只有你能幫助我到蓓口,別的事我就一概可以自己辦啦。那儿有過海峽的輪船,我能從那儿上巴黎,巴黎就是我想要去的地方。不錯,”她情辭懇切地說,“只用你背著我外祖父和我丈夫,幫助我到蓓口,其余的事我自己就都可以辦了。”
  “把你一個人撂在那儿妥當嗎?”
  “妥當。蓓口我很熟。”
  “用我跟你一塊儿去嗎?我現在有錢了。”
  她不言語。
  “你說用吧,甜蜜的!”
  她仍舊不言語。
  “好啦,你什么時候想要走,你就什么時候通知我好啦。我們還要在現在的房子里住到十二月,過了那個時候,我們就要搬到凱特橋去了。在那個時候以前,你不論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我。”
  “這我還得想一想,”她急忙說。“我還是可以規規矩矩地拿你當朋友請你幫忙,還是不得不同意作你的情人哪——這是我得考慮的問題。要是我想要走,同時決定要你跟我一塊儿走,那我一定一刻不差在晚上八點鐘給你信號。你看見了信號,務必當天晚上十二點鐘就把單馬小馬車預備好了,把我送到蓓口港去赶早班輪船。”
  “那我一定每天晚上八點鐘都出來看你的信號。你的信號決逃不出我的眼睛。”
  “現在請你走吧。要是我決定逃走,那我跟你只能再見一次面儿,除非——我不跟你一塊儿就走不了的時候。你走吧——我受不了啦。你走吧——你走吧。”
  韋狄慢慢上了台階儿,走到土堤那一面儿的暗地里去了;他一面走,一面回頭看,一直看到土堤把他繼續看游苔莎的眼光遮斷了的時候。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网獨家推出||http://gd.cnread.net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