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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赤日炎炎走荒原


  一年之中,有那么几天,舒适嚴密的房子部門得透不過气儿來;陣陣的涼風都是難得的美快;粘土性的庭園都裂了口子,招得乖覺的孩子們說“地震了”;大車的馬車輪子的輪梃儿有的拔了縫;咬人的昆虫,都飛集在空中、地上和所有能找得到的每一滴水里:八月三十一日,星期四,就是這种日子里的一天。
  在姚伯太太的庭園里,長著大葉子的柔嫩植物,午前十點鐘就都軟了;大黃十一點鐘也都搭拉了;連挺硬的卷心菜,正午也都蔫了。
  姚伯太太按照她對紅土販子說的那番話,想要盡力去跟她儿子和儿媳婦言歸于好,所以就在那一天上午十一點鐘左右起了身,穿過荒原,朝著她儿子的住宅走去。她本來想,到了一天的熱度最高的時候,她就該走完了路程的大半了,但是她起身以后,才看出來,那是辦不到的。太陽把整個的荒原都打上了它的烙印,連紫色的石南花,都叫前几天那种燥熱的烈火,晒得帶上了棕黃的顏色。每一個山谷里面,都滿是瓦窯里一樣的空气;冬日潺潺、夏天成路的小河溝里的洁淨石英沙子,自從旱季開始以來,也都經了一番焚化過程。
  天气涼爽的時候,姚伯太太徒步走到愛得韋去,本來沒有什么不方便的;但是現在這樣噴火一般的襲擊,卻叫她那樣一位過了中年的女人,走來非常吃力;所以她走完了三英里地的時候,就后悔不該沒雇費韋的車,至少送她一段路也好。但是從她現在走到的地方去克林的住宅,和往回走到布露恩,費的气力正一樣,所以她就還是往前走去。那時候,四周的大气,靜靜地搏動,懶懶地壓在大地上。往天上看去,只見頭上春大和初夏那种藍寶石顏色,已經變成了金屬的紫色了。
  在她經過的那些地方上,有時有些朝生暮死的小動物,自成一個世界,在那儿瘋狂一般地喧鬧扰攘,有的在空中,有的在發熱的地上和植物上,有的在又熱又粘、快要干了的水坑里。所有那些比較淺一些的野塘,全都干得只剩了一灣冒气的爛泥。在那里面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來有無數肮髒齷齪的動物,它們那蛆形的身体,都在那里面快活歡樂地上下翻滾。姚伯太太既是一個好作哲理思索的女人,所以她就有時坐在傘下,一面休息,一面看著它們作樂,因為她對于這次看望儿子,覺得結果一定有些希望,所以心里輕松,在琢磨大事的中間,時常能有余閒去琢磨她所看見的任何微小東西。
  姚伯太太向來沒到過她儿子的家,所以那所房子的确實地點她并不知道。她走完了一條上山的小路,又是一條上山的小路,走來走去,可就走迷了路了。她順著原路回去,就又走到一塊空曠的平地,在那上面,她老遠看見有一個人正在那儿工作。她走到那個人跟前,跟他問路。
  那個工人把她儿子住的那所房子的方向指點出來,同時對姚伯太太說:“太太,前面有一個斫常青棘的,正在那面那條小路上走,你看見了沒有?”
  姚伯太太用力看去,半天才說,她看見了。
  “好啦,你跟著那個人走就沒有錯儿。他也是正往你要去的那個地方去的,太太。”
  于是她就跟著剛才指點出來的那個人走去。只見那個人全身褐色,他和他周圍的景物很難分別,仿佛一條青虫爬在它所吃的樹葉子上一樣。要是真正走起來,他的速度比姚伯太太的快;不過那個人遇到有荊叢的時候,總要站住了停一會儿,因此姚伯太太才能永遠和他前后保持同等的距离。到了姚伯太太也走到那些荊叢跟前的時候,她就看見了有五六條軟軟的荊條,一直地放在路旁,那就是他剛才割下來放在那儿的。這些荊條,顯而易見是要作捆常青棘的繩子用的,他先把它們放在那儿,等到一會儿回來的時候,再把它們一齊收起來。
  那個不言不語地這樣從事工作的人,好像在生命上比一個昆虫并不更重要。他好像只是荒原的一個寄生物,像蛾子侵蝕衣服一般,在他每天的勞動里侵蝕荒原,一心一意,只琢磨荒原的出產,除了鳳尾草、常青棘、石南、綠萍和青苔,其余的東西他一概不知道。
  那位斫常青棘的只顧聚精會神地一面走,一面作活儿,連一次頭都沒回;等到后來,他那种扎著皮裹腿戴著大手套的形体,在姚伯太太眼里,只成了一個給她指路的活動路標了。她看到了他走路的特別樣子,忽然注意到他這個人本身。他那种姿勢,她仿佛從前看見過。他那种姿勢,讓姚伯太太認出他來,就好像亞希瑪斯1在遠處平原上的姿勢讓國王的守兵認出來一樣。“他走路的樣子,和當初我丈夫的完全一樣,”她說;于是她一下想起來,那個斫常青棘的正是她儿子。
  
  1 亞希瑪斯:《舊約·撒母耳記下》第十八章第二十七節:“……守望的人說,我看前頭人的跑法好像撤督的儿子亞希瑪斯的跑法一樣。”

  要使她自己對這种奇怪的現實不覺奇怪,几乎有些作不到。從前倒是有人告訴過她,說克林常常斫常青棘;但是她總以為,他斫常青棘只是偶一為之,把它當作一种有用的消遣就是了;然而現在,她卻親眼看見,他真是一個斫常青棘的,完全是一個斫常青棘的——穿的是那种人通常的服裝,從他的動作上看,想的也正是那种人通常的思想。她急忙想好了許多計划,好叫克林和游苔莎立刻可以不再過這种生活,一面心里怦怦地跳著往前走去,看見克林進了自己的家。
  在克林那所房子的一面有一個小圓丘,圓丘頂上有一叢杉樹,都高得聳到云霄里,老遠看來,它們那一片綠葉好像只是圓丘頂上天空里一個黑點儿。姚伯太太走到這個地方的時候,覺得很難過,由于難過,心里就激動,身上就疲乏,全身都覺得不舒服。她上了圓丘,在樹蔭下面坐著恢复气力,同時心里琢磨,怎么和游苔莎開始才是頂好的辦法,因為游苔莎外面雖然沉靜,她的感情卻比自己還強烈,還活躍,所以總不要刺激她才好。
  覆在她頭上的那一叢樹,异樣地襤褸、粗糙、獷野;所以姚伯太太就暫時把自己那种飽經風霜、心疲神勞的情況拋開,而琢磨起那些杉樹來。那一叢樹,一共九棵,它們里面沒有一個枝子沒受過狂暴天气的摧折、砍削、扭捩的;因為只要一有坏天气,它們就毫無辦法,只有俯首帖耳,忍受蹂躪。它們之中,有一些已經枯萎、劈開,好像叫雷殛了一般,因為它們的側面還留有像火燒了的黑色斑痕;同時樹底下,就到處是歷年讓狂風吹下來的死針葉和一堆一堆的杉籠。那個地方叫魔鬼的煽火管1;想要發現這個名字的強大理由,只要三月或者十一月晚上到那儿去一下就得。就像今天這樣熱气蒸騰的下午,本來一點風絲儿都覺不出來,但是那些樹卻也老在那儿嗚嗚咽咽地響,沒有間斷的時候,那簡直叫人不大相信那會是讓空气激動的。
  
  1 魔鬼的煽火管:赫門·里說,“寫書時很可能有此丘,但其地點已無從确指。”

  姚伯太太在那儿坐了二十分鐘或者二十分鐘以上的工夫,才有了往門前走去的決心,因為她身体方面的疲乏,已經把她的勇气低減到零度了。她們婆媳之間,她本是年長的,而卻要先來俯就;這种情況,除了一個當母親的,無論誰,都要覺得有些寒磣。但是姚伯太太已經把這些情況全琢磨過了,她只想,怎么才是最好的方法,能讓游苔莎認為她這次的訪問令人可佩,而不令人可鄙。
  現在這位疲乏的女人,在她那种居高臨下的地勢上,能看見下面那所小房儿的后檐、房前的庭園和房子圍篱以內的一切。她正站起身來的時候:她看見又來了一個男人走近房前。他的神气很特別,游游移移,不像是有事而來的,也不像是被請而來的。他先很感興趣地看那所房子,然后又繞著庭園走,看庭園的四圍。假使那地方是莎士比亞的生地1,或者瑪利·斯圖亞特的囚所2,或者是烏苟孟的邸堡3,那么一個人也許要像他那樣看法。他從房后繞過來,又到了柵欄門前,才進去了。姚伯太太見了這种情況,心里煩起來;因為她原先心里打算的,只是按照她儿子和她儿媳兩個人在家的情況;不過她又想了一下,就覺得有個熟人在那儿也好,因為那樣,大家就可以先談些平常的事儿,她慢慢地就可以跟他們隨便起來,她剛一進門就不至于覺得別扭了。于是她下了小丘,走到柵欄門外,往熱气騰騰的庭園里看去。
  
  1 莎士比亞的生地:在英國斯特拉特福的亨利街。
  2 瑪利·斯圖亞特的囚所:瑪利·斯圖亞特,為蘇格蘭女王,以不得人心為國人所逐,逃往英國,為英女王伊麗莎白所囚,前后共十九年,后終于一五八七年被殺。她的囚所,曾遷移數次,最后者為北安普敦的法塞凌基堡。
  3 烏苟孟堡:滑鐵盧戰場的一部分,為英軍右翼,是英法軍攻守之劇烈戰地。

  有一只貓正在舖甬路的光石子儿上睡著了,仿佛是床舖、大地毯和小地毯,都沒法儿受似的。蜀葵的葉子都像半閉著的傘似的垂著,莖里的水汁都差不多在那里面沸騰;表面光滑的葉子,也都好像金屬的鏡子一樣地發亮。有一棵小苹果樹,屬于早熟一類的,正長在柵欄門里,因為土地磽瘠,所以只有這一棵長得旺;在掉到地上的那些苹果中間,聚了許多馬蜂,有的讓苹果汁灌醉了,都在那儿滾,有的還沒讓它的甜汁灌醉,就都往每個苹果上它們吃空了的窟窿里面爬。門旁放著克林的鐮刀和她看見他最后采的一把荊條;那顯然是他進門的時候扔在那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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