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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月冷霜寒夜喬裝酬心期


  第二天晚上,幕面劇演員們又都在昨天那個地點會齊了,只等土耳其武士一個人。
  “照靜女店的鐘,八點二十分啦,查雷還不來。”
  “照布露恩的鐘,八點十分啦。”
  “闞特大爺的鐘還差十分才八點哪。”
  “老艦長的鐘八點零五分。”
  愛敦荒原上面,并沒有絕對的鐘點。無論哪一個時刻,都有各种不同的派別,每一种派別,都有不同的村庄信仰服從;這种种派別,有一些是一起頭儿的時候就旗幟分明的,有一些本是出于一個根儿,后來宣布了獨立,才分裂了的。西愛敦信奉布露恩的時刻,東愛敦就信奉靜女店的時刻。闞特大爺的表,當年也有許多人服從,不過自從他上了年紀以后,別人對于他的信仰,就跟著動搖了。因為有這种情況,所以那些東西散居的演員們,都各人按著各人不同的信仰,有的來得早,有的來得晚;他們的通融辦法,就是多等一些時候。
  游苔莎早已隔著那“披廈子”的窟窿,看著他們在那儿聚齊了;她覺得現在是進去的時候了,所以她就出了“披廈子”,大模大樣地把燃料屋子的插關儿拉開了。那時她外祖正在靜女店里,決不會知道她的行動。
  “查雷到底來了!查雷,你怎么來得這么晚哪!”
  “我不是查雷,”那位土耳其武士隔著面甲說。“我是斐伊小姐的一個兄弟,因為好奇,來替查雷一回。查雷得上草場地去找跑到那儿的荒原馬,他知道他今天晚上這時候來不及回到這儿,所以我答應了來替他。我也跟他一樣地會他去的那個角色的戲詞儿。”
  游苔莎溫馨爾雅的舉動、秀美俊發的身材和一副庄重尊貴的態度,使那些演員們覺得,她替查雷,一定有益無損,所差的,就是不知道她扮那個角色,能不能演得好。
  “不要緊——只要你不太年輕就得,”圣喬治說。因為游苔莎的嗓音,听著有點比查雷的還尖,還嫩。
  “我告訴你們,戲詞每一個字,我沒有不爛熟的,”游苔莎斬釘截鐵地說。因為,想讓這番冒險成功,沒有別的,只要敢作敢為就成。所以她就适應需要,采取敢作敢為的態度。“小伙子們,咱們馬上就把戲排一下好啦。你們無論誰,有能挑出我半點儿毛病來的,我就服他。”
  于是大家匆匆地把戲排了一遍,排完了,大家對于那位新土耳其武士,沒有不喜歡的,八點半鐘的時候,他們就把蜡熄滅了,上了荒原,朝著布露恩那儿姚伯太太的住宅走去。
  那天晚上,微微結了點儿白霜。那天的月亮,雖然不過半圓,卻在那一隊光怪陸离的演員們身上,射上了一片生動活潑、令人神往的輝光;那一隊演員們走起來的時候,他們的帽纓子和絲帶子,還都蕭瑟作響,仿佛秋天的樹葉。他們這回所走的路,并不是越過雨冢的那一條,而是通過离那個古老高冢西面不遠的一個山谷的那一條。山谷狹長的底部是一溜青綠的地帶,有十碼左右那么寬,那儿草葉上閃閃發光的霜棱,都仿佛跟著那一群人的影子向前移動。他們身左身右那些濃密叢叢的常青棘和石南,還是和從前一樣地昏暗郁蒼;因為僅僅半輪的月亮,沒有力量能把那樣一片的昏沉冥昧涂成燦爛的銀色。
  他們一面走,一面說笑,走了半點鐘,就來到谷中那一溜狹如絲帶的綠草漸漸寬展的地方了,那儿一直通到布露恩住宅的前臉儿。游苔莎先前和那些小伙子一路走著的時候,心里還有的時候一陣一陣地疑慮不定,但是現在看見了這所住宅,卻又覺得自己冒了這一番險而高興起來。
  原來她這回出來,是要去見一位也許能把她的心靈從令人欲死的抑郁煩悶里拯救出來的人物的。韋狄是怎樣一個人呢?有點意思,卻仍嫌不足。今天晚上,她也許能看到一位真稱得起是英雄的人物了。
  那一隊演員越來越近房前的時候,他們就听出來,樂聲和舞聲正在屋里沸騰。在那個年頭里,蛇形管1是主要的管樂,所以就听見那种樂器一陣一陣地發出來一种長而低的聲音,超過了那些細而高的聲音,更遠地傳到荒原上,單獨送到他們的耳朵里;跟著一個跳舞者特別沉重的腳步聲,就從同一方向發出。他們走得更近房前的時候,就听見原先那种斷斷續續的聲音,現在都聯成一气了,原先听到的,只是《南綏的夢幻》2那個舞曲里的顯著部分。
  
  1 蛇形管:一种低音管樂器,和喇叭一類,全体形如蛇之蟠曲,故名。嘴如杯狀,管為木制,鑿有指按小孔,聲音猛烈而粗野,通行于十九世紀前期,現已為最大管所代。
  2 《南綏的夢幻》:英國十九世紀鄉間流行的舞曲名。

  他自然是在那儿的了。同他跳舞的那個女人是誰呢?也許一個她不認識的女人,文化教養遠不如她自己,正在那一剎那間,通過那种最神秘難測的引誘力,就把他的運命給他決定了吧。同一個男人跳舞,就等于在几分鐘、几十分鐘之內,把十二個月的普通愛情,一下集中到他身上。不用經過認識的期間,就可以求婚,不用經過求婚的期間,就可以結婚,這种一躍百尺的猛進,就是走這种捷徑坦途的人唯一的權利。她要把所有的女人都仔細觀察一番,好看一看,他的心意究竟在誰身上。
  這位冒險的女人,跟著那一群演員,穿過了白色篱柵的柵欄門,走到敞著的門廊下,在那儿站住了。只見房上蒙著層層的厚麥稈草1,都垂到房子的上層窗戶之間;房子上叫月光一直映照的前臉本來是白色的,現在卻大部分叫一棵大紅豆常青棘遮暗了。
  
  1 麥稈草:英國農村,房分兩种:mansion与cottage,本書以小房地譯cottage,cottage之頁,或覆以瓦,或覆以石板,或覆以草。多塞特郡的草房,則覆以麥稈。

  他們當時立刻就覺出來,緊在門里面,就是跳舞的場子,中間并沒有別的屋子隔斷。衣擺的窸窣,胳膊的摩擦,肩膀的偶然碰撞,都可以緊隔門板听得出來。游苔莎雖然住得离這所房子不過二英里,但是她卻從來沒看見過這所古怪老房的內部。斐伊艦長和姚伯家,向來就不太熟;因為斐伊艦長從外鄉來到這儿,買了迷霧崗上那所久無人住的房子以后,不久姚伯太太的丈夫就死了。他這一死,再加上她儿子又离家遠去,他們兩家以前所有的那點友好關系,就完全斷絕了。
  “那么,門里面是沒有過道儿的了,是不是?”他們就在門廊下的時候,游苔莎問。
  “沒有,”扮薩拉森人那個小伙子說。“開開門進去,就是房前部起坐間,就是現在作樂的地方。”
  “那樣的話,咱們要是一開開這個門,他們的舞就跳不成了,是不是?”
  “不錯,正是那樣。咱們得在這儿等著,等到他們跳完了的時候才能進去,因為他們的后門,一到晚上,就上了閂了。”
  “他們不用很大的工夫就跳完了,”圣誕節老爹說。
  “但是事實卻沒給這一句話作證明。”樂器又奏完一個調子了,它們又開始另一個調子,奏得那樣又熱烈、又凄婉,仿佛那就是頭一個。那時奏的,正是那沒頭沒尾。沒完沒結的二种樂調;一個受了靈感的奏樂人,腦子里總有許多紛壇雜沓的舞曲,在所有這种舞曲之中,這個也許是頂能傳達出無窮無盡的觀念來的了:原來那正是那個著名的《鬼夢》1。跳舞的人,受了猛烈樂聲的激動,因而作出猛烈的動作;門外那些站在月光下的人,有時能听見,跳舞的人旋轉得格外迅速的時候,腳趾和腳跟會偶然碰到門上,同時也就能把里面那些人的動作猛烈到什么程度,想象個大概。
  
  1 《鬼夢》:英國十九世紀流行鄉間的六對舞舞曲。

  外面那些演員們,听頭五分鐘的時候,還覺得有意思。但是五分鐘延長到十分鐘,十分鐘又延長到一刻鐘了;而生動活潑的《鬼夢》,還是听不出有完結的意思來。門上的碰磕聲,門里的踐踏聲和大笑聲,仍舊和從前一樣地起勁;同時站在外面的樂趣,就減少許多許多了。
  “姚伯太太怎么請了些這樣的客人?”游苔莎听見里面的歡樂那樣過火,有些惊异,所以問。
  “今儿并不是她的熟人里面上得台盤的座上客。她請的都是平常的街坊和工人,并沒分界限,請他們好好吃一頓晚餐什么的就是了。她自己和她儿子親自伺候這些人。”
  “是啦,”游苔莎說。
  “俺想這大概是頂末了的一節了吧。”圣喬治說,一面把耳朵貼到門上。“一對年輕的男人同女人,正旋到這個角落上,那個男的跟那個女的說:‘啊,糟糕,親愛的,咱們這一場都完了。’”
  “謝謝上帝,”那個土耳其武士說,同時一面把腳跺著,一面把倚在牆上那种每個演員照例必有的長矛取在手里。她的靴子比那些小伙子的薄,所以寒霜把她的腳浸濕了,冰透了。
  “俺說,咱們又得等十分鐘,”那位勇士听見樂聲并沒停止,卻只從一個調子,過到另一個調子,就一面從門上的鑰匙孔儿往里面看,一面嘴里說。“俺看見闞特大爺正站在這個旮旯儿,等他的班儿。”
  “不會用很大的工夫,這回只是一場六對舞,”醫生說。
  “咱們為什么不能管他們跳舞不跳舞,一直走進去哪?咱們本是他們請來的呀,”那個薩拉森人說。
  “一定不能那么辦,”游苔莎正言堂皇地說。同時在柵欄門和房門之間,輕快勁疾地來回走著取暖。“那樣一來,咱們就一定要一下擁到他們的正中間,把他們的跳舞給他們攪散了。那是很不禮貌的。”
  “他因為比咱們多念了几句書,就覺得了不起了,”醫生說。
  “去你的!”游苔莎說。
  只見演員之中,有三四個人交頭接耳地談了几句,跟著其中有一個就轉身對游苔莎說:
  “俺們可以問你一句話嗎?你是不是斐伊小姐?俺們想你一定是。”那個人說這話的時候,態度极溫藹。
  “你們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好啦,”游苔莎慢騰騰地說。“不過体面人不會說人家女人的短長的。”
  “俺們決不對外人說,小姐。俺們准對得起你就是了。”
  “謝謝你們,”她回答說。
  正在這時候,小提琴吱的一聲,奏到終點,同時蛇形管也發出最后的一聲,差一點儿沒把房頂儿都揭起來。外面的演員們,听見屋里比以先稍微安靜一些了,就斷定跳舞的人都已經坐下了,跟著圣誕節老爹就走上前去,拉開門閂,把腦袋探到屋里。
  “噢,演幕面劇的,演幕面劇的!”有好几個客人一齊喊。“給演幕面劇的騰出地方來!”
  那時候,駝背的圣誕節老爹才全身進了屋里。他手里擺動著大棒子,一總儿替那些正式演員打開了一個演戲的場子,同時嘴里念著輕俏的詞句,說他不管人家歡迎不歡迎,只管自己來了,末了的几句是——
  
  閃開,閃開,義俠的孩子們,
  閃開地方,讓我們演戲文,
  我們來演這一出《圣喬治》,
  在圣誕節這個吉日良辰。

  客人們都在屋子的一頭排開,拉小提琴的在那儿修理一根琴弦,吹蛇形管的在那儿打掃喇叭嘴子,就在那時候,幕面劇開始了。站在外面那些演員里面,頭一個進來的是勇士兵,先替圣喬治打前敵——他嘴里念道——
  
  我來了,一個勇士兵,
  我的名字叫殺來凶;

  他一直念下去。戲詞的末尾是向异教徒挑戰的話,他的話完了,就應該是游苔莎以土耳其武士的身分上場。她那時本來跟那些還沒上場的演員,一同站在月光照滿了的門廊下。她好像沒怎么費勁儿,也沒怎么遲延,就進了屋里,嘴里念著——
  我來了,一個土耳其英雄,
  
  我的武藝在土耳其學成。
  我要和這人勇敢地一戰,
  管叫他的熱血變得冰冷。

  游苔莎朗誦戲詞儿的時候,把頭挺直,盡力往粗猛里喊,覺得絕沒有被人看破的危險。不過她一方面要把注意力集中到戲上,以免被人看出來,一方面她又在人地兩生的地方,再加上屋里的燭光又輝煌,頭盔面甲、帶條遮攔又把她的視線攪亂了,所以她竟一點儿也看不出來,在場的觀眾都是什么人。只是在點著蜡燭的桌子后面,她依稀地看出來有許多的人臉而已。
  同時,扮勇士兵的捷姆·司塔,走上前來,瞪著眼睛,瞅著那土耳其武士,嘴里回答說——
  
  你若就是那土耳其武士,
  你拔出刀來,咱們比一比!

  于是他們就拔刀相斗,結果簡直是豈有此理,捷姆被游苔莎那樣輕輕地一刺就刺死了。捷姆要把戲演得像真的一樣,所以直著身子,像一塊大木頭一般,一直倒在石頭地上,那個勁頭簡直都能把他的膀子跌下半邊儿來。跟著那位土耳其武士,又念了一些戲詞儿,念得未免太有气無力的,又說,他要和圣喬治自己以及圣喬治的全部人馬都打一下,于是圣喬治就以人所共知的樣子,揮舞兵器,很威武地走上場來,嘴里念著——
  
  我來了,圣喬治,一個勇士,
  明晃晃的刀槍拿在手里,
  我曾斗過毒龍,使它身首分离,
  贏得埃及美公主莎布拉1為妻。
  我手里的快刀鋒利無比,
  誰敢前來,和我見個高低?

  
  1 沙布拉:埃及王之女,為圣喬治斬龍所救,并与之結婚,見英國作家理查。約翰生之《基督教國家七英雄史》,也見于倍隨主教的《英國古詩歌鉤沉》第三編第二卷所載民歌《圣喬治斬龍》。

  這小伙子就是頭一個認出游苔莎來的那個人。現在扮土耳其武士的游苔莎,帶著相對的反抗態度回答了他以后,兩個就立刻戰斗起來。那位青年,特別留神,盡量把他的刀往溫柔里使。武士受傷以后,就照著排戲的規矩單腿跪下。跟著醫生上場,把他帶的那個瓶子里的藥給武士服了下去,讓他恢复了气力,于是圣喬治和武士又斗起來。這個土耳其人等到气力一點一點地使完了,才完全屈服——他在這出古老的戲里那种頑強忍死的精神,正和人家說的現代土耳其人一樣1。
  
  1 頑強忍死的精神……十八世紀末,土耳其帝國,俄沙皇尼古拉第一稱之為“歐洲的病夫”的,即漸漸衰老,瀕于死亡.但因各強國互相猜忌,使它得苟延殘喘,一直到十九世紀末(本書出版時)還沒死去。所以說它“頑強忍死”。

  這個角色要念的戲詞雖然并不短,但是他這种慢慢沉身地上的情況,實在就是游苔莎覺得她演這個角色最合适的原因。別的斗士都是直著身子,仰著臉儿,倒在地上,那讓一個女孩子演來,未免不雅觀、失体統。但是學土耳其人那种死法,一點一點地頑強抵抗,力竭而身陷,卻不同于僵身而直倒。
  游苔莎現在也在被殺的人們里面了,不過她卻已經設法靠著一架鐘的殼儿,斜著坐了起來,因此她的頭部也就抬高了。幕面劇接著演下去,角色是圣喬治、薩拉森人、醫生和圣誕節老爹;那時游苔莎既是無事可作了,就第一次得到了閒工夫,去觀察身外一切的光景,去尋找吸引她到這儿來的那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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