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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還鄉》發表于一八七八年,是托馬斯·哈代(1840-1928)創作中期的重要成果。哈代這位英國十九世紀末期的大小說家和二十世紀初期的大詩人,久已為我國讀者所熟悉和欣賞,他的小說和詩歌代表作,如《德伯家的苔絲》、《無名的裘德》、《還鄉》、《卡斯特橋市長》、《三怪客》、《列王》等,從本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始,就通過中譯本陸續介紹到了我國。哈代在他的創作生涯中,自覺地奉行文學“反映人生,暴露人生,批判人生”1的主張;同時又自覺地探尋藝術上的不斷創新。《還鄉》正是哈代創作中這种雙重自覺性的体現。
  
  1 引自哈代:《英國小說中的真實坦率》(1890)。

  哈代在進入二十世紀以后回顧他的整個小說創作歷程時,曾將他的作品划分類別,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名曰“性格与環境的小說”1,其主旨在于反映人在現實生活中与環境(包括自然環境与社會環境)的沖突這一人生內容。這是哈代接受了達爾文的進化論思想,并將其貫串于小說創作的結果。進化論作為十九世紀科學上的一項重大發現,對當時歐洲人文科學以及文學藝術都曾發生過不容忽視和低估的影響。它的核心是自然界物競天擇,适者生存的法則,將這一套理論引進人類社會,則成為當時具有納新意識的人文科學家以及文學藝術家的熱門主題。《還鄉》是一部具有代表性的“性格与環境的小說”。故事發生的場景愛敦荒原,以及荒原上固守傳統習慣風俗的居民,就是整個人類生存環境的縮影。故事中男女主人公与荒原的關系,不管是克林·姚伯的回歸荒原,改造荒原,還是游苔莎的厭倦荒原,擺脫荒原,都反映了哈代那個時代的“現代”青年与環境的劇烈沖突。而哈代出于他對當時現實生活悲觀主義的理解,總是將這种沖突編導為人物失敗与毀滅的悲劇。克林·姚伯年輕有為,從巴黎還鄉,滿怀由法國空想社會主義思想生發而來的善良意圖,自愿拋棄繁華世界的紛扰勞煩、紙醉金迷的生活,意欲在故鄉的窮鄉僻壤開創一番小小的經邦濟世、開蒙啟智的事業,但他首先遭到的,是与自己最親近的寡母和新婚妻子的反對。由于命運的捉弄,他又突患眼疾,則進而為他的失敗推波助瀾。女主人公游苔莎与環境的沖突,是朝著与姚伯相反的另一方向。姚伯是生于荒原——走向繁華世界——复歸荒原;游苔莎是生于繁華世界——流落荒原——意欲逃离荒原。他們二人雖都不滿現狀,都具有超出荒原人傳統習俗、思想的“現代”意識,但是彼此仍格格不入。這樣的一對青年男女,多半出于外貌上的相互吸引,再加上初識階段彼此的誤解,在一時的感情沖動之下結為婚姻伴侶,他們婚后的沖突也就更加激烈。又是命運的撥弄,這种沖突不僅難于因勢利導地得以排解、消減,相反卻愈演愈烈,最后必然釀生悲劇。哈代的小說,尤其是他的“性格与環境的小說”這一類,絕大多數都是悲劇。但是哈代并非絕對的悲觀主義者,他只是認為他所身處其中的“現代人生結局慘淡”2,出于他的進化論觀點,他仍將人類的希望寄托于未來。在這部小說中,哈代這种著眼未來的意識,明确地表述在他描繪荒原面目的章節中。通過這些描繪,他盛贊荒原的卓越崇高,慨歎荒原的蒼莽未鑿,呼喚未來人對荒原的理解和開拓。在哈代后期的創作中,這种意識更有漸趨強烈的表述。在緊鄰《還鄉》之前創作的《貝妲的婚事》(1876)和《還鄉》之后的《冷淡女子》(1881)這兩部小說中,哈代更以喜劇或近似喜劇的手法表現“現代人”的追求,從中也可見哈代對未來人更美好生活的向往。
  
  1 參見哈代:《小說与詩歌總序——為1912年威塞克斯版作》。
  2 引自本書第一卷第一章。

  這部小說取名《還鄉》,主要是以男主人公回歸故鄉為契机開展情節,但是女主人公游苔莎卻是作家著墨更多的人物。由于她對繁華世界夢寐以求,由于她對愛情婚姻朝秦暮楚,通常總被視為輕浮虛榮女子的典型,更有研究者將她与法國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1857)的女主人公互作類比,其實游苔莎的形象內涵并非僅僅限于輕浮虛榮,追求淫樂,她比愛瑪·包法利富有多得多的哲理、詩意和純淨之美,也比哈代的其他大多數女性形象更為深沉渾厚。她美麗聰穎,富有藝術气質,特立獨行,勇于冒險和追求,同時又深怀運蹇命乖、遇人不淑的憂思和哀怨。荒原人視她為女巫,姚伯太太稱她為坏女人,連克林·姚伯這樣的“先進青年”也以局限的眼光褒貶她。但是哈代卻對她少有道德批判,他將她塑造得明艷奪目,像女神般尊貴超凡。与利他、克己、圣者型的姚伯相比,游苔莎是利己、享樂的,是一尊具有凡人七情六欲的异教女神。哈代賦予她“現代人”的煩惱、叛逆与追求。通過游苔莎,哈代試圖表現一种處于他的時代,但卻近似二十世紀現代人的雛形,表現他們對未來的向往、追求、困惑和希望的幻滅。哈代在其他小說中塑造的裘德和淑·布萊德赫(《無名的裘德》)、苔絲·德北和安璣·克萊(《德伯家的苔絲》),甚至喜劇小說主人公波拉·帕爾《冷淡女子》、埃賽貝妲(《貝妲的婚事》)、圣克利夫·斯維森(《塔中戀人》)等,都程度不同地帶有現代人雛形的特征。
  游苔莎作為哈代創作的具有深刻內涵的形象,也代表了哈代形象創造方面的藝術特色。《還鄉》創作于一八七七至一八七八年間,這時電影這一綜合藝術雖然尚未正式誕生,哈代塑造游苔莎所采用的手法,卻恰似借助于電影的表達手段:在第一卷第二章,她只是遠景中圓阜荒丘頂上一個小小的黑點。在同卷第六章,鏡頭漸漸推近,她變成一個界天而立的人影。鏡頭再繼續前推,到第七章,才出現了她的特寫鏡頭。至此,全部肖像完工。此后,隨著情節逐步展開,才漸趨深入地對她作出心理刻畫。哈代對小說中其他主要人物如克林·姚伯、朵蓀、韋狄、姚伯太太等,基本上也都是采用這种由遠及近,由表及里,逐步深入的手法,他的人物也因此才能實現于紙上,形神具備,親切自然。《還鄉》在塑造人物方面的藝術成就,正是他的小說藝術開始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
  哈代從發表第一部長篇小說《計出無奈》(1871)開始,就顯示出他那善于結构的高超才能。在他以后的創作道路上,隨著他藝術上愈益成熟,他也愈益注重性格和心理的刻畫,但与此同時,他始終沒有放棄對結构的精心設計。正因如此,哈代的每部小說總能以嚴密勻整的結构作為載体,使故事既緊湊又合情理地向前發展,達到步步引人入胜,同時也反轉而為人物性格提供更闊寬的展示天地。《還鄉》在結构方面,也富有哈代一貫的藝術特色。小說開場后的三五章,由于對荒原場景的精細描繪和對女主人公形貌的淡抹濃涂,故事情節顯得十分舒緩,但是到六七章以后,人物間的三角關系一旦攤開,情節的運作就急劇調動開來,相關人物也漸次卷入糾葛,直至進入悲劇的高潮。小說第五卷末,游苔莎与韋狄的死亡悲劇本已可以使故事終結,哈代卻像他在其他一些小說結尾時一樣,借用傳統悲劇的手法,又添置了一個歡娛團圓的尾聲,目的不外乎給讀者追加一點心理上的補償。這本是此書初版發表后的續貂成分。
  哈代向來又以鄉土作家而著稱。他畢生大部分時間都在故鄉多塞特郡的鄉間度過。他創作《還鄉》時,正居于毗鄰多塞特大荒原(即小說中愛敦荒原的底本)的一處偏僻住所,荒原上晨昏四時、山川草木、日月風雨、鳥獸聲籟的种种動靜變化,哈代更可盡情領略。只有像他這樣親近荒原,而且天生具有破解大自然奧秘的悟性的作家,才能將荒原描繪得這樣出神入化,富有象征性和預言性。哈代對荒原的描寫,早已成為英國文學中的散文名篇,而他對荒原上种种遺風古習的描述,諸如十一月五日的祝火晚會,圣誕夜的幕面劇表演,以及民歌、傳說、巫術等等,更加大大丰富了這部小說的民俗色彩,使人在閱讀中別生一番興味。
                     張玲
                     1992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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