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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苔絲坐車穿過黑荒原谷,幼年熟悉的景物開始展現在她的
  四周,這時她才從麻木中醒來。她首先想到的問題是,她怎樣面對自己的父母呢?
  她走到了通向村子的那條大道的收稅柵門。給她開門的是一個她不認識的人,而不是那個認識她和在這儿看門多年的老頭儿;那個老頭儿大概是在新年那一天离開的,因為那一天是輪換的時間。由于近來她沒有收到家里的信,她就向那個看守收稅柵門的人打听消息。
  “啊——什么事也沒有,小姐,”他回答說。“馬洛特村還是原來的馬洛特村。人也有死的,也有生的。在這個禮拜,瓊·德北菲爾德嫁了一個女儿,女婿是一個体面的農場主;不過她不是在瓊自己家里出嫁的;他們是在別的地方結的婚;那位紳士很有身分,嫌瓊家里窮,沒有邀請他們參加婚禮;新郎似乎并不知道,新近發現約翰的血統是一個古老的貴族,他們家族祖先的枯骨現在還埋在他們自家的大墓穴里,不過從羅馬人的時代起,他們的祖先就開始變窮衰敗了。但是約翰爵士,現在我們是這樣稱呼他,在結婚那天盡力操辦了一下,把全教區的人都請到了;約翰的妻子還在純酒酒店里唱了歌,一直唱到十一點多鐘。”
  苔絲听了這番話心里感到非常難受,再也下不了決心坐著馬車拉著行李雜物公開回家了。她問看守收稅柵門的人,她可不可以把她的東西在他的家里存放一會儿,得到了看守收稅柵門的人的同意,她就把馬車打發走了,獨自一人從一條僻靜的篱路向村子走去。
  她一看見父親屋頂的煙囪,她就在心里問自己,這個家門她怎能進去呢?在那間草屋里,她家里的人都一心為她和那個相當富有的人到遠方作新婚旅行去了,以為那個人會讓她過上闊綽的生活;可是她現在卻在這儿,舉目無親,這樣大的世界卻無處可去,完全是獨自一人偷偷地回到舊日的家門。
  她還沒有走進家門就被人見到。她剛好走到花園的樹篱旁邊,就碰上了熟悉她的一個姑娘——她是苔絲上小學時兩三個好朋友中的一個。她問了苔絲一些怎么到這儿來了的話,并沒有注意到苔絲臉上的悲傷神情,突然問——
  “可是你那位先生呢,苔絲?”
  苔絲急忙向她解釋,說他出門辦事去了,說完就离開那個問話的人,穿過花園樹篱的門進屋去了。
  在她走進花園小徑的時候,她听見了她的母親在后門邊唱歌,接著就看見德北菲爾德太太站在門口,正在擰一床剛洗的床單。她擰完了床單,沒有看見苔絲,就進門去了,她的女儿跟在她的后面。
  洗衣桶還是放在老地方,放在以前那只舊的大酒桶上面,她的母親把床單扔在一邊,正要把胳膊伸進桶里繼續洗。
  “哎——苔絲呀!——我的孩子——我想你已經結婚了!—一這次可是千真万确結婚了——我們送去了葡萄酒——”
  “是的,媽媽;我結婚了。”
  “要結婚了嗎?”
  “不——我已經結婚了。”
  “結婚了啊!那么你的丈夫呢?”
  “啊,他暫時走了。”
  “走了!那么你們是什么時候結的婚?是你告訴我們的那一天嗎?”
  “是的,是星期二這一天,媽媽。”
  “今天是星期六,難道他就走了嗎?”
  “是的,他走了。”
  “你的話是什么意思?沒有哪個該死的把你的丈夫搶走吧,我問你。”
  “媽媽!”苔絲走到瓊·德北菲爾德跟前,把頭伏在母親的怀里,傷心地哭了起來。“我不知道怎樣跟你說,媽媽呀!你對我說過,也給我寫了信,要我不要告訴他。可是我告訴他了——我忍不住告訴她了——他就走了!”
  “啊,你是個小傻瓜——你是個小傻瓜呀!”德北菲爾德太太也放聲哭了起來,激動中把自己和苔絲身上都濺滿了水。“我的天啊!我一直在告訴你,而且我還要說,你是個小傻瓜!”
  苔絲哭得抖抖索索,這許多天來的緊張終于一起發泄出來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嗚咽著,喘著气。“可是,啊,我的媽媽呀,我忍不住呀!他是那樣好——我覺得把過去發生的事瞞著他,那就是害了他呀!如果——如果——如果這件事再來一遍——我還是會同樣告訴他。我不能——我不敢——騙他呀!”
  “可是你先嫁給他再告訴他不也是騙了他嗎!”
  “是的,是的;那也是我傷心的地方呀!不過我想,他如果決心不能原諒我,他可以通過法律离開我。可是啊,要是你知道——要是你能知道一半我是多么地愛他——我是渴望嫁給他——我是那樣喜歡他,希望不要委屈他,在這兩者中間,我是多么為難呀!”
  苔絲過于悲傷,再也說不下去了,就軟弱無力地癱倒在一把椅子上。
  “唉,唉;事情到了這個份上還能怎么樣呢!我真不知道為什么我養的孩子,和別人家的比起來都這樣傻——一點儿也不知道這种事該說不該說,生米煮成了熟飯他能怎樣了啊!”德北菲爾德太太覺得自己這個做母親的可怜,就開始掉眼淚。“你的父親知道了會怎樣說,我不知道,”她接著說:“自從你結婚以來,他每天都在羅利弗酒店和純酒酒店大肆張揚,說是你結了婚,他家就要恢复從前的地位了——可怜的傻男人!——現在你是把一切都弄糟了!天吶——我的老天吶!”
  仿佛湊熱鬧似的,不一會就听見了苔絲父親走進來的腳步聲。但是他沒有立即走進來,德北菲爾德太太說她自己可以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他,要苔絲先不要見她父親。在她最初感到的失望過去以后,她開始接受這件不幸的事了,就像她接受苔絲第一次的不幸一樣;她只是把這件事看成陰雨天气,看成土豆的歉收,把它看成了与美德和罪惡無關的事;看成是無法避免的一种偶然的外部侵害,而不是看成一种教訓。
  苔絲躲到樓上去了,偶然發現樓上的床舖已經挪動了位置,重新作了安排。她原來的床已經給了兩個小孩,這儿已經沒有她的位置了。
  樓下的房間沒有天花板,所以下面的談話大部分她都听得清楚。她的父親很快就進了房間,顯然手里還拎著一只活母雞。自從他把他的第二匹馬賣了以后,他就是一個步行的小販了,做買賣時都把籃子挽在自己的胳膊上。今天早上他一直把那只雞拿在手里,以此向別人表示他還在做買賣,其實這只雞的腿已經綁上,在羅利弗酒店的桌子下面已經放了不只一個小時了。
  “我們剛才正在議論著一件事呢——”德北菲爾德開始向他的妻子講述在酒店里討論牧師的詳情,這場討論是因為他的女儿嫁給了一個牧師家庭引起的。“從前他們和我們的祖先一樣,人們稱呼他們叫閣下,”他說,“但是現在他們的頭銜,嚴格說起來只是牧師了。”關于結婚這件事,由于苔絲不希望太張揚,所以他沒有詳細地對大家說。他希望她很快就能把這個禁令取消了。他提議說,他們夫婦倆應該使用苔絲本來的名字德貝維爾,使用這個他的祖先還沒有衰敗時候的姓。這個姓比她丈夫的姓強多了。他又問那天苔絲是不是有信來。
  德北菲爾德太太告訴他,信倒是沒有,但是不幸的是苔絲自己回來了。
  等她終于把這場變故解釋清楚了,德北菲爾德感到這是令人傷心的恥辱,剛才喝酒鼓起的一番高興也就煙消云散了。但是与其說使他感到敏感的是這件事情的內在性質,不如說是別人听說這件事后心里頭的猜測。
  “現在想想吧,竟鬧成了這樣一個結果!”約翰爵士說。“在金斯怕爾的教堂里,我們家的大墓穴就和約拉德老爺家的大酒窖一樣大,里面埋的我們祖先的枯骨一點儿也不假,都和歷史上作了記載的一樣真實。現在可好啦,看羅利弗酒店和純酒酒店的那些人怎樣議論我吧!看他們怎樣對我擠鼻子弄眼睛,說什么‘這真是你的一門好親戚呀;你不是有羅馬王時代的祖先嗎?這就是光宗耀祖呀!’我怎么受得了這些,瓊;我還不如死了的好,爵位什么的都不要了——我再也受不了啦!——既然他已經娶了她,她就能讓他把她留在身邊啊?”
  “啊,是的。可是她不想那樣做。”
  “你認為他真的娶了她嗎?——一或者還是像頭一次一樣——”
  可怜的苔絲听到了這儿,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發現甚至在這儿,在她自己父母的家里,她說的話也遭到怀疑,這使她對這個地方比其它任何地方都要討厭。命運的打擊真是難以預料!如果連她的父親都怀疑她,那么鄰居和朋友不是更要怀疑她了嗎?啊,她在家里也住不長久了!
  因此她決定只在家里住几天,正要离開的時候,她收到了克萊爾寫來的一封短信,告訴她到英格蘭北部去了,到那儿去找一個農場。她也渴望表現一下她真是他的夫人,向她的父母掩飾一下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疏遠程度,就正好用這封信作為再次离家的理由,給他們留下她是出去找她丈夫的印象。為了進一步遮掩別人以為她丈夫對她不好的印象,她還從克萊爾給她的五十鎊錢里拿出二十五鎊,把這筆錢給了她的母親,仿佛做克萊爾這种人的妻子是拿得出這筆錢的;她說這是對過去她的母親含辛茹苦撫養她的一丁點儿補報,就這樣維護了自己的尊嚴,告別他們离家走了。由于苔絲的慷慨,后來德北菲爾德家借助這筆錢火紅了好一陣子,她的母親說,而且也确實相信,這一對年輕夫婦之間出現的裂痕,由于他們的強烈感情已經修補好了,他們是不能互相分開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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