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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窮的人們


宮本百合子

代序

  c老師:
  您記得在“小小的泉水”那本書里老師回答弟子的話么?當時弟子問道:
  “師呀,我們在完全倒下去之前,得几次站起來才對呢?是七次么?”
  “不!”老師說,“即使倒下了七乘七十次,你也還得站起來!”
  弟子听了老師這句話,就立刻站起來了。最近我深深体會到這個弟子是多么的可敬。
  能夠倒下去的人是有勇气的。
  沖破种种困難勇敢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倒下去為止,這种勇气是非常偉大的,是可敬的。
  這回倒下去,說不定不能再活著站起來了;可是,仍然不得不往前走去,否則就不能得到滿足,這顆心是多么偉大呀!
  真正地邁著大步往前走。
  真正地邁開大步,确是用“自己的腳”往前走,确是用“自己的身体”倒下去,然后自己站起來。這樣的人是多么偉大,多么值得我們無限的畏敬呀!
  還沒有經過鍛煉的膽小的我,常常害怕自己會倒下去,因而明明邁一步可以走一尺的時候也縮小到八寸或七寸,戰戰兢兢地、沒出息地摸索,慢騰騰地走。我是多么擔心自己會這樣呀。
  如今,我已經往前邁出兩步了。但這兩步并沒給准備邁出第三步的我帶來踊躍和愉快的心情。不消說,這兩步也是并不能令人滿意的。
  可是,在我的內心里卻有一樣東西在推動著我,使我無論如何非往前走不可。
  不管別人怎樣嘲笑,怎樣譏諷,我除了一心不亂地、拚著生命沿著自己的道路往前走以外,再沒有其他辦法。
  為自己的渺小和軟弱經常感到痛苦的我,到底要倒下去多少次呀?
  這一點我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我無論如何都想做一個能夠倒下去的人。做一個發出巨響倒下去的人。要是有那么一天,即使倒下去受了多大的傷,我也能抓住什么東西重新站立起來,望著廣漠的天空,發出衷心的微笑!那么,到了這一天,就請老師也跟我一道表示許可。
                       一九一七年三月十七日
                           作 者

  在橫貫村庄南北的一條道路旁,有座農舍。農舍里面又髒又臭,与其說是人的住處,不如說它是鳥窩倒更為合适。加上窗戶少,屋里非常陰暗。
  在六公尺見方的土間上亂扔著東西,從那屋梁上的悶熱的雞窩里,傳來正在孵蛋的母雞的咯咯聲。
  挨牆立著一架細樹枝做的雞用的梯子,一只瘦公雞立在滿是雞屎和黃白雞毛的梯子的橫檔上,保護著那只屋梁上的母雞。
  在這一切都顯得腌髒、發臭、窮困的農舍里,三個男孩子正圍著地爐,眼巴巴地盼著白薯快點煮熟;他們已經等得疲倦了。
  有一個男孩子伸出壓在頭下的一只胳膊,拿著燒了一半的木柴撥弄著就要熄滅的火,歎了一口气另一個男孩子不耐煩地用消瘦的兩腳吧蹬吧蹬地踢著地板,他時而偷偷地看著還沒有冒蒸气的鍋里,時而又向兄弟們的臉上掃視一眼。
  他們都不作聲,都以無比的熱心閃亮著粗野的眼睛,一心想著正在煮的白薯。
  他們以丰富的想像力幻想不久就要到口的食物的顏色、形狀和味道,口腔里熟睡了的唾腺突然被喚醒過來,舌根里涌出了口水,下腮怪痛的,几乎要哭出來。他們似乎覺得頭有些疼痛,不住啊咕、啊咕地咽著口水。
  這些孩子一年到頭餓著肚子,從來也不知道什么叫飽,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他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我想吃、我想吃”。所以事關吃食,他們就失去了理智,顯出饑腸轆轆的樣子來。
  現在,這三個孩子都在想著同樣的事:“要是我一個人能吃到這些白薯,那該多好啊!”就在這樣的時候,他們深深地感到平日難舍難分的兄弟,如今也成了十分多余的、十分討厭的東西了。因為這樣,他們一點也沒注意到有一群雞不知什么時候爭先恐后地把嘴插進草袋的破洞里去啄米,這些米正是他們父親平常不离嘴地告誡不可浪費一粒,否則就要瞎眼睛的米。
  這些雞和孩子們,全神都貫注在吃食上。
  正在這時候,一只從剛才起就站在門口目不轉睛地望著里面的野狗,不知怎的,突然一縱身扑進雞群里來。
  那群沉迷在美餐之中有點得意忘形的雞,受到了敵人意外的襲擊都嚇得魂不附体。“喔咯咯咯咯!喔咯咯咯咯!”叫出刺耳的聲音;它們叩巴達、吧達”地拍著翅膀,騷聲震動了屋里的空气,揚起的塵土,在屋子里彌漫著。
  這場騷動太大了,闖禍的狗反而嚇得不知所措,它用濕鼻子擦著地面來回嗅著。
  從它嘴里搭拉出舌頭、一層薄皮下面的肋骨都不住顫動著,它嘴里吁吁喘著气。
  這件意外事使孩子們都站了起來。最年長的孩子從爐里拿起一根燒得正旺的木柴,沖著野狗用力扔了過去。扔過去的木柴燃著熊熊的火焰,發出巨響,進出火星,滾到狗的后腳跟。狗發出一聲低叫,伸長了身子縱身跳出門外逃跑了。
  木柴的火熄滅了,呼呼地冒著煙。
  孩子們等待白薯煮熟的時光,就這樣夾著小小的騷動,緩慢地爬過去。
  不過,當鍋里好容易響起令人興奮的咕滋咕滋的聲音時,孩子們的臉上一下子明朗了,他們不時地揭開鍋蓋,用微笑著的眼睛往里瞧。
  過了一會儿,老大端來了到處都還粘著早餐痕跡的飯碗,放在爐邊。那些發出令人消魂的香味的白薯,就要分到他們每個人的碗里了。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老大一個一個地分著白薯。突然間,他被強烈的欲望誘惑了,他向弟弟們的臉上瞥了一眼,趁著給他們分配的當儿,敏捷地往自己碗里多放了一個。
  之后,他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分配下去。
  “哥,我也要!”
  正輪到接白薯的弟弟倔強地這樣叫了一聲。另一個弟弟也學著他,把碗伸到哥哥面前。
  老大因自己干的把戲被人瞧見,有些生气,一臉懊惱,無可奈何地把一小塊白薯扔進伸在面前的飯碗里。
  可是,已經識破哥哥的花招的老二,在仔細比較了自己和老大碗里的白薯之后,喊叫起來:“我不干!你的比我的大!”說著便伸出筷子,要去戳老大碗里的那塊大白薯。
  老大不容分說,就在他臉上接連打了三四記耳光,這一個就嚎啕大哭起來,齜著牙,握著拳頭,沖著那個“打算多吃一個白薯的家伙”扑了過去。
  暫時之間,兄弟三個扭成一團,又哭又嚷,拳打腳踢,開始了一場劇烈的戰斗。打到后來,誰都忘記了因為什么打架。打了又怎樣,三人只是拚命猛斗。后來,他們漸漸感到疲乏,不愿再打下去了。他們沮喪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臉上露出難為情的樣子。但是,他們仍然气勢洶洶的,做出誰也不認輸的樣子,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那些不知何時滾到地上去的白薯上;那些寶貴的白薯,有的已經壓坏,有的已經沾滿了爐灰。
  他們渴望著馬上能吃到白薯,很想伸手去拾起來;可是,他們都不好意思伸出手去。這時,這場打架的禍首老二,放低了聲音,說:“我可要吃啦。”就去拾那些被壓坏的白薯。
  趁這机會,其他的孩子也赶緊行動起來。
  他們重新數了數碗里的白薯。而今,孩子們都已經心平气和了,他們盡量慢騰騰地玩味著這一碗無价之寶的白薯。
  這件事發生在甚助家里。甚助是鎮上一家地主的佃戶。

  剛巧在這時候,我來到甚助家后面的庄稼地里。我慢步走到這里,出其不意地看見了這些孩子,于是我躲到旁邊的樹干背后,怀著很大的興趣觀察他們。因此,那場由白薯引起的打架,我從頭到尾統統看在眼里。起初,我覺得他們討厭、下賤,后來漸漸感到害怕,最后又衷心地怜憫起他們來了。白薯對他們說來具有多么大的威力啊!我想:要是可能,我真想讓他們大吃一頓一直吃到他們不愿意再看見白薯為止。接著,我就想無論如何要跟這些孩子接近一下。這种強烈的好奇心把我完全征服了。
  我想立刻毫不躊躇地獨自跨進他們家的門檻,但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盡管對方是孩子,我不知為什么,總覺得很難為情。要是誰把我帶進去就好了,我這樣想著,依然呆呆地站在原處。現在,從后門可以清清楚楚地瞧見孩子們把白薯放在舌頭上滾來滾去,眼睛望著別人碗里的白薯。
  正好,這時候甚助的親戚,一個老婆婆和平常一樣上身披了一件布坎肩儿,朝這邊走來。她住在附近,每天都要來一趟,照料照料只有孩子在家的甚助家。
  我赶緊懇求老婆婆幫忙,這才頭一次走進了甚助家。屋里比原來想像的髒得多,充滿著一种難以忍受的臭气。
  我站在門口,向屋內看。老婆婆說話挺有精神,對孩子們叮囑了一番。孩子們都以詫异的神情,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我。
  “爹今天又下地去了吧?乖乖地看家吧,給你們買糖球吃。”
  沒有人回答。老婆婆費了半天口舌,想讓這些怎么也不答話的孩子們開口,然而他們是那樣固執,毫不害臊地拚命望著我,依然默不做聲。他們的目光里含有那么強烈的敵意,我漸漸怀疑我冒然而來,是不是得罪了他們。
  老婆婆過意不去了,盡量敷衍著這僵持的場面,孩子們卻壓根儿不介意,依然繼續著老婆婆說的所謂“怕羞”的沉默。
  孩子們為什么這么執拗地沉默呢,我簡直莫名其妙。我火熱的心冷卻了,但我還是勉強地微笑著對老大說:
  “爸爸和媽媽呢?你們冷靜吧?”
  就在這當儿,不知什么時候繞到我身后的老二,“哇!”地怪叫了一聲,几乎把我的耳膜都震坏。
  我嚇了一大跳,同時產生了厭惡之感,似乎感到惡心;可是,我又重复了一句:“一定冷靜吧,家里沒有一個大人。”
  盡管我很生气,但是還有一顆怜憫他們的心。
  這些孩子整年過著貧窮的生活,在慘不忍睹的環境里長大,我很想對他們說些親熱的話,哪怕是一句也好。可是,得到的回答卻是一聲怒罵:“用不著你操心!”這意料不到的怒罵聲尖銳地刺進我的心靈,几乎使我戰栗起來。
  我的眼前是一片漆黑。
  剎那間,我覺得到此為止發生的一切,都不可能是真事。
  我不知所措地呆立著。過了一會儿,我好容易平靜下來,但同時從心里不由自主地涌出莫名其妙的憤怒和羞恥,弄得我坐立不安。這些矛盾的情感扰亂了我的心緒,宛如身体上也有痛楚,我深深感到難于忍受。
  我必須容忍。現在支持我的勇气的,只有我的虛榮心;我拚命使自己保持住比他們高一等的人應有的鎮靜。
  可是,我那成了空殼似的頭腦已經失去了判斷力,牙齒咯咯地作響。
  這意外事使老婆婆陷于窘境。她一面用力拉著孩子的手,叫他坐下來,一面以道歉的目光望著我站起來說:“回去吧,小姐。這些野孩子根本不懂得什么禮貌,真要命!”’
  我也覺得現在只有回去了。
  我站在老婆婆前面,背向著孩子們。當我想到此刻投在自己背上的那些充滿仇恨的目光,想到自己是怎樣膽小、怎樣軟弱和怎樣丑惡地從這些野獸一般的孩子們面前逃走,羞愧之情便油然而起,我恨不得立刻消失得無蹤無影,火辣的眼淚奪眶而出。
  我沿著杉樹林蔭道悄然走去。不愿有人看我的臉,不愿有人和我說話,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前走,突然背后傳來嗖的一聲,一塊小石子儿滾到我腳邊來,一直滾進道旁的草叢里。
  當那“嗖”的響聲震我耳膜的時候,我本能地把身子一扭往后一瞧。孩子們正站在离我不遠的甚助家門口,互相擠著在望我。
  老大見我回過頭來,就舉起握著石頭的手,做出嚇唬我的樣子。
  我一面窺伺孩子們的舉動,一面緩緩地躲到一棵杉樹背后,以防二次襲擊。
  我用手扶著粗糙的杉樹干,莫名其妙地扑答扑答落下了大顆的眼淚。

  “多么可恥呀!”
  一想起那件事,我的臉就要紅上來。為什么我要受那么大的侮屏?難道我說錯了話么?我确信,我沒有說過任何惡意的話。我同情他們,我只是覺得他們太冷清了。當時,我的情感是真摯的,我始終以赤心對待他們。
  我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他們的心。因此,我對于他們的侮辱,只是越來越感到气憤。
  你們不要以為我是好惹的人!
  人家好心對待你們,你們竟拿石頭來回敬,難道事情就這樣完結了嗎?
  我真恨死了那些孩子。一想到這件事又要跟平常一樣馬上傳遍全村,弱小而可笑的我成為那些渾身泥臭的農民的嘲笑對象,我恨不得把那件事和那些孩子緊緊捏在手心里,一下子捏得稀爛才稱心。我心里悶悶不樂,連飯都吃不下。
  可是,到了黃昏時候,來了一個叫作仁太的佃戶,跟我談了將近兩小時,這次談話給我一個重新思索的机會。
  仁太是种我家一塊地的貧窮的佃戶,這塊地在离此十里遠的鄰村里。他日子過得那樣艱難,他每來一次,總要請求救濟。
  當我看到他那衰弱的身体,听到他把一切都認為是命中注定的談話時,我不由得想起了甚助。
  甚助也是跟仁太一樣的佃戶。
  啊啊,那些孩子原是這么可怜的佃戶家的子弟!這個發現使我對他們的憤恨和惱怒逐漸消失。
  現在留在我心里并牢牢扎下了根的,倒是那沉痛的悲哀;我不得不深思起來。
  那些孩子早就看見自己的雙親在為誰流汗了吧?
  在收割的時候,毫無怜憫和同情之心,從他們手里搶走一草袋、一草袋的糧食的,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在那些稍稍見聞過世事、開始懂得大人生活的孩子們的心靈里,一定充滿了對雙親的莫大的同情,和對富人的猜疑吧!富人始終是富裕的,吃穿遠遠超過他們,有著异樣的打扮,連說話的聲調都和他們截然不同的人。
  讓他們最寶貴的雙親流下辛酸之淚的,豈不是那些用動听的嗓音說話、穿著光滑的衣裳、總受大家恭維奉承的人們嗎?
  他們不知不覺地——多半是本能地——明白了花言巧語是不可輕信的,也不斷地受到大人們的警告:“別上鎮上人的當啊。”因為這樣,我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縱然說了些和藹可親的話,他們也不可能相信我了。
  首先,在他們腦里閃過的是猜疑。
  “又灌米湯啦!”
  自此,為了赶緊攆走這個討厭的硬闖進來的人,他們才大喝一聲:“用不著你操心!”
  他們已經明白了所謂“和藹可親”并不是那么簡單。
  他們知道貧窮是怎樣地辛酸,從而對雙親產生了純真的愛情,發生了為團結一致抵抗敵人的反抗心所加強了的深切的同情。
  他們雖有些模糊,但卻要努力接触生活的本質,我和他們比起來,我這顆心是多么簡單啊!我是多么懦怯、多么猶疑不定附!
  我錯了。我曾經錯誤地對待過一切貧窮的人們。
  我對他們是親熱的,但同時又有几分自負,因此對他們又有點蔑視。而且我不得不承認:我越想到自己和他們之間有距离,就越覺得心安理得和自傲,雖然這种心情只是一點點,几乎不引人注意。
  至少,我不能否認我有過一种优越感,覺得自己要比他們高貴得多。
  不消說,我不認為自己已愚蠢到有意識地表現高傲的程度。不過,自己日久天長成了習慣,一直滿不在乎地接受著沒有理由的奉承和謅媚,這是很可怕的。
  我們都是為了生存才被創造出來的。在這一點上,難道我和他們有什么差別么?
  尤其想到我們所以能夠過物質上沒有痛苦的生活,原是因為他們在勞動,而他們自身卻陷于痛苦、貧困和卑賤之中,我們怎么還可以輕視他們呢。
  我們怎么可以對他們那种疲備的目光,報以高傲的一瞥呢!
  我們應該是他們正直而真誠的同情者!
  社會是不平等的。一個天才的出現,必定增加更多的愚夫。的确。為了一小撮人的富裕,更多的人不得不在饑餓線上掙扎兩面臨著生死關頭。。
  正因為社會是不平等的,——正因為富人和窮人是兩條永遠不能相交的平行線——所以我們應該是他們的同情者。
  出現財主的同時,又出現了那些可怜的窮人,這是宇宙的力量。盡管富人是怎樣地富,但他們并不享有對窮人驕傲的任何權利。
  于是,我對自己發誓。
  我覺醒了。
  我一定要赶緊填起我和他們之間的那道該詛咒的鴻溝,在那里修起一座美麗的花園!

  我感到迫切需要改變我的生活。我心里充滿著种种情感,不由得回顧了以往的境遇。
  我的祖先是這個k村的開辟人。這個遠离首都五百多里、坐落在群山環繞的小村,是福島縣下的許多小村里最貧窮的一個。
  朗治初年,來自全國各地的移民,在我的祖父用了半輩子心血開辟了的土地上建設了一座村庄,
  南方人和北方人都為“新開墾的土地”這個好听的名稱所引誘,夢想著幸福的生活,离開故鄉聚到這塊土地上來。但他們在這里卻同樣不幸,不但不能獲得預料的成功,反而過得比從前更苦了;不過,這時候的他們已經年邁老衰,失去了再移往他鄉的勇气,不得不留在這里給鎮上人當一輩子的佃戶。正因為這樣,他們從古到今始終离不了窮。
  不但如此,自從离五里多遠的k鎮成了岩越鐵路的分歧點以后,各方面都有了很大的變化,這個村庄也受了不少影響。而這個變化又逐漸影響農民們的心境。都市式的尖銳的利害觀念和他們從小就具備的种种癖性混合成一体,日子過得更緊張,更拖拉了。
  村上的情況決不能說是好的。從長期不變的狀態轉到新的狀態,過渡時期所常有的不調和的气氛使整個村庄更加貧困,呈現了更大的不安定。
  可是,祖父已經在十八年前死了,他只看到移民們開始在村上安頓下來、生活逐漸好轉的時代。
  他大体上感到滿意,在村里一塊高地上蓋了一所房子,老兩口子住在里面,一面照料土地,一面吟詩作歌,打發了他的余生。
  那留下來的祖母守著先人的遺囑,依然住在這所房子里看守土地,遠离俗世,過著日子。
  整年住在東京的我,一到夏天就習慣地來到k村的祖母家,渡過兩個月光景的、住在東京時連想都沒有想過的生活。
  全村的人都認識我。我不得不對那些嚷著東京的小姐來了、帶著蔬菜水果什么的來看我的農民一一分送土產。我也不得不一早就傾听佃戶的訴苦,考慮該不該減少地租。要是我懶得去理這些事,赶緊勸祖母答應他們的要求,他們就口口聲聲夸贊我們,奉承我們,好像我們是難得的非常仁慈的人似的。我受著大家的阿諛奉承,早晚兩次巡視困地,有時挖池里的慈姑,有時到咱家的山上去玩一個整天,過著十足的地主家傻孫女的生活。我沒有受到任何干涉,自由自在地為所欲為。
  盡管如此,如今我一想到曾經心安理得地受著大家的尊敬,便感到十分羞慚,甚至對自己發生厭惡。
  我無論如何要想出方法,非把我變成一個對農民有益的人不可!
  我擬了各种計划,從而也發生了种种疑問。比如拿經營土地這一類的事情來說,要是這塊土地适合于人的生活,并有發展前途的希望,不消說這是一种福利事業;但難道在冬季過長、地質不良的土地上任憑一群貧窮的人繁殖起來。這難道同樣是有益的事業嗎?
  開辟者本人是在某种程度上滿足了自己的愿望,受大家的歡迎,被贊揚為村上的歷史人物;但是蜉蝣般的移民滿足了他的事業中最重要的條件之后他們這些窮人究竟得到了怎樣一种報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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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蜉蝣(fuyou):一种昆虫。体軟,翅半透明。成虫壽命很短,一般朝生暮死。常在日后大群飛舞,墜落地面,集成厚層。
  縱然他們是開辟者所不能缺少的人,但現在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他們卻和從前一樣窮困。他們一年到頭只是跟窮困打交道,被大家所遺忘,最后悄然死去。
  我對這些從祖父的時代起就貧困的許多農民,非想出一個妥善的辦法不可了。在這以前,也存在很多應該著手不干的事,但膽小的我卻一直裝作看不見的樣子。我覺得很對不起那些農民,而這种內疚的心情使我以非常謙遜的心情對待他們。
  在甚助的孩子對我耍了惡作劇的第二天,我比平常醒得早,跑到地里去巡視了一番。那朦朦朧朧籠罩著天地的玫瑰色的朝霧,被野草葉上的露珠弄濕我裸腳的那种新鮮的感触,庄稼和樹木飄散著黎明特有的那种香气,這一切給了我多大的安慰呀!
  我怀著非常愉快的心情,受著女佣人的嘲笑,一會儿生著大灶的火,一會儿從地里拔來并不需要的蔬菜。這時有個女人走進東邊的土間里來。那是甚助的老婆。
  听說她要見我。我出去一看,身穿下地衣、蓬散著干巴巴的頭發的甚助老婆赤腳站在土間里。
  甚助的老婆一看見我就說:“早安!昨天,噯,听說我們家的孩子做了非常對不起您的事。我向您道歉來了。——喂!走到這儿來道歉!”她邊嚷邊把一只手繞到背后,出其不意地拉出一個男孩子來。
  男孩子一聲不響地垂著頭。他既不紅臉也不害怕,沒有一點想得到母親保護的樣子,直挺挺地站著。
  甚助的老婆把意味深長的目光投給孩子,一面不住地重复著像“饒他這一遭吧”等等道歉的話。甚至說。“我們的孩子和畜生沒有兩樣,所以為了懲罰他們,請盡量打吧。”
  可是,我不喜歡人家過于驕縱我。要是遇見有人在我面前沒完沒了地陪不是,我反而感到羞慚。覺得自己很像一個暴君,而這么一想,我就變成母親常形容我的“沒有膽量的姑娘”了。
  現在,我_又犯了這個毛病。本來我就打算盡量忘記孩子們玩過的惡作劇,也不再仇視他們,而且實際上,我也已經不再那么生气了,所以這种道歉的話,更不愿意听下去。
  我一再對她別再罵孩子。几乎連嘴唇都說破了,對方卻誤會這是在譏諷她,罵得越來越起勁了。
  “你們這些混帳東西,光會吃飯,做出來的可淨是些坏事儿!喂2道歉吧!說‘請原諒’什么的吧!”
  她邊嚷邊抓住孩子的胳膊,猛然一推;孩子卻依然執拗地沉默著;
  我完全明白甚助老婆的心理,因此不忍心叫她繼續表演下去。
  甚助的老婆根本不理我的勸說,只愿喝罵著孩子,這時突然嚷道:“喂,怎么啦!唔?不打算道歉嗎?”她气勢洶洶,用那大手掌冷不防把孩子的脖子往下一按,几乎要把他的頸骨都弄斷。她一面沖我喊:“請原諒!”一面沖孩子嚷:“給我滾!”隨著把他猛推出去。
  我嚇得几乎停止了呼吸。孩子的母親卻很滿足,她含笑沖我哈腰說:“打扰您了!”說罷便朝著庄稼地走去。
  女佣人目送著她的后影,帶著嘲笑說。
  “甚助家嫂子多聰明,她把以后的利害關系算得清清楚楚哩。”

  在村里的十字路口上聚集了很多人。
  孩子、扛著鋤頭的男女、連牽著馬的鄰村人也夾在里面,大家圍了個圓圈儿,面上浮著卑鄙的笑,七嘴八舌地叫罵著。一個男子叉開兩只羅圈腿站在人牆當中,他每只手里提著一塊魚片憨憨地痴笑著。
  他穿的是女人的衣服,肩上有一大塊裂口,腰上系著一根細帶子,使衣服長長地拖在地上,衣襟縫里微露出細瘦的腿。
  像亂麻似的許久沒理過的頭發上,挂著樹葉和干稻草屑;眼皮下搭拉著兩個半圓形的鼓包,眼珠很大,但沒有光澤,并且,往外努著像要滾出來。門牙黃黃的,上面有條斑,從往上翹著的紫色嘴唇呲在外面。鼻子兩旁又紅又腫,長滿著紅疙瘩。
  每次他把身子一動,就飄散出一股魚腥味儿和其他各种臭味儿混成的令人嘔吐的難聞的臭气。他是瘋子,人家管他叫“善呆子”。他五六年前得了瘋病,從此不再回家,在村上到處流浪。他每走一人家,總是討一塊破席,睡在露天過日子。
  要是他看上了某個地方,就一直在那里住到給人攆走為止,有時呆呆地坐在樹陰下替狗捉跳蚤,有時又把長在周圍地上的、手邊的野草統統撥光。
  他天生愛狗,并且從來不撒野,所以村里的人一瞧見他就把他捉住,向他要种种的惡作劇取笑。
  此刻,善呆子又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呆了四天回來,出現在大家面前。看來他很疲倦,恨不得就地躺下來似的。但這時被他的好朋友——一只狗發見了,狗馬上伸出舌頭,把他的臉翻了一通。當善呆子笑憨憨地望著狗的時候,五六個孩子嚷著向他奔過來。
  “善呆子!你回來了!”
  不容分說,善呆子被那些愛惡作劇的一群人團團圍住了。
  他們七嘴八舌地時而喊罵,時而開玩笑,一面戳戳他手里的魚,一面又逗引狗去咬他。
  “唔,多髒呀!魚片都給狗舐遍啦。善呆子還要吃那塊魚片呢。呸!呸!要是害了瘋狗病可怎么辦!”
  “別瞧不起人!那种瘋狗病他早就得過啦!要是再得一次的話,得有兩條命才夠呢。”
  “哈哈哈!對呀,說得多妙!”
  “啊哈哈哈!”
  大家异口同聲地笑了出來。
  “嘿嘿嘿嘿嘿!”
  夾在這些卑鄙的笑聲中還傳來善呆子女人般的討人厭的低笑聲。
  “瞧他在做什么,多下流!”
  “你滾開吧!誰叫你呆在這儿瞧這個呀!嘻嘻嘻!”
  “呀,馬哈魚要掉啦,傻瓜!”
  “哈哈哈哈哈!”
  圍著善呆子的人們動了卑鄙的好奇心,互相擁擠,互相推打,嘴里嚷嚷喊喊,把他們的圓圈儿時而縮小時而松開來。
  到未了,人們逐漸走開了,如今善呆子把臉繃得更難看,險些丟掉手里的馬哈魚,踉踉蹌蹌地來到路旁一棵老槐樹下,像個小孩儿似地把身一倒,仰面躺在地上。接著,他張著大嘴,鼾聲大作,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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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踉踉蹌蹌:走路不穩的樣子。
  那只狗不慌不忙地伸著脖子,在旁邊吃起他手里的魚來。孩子們一面學他剛才那种下流的動作,一面拚命喊醒他。
  一個孩子用“狐尾草”插進他的鼻孔里。
  善呆子卻任憑孩子們隨意踢罵,卻絲毫沒有反應。孩子們就一時興起,七手八腳剝他身上的衣服。他們一面吆喝,一面動手,但當快達到目的的時候,一個不知什么時候就站在旁邊觀看的小伙子,突然用嚴肅的口吻制止他們:
  “別動手,老天爺要懲罰你們的!”
  孩子們嚇了一大跳,都停住手凝視小伙子的臉。但其中一個看來是孩子頭的十四五歲模樣的男孩子,一看清這小伙子的臉,就呶著嘴巴跟他講理:
  “你一清早就挨過你老娘的罵,還想來干涉我們么?”
  “你認識這個人么,唔?”一個孩子悄悄向那個孩子頭打听。這么一來,孩子頭臉上頓時露出得意的神气,用更加藐視的口吻說:“嗯,當然知道羅!”
  “你不是叫磨房阿新么?你不是因為吃不上飯,從北海道跑回你老娘家來的么。前些天我還听你老娘叨咕來著。你老娘罵你是沒有出息的小子!”
  孩子們齊聲笑了起來。
  那個叫阿新的小伙子卻毫不生气,一面离開孩子們,一面說:“你們想過以后再干吧。”
  孩子們盡情把這個奇怪的小伙子臭罵一頓,直到不高興再罵為止;但是,遇到意外的阻礙,他們卻不樂意繼續耍弄善呆子了,他們望著半裸的善呆子,七嘴八舌地喊著:“不是我干的!”然后輪流踢他一腳,紛紛四下逃散了。

  自稱今年六十八歲的善呆子娘,帶著孫子借住在一家農民破陋不堪的堆房里。
  住這個破屋雖然不要付房租,但和住豬圈沒有兩樣,跳蚤和臭虫整年打扰她。
  不過,讓這個猩猩老婆婆住這座破屋,似乎還嫌太好些。(善呆子娘滿臉皺紋,披著白霜似的頭發,駝背彎腰,干起活來很像猩猩,因此大家替她起個外號叫“猩猩老婆婆”。)因為善呆子一家人沒有一個像人的。
  以往,當善呆子還沒有發瘋還能頂一個庄稼人干活儿的時候,他的獨生子卻已經是個真正的白痴了。
  自從他媳婦儿不愿意再跟他過日子,离家失蹤以后,倒霉的倒是那個老婆婆,她不得不把養活善呆子和孫子的重擔承當下來。
  她的孫子已經十一歲了,卻連一句話都不會說,他的身体也沒有發育好,看來不過是五六歲的樣子。弱小的身子卻頂著一顆有普通人兩倍大的大腦袋,細弱的脖子經不住重壓,那顆頭一年到頭老是搖擺不停。他平常只吃豆腐,即使看見怎樣好吃的東西卻連頭也不回。
  一提起他的智力,除了知道把自己唯一的吃食稱作“塔腐”(豆腐)以外什么都不懂,村里的人都相信有什么怨鬼在這個孩子身上作祟。
  听說很久以前城里來了一個非常靈驗的女巫。當時猩猩婆婆也帶著自己的白痴孫子去請她看相。女巫說他家几十代以前的祖先曾經搞過生剝馬皮的勾當,因此馬的冤魂在作祟,要是老婆婆肯出十圓錢,她可以替他祈禱,騙散冤魂。老婆婆哪來的錢?不但不能為孫子赶走冤魂,從此還再也不請醫生瞧病了,她只是盡量使自己忘掉這件事。
  因為這樣,猩猩婆婆,愿意也罷,不愿意也罷,卻不得不設法解決一家人的吃喝問題。她每天東跑西顛,幫人家打雜洗衣,自己的每頓飯也都在外邊解決,回家不過是為了過夜。她一直受著全村人的蔑視,動不動就被引來作坏人的例子。
  有些人還說她為了得到怜憫,硬把自己的歲數多說兩三歲。
  我衷心同情這個不得不依靠和她同樣貧困的鄉親們來苟延殘喘的老婆婆。這是環境逼迫她采取這种方式來謀生的,我們誰也沒有權利罵她,輕蔑她。一想到她已經是衰弱不堪、過了大半輩子的人,卻從早到晚挨家串門于,奴顏婢膝地吃人家的飯,我就覺得她格外可怜。
  我盡量找事情叫老婆婆干,也留她吃飯,經常送給她舊衣。看來她對我怀著好感,不過她太窮了,她那不知羞恥心和不顧臉面的貪心樣儿經常引起我的不快。
  例如說吃食吧,她不但把放在桌上的菜飯一掃而光,還毫不羞愧地要求說:“有剩菜啥的都給我得啦,免得爛掉。”她也不管人家答應不答應,就全都帶走。要是不答應,她就馬上板起面孔,連打招呼也勉勉強強,气哼哼地走掉了。有時看我穿著新衣服,她也馬上過來摸這摸那地摸個不停。
  這些事情引起我很大的厭煩,可是我不斷地反省,耐著性子好容易使自己習慣這一切。我本是痛下決心要深入到窮人中間去的,不應該擺架子。
  善呆子的娘比以前更頻繁地到我家串門子,我也漸漸獲得和村里最底一層的人們接触的机會。
  這些人家,有一家是作箍桶生意的;老頭儿是酒鬼,后妻是酒店女招待出身,有一個三年前得了肺病,已經沒有希望救治的閨女。
  還有一家是這樣的兩口子:男的患風濕病兩腳不能站立;老伴是個聾子。
  我對這些不斷訴苦的、背著陰慘的命運的人們,開始貫輸渺小的同情。
  不消說,我所能做到的不過是一星點小事罷了。我也明白、縱然我盡最大的努力去為他們謀幸福,但比起社會上其他事業來,卻是渺小到連一點效果也都看不見的。
  不過,我卻非常愉快。
  只要想到我正在為他們謀幸福,我的心情就能相當愉快。
  我每天都埋頭于新發現的工作,心滿意足地生活著。
  盡管這樣,依然有一件事使我非常難過。那就是看見了善呆子的儿子的臉。每當我看到他沒有一個游伴、悄然倚在路旁的樹干站著的時候,我的心中便涌出一絲自責的情緒。
  我本想對他說些什么話,本想設法救濟他;我衷心原是這樣想的。
  可是,一看見他那瘦小的身子和那副浮著神秘而陰暗神情的丑惡的嘴臉,還沒來得及做什么,就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奇怪的情緒襲上心頭。
  他的眼神使我害怕,我連放心大膽走過他身旁,都不太敢。
  好像就要被他扑上來扼住脖子似的,我盡量避開他的目光,偷偷走過他身旁。我心中卻起了劇烈的斗爭:一面是自己認為應該為他謀幸福一面對他很害怕,而這兩种心理宛如刮著暴風,互相沖突著。
  本來也許有什么方法,可以從這個公認為白痴的孩子身上找出一縷希望的,可是旁人卻把他放棄了,讓他終生過著黑暗的生活——如果真是這樣,那才是真正可怕的呢。
  從他一直沒有死這一點看來,他是在身上什么地方藏著這种力量的。
  能維持到十一年的生命力是偉大的;尤其在這种非常不适合于人的成長的地方。
  這可能出于我的空想,不過我相信我的心和他的心總有一個相連的地方,面對這一點,他是敏感的。
  他的父親在人間被視作瘋子,可是,狗和他卻是多么心動相印啊。
  白痴的心對我是一個謎。我越是不了解它,就越覺得它里面藏著什么,好像有了辦法似的。

  多么不了起啊!
  是早晨!
  無邊的天空呈現著蔚藍色,銀青色的群山溫柔地起伏著。
  朝霧在庄稼地的地平線邊緣皇現著真珠色的光輝。
  所有樹林的葉子都在笑,都在歌唱,討人愛的露珠把它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瞧!你喜歡的大陽又是那么燦爛地照耀著。
  啊啊,多么偉大的景色啊!
  今天,當我看見太陽和昨天一樣圓,和昨天一樣光輝燦爛地運行著地時候,我就不禁欣喜欲狂了。
  “早安,太陽!
  看來您總是興高彩烈的。
  多謝,多謝。
  托您的福,我能健康活潑地跟您見面。
  希望您今天再為我祝福,
  我的偉大的太陽”
  風吹掉了樹葉上的露水,帶著噎人的清香從那邊天空吹來。
  小鳥在森林里歌唱,從每座農舍院里傳來家禽早晨之歌。
  蛇莓在路旁草叢里露出紅透了的小臉,小野玫瑰花倚在附近一叢灌木上;小虫儿被露水打濕了身子慢慢地爬著。
  桑樹嫩葉的沙沙聲。
  勇敢飛翔的一群野鳥。
  一切生命都蘇醒過來活動著。
  這是多么美妙的早晨啊!
  喜气鼓著胸膛,我往前走去。走過慶稼地,穿過草原里的小徑,不久便來到全村唯——的小學校旁邊。
  學校已經上課了,從外面可以窺見有一群群黑皮膚,個儿矮小的孩子坐在狹窄粗陋的教室里。
  我在瞧不見一個人影的校園草地上坐了下來,不由得回憶起自己的小學時代。种种的回憶使我的腦子里鮮明地浮現出許多朋友和老師的面貌。我想起四年級的時候,我曾經到這儿來彈學校的風琴。
  可能是那邊那個教室吧?我邊想邊抬頭望一個教室,那里正站著一個學生,呆呆地瞧著黑板思索問題。
  我的回憶蘇醒了,我清楚地想起了最初彈風琴的情景。
  那時我用一條透明的白綢發帶扎著頭發,穿著一件淺綠色的衣服。
  我腋下夾著父親從國外寄給我的樂譜來到學校。我向一個唯一日在學校里的年青教員要求借彈風琴。
  此刻我還能想起那個圓臉小眼睛、只有二十三四歲的教員的風度。看來脾气不錯的教員從頭到腳打量著我,然后用堅決的口吻拒絕我的要求。
  他說如果借給一個人彈了,那就再不能拒絕其他的人,這么一來,風琴不到一小時就會破爛不堪。他舉出种种理由拒絕我,可是我卻一步也不退讓。
  一我默默地站著。
  教員也默默地站著。
  過了一會儿,他用溫怒的口吻問我:
  “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我是岸田家的……”
  那時才十歲的我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我是岸田家的……”
  我是多么鎮靜、多么自信地說出這句話呀!我心里明日,對方一旦知道我的姓名,他是非借不可的。這個自負使我面上還浮著微笑呢!
  “啊!是么。那么沒有關系,請進來。”
  當他把我帶到里面,我是怀著怎樣一种滿足的感覺把手按在鍵盤上呀!
  如今我非常同情那個老實的青年教員,同時不免衷心羞慚自己當時的態度和心境,覺得非常對不起他。
  那位教員竟在那么幼小、連道理也不懂的小女孩面前撤回自己有理的意見了,可見他雖然年輕卻已被迫習慣于抑制自己的感情。想到這里,我難過得几乎不能忍耐。
  假使現在的我是那個教員呢?
  我一定堅決拒絕對方的要求。況且讓我瞧見了那种目中無人的高傲樣儿,我不知道會生多大的气哩。我一定會把她罵得狗血噴頭,怒沖沖地把她赶走……
  我几乎落下眼淚。
  我縱然有許多缺點,但這個可恥的回憶引起的內疚還是使我無法忍受。
  我怀著沉重的心情望著對面窗口。我發現那里有一張面孔越過孩子們的頭望著這邊。
  那是一張顎骨突出的紅腫的方臉。
  他那線條粗糙的鼻子給人一种天真的感覺,活像拔光了睫毛似的眼皮微微發抖,上眼皮和兩腮都是鼓鼓囊囊的,把眼睛不自在地擠在中間。
  我定眼望著這個老實的、可說是有點愚蠢的臉孔,越看越覺得這個人很像那個曾經因為我的任性,撤回自己主張的青年教員。
  我站了起來,臉上泛著微笑沖他鞠了一躬。
  我滿足了。可是,那個青年教員卻狼狽了。他臉上露出詫异的神情,赶緊离開窗口消失了。
  他一定以為我在開他的玩笑吧。
  不過我想,借著剛才的机會對那個如今還和我活在同一個天空下、浴著同一陽光的當年的青年教員盡了一直沒有盡到的心意,總是難得的好事。
  我的心稍微舒展了。我沿著原來的路走回去,來到一條小河旁。在那平時總是有人釣魚的河邊,瞧見了甚助家的孩子們。
  孩子們盡管很熱心,但可能受到水流的影響,撈到魚网里的,每次卻都是些垃圾罷了。
  我默默地瞧了他們一會儿,接著情不自禁地跟他們搭了話:
  “連一條也沒撈上來呀。”
  孩子們這時候才發現我,個個都嘻嘻地笑著互相遞眼色,其中一個人發出帶土音的滑稽的腔調學我的口吻說:“連一條也沒撈上來呀。”
  他們的調皮使我心花怒放。
  我想孩子們開我的玩笑一定是跟我熟了,我高高興興,不絕口地夸獎他們。
  孩子們嘻皮笑臉地望我含笑的面孔,突然間拿起帶來的鍋和魚网,像約好了似的齊聲叫著: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接著,他們發出一陣爆笑聲,有的一只腳滑進河岸粘土上留下的馬蹄腳印里,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雖然莫名其妙,但一面呆呆望著河面,一面在心里反复地學唱孩子們那活潑、好听的合唱: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我小聲唱著,回到家里來。
  我一坐在自己那間沒有旁人的書齋里,就學那些孩子,把嘴張得大大的,興高采烈地唱著: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這時祖母臉上挂著平日少有的不高興的神色走了進來。
  “你在嚷什么?這么大的人了,別太傻啦!”
  我完全不知道。原來“荷意他”這句話是“叫花子”的本地方言。

  這個村的農民對第二代的教育等問題是從來不加考慮的。孩子們一養下來就由他自流,自個儿長成小伙子或閨女。
  不消說,他們也愛著自己的孩子。可是,生來只被單純的感情支配著的他們,在養育孩子的問題上也不例外,要是一旦愛起孩子來,那就受到几乎像貓似的舐死孩子的程度。
  但要是孩子們作出不稱心或是討厭的事,他們就又一變變得“打就是愛了”。他們不但罵孩子,還連打帶踢,甚至于孩子受傷都滿不在乎。
  像這樣的時候,他們完全忘記對方是自己的孩子,只覺得對方可恨,單純地冒起火來。
  因為這樣,孩子們要不是先天非常健康,大抵不到十歲就死掉了。
  只有那些不管樹葉、草根都盡量吃進肚里,天多么熱也裸著身子、冬天也洗涼水澡,一個噴嚏都不打的孩子才能成長下去。
  要是孩子們生病了,比請醫生瞧病還要緊的倒是驅邪,他們強迫孩子們喝符水,吃莫名其妙的九藥,因而因為父母迷信,屈死的孩子也不在少數。
  其他的孩子好不容易長大了,但因為父母連每天三頓飯都成問題,所以很少有人被送進耗日費時的學堂里去讀書。
  女孩子從小就代替母親管理家務,男孩子看護小兄弟,或者干地里的活儿。
  做佃農的父母因為本身沒有力量讓儿女解脫佃農生活,因此佃農的孩子還是以佃農終生,這似乎已經成了一种定律。
  這么說來,這些一群群的孩子們好像都是為了丰富地主的餐桌,作為逐漸衰弱下來的父母的代替品而養育著的。
  正因為這樣,那些稍微与眾不同的孩子,很快就看透自己的命運,稍微長大,就跑到他鄉了。
  那些低能儿和白痴倒完全被遺忘了,徒然成為全村野孩子們開玩笑的對象。
  善呆子和他的孩子也不例外,雖然全村人都把他們當作笑料,但連作夢都沒有想到關心他們。
  善呆子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白痴孩子,除了每天吃豆腐,有時被野孩子們喂了馬糞,有時又被人在亂蓬蓬的長發上給結上稻草,無可奈何地過著日子。
  日子漸漸過去了,看來我那小小的愿望也逐漸能實現了。現在,我格外關心那個白痴孩子了。
  我想盡法子,試著接近他。不過,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那莫名其妙的膽怯的心情卻始終不讓我在他身旁停留下來。我試了四五次,都中途退卻了,到末了,終于在一個黃昏,在他身旁停住了腳步。
  好像就要做出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似的,我的心在別別的跳。我望著那個盡管有人走近旁卻連頭也不回的孩子的臉,一面搜盡枯腸,尋找适當的話題。
  我不知道怎樣一個話題能引起孩子的興趣,經過一番思索之后,好不容易才問了一句:
  “你在干什么?”
  但還沒等說完這句話,我已經發現自己的失敗。無論什么人,要是在他的眼和心什么也都沒注意到的時候,突然有人問他“你在干什么?”,這個人一定窮于回答。
  我為自己的失敗气惱著,一面觀察對方的反應。不一會儿,孩子慢騰騰地把臉轉向我這邊,于是他那眼珠异常突出、眼帘不易開闔的眼睛就正對著我的臉了。
  我也正在望著他。我非常熱心地觀察著他。
  我覺得,他的面孔逐漸凶惡起來了,最后“他的感覺”似乎慢慢移到我臉上來。
  我不能忍耐了。我拔腿就拚命往家跑,一回到家里就馬上拚命洗臉,照鏡子,然后才放下心。
  最初的嘗試失敗了,這都怪我太愛幻想。以后,我又試了兩三回,這樣逐漸習慣跟他在一起了。
  不過,我也只是默默地跟他站在一起,或者說一些話來試試他的注意力罷了,再也不能更往前發展一步。
  好像我永遠繞著他的身子打轉轉似的。
  雖然我對善呆子的孩子是一籌莫展,其他的事情卻逐漸向好的方向進展著。
  腳底上長了瘡的農夫給鎮上的醫生瞧好了。
  那個箍桶匠的閨女,我經常派人給她送去牛奶和鮮魚。
  不消說,這是很無聊的,但每當看見治好腳的農夫在下地干活儿、或是甚助的孩子們穿上我送給他們的衣服的時候,我就衷心感到快樂。我好比剛學會走路的孩子,因為太興奮了,晚上連党都不肯睡,還要走路,救濟的對象越是增加,我就越興高采烈。
  實際上,這儿的物質竟是這么缺乏,徒然我用盡力量補助他們,看來也好像永遠救濟不過來。
  我痛下決心盡自己所有的力量干下去。
  可是,即使一分錢或一粒米,我也不能說是“自己的”東西。隨便給什么人什么東西,我都不得不一一地央求祖母。
  我的計划越是進展,我央求祖母的次數也就越多,而這件事逐漸對我帶來痛苦。
  不過,有什么法子呢。我是多么渴望著自己有無限的財富呀。我很想把這個村庄改變成一個非常完善的、至少不為衣食發愁的人們的集團,然后在那些不把窮人放在眼里的人們面前夸耀一番。

  在种种新的經驗使我興奮和惊奇的那段時間里,那永遠不知道停滯的時刻不斷地准備了夏天的一切。
  陽光顯得增加熱度,積在路上的白色的塵土也越來越厚,每逢刮風就刮起陣陣灰色的渦旋。
  燒麥積的煙子升往清麗的藍天,地里到處瞧見被擲進熊熊火焰里的麥積捆子和許多張被火焰照紅了的臉孔。
  孩子們絡繹不絕地來到我家前面的池塘里洗澡,在晒滿強烈的陽光的水面出沒他們晒黑了的四肢;叭嘎、叭嘎濺水的響聲和尖銳的叫聲一直傳到很遠的地方。
  森林加深了綠色,群山鮮明,農民喜愛的閃電從變化多端的云間穿在群山之間。(農民們傳說閃電多是丰年的征象。)于是,我家四周的庄稼地迎接美麗的成熟期。
  所有的庄稼几乎全都成熟了。
  在從我的書齋瞧得見的地里,豆子、玉米、胡麻、瓜和其他一切庄稼都熟了,游云在銀色眩眼的養麥花上時而淡時而濃地投射著影子流過去。
  在果樹園里,杏子、無花果等水果也都熟了,旁邊的斜坡地是一塊南瓜地,紅而大的美麗的南瓜從大葉之下露出它們的臉,馬鈴薯也已經到了收獲期。
  一清早,兩個佃戶帶著草袋、三叉鋤和挑筐來到地里。
  他們拔掉葉子已經萎枯了的莖蔓,用三叉鋤鋤起土來。
  一個矮個儿獨眼的男于把手里的鋤頭深深插進土去,慢慢往上翻著土。于是,面上包了一層潮濕新土的大小馬鈴薯就像跳舞一般滾到地面來。
  隨著馬鈴薯,連那些小小的螞蟻也出其不意地給挖到地上來了,它們狼狽子,很滑稽地爬到農夫們的緊身褲上;有的倒著身子跳進軟土里。
  我也打著赤腳,撩起衣服,一心挖著馬鈴薯。
  那一天小風吹得令人舒眼,我興高采烈地在地里干活儿。
  我把一個個的土塊放在手心里揉揉,把揉出來的馬鈴薯一個個地丟進挑筐里去;不一會儿,不知是為什么我把一個非常可怕的東酉揉在手心里。
  我忍不住惊叫起來。在我用力一揉的當儿,沒想到土塊就毫無耐力地給壓碎了,從里面擠出來軟綿綿的、粘巴巴的東西,一個腐爛的馬鈴薯粘了我一手。
  綠黃色的粘液發出使人惡心的臭气,我忍不住赶緊把手插進松土里去,想把那個討厭的東西擦掉。
  可是,因為手上原有的泥土被腐爛的粘液牢牢粘在手掌上,盡管拚命地擦卻壓根儿沒擦下來。我神情沮喪,險些沒有哭出來。這時有個農夫邊笑邊跑來,用一塊木片像刮掉粘在碗邊儿上的葛粉似地幫我刮掉手上的東西。
  “不要緊,小姐。不至于傷你的命的。”
  一看,原來我家的佣人和在旁邊地里干活的佃戶們都來了,正聚在一塊儿笑我呢。
  緊接著,其他一些庄稼也到了收獲期,我們每天過著名符其實的農民生活
  我們忙著把收割的庄稼分給佃戶們,有的把它們格起來,有的把它們晒干,或是裝在草袋里。
  不過,在這些時光里還發生了令人非常不愉快的事。
  有些小偷儿趁人不備鑽進地里來偷庄稼。
  不消說,這是每年都發生的事,并不稀奇,不過這還是傷了大家的情緒。
  雖然被偷的庄稼為數不多,但把自己曾經付出血汗、傾注愛情撫育了的東西白白被人拿走了,這對那些撫育的人來說是非常惱火的一件事。
  我們整整花了一天功夫在小偷儿最感興趣的南瓜上一一記下很大的記號。
  那些肥壯的南瓜,紅臉上用粗毛筆記上了“八”啦、“十一”啦等記號,橫躺在地里,樣子是相當好玩的。可是,這些嘗試都歸于失敗,一到第二天早上,我們就發現其中最大的瓜被偷走了。
  對這件事,怒气最大的是女佣人,她們一看有人在地里走動,哪怕是不一會儿的工夫,都要大聲吆喝,撿起小石頭扔去。
  老實的她們在坐著干活儿的時候都面朝地里守望著小偷儿。
  因為這樣,連我有時晚間出去散心一不小心站在地里,也曾挨過她們的大聲叱責;“誰呀?揍你!”
  有一天,那是白霧茫茫的一個早晨。
  大概是四點鐘左右吧。照例睡得很香的我,突然被祖母低微的、卻是著急的聲音叫醒了:“快起來!喂!快起來!”
  我吃惊地爬了起來,睡眼朦朧、身子顛顛倒倒地打听祖母:“什么事?!啊,出了什么事?”
  祖母不聲不響地一手把我拉到遮雨板上的小玻璃窗跟前。
  起初,我什么也沒看見。但眼睛逐漸清楚了之后,透著被露水打濕了的玻璃,我看見有個人影在南瓜地里走動。
  “呀!”
  我把前額緊貼在玻璃上。那個人好像正在挑選偷盜的對象,身子時而伸直時而彎屈。
  “快天明啦。瞧,多大膽。”
  過了一會儿,那個人影一伸直不再彎屈,走到小徑那邊去了;手里抱著一個大而圓的東西。
  竊瓜小偷儿往前走去,當他快從地里走出的時候,另一個人影邁著大步奔他走來。一目了然,那是祖母。
  我怔住了。祖母到底想干什么呢?我赶緊脫下睡衣。跑出去一看,啊,那是怎么一回事儿呀!我當時的心情是不能用舌筆形容的;我不禁收住了腳步。
  垂頭站在紅地白條紋西洋南瓜跟前的,原來是甚助!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也不愿意相信;可是,多么悲哀呀,沒有疑問,那是甚助。”
  我怯生生地望著他的臉。他卻是那么平心靜气,這使我大吃一惊。
  真的,他是那么滿不在乎地站著。他只是把頭往下垂著罷了。
  他一聲不響,翻著上眼皮,用輕蔑的目光望著祖母生气的臉。
  我感到恐懼。他是那樣地站著,而我們究竟想對他怎么辦呢?
  祖母和我都要對他說話,這一點是明白的。
  可是,我馬上發現我和祖母都自以為有莫大的權力,并且正在施用這种權力。
  毫無疑問,我們是會說話的。像那些發現別人做了坏事的人要作的那樣,帶著安慰的口吻慢條斯理地責問著,有時還做出嚇唬的樣子。
  然而,他已被我們撞見他不愿意被人看見的行為,這已經夠他受的了。我們還要對他說什么呢?盡管羅里羅蘇地重复了從古以來人人都說慣了的千篇一律的話,自己因而激動,但在彼此的心坎里究竟留下些什么呢?只不過是重演一出大家習慣了的戲,沒有留下什么印象吧。
  我所采取的辦法只有一個。我把正不知從哪說起才好,站著的祖母拉到自己名身旁,拚命對她央求說:
  “請您什么都不要說,馬上放他回去吧。這么作更好些。”
  “可是……你!”
  “不!這樣更好。我知道這樣更好,所以赶緊放他吧,快!”
  看來祖母不太愿意,但終于听從了我的話。
  “把它拿走吧。不過,決不要再干這樣的事了。”祖母只是對他這樣說了。
  甚助好像早知道會有這种結局似的,毫無感動地哈了一個腰,宛如自己花錢買來似地大模大樣抱著他的南瓜,朝著還沒有人影的馬路揚長而去。
  我陷人悲哀和惱怒交織成的難以形容的心情里。
  可是,我卻一方面怀著几分心安理得的心清,不住在心里反复著說:
  “我可不能為一個南瓜把人叫作小偷儿啊。”

  在此以前,我對甚助的家屬作過的事,只不過是送些舊衣、少許的吃食和一些錢罷了。
  那實在是很渺小的,是不值得一提的。
  從第三者看來我作著的一切事情都很平凡,那是稍微有頭腦的人應該想到和做到的,并不稀奇也不尊貴。
  我也絲毫沒有想到為自己一點點小惠得到額外的報答或感激。
  不過,甚助的行為使我感到輕微的失望。我有點委屈。
  但盡管如此,有一件事卻使我感到安慰,也給了我力量,就是我第一次能夠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控制自己。
  我是愛生气的人。動不動就要冒火。正因為這樣,近來我衷心希望能夠不生气,始終不失去容忍豁達的心情。在家里的時候,要是弟弟作了損傷我感情的事,因為彼此不需要客气,所以很容易冒火。但這一次,我卻能控制自己沒有冒火,這是非常高興的。
  我馬上從好的方面來看這個問題。我想從此根絕地里的小偷儿并不完全是空想。
  可是,一天兩天過去了。我無法不明白那還是“不能實現的想法”,所謂“小姐的夢想”。地里發生更多的偷竊案,被竊的數量也越來越多了。不但如此,他們盜得更大膽了,新鮮的玉米被踐踏在地上,一直平安無事的毛豆也被連根拔掉,慈始從离家較遠的池塘里消失得無蹤無影了。
  這個現象完全把我迷惑了。我暗暗祈求這件事能很快地解決,不要傷害任何人的感情。
  我完全不知道應該采用怎樣的辦法。好像在黑暗中摸索不知放在哪里的火柴和蜡燭似的,不諳世故的我的心完全被恐懼攝生了,我變得非常膽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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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諳:熟悉。
  而且,每當被偷去一种庄稼時,我又不得不傾听祖母非常難過的樣子喃喃自語的諷刺話:
  “過去是沒有的呀。啊啊,真的沒有的呀。”
  我可以斷言自己沒有作錯。但一方面卻不得不相信他們這种被勾引起來來偷東西的欲望決不是沒有理由的。
  那么,究竟是誰不對呢?我是依從自己的良心作事的。他們也處在非偷不可的苦境里。彼此都是因為“不得不這樣作”,所以才這樣作的呀?他們是不得不采取他們那种辦法,我也不得不采取我那种辦法。有時我也這樣想:給他們机會的是我,所以錯誤還是在我這一邊。但仍然不敢馬上下判斷。我也不敢馬上以“他們本來就是這樣的啊”等等話來肯定錯誤在他們一邊;就是說我仍然不明白誰是誰非。
  這件事讓我思索很多問題。我開始害怕了,想到有些人本著他們的所謂“明快的判斷力”多么輕易地處理掉許許多多事件呀。我一方面又高興自己眼前發生這么多問題,因為這樣一來,我便逼得必須思索很多事了。我想自己應該老老實實地考慮所發生的一切問題。
  這一個晚上,我又獨自坐在自己的書齋里沉思。外面月光明淨,我照烈熄了燈,從黑暗里眺望著仿佛另一個世界那么美麗的庄稼和群山。
  過不一會儿,我听見從草地那邊傳來的輕微的響聲。響聲是帶著節奏的,可能是什么腳步聲;聲響宛如草葉的沙沙聲又輕又低,它越來越近了。
  我終于猜到那是有人摸黑鑽進來。
  不過,我完全放了心。我發見鑽進來的原來是一個小小的孩子。這個孩子手持一根長竿像在光亮里浮游似地躡手躡腳侵入我的視界來。
  在他要到達的方向立著一棵杏樹,樹枝上結滿著院里最香的杏子。問題是很清楚的。我把身子往后挪了一挪,細心觀察孩子的動作,偷進樹干跟前來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窺伺四周的動靜。他還窺看了一下用篱笆隔著的上房那一邊。
  不過,人到底和貓不同,他可能做夢也沒想到我在黑暗中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
  不一會儿,他用力舉著手里的竹竿。他把頭完全揚起,對准熟了的杏子擺動竹竿;兩三個杏子馬上滾到地上來。
  他重复了几次同樣的動作。而當他看見每次嘗試都帶來良好的結果的時候,他的膽子就更大了,他和所有的孩子一樣馬上熱衷于自己的行為,第四次搖撼樹枝的時候他不覺使出比剛才大几倍的力气。
  樹枝搖動了,許許多多的杏子嘩啦啦地降落到他的頭上和肩上。
  孩子面對意想不到的收獲几乎得意忘形,“呀!”他情不自禁地從心底里發出惊喜交織的感歎聲。
  可是,叫聲還沒有消逝,孩子卻已經發現自己的粗心。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害怕。
  他覺得馬上有人過來,著急東望西張,接著陡地扭轉身子,拖著很大的腳步聲,沖著庄稼地那邊逃跑了。
  我不禁微笑了。我怎么能對這個受自己的聲音的威脅把好容易打下來的果子完全留下來逃跑的孩子生气呢。我不知道這個孩子是哪家的,但當他喘吁吁地回到家里的時候,留在他心上的可能只有浴著果子雨時的喜悅和隨著而來的說不出的恐懼了吧。
  可愛的冒險家!平安安息吧。料想明天也是一個好天气。
  然而,當我想到連這個孩子也是使我難過的偷庄稼的小偷儿中的一個時,便感到說不出的厭煩。
十一

  有一天,箍桶老頭儿突然來問我借錢。他因為很窮。經常受我祖母各方面的照顧,但祖母怕他閨女的病,不讓他經常到我家串門。
  這個老頭儿已經得了酒精中毒症,兩手不住地發抖,長著一副好像滿臉的肌肉都湊到下顎上來似的嘴臉。
  他一喝醉酒就馬上變得很大方,像成了老爺似地胡鬧一陣;但在沒有酒意的時候又一變得軟弱無力,不聲不響地听從比自己年輕二十歲的后奏的支使,成了全村人的笑柄。
  就是這個老頭儿,趁祖母上墳不在家的時候來串門子。
  這么大的男子漢只為了五塊錢竟那么頻頻打躬作揖,乞怜搖尾呀!
  他用叫人听得心里作惡的逢迎的腔調亂哄哄地說“賭著命求你”啦、“一輩子忘不了恩情”啦什么的,又反复地說:
  “為了小姐咱不怕火燒水淹,是啊,咱說的都是心里的話呀。”
  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看見直接向我借錢的人這樣极端自卑地說話和行動。當時那种奇怪的羞恥感和滑稽的處境很使我難堪。
  我是毫無辦法,不能為力。只好擺出一副假面孔傾听著對方獻給我的荒唐的贊辭和夸獎;我是又渺小又沒有一個子儿;要是有人知道我的底細而在望著這些情景話,這個人一定會覺出我是多么難堪和無聊吧。在此以前,我也听見女佣人說過,我們曾送給這個老頭儿家吃食什么的,其中十之八九都被他和他老婆吃掉了,真正需要救濟的病人倒很少得到吃,所以我想盡管送他多少錢,歸根到底還是被他喝掉。
  他雖然向我要求借五塊錢,但并沒有說出正當的用途,這一點更加深我對他的怀疑。我拒絕他說,我是一個子儿沒有的寄生虫,不能馬上滿足他的要求。
  他錯以為自己的奉承還沒有發生效力,于是連對非常無聊的小事情也夸大其辭地大表謝意,甚至擺出不胜惊歎的樣子滔滔不絕地稱贊我,因此我再不能認真听下去了,禁不住失聲笑了起來。
  我笑呀知呀,簡直笑得喘不過气來,看來老頭儿也終于明白了自己的胡說八道,臉上浮著不得要領的傻笑,沒有得到任何結局回去了。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很無聊的,但當我明白他是怀著“要是碰巧”的僥幸的心里來“勒索”并不迫切需要的錢的時候,我覺得這不是一件付之一笑就完結的問題。
  要是這回答應了他的要求,可能其他許多的人也都會變成變相的騙于。
  自己的行為都帶來不怎么愉快的結果,這越來越使我感到難過。
  總之,在我行動起來以后,在我身邊越來越多地聚集了“非得到救濟不可”的人們。
  他們很知道不在小姑娘狹窄的世界里露臉是一种損失,所以總設法找借口到我家串門。
  家里是一片毫無女人气息的媳婦儿倆喧嘩謅媚的笑聲和語尸。
  整天打赤腳在外面跑的孩子們用他們一身泥土的身子在我家里到處打滾。
  像這些毫無秩序和無管束的亂雜的現象不但使我每天要過紛亂的、不得安靜的生活,更使整個家里變成和生意興隆的鄉村社待所一樣的地方了。
  祖母和家里其他人們的不滿都集中在我身上,她們說那些野孩子打翻了盆往地爐里潑水以及不得不從早到晚听無聊的牢騷,都是由于我的緣故。
  但是,我雖然處在“四面楚歌”的環境中,我卻仍然努力對這些村里人保持好感。
  不過,在忙碌的日子里也必須放下活儿去和他們混在一起,耐心傾听那些我比他們還知道得詳細的傳說和牢騷,也是一件相當頭痛的事。
  當我看見他們露骨地表示“反正這是招待客人啊”的神情拚命牛飲茶水、吞咽點心的時候,我衷心感到自己對他們是束手無策。
  我怀著絕望和希望交織的心情,在初秋的涼風里,洗染著祖母決定送人的衣料,暗暗對自己的行為發生了怀疑。
十二

  在我處在這种環境的時候,鎮上的一些太太們籌划商擬了一個計划。
  在鎮上的東北角上有一所基督教會。這個教會雖然創立的年數不多,但單從生意興隆這方面來說倒是獲得了成功的。
  當第一任牧師——一個外國人——主持這個教會的時候,只不過是少數敬虔的信徒串它的門罷了,根本不引起大家的注意;但第二任牧師是一個非常爽快的人,他公開對人這樣說:“太太,我們也是人啊。”
  他這些言行博得了鎮上所謂“太太們”的同情,她們互相議論說:“這位牧師多有趣呀。”于是乎,教會就熱鬧起來了。
  現在的牧師是第三任了,這個好脾气、過于老實的牧師在主管著几乎完全托太太們的福才好容易維持住的教會。
  那位為种种理由受大家敬重的前任牧師在去年夏天患了腦溢血病歸天了;他臨終的模樣使信徒們相信他一定進了天堂。
  鎮上一些較年輕的、經常苦心把自己打扮成東京樣式的太太們把教會視作一种交際机關來利用它。對她們來說,互相觀察衣飾要比傾听說教重要的多,她們一面受著上帝的祝福一面思索衣服的花樣。教會里經常舉行著“具備女人一切特點”的集會。八月二十四日是前任牧師的頭一個忌辰,對那些喜歡熱鬧的太太們說來這是一個很好的机會。她們听說外埠有“花之日會”等闊气的集會,已經羡慕得不得了,一直忍受到今天,所以馬上贊同為了紀念亡者必須有所舉動的計划。
  她們熱心討論,最后決定對那些埋葬著亡者遺体的k村的貧民施舍一些東西。
  她們以為已故的牧師生前是非常關心貧民的救濟的,但因為太忙,也沒有充分的基金,所以始終不能如意達到目的就死去了,現在大家來繼承他的遺志是理所當然的事。
  太太們都興高采烈。立刻印刷了募捐信,對鎮上至少被稱作“太太”的婦女們一個不剩地送出去,勸誘她們施舍。
  接到這個稀有的募捐信的婦女們各有各的心事了。她們有的高興,有的雖然覺得自己力量辦不到,但又不愿意掉隊,因而很感煩惱。
  全鎮都為這條新聞沸騰了,可能這是這個鎮開辟以來沒有過的事。說起來,鎮上平常很少有婦女出頭辦事的例子,所以這回的事件像太陽從地底里露臉似地引起了大騷動。
  不過,緊跟著有种种人物送來种种的意見,使主辦人大傷腦筋。
  一開頭儿就有人提意見說:“連這种人也大模大樣挂著委員的牌子,可是怎么里面沒有我?”繼而大家認為与其這樣一視同仁地并列姓名倒不如選出會長、副會長,以至于哪怕只是跑跑腿的人來了,總要在每人頭上冠個頭銜才像個樣儿。尤其那些自信在候補人員中有她一名的太太們更加熱心主張這個必要。
  社會總是責備我們女人辦事沒有方法,沒有責任感。鑒于時局也必須把事情辦得十全十美。這种主張越來越占上風,最后便決定采用選舉的方法選出了所有干事。這件事又在鎮上惹起更大的騷動。那些沒有希望當會長和副會長的人只好盡量想占比別人高一等的職位。張三也這么想,李四也這么想,因而互相之間發生沖突。盡管如此,她們是被表面上裝得很平穩的所謂“婦女的謙虛”所遮蓋著的,她們只好在背地里時而面孔發青時而面孔發紅,有的人還說什么自己的丈夫比別人的丈夫地位高等等,打算把除了在狹小的鎮公所樓上不起作用的權力也搬出來利用一下。如此,在經過一陣紛扰后大家的職務好容易分配好了,事情也告了一段落。不消說,小的意見并沒有完全得到解決。被選為會長的是山田院長夫人,她是鎮上最大的醫院的院長夫人。
  這位夫人并沒有什么特殊力量,但大家選她的最大原因是:如果不滿足她的野心,怕將來受報复。
  山田夫人是四十多歲的矮胖子。因為化妝用鏡子只能照到她的胸部,所以她把自己打扮得腰帶以上和腰帶以下儼然分成兩個人。她梳了很大的發髻的西式頭,耳后和脖子上的宮粉也沒擦勻,但這是經過一番苦心打扮了的她之所謂“根本沒擦什么”的化妝式樣。要是她系上寬腰帶端坐著,她的威風是十足的;可是一旦她站了起來,她那肥大而沉重的上半截身子活像失去了中心,乍一看好像不能由腳尖朝里走路的兩腳來承當重量。她還有搖擺兩肩走路的毛病,在公開的地方走動時她還有點顧忌;不過越是她得意的時候這個毛病就越是突出。要是有人看見她把腦袋搖晃得几乎令人窒息、把身子搖擺得快要搖斷似地那樣走路,徒然這個人對她抱有多大仇恨,也會不由自主地浮出微笑來的。這位夫人自從被決定選為天下第一號的會長閣下以來完全恢复了鎮靜,她只是傾听人家談論自己的無比的聲譽,心滿意足地點著頭。
  她一方面暗想鎮長夫人在二年前死去,是多么值得感謝的事,于是背著人偷偷到她墳上去憑吊了一番。“要是鎮長夫人沒有死,今天哪能輪到我來擔任會長呢!真是的,我的運气多好呀!”她暗自這樣想。
  如此,事情比起初的估計越來越大了,已經擴大到不能由太太們來管理的程度。
  牧師一天到晚忙著管錢,整理事務,連祈禱的功夫都沒有。太太們嘴上說“這也是為教會做事呀”,一面把稍微棘手的事情像把垃圾丟進河里似地統統交給牧師去辦了。
  下巴上飄著三根白鬟的牧師,因為每當說話時總用右手板弄左手上的瘊子,所以瘊子最近顯得更大了。他身穿皺巴巴的白布道袍,用束袖帶子束著兩袖,忙得把一天當作一小時來過著日子。
  太太們每當碰頭時都操著她們專用的暗語談論說:“‘那件事’沒有辦完以前,我們彼此實在太忙咯。”接著,她們心滿意足地笑了。
  如此,在她們宛如就要去游覽旅行一樣,喜气洋洋、坐立不安、沒來由地忙碌著的時期里,倒是發生了一件真正傷腦筋的事情。
  她們無論如何赶不上二十四號了。
  真是大傷腦筋,事情已經很明顯,無論哭也好,笑也好,她們總是赶不上了。到最后她們主張:如果能得到最好的效果,亡人是不在乎延長三四天的。于是,她們宣布說:亡人善良的靈魂允許她們延長一星期。
  太太們不絕口地稱贊亡人的美德,忙著宣傳他确實住在天堂里。
  日期越來越迫近了。她們在募捐截止的那一天,在教會禮堂牆壁上貼出了捐款單,開列了每個人捐獻的數目,大家聚在下面發出感歎聲:
  “呀!瞧瞧吧,那位捐了那么多。還是有錢的人究竟与眾不同啊。”
  而那位名列第一張紙條“獻壹百圓整、會長閣下”的山田夫人,像瘋子似地拚命搖擺兩肩,忙著在人群中串來串去。她每逢對人打招呼,必定用眼瞧一下那“獻壹百圓整”的紙條,一面用謙遜的口吻說:“哪里,哪里,太難為情了。”
  一切的事情都帶著十足的貴婦人辦事的特點進行著。
十三

  鎮上的太太們進行著這种計划的流言馬上傳到我們的耳里來,接著流傳到全村。
  日子一多,這個消息越來越确實了,扰亂了村里干燥的空气,到處有人談論著這件事。
  這些貧窮的人們連把孟蘭會的祭禮都延期了,錢還沒有得到手,卻已忙于盤算買這買那的。他們羡慕孩子多的人家比自己能多得施物,卻忘掉了自己平常討厭孩子。他們恨不得一下子養出五個、十個來。本來是懶惰的他們一想到快要憑空得到比流汗干一天活所得到的代价還多几倍的東西,他們就更松了勁儿,村里逐漸蔓延著懶洋洋的气氛。
  不過,我的家里卻仍然從早到晚不斷地進出怀著“去一趟總比不去強”的心情來串門的人們。
  他們把向人訴苦乞怜當作是副業,從來沒有想過被人施恩究竟意味著什么;他們也沒有想這些問題的頭腦。每當我看見這些人的時候,便不得不思索种种問題。
  “這次舉辦的慈善事業會得良好的結果么?”
  這是閃在我腦里的頭一個疑問,也是經常苦惱著我的一個疑問。
  他們是只要得到東西就感到滿足的,對于被施舍的東西,他們是沒有任何意見的。
  可是,如果得到一件新衣,他們是毫無躊躇地把原有的衣服穿坏而丟掉的。要是得到多余的錢他們就拚命揮霍,購買种种無聊的東西——一沒有机會穿的綢料衣裳啦、皮鞋啦、帽子等等奢侈品,借以發泄平常被壓抑著的欲望,嘗嘗花錢買東西的快樂。
  因為這樣,即使得到五圓或是十圓,結果是和沒有得到一樣,而且用這個錢買來的東西,過一些時候又不得不拿到鎮上去變賣了。
  無論金錢也罷,物資也罷,不過是在流轉的過程中暫時停留在他們手里罷了。
  他們是一年到頭都在鬧窮的,只是在腦子里模模糊糊留著曾經買過那些衣裳、曾經有過多少錢等等回憶罷了。
  最近我深切感到解決這個問題的困難了。我越寬大,他們越放肆,我越嚴厲,他們越膽怯,問他們話,他們也一句話都不肯回答,這就是他們的通病。
  要是太太們的慈善事業成功的話?要是能夠真正對他們的生活起作用的話?那的确是太好了。
  可是,這對于我來說決不是僅僅說了“大好了”就能過去的。
  我把自己看作跟這個村子有密切關系,打算盡量為這個村子服務的人。但是,我所已經具体實踐了的各种嘗試眼看著要遭受失敗。
  要是正在這樣的時候,那些住在較遠的地方的、在這些問題上既不感到痛苦也不知道感激的人們舉辦的慈善事業在農民身上發生了效果,我這個人又是多么渺小而無价值啊。
  我怀著和農民們兩樣的心情等待他們所謂“福神登門”的日子。
  而恰恰在這時候,村里發生意外事件,惊動了全村的人。
  磨房阿新偷出兩草袋大豆變賣了。不消說,這些大豆是人家托他磨粉的。
  說起來,村里的農民沒有一個人不曾偷過一兩次父母的錢和家里的東西,所以一般說來像這樣的事是還沒有提到大家的爐邊茶話之前就已經給忘掉了。不過,阿新是出名的老實人,他的老娘又是出名的貪心鬼,村里流傳著各种關于她的謠言,所以這件案子引起大家的好奇心。他們都說這里面一定有什么鬼把戲,連到我家串門的人也沒有一個不談這件事的。
  這個叫作阿新的小伙子,我只跟他說過兩次話,所以雖然不太了解他的為人,但認為他是一個態度緬腆、客气、愛小聲說話的人。我相信那樣的男子不會,也不敢做出偷盜的行為來。可是,他的老娘每當到我家串門,卻真正著惱的樣子紅臉赤耳地怒罵他:“我們那個死鬼真沒有辦法。您也听見了吧,他干出那么大膽的事儿來啦……”她大聲罵他,說他用那些變賣豆子的錢已經在鎮上的窯子里玩了五六天了。我想親娘不至于撒儿子的慌吧,但又覺得阿新不是那樣的人。我只是半信半疑地觀望著,看看這件事會得怎樣一個收場。
  說起來,那家磨房自從兩年前老頭儿死了后一直流傳著各种難听的謠言。
  本來,老頭儿死了后阿新的娘并沒有把出門在北海道掙錢的儿子叫回來,一切都由她自己來安排,而她所以敢這么作,都是因為背后有個出主意的人。听說這個幕后人叫傳吉,在鄰村同樣開著磨房,他把阿新家僅有的桃樹林也歸為己有,正在設法赶走阿新。這件事鎮上沒有人不知道。
  還听說,阿新是在十六歲那年被送往北海道去掙錢的。他把掙到夠娶老婆的錢以后再回家來孝養老娘和照顧家業看作唯一的快樂。七年來他一直老老實實干活,今年五月才回來。
  他在那里不幸患了腎髒病,听從醫生的勸說才回來的,當時隨身帶回八十圓儲蓄。
  那時連我祖母也稱贊他是個“有出息的小伙子”,特意送他禮物,全村的人也都尊敬他。
  可是,他老娘是個曾經有一次為了借債几乎得了精神病的人。從此以后,事關金錢,哪怕五厘錢、半厘錢也都使她完全神智不清。她一听儿子帶病回來,就好像家里來了個討飯的。
  阿新怕受老娘白眼,決定給鎮上的醫生瞧病的費用和零用,都由自己擔負,此外還送給老娘四十圓。
  不過,連我們耳朵里也常刮到這樣的新聞,就是每當阿新不小心把錢包丟在家里的時候,便會少一些錢;老娘動不動就捉住那么大的小伙子打罵。
  因為這樣,村里的人都同情阿新,傳播對他老娘不利的謠言,阿新不得不處身于兩頭為難的窘地。
  結果,有一天他便被扣上偷賣豆子的罪名,受到老娘嚴峻的叱責。
  老實的阿新完全沒有了主意。在他糊里糊涂、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還想不出為自己辯護的時候,他老娘已經在村里到處宣傳這件事了。
  阿新無論如何摸不到底細。他盡量思索,是否過去真的有過這樣的事,但左思右想還是想不起,他覺得好像在煙霧里走路,過著不安的、不好意思見人的黑暗日子。
  村里的人怀著很大的興趣,打算搞清楚這件事的真相。
  我不太清楚阿新家的事,所以沒有法子猜測事情的真相,但我們村里也并不缺乏那种愛管閒事的人,他們像干自己的本行似地到處打听調查起來。
  結果是村里傳播起新的謠言,相信這個謠言的人也越來越多,鬧得滿城風雨了。听說根本就沒有什么阿新偷豆子的事,這是他老娘想從儿子手里當作賠禮搶走所有的錢,所以捏造出來的。
  阿新嚇了一大跳,拚命為娘辯護,到處辟謠。
  阿新越來越沮喪了。他悲痛自己的身世,怀疑他不是這個老娘養的。
  我怀著滿腔同情,望著消瘦蒼白、大伏天連帽子也不戴、悄然走在村里公路上的阿新。
  阿新已經是二十三歲的男子了,卻甘心受著不講道理的老娘任意擺弄,不但不表示任何抗議,還到處為她辯護,這使我在心里發生奇异的感覺。
  我覺得他好像是与眾不同的,所以盡管很同情他,卻不能像對別人那樣送給他一點吃食什么的。
  在路上遇見的時候,我誠心誠意向他打個招呼,問候他的病。
  在這樣的時候縱然气色非常不好,他卻每次都只是這樣回答我:
  “托您的福身体越來越好了。”
十四

  在大家為阿新的事件奪去耳目的功夫里。三十一號就來到了。那天剛巧是“二百十日”的前一天,天气一清早就悶熱得很,緩慢的南風時而懶洋洋地吹動樹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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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二百十日”:指自立春數到到第二百十日的一天,陽歷九月一日左右。每年在這天前后,日本各地都受暴風雨的侵襲。
  我比平日早起身,照例在村里散步。
  一看,家家戶戶已經都吃過早飯了。在前面的廣場上和十字路口聚集著許多大人和孩子,亂哄哄地吵鬧著。
  不過,使我吃惊的還在后邊。原來這些人穿在身上的衣服和其他的東西都比平常肮髒好几倍,個個都換了另外一個人似的。媳婦儿們一律蓬亂著頭發,她們平常愛穿的坎肩儿也看不出是哪年曾經洗過。裸身赤腳的孩子們活像迎接祭禮的日子似地喜气洋洋,那些在平常日子里根本連影子都不能瞧見、躲在屋里深處、行動不便的老人和病人,今天也都被搬到能從公路上瞧見的地方來了。
  我不了解那個箍桶老頭儿為什么今天特別把平常极不重視、恨不得她快死掉的閨女也搬到店頭來睡,不怕難為情地在大家面前展覽襤樓不堪的被子。
  整個村里已經肮髒到不能再肮髒的程度,但那种喜气洋溢的气氛卻是我頭一次看見。
  漸漸的,我明白了這些人的用意。人心竟墮落到這個地步?我害怕又難過。
  宛如遇見了自己渺小的力量不能制止的事件似的,我悶悶不樂地回到了家里。
  家里,是永遠不變地和平而清洁,先代留下來的家具端正、整齊地擺著。
  我不時地站在廊子上注視飛揚在對面公路上的砂土。從這里可以觀察每個從鎮上來到村里的人。
  我一直等到快晌午了,公路上卻連一個鎮上人都沒有出現。
  到了十一點來鐘,公路上終于出現了一群洋車的行列,冒著炎暑駛過去,車上斑駁燦爛,五顏六色;鎮上太太們的工作就要開始了。
  太太們在村子人口下了車,圍著會長夫人七嘴八舌地討論行動提綱。在她們四周立刻筑成了一堵人牆——裸著上体,背上縛著嬰儿的黃毛丫頭、媳婦儿,密層層地圍包了她們;人牆越來越厚了。
  這些窮女人吃惊地觀察鎮上的“太太”們。
  她們瞧太太們插著發亮的梳子的頭;繡花的衣領和閃耀在手指上的紅、綠、白各色的戒指;沒有一個太太不戴戒指。每個人的手里都提著一只好看的小提包。多么漂亮的腰帶!什么牌子的宮粉才能擦得那么勻呢?呃,竟有那個樣子的洋傘!
  媳婦儿們羡慕得几乎感到頭痛。同樣生為女人,卻有像自己渾身泥汗過一輩子的人和整日打扮得漂漂亮亮、任意散財的人。瞧,她們是多么堂皇!
  可是……
  難怪媳婦儿們納悶,今天鎮上的太太們雖然把自己打扮得從頭到腳珠光寶气,衣裳卻是穿洋紗的。
  因為會里有一條規則:“以朴實為主,不得穿比洋紗更高貴的衣服”,賢明的太太們所以十分忠實和十分适當地遵守了這一條。
  太太們開始行動了。
  色彩華麗的洋傘的行列在鄉村公路上形成一條惊人的長蛇陣。
  ”她們在箍桶老頭儿家的店頭住了腳。
  跟在她們身后來的一大群看熱鬧的人,爭先恐后地站滿門口,屋里又暗又問,裸著上身只穿一條緊身褲的老頭儿和披著破坎肩儿的媳婦儿把那個像幽魂似的閨女夾在當中,朝著太太們磕了頭。
  會長夫人夾著難懂的漢語用鼻音說明了她們的來意。
  老頭儿和媳婦儿听了莫名其妙,但不住地朝她磕頭。接著,會長夫人向太太們比划了一下手指頭。
  有一位太太從紅漆的托盆里拿起一包用粗的紅白喜帶子捆扎的紙包,在老鄉們一片羡慕感歎聲中放在箍桶匠的一家人面前。
  箍桶的兩口子高興得真想馬上搶過紙包來。但是他們強作鎮靜,不住說些感謝的話和恭維的話,接連不斷地磕頭。
  磕著磕著,他們逐漸冒起火來了,几乎忍不住怒喝:“別再捉弄我們吧!赶緊給我滾!”
  到這時候太大們方才不再讓他們表演把頭不住點上點下的把戲,她們終于离開那里。箍桶的一家人不禁深深舒了一口气。
  他們兩口子不管門口還站著一兩個太太,搶著拿起紙包,急得心慌意亂地打開了。
  從里出現一張五圓鈔票。
  兩人一瞧見鈔票,頓時像触了電似地對望著臉,浮著會意的微笑。
  “能過几天好日子咯。”
  “真的呢,能買那天瞧見的腰帶咯。”
  媳婦儿說罷立刻便想起旁邊的閨女。一看,閨女已經累坏了,只是呆呆地凝視著弄皺了的紅白喜帶和上面用正楷寫的“病人慰問金的紙包。
  媳婦儿咂了咂嘴,對老頭儿耳語著什么話。老頭儿望了一下紙包,又望望閨女的臉,說:
  “不要緊,她懂得什么!”
  不久閨女拖著發臭的被子踉蹌回到又暗又潮的屋子里,不見了。
  太太們挨家站在窮人的門口,反复背誦同樣的慰問詞,大模大樣點點頭,在不影響身分的范圍內适當地表示了同情。
  尤其是那位會長夫人,要是平常她一定邊說“啊啊,是啊,是啊,是的呀”邊把頭點到胸前;今天卻不同,她大大方方地點著頭;她是在心里自語著:“啊啊,好!好!”
  這一群人每到一個地方總受對方的感謝和尊敬,引起對方的惊喜。
  太太們對自己的工作感到滿意。
  “對人施舍是多么有趣的事呀!”
  不過,她們漸漸疲倦了。她們也厭煩同樣的行禮和同樣的謝辭,不高興再對每一個人表示親切的同情,懶得一一說明來意了。到末了,會長夫人只是停住腳步點點頭,太太們也隨即扔下紙包,打算赶緊來個完事大吉。
  連那些跟在她們后邊的人群也逐漸不客气了,他們大聲罵她們,評論她們的容貌,使得太太們更加泄了气。
  她們又渴又熱,又擔心臉上的宮粉脫掉。當大家怀著不安和急躁交織的心情來到一家老百姓門口時,有個人突然坐在火熱的地上,阻擋她們的去路。
  太太們都為這個突然發生的事情嚇了一大跳,想赶緊往后退几步。這時那個人一伸手捉住离自己最近的一個太太的衣襟,哭咧咧地嚷著:
  “咱不是可怕的人哪,請听听咱的哀求吧!”原來她是善呆子娘。
  在她背后呆然站著善呆子和白痴孫子。太太們狼狽了跟來看熱鬧的人都笑哈哈地停住了腳步。
  猩猩老婆婆拉開嗓子發出鋼鐵一般的聲音嚷道:
  “好心的太太們!請瞧瞧這個瘋儿子和連話也不會說的傻孫子吧!求太太們哪!應該救救像咱這樣可怜老婆婆呀!哪有比咱更可怜的呢!求求您,做好事儿吧!”
  那個被捉住衣襟的太太也快要哭出聲來了,她邊往回拉衣襟邊嚷嚷:
  “你干嗎!快放手!我不會走開,快放手!”
  “不,咱不放手!咱死活不放手!請听听吧,哪有像咱……”
  老婆婆把太大的衣襟捉得更緊了,匍匐在地上。其他的太太們异口同聲地嚇唬老婆婆,又花言巧語地哄她,老婆婆卻總也不放手。
  太太們那种不知所措地來回拉衣襟的樣子太滑稽了,四周的人情不自禁地高聲喝起采來。
  這時一個男孩子像狗一般擠開人群跳了出來,邊喊邊指手划腳:
  “喲伊!喲伊!多沒羞!””
  那是甚助的儿子。
  這么一來,那些一直耐著性子等待這個机會的野孩子們立刻起哄了:
  “一點儿力气都沒有啦!這种臭女人會做啥事儿呀!”
  “老婆婆,咱幫你的忙!”
  四周飛揚黃土,在一片吵鬧聲中時而傳出老婆婆唱歌般的哀求聲:
  “好心的太太們!請听听吧,咱家的瘋子和白痴……,他們怎么能活下去呀!”
  太太們失去了常態。她們很想立刻溜之大吉,但又不甘心在這些野獸般的人們面前表示投降。她們完全興奮了,個個都變得神經質,看那樣子,稍微用指頭砍一下,她們都會尖聲大叫起來。甚助的儿子對著呆呆站著的善呆子的耳邊小聲說了些什么話,接著比了奇妙的樣儿推他一下。
  被推到太太們當中來的善呆子“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地傻笑著,比出不堪正視的下流動作來。
  “太失禮啦!”
  “太過分了,干什么呀!”
  太太們因為害羞和憤怒漲紅了臉,用袖子蒙著臉,邊叫邊想退出去。
  這么一來,窮人們完全暴露出他們的獸性來了,連大人也沖著她們說難听的話開玩笑。
  會長夫人几乎發瘋了。她噙著眼淚,從同伴手里奪取一個紙包,狠狠丟在猩猩老婆婆的臉上嚷著說:
  “快,快走開!,太過分啦!快,快,快!太……”
  老婆婆好容易才站了起來,一手推開善呆子,平心靜气地道了謝;
  “謝謝您哪。咱家三口子有救啦。咱忘不了太太們的恩情。”
  三個人擠在一塊儿心滿意得地回去了。人們的騷動也停止了。
  太太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過不一會儿,還是會長夫人頭一個勉強恢复了原有的威嚴,用可怕的眼光立眉豎眼地在群眾臉上橫掃了一通,然后默默站在同伴前面邁起步來。
  她們的歸途是多么寒傖哪!甚助的儿子遠遠沖著她們擲去牲口的舊草鞋,唆使狗去咬她們。
十五

  鎮上的太太們來過了。她們散了財,又回去了。
  就是這么一回事呢。可是,為了“這么一回事儿”我們小小的村子就整個儿給扰亂了。
  孩子們穿上節日的衣裳,聚在村里唯一的粗點心舖子門口,嘰嘰喳喳地吵鬧著。
  大人們為了爭論得到的錢的用途,夫妻和父子之間都起了口角,隔壁鄰舍也互相嫉妒,鬧不和睦了。
  不過,我的家卻依然是“生意興隆,車馬盈門”。
  今天,他們和前天一樣都來我家串門。
  他們十之八九都穿上干淨衣服,腳下的木展也是半新半舊的。他們把鎮上的太太們訪問的經過從頭到尾、源源本本說給我們听,談著那件連我們家都听見了吵鬧聲的大騷動,嘲笑太太們的膽小和軟弱。
  只捉住太太的衣襟就得到錢的猩猩老婆婆、挑唆善呆子的甚助家的儿子,這些人的行為像是勇敢、有趣的事跡似地使他們大為開心。
  “那個老婆婆的樣子真了不起。真想讓您也瞧瞧她們出洋相的丑樣子哩。”
  他們也爭先恐后地把自己得到的錢數告訴我們。
  “咱得了五塊錢!”
  “你太狡猾啦,咱只得了三塊錢。”
  接著,他們就罵她們事先把鑼鼓打得那么熱鬧,結果是只給了這么一點錢,還硬逼著人家表示感謝,簡直大不講理;有的還罵她們把錢分得不公平。總之,他們比過去更加深了對鎮上人的反感。
  我抓住每個來串門的人問:“這回有了一點意外收入,日子過得比較容易了吧?”可是沒有一個人承認。
  “像我這樣窮光蛋,盡管得了三圓、五圓,這有什么用呢。女的要買那個,男的要買這個,在兩口子打架的功夫里那么一點錢早就飛走了。過了三天又恢复原狀,不得不一身泥汗過日子哩。”
  他們的話并不假。還沒有過一星期,那些從鎮上流到村里來的錢又被收回鎮上去了,村里人的手里再也沒有夠上三圓那么大數目的錢了。
  他們要是有了一點多余的收入,立刻便拿去購買東西。他們不加思索地拼命購買,結果是添上利錢還給鎮上。
  他們沒有儲蓄的習慣,所以根本不想積錢。他們把銀行和郵局當作是只拿一本折子換走他們錢的地方,所以沒有一個人利用這些机构。
  因為這樣,盡管我們口口聲聲勸他們儲蓄,這等于是白費嘴舌。如今,他們雖然得了錢,卻仍然吃我們,喝我們,滿不在乎地伸手要東西,央求我們想辦法。
  我不由想起這樣的事來:說不定正因為我幫助他們的力量很小——例如給錢的時候從來沒有一次給過一塊錢整數,給的衣眼也都是舊的——所以不至于在他們身上發生很坏的影響。
  要是我給每個人一百圓,他們在用完這個錢以前,一定是不務正業,优游自在過著日子;等把錢用完了,他們就又要求我們想辦法,完全依靠我們。他們需要的幫助是永遠沒有限止的。哪怕我們為了幫助他們變窮了,他們也依然要求我們想辦法,怀著“總會得到什么東西”的希望每天每天到我家串門的。
  不出我所料,鎮上的太太們的計划是失敗了,同時在我心上留下一個可怕的疑問:“現在我該怎么辦。”這個疑問在發生甚助事件時也曾經一次苦惱過我。可是,那時候我還對自己的行為怀著信心,并不像現在這么灰心喪气。如今,我卻開始怀疑自己那些行為不一定是對的。
  當一個人對弱者表示怜憫或是施舍東西的時候,誰敢斷言這個人不帶一點虛榮心呢?
  不消說,我們不談那些徹底看透人生、大覺大悟的人,至少像我這种程度的人是几乎不可能虛心下气地救助別人,為他們謀幸福吧!
  從鎮上太太們的那些行為看來,活像賑貧行善這一類行為,在某個場合不外乎是施舍者本身享受散財的自由和施展勢力的一种手段。
  至少在“施舍者”和“受施者”之間不可避免地發生力量的差异,因而從彼此不同的立場上發生种种的感情。
  正因為這樣,雖然我盡量用誠懇的態度對待他們,卻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施舍者”自得的神气。
  我無論如何不能和他們成為一体。我不過是為了想救起漂流在河里的他們,從河岸伸出竹竿而已,絕不是親自投進河流中去救他們。
  徒然表面上是跑到地里去幫助他們收獲,同情他們或是發生共鳴,但我是絕不能變成他們之間的一個。
  那么,要是我也漂流在同一河流里,那該怎樣呢?我一定為了防備自己被河流沖下去,沒有功夫管人家吧。
  我已經不滿足只從河岸伸竹竿,但使自己和他們一同浴著濁水,痛苦不堪地掙扎著,最后失去手腳的自由,這對于只能有一次不能有第二次的我的生命來說,似乎太悲慘了。
  那么,應該怎樣才能使自己真正謙虛和誠懇,同時又能消滅現在的不滿和恐懼呢?我感到惶惑。
  好像在什么地方有人對我嘲笑著似的:“你那花園怎樣了?應該是開始萌芽的時候呀!”
  可是,我是一個不太容易死心的人。我不能馬上“放棄”原有的欲望,不肯平心靜气地把它忘掉。
  我不能嚷著“社會本來就是這么一回事儿”泰然處理自己的感情。我平常總被不滿、悲哀、痛苦等等情緒折磨著心,受那些“聰明的人們”莫名其妙的同情。
  如今,我也不能嚷嚷“沒什么關系,這不過是我太渺小罷了”等話來安慰自己的心。
  即使我是一個發出蚊子般的小聲、老是卿卿咕咕的人,但卻感到自己所期待著的東西就在离此不很遠的地方,正在等待著尋找它的人;我相信自己不過是還沒有找到而已。我憑著這個感覺,為了尋求牆壁那邊的某种東西,盡量睜著大眼,伸手摸索,聳著耳朵靜听著。
  像這樣,在我被重新涌出來的希望折磨著心的時候,村里現出了貧窮以前的好景況。
  在村子的盡頭有一家酒店。這個平常生意不怎么興隆的酒店,最近卻突然熱鬧起來了。一到黃昏時候,店里聚集了從地里回來的農民和被大家起了個外號叫“一升酒”的箍桶老頭儿、甚助父子等等人。
  他們把長板凳端到店頭來,燒著蚊香又唱又跳。那些出來乘涼的附近的媳婦儿和孩子們也圍繞著他們看熱鬧。
  善呆子每次都成了助酒興的好材料。
  這個晚上,酒店里照樣亂哄哄。酒客們躺在長板凳上吧達吧達用團扇赶著聞見酒气成群飛來的蚊子。在這一批人當中今天還看見阿新的臉。
  那些酒鬼有時用筷子夾著咸菜,有時互相交換酒杯,時而亂七八糟地罵鎮上的太太們,時而開個無聊的玩笑。阿新坐在他們一群里默然握著酒杯,定眼凝視著溺在怀里的蚊子的尸体。
  “呀,真的阿新在這里呢。你干嗎不聲不響,我簡直把你忘掉啦。來,干一杯!一喝醉酒,咱們的天地就變大了。”
  阿新卻不肯喝酒。
  大家覺得一直把他忘在一邊太對不起他了,口口聲聲慰問他。
  有的安慰他,別為那种妖怪豆子操心,隨意到外面去取樂散心,或是再出越遠門;有的大罵阿新的老娘,說像那种不把阿新當作親生儿子的鬼老婆子應該讓她跌死在地上才對。
  甚助也掄著拳頭嚷嚷說:
  “要是你答應,我馬上讓她嘗嘗厲害!”
  “一升酒”老頭儿一面用舌頭一點一點舐著酒,一面傾听著大家的話,這時他趁著大家中斷饒舌的當儿插進嘴來,用鄭重其事的口吻說:
  “咱說呢,阿新,你把那樣的老娘當作神佛看待,這就是你頭一個錯了。不管是你的老娘也罷,什么人的老娘也罷,她們都是娘儿們呀。她們也會干坏事儿的。要是討厭你,她也沒法赶走你呀。”
  “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為了那么一點事,母子吵起架來,我可對不起老爹。要是我一個人不吱聲,事情就會過去的。我不愿意跟娘吵架。”
  “所以說你是佛心人哩。像這樣的人可太少了。他說話跟他死去的老爹一樣呢。”
  “跟他一比,你可是個挺坏的浪子呀,‘一升酒’對吧?”甚助從旁邊插嘴說。
  “真的,像這种浪子,老天爺早就給安排好下場啦。”’
  “你們現在才明白這個么?太晚啦。瞧,我早就給‘地獄’纏住身”,哪里也不能跑啦。”“一升酒”指著坐在身旁主把咸菜送往嘴里的女招待出身的老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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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地獄:在日本,把下等女招待叫“地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唱自拉竟說起痴情話來了,听的人可受不了呀!”
  “對呀,自唱自拉,能活著就好。對吧,阿新,誰管他媽的死了以后怎樣呢!以后的事情他媽的誰管……它!呀,唏齊藥依撒!怎樣,滿好听吧?”
  大家亂哄哄地喝了采。
  “多好玩!我真想跳跳舞,爹!”
  甚助的儿子歪歪跌跌站了起來。這時恰巧來了同是帶點醉意的善呆子。
  于是,酒店更熱鬧了。
  善呆子被他們灌了兩三杯酒。
  “我和你是好朋友啊,善!跳個舞吧?挺有意思呀。”
  甚助的儿子拉著善呆子的耳朵繞了長板凳走著說。
  “多好玩!來跳一個,又給你酒喝。”
  “跳吧,有個好對手呀,哈哈哈哈哈!”
  “跳吧,跳吧!”
  甚助的儿子原來就頭腦簡單,如今喝酒喝迷糊了,像瘋子似地吵鬧著。
  他把上身脫得精光,把草履穿在兩手上,對著善呆子的身子亂打亂撞,嘴里嚷著莫名其妙的話,跳起舞來了。
  “呀,跳得真棒!”
  “來跳吧,跳吧!好么?唱一個呀!喂,在咱的地里……喂,唏齊藥依撒!”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多好看!”
  “喂,加油,加油!”
  善呆子被甚助的儿子用草履吧達吧達打著身子,兩手撩起衣服底襟,喳、喳、喳地開始跳起舞來了。
十六

  太太們訪問了村子以后,很快地過了一星期。村子又回到原有的陰郁而貧困的樣子。此外,地里的活儿也開始忙了,自然沒有人再留戀酒店的長板凳,無聊的紛扰也逐漸減少了。
  不過,好像要永遠紀念鎮上太太們的善行似的,善呆子完全變成了酒鬼。可能他在那些助大家酒興的日于里到處讓人給灌了酒,養成了喝酒的習慣吧。
  我們看見善呆于從早到晚酪酊大醉,渾身泥汗,跌跌倒倒在村里到處流浪。
  他一來到人家門口,不管誰家就跑進去要求說:
  “給點酒喝!”
  沿著公路的老百姓家里,沒有一家,他不進去要過酒喝。這些人家十之八九都給他滲了一兩滴酒的水喝,善呆子卻高高興興喝醉了。
  有一天下午,我們坐在飯廳廊子上磨著核桃。這時一個男子從庄稼地那邊繞個大圈儿,穿過篱笆門大模大樣走進院里來,把我嚇了一大跳。仔細一看,原來是善呆子。
  我有點害怕,往后挪了挪身子。這時祖母和其他的人也從屋里走了出來,一半儿害怕一半儿好奇地瞧著一聲不響站在院里的善呆子。不一會儿,呆子放低聲音,卻是清楚地說了一句:
  “給點酒喝!”
  女佣人馬上進屋里去,端來里面盛著微帶酒气的水的破飯碗,遠遠放在廊子的一端說:
  “瞧,放在這里啦。”
  善呆子等不得女佣人放手,像搶似地馬上拿起了飯碗,呼呼喘著气,喉嚨咕咕響著,一滴不剩地把酒喝光,還用舌頭舐了舐碗。
  善呆子拿著空碗一動不動站在那里。女佣人說:“不太衛生,馬上把他攆走吧。”祖母卻說:“要是虧待瘋子,以后必定受到報复,所以還是不理的好。”
  我許久以來不曾仔細端詳過善呆子的臉。不知為什么,今天他比平常干淨得多,臭气也不大,衣服也不髒。可是,這么一來,那精神病者特有的奇妙地失去統一的四肢的動作和目光的移動顯得更惹人注意了,我反而感到害怕。他比從前瘦了很多,下腮完全沒有了肉,額上的皺紋也增加了,看來減少了不少体力。可能不斷的喝酒使他始終處在興奮狀態里,影響了身体。
  多可怜!要是發起酒瘋來可怎么辦。
  我呆呆地想著從前母親告訴我的北海道的瘋子的故事。這時善呆子突然嘻嘻傻笑,自言自語地說:
  “我真想吃頓飯哪!”
  他那說話的口吻像小孩儿似的,我們不禁失聲笑了起來。我和女佣人在大碗里盛了滿滿一碗飯,上面還高高堆放著中午煮好的飯菜和鹽菜,又把它放在廊子的一端。
  他馬上拿起碗,一屁股坐在地上,把碗夾在兩腳之間,開始吃起來。他只望著碗里,像餓瘋了的野狗似地大口大口吞咽著飯菜。
  看著看著,我漸漸覺得他真太下踐了。
  他那樣子比畜生還難看。要是養出這么一個人,不如養出一只貓還幸福得多。這樣,可能對于他、對于他身邊的人都有好處。我認真這樣想著。我不忍心再把他看下去,所以背著他又磨起核桃來。我從劈拍劈拍裂開來的殼子里剝出淡黃色的肉來,用磨子把它磨成粉。
  過不一會儿,善呆子好像已把一碗飯菜吃得精光,從地上站了起來。我手里握著磨子的柄,怀著形容不出的心情目送兩手提著空了的破碗和大碗又回地里去的善呆子的后影。秋天下午平穩的陽光恬靜地照著善呆子亂蓬蓬的頭發。
  一到气候變換的時候,阿新那沒有養好的病,由于受暑气和傷心勞神,突然惡化了。
  他全身浮腫,連站著也吃力;但要是呆在家里,便不得不听老娘的諷刺,所以拖著拐腳漫無目的地到處流浪,有時躲在樹林里呆呆地想著心事。村里的人看見阿新這种遭遇都對他表示同情,互相談論著希望他能夠早日治好病。不過,這兩三天來他連走路的勁儿都沒有了,大半時間都躺在家里沒有陽光的又長又狹的四疊房間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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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四疊房間;可以放四塊草墊的房間。一塊草墊寬三尺,長六尺。“疊”是日本房間的面積單位。
  從這間房里望出去,前面是一片桑園和菜園,在盡頭儿的地方是一座被樹林圍繞著的墳地。他用胳膊枕著腦袋靜靜望著展開在眼前的一片景色。在活潑的陽光下跳著舞的樹葉柔和的籟籟聲,流在房屋旁邊的小溪的潺瀑聲,這些聲響一一地滲透阿新的心靈。他怀著莫名其妙的心情,難過得几乎落下淚來。
  “爹在樹林那邊呢。”
  阿新一想到這個,腦里便像夢境一般浮起他父親還活著的時候的种种回憶。
  那是阿新還只七八歲的時候,那個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會那么快去世的健康而仁慈的父親,把阿新馱在肩膀上,來回在桃樹林里走著,叫儿子盡量采吃樹上的桃子。那時候,一家人過著多么幸福的日子,大家多么高高興興感謝太陽呀。一想到這些事,阿新恨不得馬上飛到他爹那里去。
  而今,雖然在這個廣大的天地里,只留下母子兩人,他們卻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發生沖突,并且自己的病也再沒有恢复的希望。這么一想,阿新覺得再活下去也沒什么意思。
  要是自己的存在不利于母親,他可以馬上离開村子;但自己是快要死的人,希望母親能像在七年前叫的那樣叫一聲“新娃!”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阿新很鮮明地想起了寄住在北海道的時候,家里有一個十九歲的伙伴得了急病,只在三天功夫死去的情景。
  這個伙伴一直到臨死那一天還不离嘴地喊著“娘!娘怎么不來瞧我?咱等著娘呀!”,一面對大家談著他那仁慈的母親,自從把他養下來一直到离開,她一次都沒有大聲罵過他。在臨終的時候,他把已經閉上的眼睛突地睜開來,用力伸出兩手,清楚地喊了一聲“娘!”接著就斷了气。阿新無論如何也忘不了這個伙伴的尖叫聲和消瘦的胳膊。
  即使死在不知名的山里和草原里,但在臨終時能叫聲“娘”而死去的人是多么幸福呀。阿新認真思索起自己的“死”來。
  那是特別炎熱的一天,阿新一早就很不舒服,連移動四肢的力气都沒有。
  他一面赶走討厭的蒼蠅,一面用濕潤的眼睛凝視著無窮無盡地展開在眼前的高而大的蒼空。這時候,一种敏感活像從什么地方突然飛進來,阿新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死。
  阿新浮著奇怪的微笑,慢條斯理地動著身子,用手撫撫臉,柔和地喊了一聲:“娘!”
  “什么事?”
  后門的水聲停止了,阿新的娘兩手濕漉漉,板著面孔走進來。
  “我知道娘很忙,可是稍微坐坐談談話吧?我有話要跟娘談。”
  “什么事?有話快說!”
  “先坐下吧,真的,我有很多話要跟娘說呢。”
  阿新用溫柔的、充滿熱愛的目光凝視著老娘的臉。接著,他微微一笑,搖搖頭。
  “我說呢,娘!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
  “突然談起這樣的事,娘可能會不高興。可是,我覺得已經活不長了,所以希望你赶快決定繼承這個家業的人。不管什么人都行,只要娘把那個人看中了,我是沒有意見的。”
  老娘面上起初浮著奇怪的表情,接著她大聲怒喝起來:
  “干嗎譏諷起娘來了!別多管閒事,乘乘躺著得啦,混帳!難道娘就不明白你的心事?”
  “別生這么大的气,娘!我根本沒有譏諷你的意思,只不過向你說出心里的話。……我,一想起沒有去北海道以前的日子,現在的日子太不好過。我誠心誠意想幫娘的忙。不管什么事,把你的心事統統告訴我!啊,娘,我是快死的人,這是我唯一的請求,想想過去的日子吧!”
  “別拿話嚇唬人!不成,我可不會上你的當。洗把臉再來哄娘吧!”
  “不對,娘!你也該明白,像我這么個身体的人是什么事也干不動了。我只想等一切都弄清楚以后再死去。希望恢复了過去的母子情分以后再离開你,啊,娘?前些日于鬧的大豆的事,我是無論如何想不通呢。”
  “想不通又怎樣呢?我不明白你講的是什么。混帳!我的命真不好,養出一個想給親娘扣上坏人的帽子的儿子來!多倒霉!隨便你胡說八道吧,讓娘一人充當坏人,你就高興了吧,喂,你高興了吧!”老娘說著,說著,神經質地落下眼淚。
  阿新一臉悲哀,默默凝視著母親的臉,接著從被褥下面拿出錢包,放在老娘的膝前。
  “娘!這里有一點錢,請你保管。我死了,你就拿這個錢埋我吧。我拿這些錢沒有什么用。”
  老娘閃亮著眼睛,但隨即臉上泛出有點難為情的表情說“是么”。她把錢包握在手里心滿意足地走開了。阿新高高興興地面浮微笑,闔上了眼睛。
  “娘!娘不是坏人。可是,我多難過呀。想起那過去的日子,我多難過呀,啊,娘!那時候我們是過得多么和睦呀。”
  淚水從阿新的兩眼像泉水一般涌了出來,他咬緊牙關門聲哭泣;痛苦、凄慘的哭聲響徹在整個房間。
十七

  暑往寒來,和去年一樣,和一百年前一樣秋天又來了,在遠离都市不知名的小村里發生了一些事。
  在群山和樹葉上已顯出鮮明痕跡的秋天和還滯留在不知什么地方的夏天經常發生沖突,這兩三天來天气非常險惡。
  烏云布滿在低空,暖洋洋的南風在低垂的烏云下醞釀著令人下快的濕漉漉的空气。常受阻擋的陽光使成層的灰色云塊鑲上金色的邊儿,使群山變成深紫色,使干燥的地上清楚地顯出樹木和房屋不規則的影子。
  從山上斜刮來的風揚起陣陣砂土,結了穗子的庄稼沉重地垂著頭,刮呀、刮呀、刮呀、發出陰郁的響聲,波浪一般起伏著。在時而從云間露出的深藍色的天空里閃著閃電,從遠處傳出隆隆雷聲,森嚴的万象都在里著凄慘的景色。
  這一天天气更險惡了,到了黃昏刮起大暴風來,給老百姓帶來很大的不安。那些將要熟透的庄稼就要遇暴風大雨,這是值得优虛的一件大事。
  他們忙著巡視庄稼,我家的地里也出動了三個佃戶,用東西遮圍庄稼,又起架干。
  坐在很早就失上門的房間里,傾听逐漸大起來的戶外風聲是不怎么舒眼的。我們害伯起來,不敢單獨呆在自己的房間里。
  全家人都聚集在飯廳里。
  搖撼著這雨板刮過去的風的吼叫聲,不知從哪傳來的銅鐵般壓軋聲,時而听得見的野狗陰慘可怕的哀叫聲,都讓人感到不安和恐俱。
  風勢越來越大。流在茫茫天空里的云塊加快了速度,從東南方刮來的暴風也非把地上所有的樹木和房屋吹倒不可似地狂刮起來。
  砂土卷著短短的渦旋飛揚著,在沒有人影的公路上到處飛馳。所有的樹木狂瘋地搖晃著頭,細小的樹枝無情地被撕開來露著白色的肌肉,樹干發出痛苦的呻吟,一面失聲哀叫一面扭動著身子。風在房屋的犄角發出狂叫聲,樹葉翻出淡色的反面,扭來扭去,發出各种聲音問泣啜咽。
  在這個宛如天气被巨人的手掌揉搓似的狂風逞強的夜晚,一個細長的人影靜悄悄地出現在公路的一端。
  黑影不慌不忙地頂著這么狂亂的大風往前移動。
  他昂著頭,有節奏地動著手腳,步伐不亂地往前走去。他那活像放在車上的泥偶擺動一般邁著步的樣子和周遭那些畏縮了的万象對照,前者是顯得多么威嚴呀!對于沉滋在殘酷的快樂里的暴風說來,他是一個可惊的叛逆者。
  他那好久沒有理過的頭發是亂蓬蓬的,每刮過一陣狂風就垂散到臉上來,衣眼底襟嘩啦啦地撩動,經在他的小腿上。但是看來這些事并不防礙他走路,人影非常鎮靜地、從容不迫地邁著步。
  哪怕烈風卷起來的土砂像針一般刺痛他的臉,他的頭卻永遠昂著,他的臉卻永遠朝著前面。塵屑弄痛他那露出的細腿。衣服被刮進風的渦旋里去拚命掙扎,時而鼓起來時而萎下來。
  可是,他卻一股勁儿往前走去。好像在他前面根本不存在什么障礙物似的,不,縱然有障礙物他也毫不費力地戰胜它們。他只是一股勁儿地往前走。當他來到筆直往前延伸著的公路的拐彎角時,在這奇怪的黑影前面又出現一個新黑影。
  縮成一團的小小的影子在塵土飛揚的黑霧中是多么軟弱無力地踉蹌走著呀!真的,新的人影是跌跌歪歪行走著。
  當一陣狂風發出很大的吼聲刮過地上的時候,那個人影就像遭戲弄的枯葉,忽左忽右,前仆后仰,就要跌下來似地顛躓著:暫時間停住腳步,好像犯失魂病的人似地顛顛倒倒搖晃著身子。
  這個兩手緊緊蒙著臉,給風刮得從公路的那一端撞到這一端、凌亂著腳步走來的人影,為這突如其來的人的腳步聲嚇住了,從手掌之間露出臉,透過黑暗和塵土的帷幕,想努力看清對方。
  突然出現的頭一個人影,從那不斷地踉蹌著很吃力地走來的第二個人影看來,是多么可怕而偉大呀!
  第二個人影又歪歪斜斜走進路旁樹林里躲起來。
  他想讓那個人影過去。
  可是,不知為什么,那個一直望著前面走的第一個人影,來到樹叢旁邊時卻突然住了腳。他轉過身去目不轉睛望著來的方向。在那里,雖然許多樹木枝梢擋住他的視線,但卻仍然清楚地望見沖破夜幕閃爍著的村公所明亮的燈光。
  第一個人影集中所有的精神凝視著那一孤獨的光亮。突然間,從他嘴里“哇”地一聲漏出惊喜交織的尖叫聲,他把身一跳,高舉有手,一縱身像皮球一般往前奔去。
  他彎曲了身子,張著嘴,□著門牙,伸出頭,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前面奔走著。在他四周,颼颼烈風迎面刮來,又颼颼地刮過去。
  第二個人影沒條斯理地移動著身子。
  他那兩手蒙著臉的小小的影子,一路被狂風戲要著逐漸走遠,消失了。
十八

  夜半的狂風一到破曉時又刮來好几陣驟雨,斷斷續續下著的雨沖走了公路上的土砂,好几條細水流在公路的兩旁,水順著留在路當中的兩條車轍溝潺潺流下去。
  農民們都躲在家里打草鞋和草繩來消耗時間,但孩子們卻不能在家里靜坐,他們跑到村子盡頭儿的一座雜樹林去玩耍了。
  在那里,一到秋天就有許多不知名的“蘑菇”露出頭,有時那稀有的“滑菇”也露出黃色腦袋,使那些小小的采集人躊躇滿志了。今天,孩子們故意挑選這么險惡的天气,開始了“采蘑菇”的游戲。
  他們在樹林里拼命尋找蘑菇,使裸著的腳底碰在割過的葦草楂子上,怪痒痒的,卻是不停腳地往樹林深處走去。
  他們指甲之間塞滿了泥土,拚命挖開積在地上的、活像堆積著的溫漉漉的薄紙似的落葉,有時把無意中捉住的蚯蚓互相扔來扔去,有時用松葉搔搔同伴的身子,爭先恐后往前走去。這時一個走進連著樹林的墳地里來的孩子像發見什么東西似地突然停住腳步,怯生生地窺伺前面。
  一看他這樣子,其他的孩子都嚇了一跳,一齊跑來透過搖晃著的樹枝梢瞧著被他指著的一點。
  在那里——在一簇樹葉像濺著水沫的浪頭一般騷然起伏著的地方——一塊黑地白花布像一面旗子似地被風吹動著。
  “是什么?是什么東西嘩啦嘩啦吹動著呢?”
  “真的,那是什么呀?去瞧瞧吧?”
  “嗯,說得對。快去吧!我在這里等著,好吧,阿源””
  “對,你去瞧吧。我在這里等著你。”
  “汁么,是我一個人去么?不,我可不去。你們也一起去吧。”
  “我不想去。是你頭一個說要去的呀,對吧?”
  “嗯,對。”
  “對對,是你開口的呀,就去吧。”
  “你去吧,我在這里等著你。”
  那頭一個說出要去看的孩子完全給難住了。他提議大家(手害)拳、(手害)輸的人去看,可是伙伴們無論如何不同意。到未了決定由他帶頭儿頭一個走去,大家跟在他背后。
  他那小小的心為好奇和恐懼緊張万分,活像心在耳朵里別別跳著。他害怕得真想從這里逃跑,但又死心塌地地想:到了這地步非在這些“膽小鬼”面前顯顯自己的勇敢不可了。于是,他怒聳兩肩邁著大步往前走去。
  可是,這個可敬佩的勇士,當他發見從松樹赤色樹干高處搖搖擺擺吊挂著兩只蒼白的人腳的那一剎那,他的決心馬上從他心中消失得一干二淨!他臉上刷地失去了血色,跳起來沖著伙伴尖叫一聲:
  “吊死鬼,”
  接著,他像被什么東西踢出來似地一個箭步穿過墓碑之間,沖著公路逃跑了。
  這意外的叫聲使其他的孩子個個都嚇得目瞪口呆!
  他們情不自禁發出各种惊叫聲,互相擁擠在狹小的徑上,爭先恐后逃出這塊可怕的地方。。
  四周突然寂靜了,只有樹葉在簌簌地響著。在那前后搖擺著的兩只腳下,孩子們丟在地上的竹葉,上面串了少許蘑菇,被風微微吹動著。
  几乎全村的男子都被孩子們領著聚集到墳地來了;他們互相擠成一團,暗暗祈求最好是孩子們撒了謊,鼓足勇气往前走去。
  這是怎么一回事儿!
  真地有人吊死在那里。
  有個用手巾包住臉、無力地垂下頭的男子挂在一根繩子上,像弄坏了的玩偶似的、毫無用意地前后搖晃著!
  被雨濕透了的衣服緊緊貼在他身上,清楚地呈出僵硬了的筋肉可怕的輪廓。
  落葉和塵屑貼在他那每六八根粘在一塊儿的,像刷子毛一樣豎起來的頭發上。
  看的人不胜凄涼。
  “到底是誰?”
  大家拚命地回憶,但沒有一個人記得起死人身上的衣服花樣和身子的輪廓。
  自從七年前有個農家女子在這墳地吊死了以后,村里一直沒有發生過這么可怕的事。所以農民們完全不知所措了。
  這些身穿蓑衣、頭戴笠帽的農民沒有一個開口說話的,他們只是呆呆地凝視著像玩具一樣被風戲弄著的死尸。
  在被雨水沖走土砂、留下好几條溝的黃土上躺著一棵被踢翻后濺滿泥漿的木椿子,和泡爛了的一只草展;從离地有三尺高的死人衣襟淌下的水滴在地上滴出無數小窟窿。
  “應該馬上解下來。”
  大家都在心里這樣想,互相等待,等別人先開口。每當烈風發出怒濤般的響聲穿過樹林刮去的時候,大家都害怕那根細繩耐不住重量,死尸轟地墮到地上來。
  那些自封有功勞的孩子們看見平常打罵自己的可怕的“爹”和“哥哥”們今天不知為什么總也不動手,只是呆呆站著。不由吃了一惊,迷惑了。
  他們聚集在墳地的,個角落里互相打著耳語,輪流望著大人們和死尸:
  “像爹那樣的大人也害怕呢……”
  “真的,他們也同樣害怕呢……”
  死尸被解下來,還是等過了一些時候村里來了一個警察和看墓人以后的事。
  僵硬了的死尸被橫放在門板上,當有人費了很多時光解開那濕得不易解開的手巾的時候,旁邊一個男子突然往后跳開几步,像瘋子似地狂叫起來:
  “這不是阿新么?唔?不是阿新是誰?”
  人群馬上動起來了,許多腦袋都從他肩上伸過來,仔細望著死人的臉。
  “呀!是阿新!是阿新哪!這可不得了!”
  “什么?讓我瞧瞧。呀,真是呢!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都是那個鬼老婆子呀,把那么個孝子逼成這樣子啦!媽的,赶緊死吧,貪心鬼!”
  這些心地單純的農民本來就害怕“死”。如今親眼看見心眼儿那么好的孝子阿新、昨天還跟自己談過話的阿新在這短短的時光里竟變成這么個悲慘的死尸,他們個個都心灰意懶,只是打心底里仇恨阿新的老娘。他們口口聲聲稱贊還年輕力壯的阿新盡管扶老娘的折磨卻始終盡孝道的事跡。
  “要是告發她,會得什么罪名呢?不會是毆打致死罪吧?
  在人群里一個口齒伶俐的男子得意地發表議論這樣說。可是,那個看來沒有經驗的年輕警察并不理睬他的話,只是狠狠地發出沙聲,催促大家赶快叫來死人的親屬。
  有個男子立即穿過庄稼地,一面簌簌弄響身上的大蓑衣,一面沖著磨房跑去。
  磨房就在對面,遠遠呈現著那小小的輪廓。可是,那個去捎信的男子卻很久沒有回來。大家談論著性情跟阿新一樣的、不能憎恨別人的阿新的爹的故事,一面不住把手舉到額前去張望走在田壟上的人影。
  去捎信的人回得竟這么晚,他們打算叫第二個人去了。這時有個老婆婆從公路那邊像瘋子一般沖著這邊奔過來。
  “呀,是誰?跑得那么快!”
  “真的,那么個老婆婆跑得倒挺快。”
  把大家的視線引在她一人身上跑過來的,原來是善呆子的娘。
  她成了什么樣子了啊?她白發蓬亂,一只袖子不知去向,邊跑邊吁吁喘著气。
  “呀,你不是阿善的娘嗎?怎么回事?干嗎這么慌張?”
  “誰?唔!吊死的是誰?”
  老婆婆臉上沒有了血色,一手推開大家,想一手揭開死尸上的草席。
  “干什么,是阿新呀!可怜的磨房阿新變成這樣子啦!”
  “沉住气慢慢再講也不遲啊。”
  大家安慰著老婆婆說。
  “什么?阿新?是磨房的阿新么?’”
  老婆婆像放了心似地舒了一口气。她暫時間沉默著,但突然又哭喪著臉說:
  “我家的阿善也不見啦。今天早上有個不認識的漢子對我說:你家那個呆子站在禽村的沼澤邊沿上,比著奇怪的樣子。所以我……”老婆婆說完便扑打扑打落下淚。
  大家安慰她說呆子絕不會死,老婆婆卻說這回她有了不吉利的預感,所以一定發生意外的事,哪怕死尸也好,希望大家幫她找找。老婆婆跪在大家面前哀求著說:
  “要是平常好生照顧了他,我也不會這么焦心。可是,咱連飯也沒給他吃飽,我真怕得要命。要是他死了,他一定恨我呀,求,求求你們,我這樣地求你們!听我的請求吧!”
  大家心里暗想這兩三天來的天气原來是村里發生不吉利的事件的預兆。
  “一夜功夫死了兩個人,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這是解也解不開的前世的孽緣哩,多可怕呀。””
  “真的,多害怕呀。拿我的力量是沒有法子挽回的呀。南無阿彌陀佛……”
  “要是沒有法子讓他活,祈禱他能進天堂吧。”
  聚集在那里的一半人帶著老婆婆陰慘慘地走開了。每逢烈風一刮,草席的一端就被翻開來,露出濕漉漉的衣服和死尸的腳尖。留在墳地里的另一半人以真正虔誠的心情思索起那廟里和尚愛談的前世的宿緣啦、极樂西方和地獄啦等等的問題來了。乍一看,生前默默忍耐一切的那個阿新,好像在這么死去以后會把自己曾經看見過和体驗過的事情統統去告訴某一個人,而這個人呢,隨便結果一兩個人的性命是滿不當回事的。
  他們也想到阿新對曾經關照過他的人給予善報”,對曾經折磨過他的人給予可怕的惡報;好像阿新具有這种力量似的。
  阿新生前愛說“老天爺要罰你呀。”現在想起來,他這句話不是隨便說的。
  大家一想到自己并不曾怎么熱心關照這么偉大的阿新,覺得非常難過和害怕。
  “阿新,你要記清楚呀。我過去一直暗暗同情你。可是,我是個窮人,沒有法子幫助你呀。”
  對著那再不動彈的草席下的人,他們每個人都在心里戰戰兢兢這樣囁嚅著。
十九

  村子里完全紛亂了。
  多么不吉利的吊死鬼!
  死得那么慘的,竟是生前連一點缺點都沒有的阿新……
  不但如此,好像善呆子也死了。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這么看來,那几天的天气還是發生凶事的預兆呀……
  村里的人都說同樣的話。死神是在意想下到的時候降臨到意想不到的人的頭上的。他們覺得那個說不定還看中了自己的可怕的死神,如今就倘佯在身旁,所以連出門都不大情愿了。
  當我知道這些死訊時,起初無論如何不敢相信。
  在我認識的人們中,已死的沒有几個。那些親眼看見我呱呱落地的人如今還把我當作嬰儿愛著我。而且他們都是那么健康、那么活潑地勞作著啊?
  可是,阿善和阿新,我認識他們才兩個月,就已經死去了。而且死得竟這么突然,竟這么可怕……。
  前天,我還看見善呆子在走路。
  前些日子,我還對阿新打過招呼說:“早安,今天身体怎么樣?”可是,這個阿新現在卻已經死去了,冷僵了,就要給埋葬在地里了。……
  我想起自己最近的生活。盡管那是十分難過和討厭,卻從沒叫人有過像“死”這一類的念頭。
  在之廣大的天地里一天要死去多少人呢?可能會死十個人、一百個人,甚至一千個人。可是,我卻活著。而且活得這么健康,怀有許多愿望,一身受著大家的愛。
  我從來不消极。
  雖然遇見多大的困難——當然,出沒在我那狹小的天地里的可能都是既渺小又無聊的事——我卻總要想盡方法克眼它。
  我在想到死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卻是如何去沖破這一關的問題。我痛下決心無論如何要活下去,除非腦汁干涸變成遲鈍的人、沒有意思再活下去了。我不能像古代婦女那樣動不動就舍棄自己的性命。
  在我能過有意義的生活的期限內,我是不死的。
  可是,在我身旁卻死了兩個人。而且他們死得又那么不平常!
  要是我那天晚上走過森林救了阿新的生命的話?
  我一定拚命勸說阿新。勸他設法治好病再從事工作。不過,難道這樣作算是真正救他么?我不過是讓阿新從樹枝上爬到地上來罷了。
  我不能照顧阿新一輩子。也不能一年到頭不住地給阿新打气。那么,對阿新說來,病雖然稍稍有點治好,也有人施舍給自己一點錢,可是依然給拋到貧窮、辛酸和寂寞的世界里,這又有什么值得慶幸的呢。
  “我被救了。可是,叫我作什么呢?我可不愿意讓自己嘗嘗比以前還辛酸、痛苦的滋味呀。你以為救活一個人而感到滿足,永遠欣賞著這個回憶。可是,我卻永遠后悔地想:那時為什么不死呢?”他一定會這么想吧。
  即使我當時真地救了阿新的生命,但如果不能保證讓他一輩子不受欺壓、能挺起胸脯生活的話,我的行為又有什么意義呢?
  人會不會受“應該拯救想死的人”等等普通的一般感情的支配,在考慮對方今后的命運之前,先讓自己感到滿足呢?
  當我想到這一點時,覺得自己過去所作的一切都嘩啦啦地崩潰下來似的。
  我過去的那些行為大都是為了滿足自己渴望救別人的心而作的吧?我施舍他們衣服、金錢、食物,又同情他們。但這對他們的一生有哪些意義呢?
  要是我以真摯而偉大的愛情去擁抱他們,以深刻的同情救他們,阿新不一定會死吧。
  也不至于讓善呆子變酒鬼吧!
  可是,這兩個人在我束手無策的功夫里死去,眼見著給埋葬了。真的,在我還是束手無策的功夫里,應該如此的事已按著它的意思進展,得到一定的結局。
  我并沒有想到應當為阿新打气,讓他認識到生命的寶貴。
  無論怎么想,我過去沒有真正愛過他們。我不能真正愛他們!這可怎么辦?
  我終于失敗了!可是,應該為他們想辦法的念頭卻仍然活在我的心中,使我感到痛苦和悲哀!
  對于你們來說,我不過是像一粒罌粟那么渺小的人而已。我可能對你們作過許多不合意和無聊的事。我為你們著想,把那些一向受重視的所謂慈善啦、無用的和藹啦等等行為統統加以否定和反對了。
  可是,代替這些而送給你們的東西又在哪里?
  我的兩手是空無一物。我什么也沒有!這個渺小而難看的我,完全不知所措,除了自言自語地喃喃“可怎么辦”以外,沒有其他辦法。
  不過,請你們別憎恨我。我必須捉住那個東西。我要找出我們大家能夠共享快樂的東西,哪怕它是怎樣微小。希望你們等著我。
  祝你們保重身体,努力勞動!
  我的悲哀的朋友們!
  即使邊哭邊學也罷,我要努力學習,我要拚命學習。
  要是將來——在臨死前也好——我和你們能夠真正打成一片、心心相印地互相微笑,那該有多好啊!太陽一定樂坏了吧。
  我所喜歡的、把我撫養長大的太陽,一定笑咪咪地望著我說:
  “真好,真好!”
  我那好心腸的太陽呀……
  善呆子的死尸到了晚上才找到。他怀里抱著一只狗淹死在鄰村盡頭儿的一座沼澤里。
  听說許多小蝦米在善呆子好久沒有理過的長頭發里成群游來游去。
  〔評介〕
  宮本百合子(1899-1951),日本著名女作家,著有小說《播州平野》、《知風草》、《兩個院子》等。
  宮本百合子生于東京一個建筑師的家庭,從小熱愛文學,在十七歲時發表了處女作《貧窮的人們》,開始了她的文學生涯。
  《貧窮的人們》取材于作者自己在鄉下過暑假經歷的生活。在那里,作者接触到生活于社會下層的“貧窮的人們”,同情他們的遭遇,抱著深厚的感情,但她又發現,單靠有錢人的“慈善施舍”是不能使他們的生活徹底改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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