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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筏底下


  在此地,躺在療養与護理院里用肥皂水刷洗干淨的金屬床上,在背后貼著布魯諾眼睛的玻璃窺視孔的視野之內,回憶并描繪卡舒貝悶燒著的土豆秧堆里冒出的煙柱以及十月的雨的陰影線,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如果沒有我這面鼓(只要熟練而有耐心地敲打,它便能回憶起全部必需的細枝末節,供我去蕪存菁,把主要內容記錄到紙上),如果我得不到療養院管理處的同意,讓這面鼓每天同我聊上三到四個小時,那么,我便會成為一個連有据可考的外祖父母都沒有的可怜人。
  不管怎么說,我的鼓告訴我:一八九九年十月的那天下午,正值南非的奧姆·克呂格爾擦他的反英濃眉的時候,在迪爾紹与卡特豪斯之間,比紹的磚窯附近,在四條同樣顏色的裙子底下,在濃煙、畏懼、歎息、斜雨和圣者名字的痛苦呼喚聲中,在兩名農村保安警察毫無想像力的盤問以及他們被煙熏迷糊了的目光底下,矮而寬的約瑟夫·科爾雅切克使安娜·布朗斯基受孕,怀了我的媽媽阿格內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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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奧姆·克呂格爾,原名保魯斯·克呂格爾,又名奧姆·保羅,1880年領導布爾人抗英,1883年任德蘭斯瓦爾總統。1899年10月,英國殖民當局入侵,克呂格爾戰敗,1900年9月逃往歐洲。
  安娜·布朗斯基,我的外祖母,在那天黑夜里就改換了她的姓:在一位施圣禮向來慷慨大度的神甫幫助下,她改稱安娜·科爾雅切克,并跟隨約瑟夫,盡管沒去埃及,至少也到了莫特勞河畔的省城。在那里,約瑟夫當上了一名筏夫,擺脫警方,獲得暫時的安宁。
  為了增強懸念,我先不講莫特勞河河口那座城市的名稱,盡管它是我母親的誕生地,現在就值得講出來。一九○○年七月底,正是人家決定把帝國戰艦建造計划翻一番的時候,我的媽媽在太陽位于獅子宮時見到了世界之光。自信而放蕩,慷慨而虛榮。星相圖上的第一宮,也稱命宮,待在那里的是易受影響的雙魚座。太陽的位置与海王星沖。海王星住在第七宮或室女宮,這將帶來混亂与麻煩。金星与土星沖,誰都知道,土星兆肝脾不調,俗稱晦气星,它入主摩揭宮,毀于獅子宮;海王星向土星獻鰻魚,并得到鼴鼠作為回敬;土星愛吃顛茄、蔥頭和甜菜,它咳出熔岩并使葡萄酒變酸;土星和金星一同住在第八宮,亦稱死宮,這預兆意外死亡;与此相反,在土豆地里受孕的事實,許諾土星在親人命宮里的水星保護下得到冒极大風險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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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太陽系中,除水星和金星外,其余的某一行星運行到跟地球、太陽成一條直線而地球居中時,叫做沖。
  寫到這里,我必須插進一段我母親提出的抗議,因為她始終否認我外祖母是在土豆地里受孕的。据她講,雖說她父親在土豆地里嘗試這樣于(她最多承認這一點),但是無論他的位置或者安娜·布朗斯基的位置都沒有選擇好,未能創造有利條件,使科爾雅切克成為胎儿之父。
  “這必定是在那天夜里逃跑的路上發生的,可能在文岑特伯伯的棚車里,甚至可能在我們到了特羅伊爾,在筏夫們那里找到了落腳安身的地方以后。”
  我媽媽總愛用這樣的話作理由,來确定她的生命起源的日期。于是,本該知道實情的我的外祖母,卻一個勁儿地點頭,并說:“不錯,孩子,這必定是在棚車上,或是到了特羅伊爾以后的事情,在地里是不可能的,因為那天又刮風,又下雨。”文岑特是我外祖母的哥哥。他妻子早年亡故之后,他曾去琴斯托霍瓦朝圣,得到琴斯托霍瓦的圣母的神諭,要把她當作未來的波蘭女王看待。從此以后,他成天埋頭在离奇古怪的書籍里搜尋,并發現每一句句子都證實圣母有權要求得到波蘭王國的王位。他把料理家務和种那几畝農田的事都交給了他的妹妹。他有個儿子名字叫揚,當時才四歲,身体瘦弱,動不動就愛哭。揚不但放鵝,還收集彩色小畫片以及郵票;這樣小小的年紀就集郵,真是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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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琴斯托霍瓦的圣母,挂在琴斯托霍瓦一所寺院里的一幅圣母像,歷來認為是圣·路加(《圣經》故事中的早期教會人物,原為醫師,曾隨保羅到各地傳教)所畫。据傳,1655年,但澤被瑞典人圍困,曾賴圣母的神力解圍。次年,波蘭國王約翰·卡西米爾宣布圣母馬利亞為波蘭女王。此為波蘭最著名的宗教圣物之一,每年有大批香客前去朝拜。
  我的外祖母拿著土豆籃,領著科爾雅切克,回到受天國的波蘭女王保佑的農舍。文岑特听完事情經過,拔腿跑到拉姆考,一通敲門,把神甫喚了出來,讓他帶上施圣禮的一應雜物,去替安娜和約瑟夫證婚。神甫睡意正濃,致完被連連的呵欠拖長了的祝福辭,拿到一大塊肥肉作為酬勞,告別了被祝福者。他剛轉身离去,文岑特便牽馬套上棚車,舖上干草和空麻袋,讓新郎新娘上車,讓凍得發抖、低聲哭泣的揚坐在馬車夫台上自己身邊,再讓牲口明白,它現在得筆直地沖進茫茫黑夜:新婚夫婦要求快馬加鞭。
  在始終還是黑沉沉但行將消逝的夜里,馬車抵達省城的木材港。朋友們收留了這對逃亡的夫婦;他們同科爾雅切克一樣,都是當筏夫為生的。文岑特可以走了,他駕著小馬返回比紹;一頭母牛,一只山羊,一只母豬和若干小豬,八只鵝,看門狗,都等著他去喂食。他還要讓儿子揚上床睡覺,揚已經有點低燒了。
  約瑟夫·科爾雅切克躲藏了三個星期之久,蓄起頭發,理了一個分頭,刮掉了小胡子,給自己留下了證明歷史清白的證件,冒名筏夫約瑟夫·符蘭卡找到了工作。這個筏夫符蘭卡,在一次斗毆中被人從木筏上推下水去,淹死在莫德林往南的布格河里,不過警察局對于此事一無所知。為什么科爾雅切克非得口袋里揣著他的證件才去找木材商和伐木場談工作呢?因為他過去有一段時期不當筏夫,而在施韋茨的一家鋸木厂干活。由于他,科爾雅切克,把一道柵欄油漆成刺激性的紅白兩色,老板便同他爭吵起來。老板說他故意挑釁,便從柵欄里拔出紅色和白色板條各一根,用這些波蘭板條揍科爾雅切克的卡舒貝人的脊背,把板條打個粉碎,成了一堆紅白兩色的劈柴。這一來,挨揍的那個便有了充分的理由。當天夜里,毫無疑問是在滿天星斗的夜里,他一把火把這家新建的、油漆一新的鋸木厂燒了個紅光沖天,向雖被瓜分卻因此而統一的波蘭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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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當時的波蘭國旗為紅白兩色。
  2波蘭建國于公元965年,1773年、1793年和1795年三次被俄、奧、普瓜分。1871年,德意志帝國建立,被普魯士瓜分的波蘭領土成為西普魯士和波森兩省。

  就這樣,科爾雅切克成了縱火犯,而且成了一名慣犯,因為自那以后,在整個西普魯士,鋸木厂和林場都為紅白兩色的強烈的民族感情提供引火物。每逢事關波蘭前途的時候,即使在發生那几場大火的時候,童貞女馬利亞總要參与,据目擊者(其中可能還有活到今天的)稱,他們見到一位頭戴波蘭王冠的圣母,站在許許多多正在倒塌的鋸木厂屋頂上。据說,每回大火起時總要在場的民眾都同聲高唱圣母頌,而且還宣誓賭咒。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科爾雅切克几次縱火的場面,必定庄嚴肅穆。
  縱火犯科爾雅切克被人控告,受到通緝,而筏夫約瑟夫·符蘭卡則歷史清白。他父母雙亡,做人不怀惡意,孤僻褊狹,不僅沒有人找他麻煩,而且几乎沒有人認識他。他把自己的嚼煙分成每天一份,直到布格河收容了他。他留下的遺物是一件短上衣、口袋里的證件以及三天的煙草。溺斃的符蘭卡不可能再來報到,也沒有人問起淹死的符蘭卡而讓有關的人為難。于是,与這個落水鬼体格相似,同樣有一顆圓腦袋的科爾雅切克,先是戰戰兢兢地鑽進他的短上衣里,然后搖身一變,成了這個有官方文件證明歷史清白的人。他戒掉了煙斗,嚼上了煙草,甚至繼承了符蘭卡的性格特征和講話的缺陷,在此后的歲月里,扮演了一個干活賣力、勤儉節約、說話有點結結巴巴的筏夫的角色,乘著木筏,跑遍了涅曼河、布布爾河、布格河和魏克塞爾河的林區和河谷。他甚至在馬肯森指揮下的王儲輕騎兵團里當上了一名下士,因為符蘭卡沒有服過兵役。可是,比這個落水鬼年長四歲的科爾雅切克卻當過炮兵,在托恩留下過一份糟糕的檔案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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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魏克塞爾河,波蘭名為維斯瓦河,拉丁名為維斯杜拉河。
  2但澤附近駐扎輕騎兵近衛旅,旅長奧古斯特·封·馬肯森(1849∼1945),第一團團長是王儲威廉(1882∼1951)。

  強盜、殺人凶手和縱火犯中間最危險的分子,還在搶劫、殺人、放火的時候,就等待著机會,去獲得一份体面而穩當的職業。其中有一些,或者煞費苦心,或者碰巧走運,找到了這樣的机遇。假冒符蘭卡的科爾雅切克是一個好丈夫。他改掉了自己的縱火惡習,甚至一見火柴就渾身哆嗦。擺在廚房桌子上洋洋自得的火柴盒,只要被這個可能制造過的火柴的人看到,就非遭殃不可。他隨手就把這种犯罪的誘惑物扔到窗外去。因此,對于我的外祖母來說,要能按時做出熱飯熱菜來,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全家人經常坐在黑魆魆的屋子里,因為沒有引火物點燃汽油燈。
  然而,符蘭卡不是一個霸道的人。星期天,他帶著他的安娜·符蘭卡到下城的教堂去,并允許她像當年在土豆地里那樣套穿四條裙子;她已經正式嫁給了他,并在結婚登記處辦了手續。冬天,當河流冰封,筏夫們都閒著的時候,他就老老實實地待在只有筏夫、舵工和造船工人居住的特羅伊爾,照管他的女儿阿格內斯。阿格內斯的性格看來像她父親,因為她不是鑽到床底下便是藏在衣櫥里。逢到客人來時,她就坐在桌子底下,抱著她的破布娃娃。
  對于這個小姑娘來說,最要緊的便是藏起來,在藏身處找到類似于約瑟夫躲在安娜的裙子底下時所找到的那种安全,同時也找到樂趣,但是与她父親所找到的不同。縱火犯科爾雅切克吃夠了被人追捕的苦頭,心有余悸,完全能夠理解他女儿需要庇護的心理。因此,有一天需要在這一間半住房像陽台似的突出部蓋兔舍時,他就替阿格內斯用木板隔出了一個小間,完全适合她的身材大小。我媽媽小時候就坐在這樣一間小棚里,玩她的娃娃,慢慢長大。后來,她已經上學的時候,据說她扔掉娃娃,玩起玻璃珠和彩色羽毛來了,并且第一次表現她對于易破碎的美有感受力。
  由于我急于預告我自己生命的起源,讀者或許能允許我將“哥倫布”號在席哈烏船塢下水那一年,即一九一三年以前的事情一筆帶過,因為符蘭卡一家像隨波逐流的木筏,平平安安地度過了這一段光陰,只是到了那一年,始終沒忘記追捕假符蘭卡的警察局才找上門來。
  麻煩事是這樣開頭的:同每年夏天一樣,一九一三年八月,科爾雅切克出發去基輔。他將從那里放大木筏下來,歸途取道普里皮亞特河、運河和布格河,到莫德林再入魏克塞爾河。他們總共十二名筏夫一起出發,先乘鋸木厂雇的拖輪“拉道納”號,從威斯特利希新航道溯著死魏克塞爾河上航至艾因拉格,隨后入魏克塞爾河,逆流而上,經凱澤馬克、萊茨考、查特考、迪爾紹和皮埃克爾,到托恩停泊過夜。鋸木厂新老板在這里上船,他也要去基輔監督這次木材購買事宜。這就是說,“拉道納”號清晨四點解纜開航時,他已經在船上了。科爾雅切克第一次看到他是在船上廚房吃早飯的時候。他們面對面坐著啃面包,咂咂有聲地喝著麥茶。科爾雅切克一眼就認出了他。這個寬肩膀的禿頂讓人取來伏特加,給大家把喝空的茶杯斟滿。吃到一半,坐在另一頭的人還在倒酒時,他開了腔作自我介紹:“這么一來,你們就知道了,我是新老板,姓迪克爾霍夫。敝人是講究秩序的!”
  筏夫們按照他的吩咐,順著座位的秩序,一個挨一個地自報姓名然后干杯,伏特加咕嘟一口灌下時,辣得喉結直跳。科爾雅切克先干了酒,隨后報了自己的姓——“符蘭卡”,一邊眼睛死盯著迪克爾霍夫。他像前几次一樣點頭,也像前几次重复別人的姓那樣重复了一聲:“符蘭卡”。盡管如此,科爾雅切克覺得,迪克爾霍夫重复這個已淹死了的筏夫的姓時,加重了語調,不是尖銳地加以突出,而是帶著沉思的味道。
  “拉道納”號在領水員們輪流協助下,靈巧地避開沙洲,逆著渾濁的潮水,沿著唯一一條可辨認的航道隆隆向前駛去。左岸右岸,堤壩后面,清一色都是已收割的農田,不是一望平川便是丘陵起伏。樹篱,田間小路,長滿金雀花的盆地,零零散散的農舍之間一片平原,像是天然的騎兵沖鋒的戰場,專為左邊在沙盤里變換隊形的波蘭長槍騎兵師、為躍過樹篱的輕騎兵、為年輕騎兵軍官的夢想、為已在此地進行過并將屢屢重演的戰役而設,同時也為這樣一幅油畫而設:韃靼人伏在鞍上策馬奔馳,龍騎兵的馬前腿懸空而立,長劍騎士倒下,騎士團團長血染長袍,胸甲上則無一處創傷,馬索維恩公爵砍倒一人;還有那些馬,馬戲團都沒有的良种白馬,煩躁不安,滿身流蘇,肌腱畫得那么逼真,鼻孔鼓著,呈洋紅色,往外噴气,穿透這鼻息的是系著三角旗、矛尖朝下的長槍;高擎的馬刀,把天空和晚霞分割成條條塊塊;那里,在背景上(因為每幅油畫都有背景),在黑馬的后腿之間,緊貼地平線的是一座平和的小村落。炊煙裊裊,矮墩墩的農舍,干草的屋頂,布滿苔蘚的牆;在農舍里,貯存著漂亮的、准備來日大顯身手的坦克,到那時,它們也將進入畫面,在魏克塞爾河堤壩后面的平原上長驅直入,有如夾在重甲騎兵之間的小馬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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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馬索維恩是魏克塞爾河中段的一個獨立的公爵領地。1225年或1226年,公爵康拉德一世曾向德意志騎士團求援,以抵御普魯士人;1410年坦能貝格一役,騎士團被殲,馬索維恩被普魯士人所占。
  2此處指1939年9月1日,納粹德國入侵波蘭。

  快到符沃茨瓦維克時,迪克爾霍夫用手指彈了彈科爾雅切克的上衣說:“請告訴我,符蘭卡,在多少多少年以前,您有沒有在施韋茨一家鋸木厂干過活,后來把厂子燒了?”科爾雅切克很費力地搖頭,仿佛得了硬脖症,同時使自己的眼睛流露出憂傷和倦意。見了這樣的目光,迪克爾霍夫就不再問下去了。
  布格河在莫德林与魏克塞爾河匯合。“拉道納”號拐進布格河時,科爾雅切克同全体筏夫一樣靠在船欄杆上,朝河里牌了三口唾沫。迪克爾霍夫拿著一根雪茄站在他身旁,問他借個火。這個詞儿,火柴這個詞儿,像一個寒噤從科爾雅切克背脊上直流下去。“伙計,我只是問您借個火,用不著臉紅嘛。難道您是個大姑娘嗎?”
  他們已經過了莫德林,這時,科爾雅切克臉上的紅暈方消。這并非羞慚的紅暈,而是他在鋸木厂放的那場大火映照在他臉上經久未消的余暉。
  “拉道納”號在布格河逆水上行,穿過連接布格河与普里皮亞特河的運河,經普里皮亞特河進入第聶伯河。在莫德林到基輔這一路上,科爾雅切克—符蘭卡和迪克爾霍夫之間再也沒有進行過交談可供复述。在拖輪上,筏夫們之間,燒火工与筏夫之間,舵工、燒火工和船長之間,船長与經常更換的領水員之間,自然發生過一些据說是男子漢之間通常出現的那种事情,也許當真如此此。我可以想象出卡舒口筏夫同那個舵工之間的爭吵,他是什切青人,或許由于他而釀成一次反叛:在船上廚房里舉行了會議,抽簽選出首領,下了口令,還磨快了短劍。
  撇開這個不談吧。那里既沒有進行政治性的爭論或德國人与波蘭人之間的械斗,也沒有由于社會不平釀成嚴重的暴動而聳人听聞。“拉道納”號添足了煤,繼續它的航程,有一次(我想,那是剛過了普沃茨克),船撞到了沙洲上,但是它靠自己的動力擺脫了。船長巴布施,新航道人,同一名烏克蘭領水員激烈地爭吵了几句。就是這些,在航行日志上再無別的記載。
  倘若非得讓我寫一本科爾雅切克的思想日志,或者鋸木厂老板迪克爾霍夫的內心世界日記的話,倒是可以有好几种寫法,而且惊險動人。嫌疑,證實,猶豫,几乎同時迅速地消除了猶豫,如此等等。他們兩個都膽戰心惊。迪克爾霍夫比科爾雅切克害怕得更厲害,因為現在是在俄國境內。迪克爾霍夫可能同當年可怜的符蘭卡一樣,被人從甲板上推落河里,或者,到了基輔以后,在木材堆積場上,由于它面積极大,一望無際,一個人進了這樣的迷宮,很容易失去他的護衛天使,迪克爾霍夫可能由于巨木堆突然崩塌,難以阻止,終于被壓倒而喪生。也可以寫他如何遇救脫險。他被一個名叫科爾雅切克的人搭救。此人先把鋸木厂老板從普里皮亞特河或布格河里撈起來,然后在基輔那個沒有護衛天使的木材堆積場上,當巨木像雪崩似的倒塌時,在千鈞一發之際,把迪克爾霍夫拽了出來,使他幸免于難。那將是多么動人的一幕啊,如果我現在可以這樣向你敘述的話:那個被淹得半死不活的或者險些被碾成菌粉的迪克爾霍夫,雖然呼吸還十分困難,眼睛里還存留著死神的陰影,卻立即湊到假符蘭卡的耳邊悄悄地說:“謝謝,科爾雅切克,謝謝!”隨后,在必要的停頓之后,又說,“我們之間恩怨相抵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他們客客气气,可有些干巴巴,尷尬地微笑著,互相看著對方淚珠閃閃的男子漢的眼睛,畏畏縮縮地握了握對方長有老茧的手。
  這种場面,可以在仇家解怨的影片上看到,如果導演不乏才思,又讓兩個仇人結成伙伴,歷盡艱難曲折,干出千百樁冒險事來,再加上演技精湛,攝影上乘,那就更使觀眾如醉如痴了。
  但是,科爾雅切克既沒有机會把迪克爾霍夫淹死,也沒有把他從滾落的巨木這死神的魔爪下營救出來。迪克爾霍夫盤算著自家公司的賺頭,在基輔買下了木材,監督工人把木材扎成九個木筏,同往常一樣,用俄國貨幣預支給筏夫們相當一筆定錢,隨后上了火車,經華沙、莫德林、德意志艾拉烏、馬林堡、迪爾紹,回到他的公司。公司的鋸木厂坐落在克拉維特爾船塢和席哈烏船塢之間的木材港。
  在我讓筏夫們辛苦几個星期從基輔順流而下,經過大小河流、運河,最后進入魏克塞爾河以前,我先要考慮,迪克爾霍夫是否已經确有把握地認出了符蘭卡就是縱火犯科爾雅切克。我可以說,只要這位鋸木厂老板坐在這個不怀惡意、為人隨和、盡管孤僻褊狹卻仍受大家喜愛的符蘭卡身邊,他就不希望這個旅伴是那個膽大包天、為非作歹的科爾雅切克。直到他坐上了火車車廂的軟席,他才放棄了這一希望。火車到達他的目的地,但澤車站(現在我才把這個地名講了出來),迪克爾霍夫已經打定了自家的主意。他讓人把行李扛上馬車,拉回家去,自己空身一人,精神抖擻地到附近設在維本瓦爾的警察局去。他跳上石階,走進大門,細心尋找,很快找到了那間辦公室,室內的布置顯出客觀公正之貌。迪克爾霍夫作了一個僅限于陳述事實的扼要報告。鋸木厂老板不是控告,僅僅請求警察局調查一下符蘭卡是否就是科爾雅切克,警察局一口答應。
  在木筏載著蘆葦棚和筏夫們沿河而下的几星期內,許多有關的官廳填寫了一份又一份證明材料。有西普魯士第某某野戰炮兵團列兵約瑟夫·科爾雅切克的服役檔案。這個品行不良的炮兵曾被關過兩次禁閉,原因是喝得爛醉,大喊半是德文半是波蘭文的無政府主義口號。相反,下士符蘭卡曾在朗富爾的第二輕騎兵近衛團服務,在他的檔案里并沒有發現這种污點。符蘭卡表現出色,他身為營部傳令兵,在演習時給王儲留下了良好印象,并得到一枚鑄有王儲頭像的塔勒作為賞賜。這位王儲口袋里總是帶著這种銀幣。可是,在下士符蘭卡的服役檔案里卻沒有提到這一塔勒的賞錢,而我的外祖母則大喊大哭地說确有其事,那是當她和她的哥哥文岑特被傳去審問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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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塔勒,舊時德國的一种銀幣。
  她不僅用這一塔勒的賞賜來證明縱火犯的罪名是誣陷不實之詞。她還可以拿出文件來證明,約瑟夫·符蘭卡早在一九○四年就已經參加了但澤下城的志愿消防隊,到了冬天,在筏夫們暫時歇業的几個月內,他當了消防隊員,救過大大小小的几次火災。還有一份材料證明,一九○九年,特洛伊爾的鐵路主要工程段發生大火,消防隊員符蘭卡不僅扑滅了火災,而且救了兩名机修徒工。被請來作證的消防隊隊長黑希特也談了類似的內容。据審訊記錄所載,黑希特說:“救火的人豈能是縱火犯!霍伊布德的教堂失火時,他一直在救火梯上,這情景至今還歷歷在目。從灰燼和火焰里升起一只長生鳥,它不僅扑滅了火,這場人世間的大火,而且還給我主耶穌解了渴。我直言相告:誰要把這個頭戴消防隊員防護帽,有优先通行權,受保險公司寵愛,口袋里總是有劫后余灰(也許是他救火時掉進口袋的,或者是他撿來作為辟邪物)的人,誰要把他,把這只壯美的長生鳥說成是大紅公雞的話,誰就不得好報,該用磨石挂在這种人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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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德國諺語“把大紅公雞放到屋頂”即“放火燒屋”的意思,此喻縱火犯。
  讀者將會看到,志愿消防隊隊長黑希特是一個能言善辯的神甫。在對科爾雅切克一符蘭卡一案調查期間,他每逢星期日,便站在朗加爾滕的圣巴巴拉教區教堂的布道壇上講著同樣的話,把他對該進天堂的消防隊員和該下地獄的縱火犯所作的比喻,喋喋不休地灌到他的教區信徒的耳朵里去。
  可是,調查該案的警察局刑事官員并不到圣巴巴拉教堂去,而且,長生鳥這個比喻,在他們耳朵里非但不能證明符蘭卡無罪,反倒成了一個冒犯當今的大不敬的詞儿,因此,符蘭卡當志愿消防隊員的活動,結果反而露出了蛛絲馬跡。
  不少鋸木厂的證明,這兩個人出生地的證明,都陸續取到。符蘭卡誕生在圖赫爾,科爾雅切克是在托恩生的。老筏夫和兩家遠親的證詞中,有細微的不一致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調查已經有了眉目。這時,大木筏恰好到了帝國境內,一過托恩,便受到暗中監視,筏夫們上岸,也有人盯梢。
  過了迪爾紹,我的外祖父才注意到有人盯梢。他已經料到了。這當口,可能由于一种近乎消沉的懶散怠情,他并未在萊茨考和凱澤馬克之間設法脫逃;這個地段,他了若指掌,加上器重他的筏夫們的幫助,他還有可能逃之夭夭。一過艾因拉格,木筏互相碰撞,緩慢地漂入死魏克塞爾河。一艘單桅漁船,貼著木筏駛來,甲板上有多少人哪!它越是不想引人注目,卻反倒更引人注目。剛過普萊能村,從岸邊蘆葦叢中鑽出兩艘海港警察局的摩托艇,划破死魏克塞爾河越來越咸的、宣告港口將到的河水,在兩岸之間來回穿梭。通往霍伊布德的橋那邊,穿藍制服的警察布置了警戒線。一眼望去,克拉維特爾船塢對面的木材堆積場,几個較小的船塢,越來越寬、向莫特勞河突出的木材港,各家鋸木厂的裝卸碼頭,有本厂職工在等候的碼頭,處處都有穿藍制服的警察。唯獨河對岸席哈烏一帶沒有,那邊旌旗林立,那邊正發生著別的事情。那邊大概是有什么船下水,那邊人頭擠擠,海鷗亂飛,那邊在慶祝——是為我外祖父舉行慶祝會嗎?我的外祖父看到木材堆遍布穿藍制服的警察,看到兩艘汽艇越來越預兆不祥地駛來,把惡浪掀上木筏,他才明白了花費偌大的費用,布下天羅地网,是專為收拾他的。到了這時,昔日的縱火犯科爾雅切克的心才覺醒了。他這才唾棄了溫和的符蘭卡,脫下志愿消防隊員符蘭卡這張人皮,大聲而毫不結巴地宣布同口吃的符蘭卡一刀兩斷,并開始逃跑。他從一個木筏跑到另一個木筏,在這寬闊而搖晃的平面上奔跑,光著腳在這粗糙的木排上奔跑,從巨木到巨木,在木筏上向席哈烏跑去。那里,旌旗迎風招展,一條船停在船台上,龍骨已浸在水里;那里,沒有人在喊符蘭克或科爾雅切克,正在做精彩的演講:我把你命名為陛下的輪船“哥倫布”號,直航美國,排水量四万吨以上,三万馬力,陛下的輪船,一流的休息廳,二流的大餐廳,大理石体育館,圖書閱覽室,直航美國,陛下的輪船,穩定器,散步甲板,“天佑汝,頭戴胜利花冠”,船首的本上海港旗幟,海因里希親王站在舵輪旁。而我的外祖父卻光著腳,几乎腳不沾圓木地向銅管樂隊奔去。有這等君主的國民啊,他從一個木筏跑到另一個木筏,國民向他歡呼,“天佑汝,頭戴胜利花冠”,汽笛齊鳴,所有船塢的汽笛,停泊在港內的輪船、拖輪和游艇的汽笛,“哥倫布”號,美國,自由,還有兩艘汽艇,其樂無窮、瘋瘋癲癲地在他身邊飛馳,駛過一張又一張木筏,陛下的木筏截斷了他的去路,真是敗人興致。他正要姿勢优美地一躍而過,卻又不得不停下來,孤單單站在一張木筏上。他已經看到了美國,這時,兩艘汽艇打了橫,他別無去路,只好跳水——有人看到我外祖父在泅水,向一張朝莫特勞河漂浮的木筏游去。由于有那兩艘汽艇,他不得不潛水,由于有那兩艘汽艇,他不得不永遠待在水下。木筏在他頭頂上漂浮,而且不再停留,一張木筏再生一張新的:你的木筏所生的木筏,一張又一張,永世不竭:木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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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普魯士國歌的起首句。
  2指海因里希·封·普魯士親王(1862∼1929),德國海軍大元帥。
  3這是對天主教經文的滑稽模仿。

  兩艘汽艇停了發動机。一雙雙嚴酷無情的眼睛搜索著水面。可是,科爾雅切克一去不复返了,他告別了銅管樂,汽笛,船上的鐘,陛下的船,王儲海因里希的命名演說,陛下的瘋狂亂舞的海鷗,告別了“天佑汝,頭戴胜利花冠”以及為陛下的輪船從船台下水時潤滑用的陛下的軟肥皂,告別了美國和“哥倫布”號,鑽到了再生不竭的木筏底下,逃脫了警察局的追捕查究。
  我外祖父的尸体始終沒找到過。他是死在木筏底下的,這一點,我深信不疑。然而,正是為了深信不疑,我還得把有關他奇跡般地獲救的各种傳說照錄不誤。
  其一是說,他在木筏底下找到了兩根木頭間的一個窟窿;從下面看,大小正好使他的口、鼻露在水面上。從上面看,這個窟窿卻很小,盡管警察檢查木筏,甚至搜遍了木筏上的蘆葦棚,一直折騰到深夜,還是沒有發現它。后來,借著黑夜沉沉——傳說如此,他隨波漂去,雖然筋疲力盡,但仍有几分運气,漂到了莫特勞河另一岸,上了席哈烏船塢的碼頭,躲在廢鐵堆存場上,后來,可能得到希腊水手的幫助,上了那几艘積滿污垢的油船里的某一艘。据說,那些船向來就是逃亡者的避難所。
  另一說云:科爾雅切克是個游泳好手,肺活量超過常人,他不僅在木筏底下潛泳,而且潛過极寬的莫特勞河,幸運地抵達對岸席哈烏船塢的碼頭,毫不引人注意地混到造船工人中間,最后混到狂熱的群眾中間,同他們一齊高唱“天佑汝,頭戴胜利花冠”,還听了王儲為陛下的輪船“哥倫布”號命名的講演,拼命鼓掌。下水典禮結束,他穿著半干濕的衣裳,隨著人群,擠下碼頭。第二天——在這一點上,一二兩种獲救說是一致的——他成了一名偷渡的乘客,上了臭名昭彰的希腊油輪中的一艘。
  為完整起見,還得講一講第三种荒誕不經的傳說。据云,我的外祖父像一塊漂浮的木頭,被河水送進了公海,几名博恩扎克漁夫一見,馬上把他打撈上來,在三海里區域外,把他交給了一艘瑞典深海漁輪。在瑞典船上,他像奇跡一般慢慢复元,并到了馬爾默,如此等等。
  這些全都是無稽之談,乃漁夫們編造的虛妄故事。還有那些目擊者(在全世界的海港城市都有這种不可信的目擊者)的敘述,我也同樣一笑置之。他們說,第一次世界大戰過后不久,在美國布法羅見到過我的外祖父。据說他改名為喬·科爾奇克,做從加拿大進口木材的生意,是几家火柴厂的大股東,火災保險公司的創始人。他們把我的外祖父描繪成一個孤獨的億万富翁,坐在摩天大樓里一張巨大的寫字台后面,每個手指都戴有一枚閃閃發光的寶石戒指,正在訓練他的保鏢,這些人一色消防隊員制服,都會唱波蘭文歌曲,以長生鳥衛隊而遐邇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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