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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馬爾克涂畫的東西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動。我又在家里呆了三四天。我母親和托特集團的一個營建主任舊情不斷——也許她還要繼續為那個患有胃病的施蒂威中尉提供那种使他如此忠誠的無鹽食物——任何一位先生來到我家都無拘無束,腳上趿拉著我父親那雙穿坏了的拖鞋,絲毫也不理會它所象征的意義。母親怀著愿亡者永享极樂的恬适心情,穿著喪服手腳麻利地從一個房間跑到另一個房間;她不僅穿著這套合身的黑色喪服上街,而且還以這身打扮穿梭于廚房和起居室之間。為了紀念我那陣亡的哥哥,她在食品柜上像布置祭壇似的放了一些祭品。頭一樣是哥哥當下士時的免冠證件照片,經過放大,他的形象已經模糊難辨;其次是兩張鑲在黑邊鏡框里的訃告,它們分別剪自《前哨報》和《每日新聞》;第三樣是一扎用黑色絲帶系在一起的前線來信,這扎信件連同壓在上面的第四樣祭品——一枚二級鐵十字勳章和一枚克里米亞戰役紀念章——一起擺在鏡框的左側;第五樣是哥哥的小提琴和琴弓以及壓在下面、寫得密密麻麻的樂譜——他曾經多次潛心練習小提琴奏鳴曲——它們放在鏡框的右側,与那扎信件构成了均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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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托特(1891∼1942),德國納粹政治家和建筑師。他創立和領導的“托特集團”承包了德國本土以及占領區的許多重要的軍用和民用建設項目。
  2《前哨報》,但澤出版的納粹地方党報。
  3《每日新聞》,全稱《但澤每日新聞》,但澤地方日報。

  我几乎不認識我的哥哥克勞斯,如果說我現在偶爾還會想起他的話,那么我當初對食品柜上的祭壇則更多是心怀妒忌。我總想像著自己的放大照片也鑲進了黑邊鏡框。每當我獨自呆在客廳時,哥哥的祭壇總讓人百看不厭。我常常怀著委屈的心情啃自己的指甲。
  一天上午,那個中尉躺在沙發上,雙手捂著胃部,我母親在廚房忙著無鹽的燕麥糊,這時,我的右手不知不覺地攥成了拳頭,差一點毫不含糊地將照片、訃告甚至那把提琴砸個稀爛。那天正巧是我出發去青年義務勞動軍的日子,這樣就避免了一場直到今天和今后若干年中都隨時可能發生的壯舉:它的導演是庫班河畔的陣亡者、站在食品柜旁的母親和我——一個十足的优柔寡斷的人。我拎起我的人造革皮箱上了路,途經貝倫特,來到了科尼茨。在三個月的時間里,我有机會充分認識一下位于奧舍和雷茲之間的圖赫爾荒原。戶外飛沙走石。這里是昆虫愛好者的春天。歐洲刺柏隨風搖曳。我們的主要活動是鑽灌木叢和确定射擊目標:左邊第四棵小松樹后面插著兩個“紙板兄弟”,它們是射擊的對象。白樺樹的上空飄著美麗的白云,蝴蝶翩翩起舞,不知飛往何方。沼澤地里有一些烏黑賊亮的圓形水洼,用手榴彈可以炸到鯽魚和鯉魚。大自然里充滿著火藥味。圖赫爾也有電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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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紙板兄弟”,士兵對槍靶的謔稱。
  暫且撇開白樺樹、白云和鯽魚,先來說說青年義務勞動軍的這支分隊吧。我們的臨時木板房宿舍掩映在一片樹林之中,前邊矗立著一根旗杆,周圍是几排防彈壕,木板搭的教室旁邊有一間茅房。我之所以像講解沙盤一樣介紹地形,是因為在我來此之前一年——那時溫特爾、于爾根·庫普卡和班澤默爾還沒來這儿——偉大的馬爾克便在這片臨時木板房宿舍區穿上了斜紋布勞動服和大頭皮靴,并且在茅房里留下了他的大名。這是一個用木板隔開、沒有頂蓋的茅房。几棵奇形怪狀的松樹在上方沙沙作響,四周長滿了金雀花。在磨得發亮的支撐梁對面的松木板上刻著——准确地說是用指甲摳出來的——那個由兩個音節組成的姓,下面是一行漂亮的拉丁文,字母全都沒有曲線,很像古日耳曼文字。這是他最喜歡的一首贊美詩的開頭:“母親兩眼噙淚站在……”方濟各會修士雅各波內·達·托迪倘若再生,恐怕會為之深深感動的。在青年義務勞動軍里我仍然無法擺脫馬爾克。每當我需要減輕負擔時——在我的身后和身下堆滿了我的同齡人排泄的孳生無數蛆虫的東西——你便在我的眼前活動起來:任憑我吹口哨,想別的事情,那一個個吃力地摳出來的字母還是一遍又一遍大聲地提醒我想起馬爾克和圣母瑪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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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馬爾克。
  2古日耳曼文字是日耳曼民族最古老的文字,形成于公元前一世紀至公元一世紀之間。因受刻寫技術限制,字母沒有曲線筆畫,全呈直線或拐角,与楔形文字頗為相似。
  3雅各波內·達·托迪(1230∼1306),意大利詩人,一般認為贊美詩《母親兩眼噙淚》出自他的手筆。

  我十分清楚,馬爾克并不想開玩笑,他也不會開玩笑,盡管他曾經試過几次。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使人感到庄嚴肅穆,意味深長,好似要為后人留下一座紀念碑。例如,他在奧舍和雷茲之間的青年義務勞動軍北圖赫爾分隊的茅房里的松木板上摳出了一行楔形文字。茅房的木頭隔板上從上到下刻寫和涂抹了許多滑稽有趣、污七八糟的淫詞穢語,使這里的气氛大為活躍。然而,無論是酒足飯飽之后的格言警句,還是香詩艷詞和粗俗變形的解剖圖,統統敵不過馬爾克的文字。
  由于馬爾克恰到好處地在最隱蔽的地方摘錄了那段文字,我當時差點潛移默化地變得虔誠起來。假如真能那樣,我現在就不必快快不樂地去科爾平之家參加一項報酬不高的救濟工作,不會希冀著在拿撒勒發現早期共產主義,在烏克蘭的集体農庄發現晚期基督教;我將徹底擺脫与阿爾班神甫的徹夜長談,再也不去研究祈禱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彌補褻讀神靈的行為;我會信教,篤信任何一种學說,例如,人的肉体的复活。但是,當我被派到分隊伙房劈柴時,我卻用斧頭把馬爾克喜歡的那首贊美詩從松木板上砍了下來。你的名字也隨之煙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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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拿撒勒,以色列北部歷史名城,為耶穌童年時期的活動地,也是他第一次行神跡(在迦拿變水為酒)的出發地點。
  古老的童話傳說帶有一些無法消除的痕跡,具有一种駭人的、道德的、超自然的力量。因此,毛毛糙糙的、露出新鮮木質纖維的地方要比先前摳出來的文字更富于表現力。你的標志一定也隨著砍下來的木屑增加了無數倍,在這支分隊,在伙房、盥洗室和更衣室流傳著各式各樣的故事。到了星期日,當大家無聊到開始數蒼蠅時,故事講得尤為起勁。這些故事講的都是一個名叫馬爾克的義務勞動軍戰士,他想必是偷了什么要緊的東西,于是在一年前來到北圖赫爾分隊服役。主要情節總是那么一套,但細枝末節卻不斷翻新。炊事長、服裝管理員和兩名卡車司机是這里的元老,多次調動都沒輪到他們頭上。關于馬爾克,他們講得大同小异:“他剛到那會儿是那么一副模樣,頭發一直長到這儿。理發員只好先給他剪。可是仍然無濟于事:一對招風耳就像兩個大漏勺,還有他那個喉結,呵,真夠可以的!另外,他還有一個——那可是他身上最夠味儿的玩藝儿。當時,我這個當服裝管理員的奉命把這伙姍姍來遲的新兵送到圖赫爾滅虱站。當他們全部站到蓮蓬頭下面時,我無意中望了一眼,先沒看真切,再定睛一看,不禁對自己暗暗說道,你可千万不要妒忌啊。悄悄告訴你們吧,他的小尾巴就像一根鞭子,要是來了勁儿可不是好對付的。至少他把分隊長的老婆,也就是那個四十歲出頭、騷勁十足的女人從前到后地折騰了一通。這件事全都是因為分隊長這頭蠢驢——他后來被派到法國去了,是個愛吹牛皮的家伙——讓馬爾克到他家去蓋兔籠引起的,就是青年義務勞動軍‘元首住宅區’從左邊數第二棟房子。听說,馬爾克起初說什么也不肯,但他沒有粗魯無禮,而是既平靜又客觀地援引了工作守則的有關規定。盡管如此,他還是被分隊長親自……他嚇得屁滾尿流,然后不得不去茅房干了兩天:分离蜂蜜。大伙儿都不讓他進盥洗間,我就用澆花的長橡皮管站得遠遠地對著他噴水。最后他終于做了讓步,帶著工具和几塊木板上那儿去了。他可決不是沖著小白兔去的!那老娘儿們這一下當然上了癮,連著一個星期讓馬爾克在她的花園里干活。馬爾克一到早晨就哆哆嗦嗦地前去領命,直到晚上點名才回來。那個免籠搭了又拆,拆了又搭,分隊長大概有些犯疑。我也不知道那老娘儿們又一次仰面朝天時——或在地板上,或在餐桌上,就像爸爸和媽媽在家里的彈簧床上那樣——是否讓丈夫給逮住過。反正當他看到馬爾克那杆大槍時,頓時惊訝得目瞪口呆了。他在分隊里從未動過肝火,這是他的本事。后來,他經常把馬爾克支使到奧利瓦區和奧克斯霍夫特去領配件,好讓這頭公牛遠离這支分隊。因為那個老娘儿們可惦記著馬爾克呢,絕不能讓他們倆再玩那套把戲。直到今天,從分隊文書室還傳出他們倆互相通信的謠言。后來的名堂就更多了,這可不是誰都能料到的。有一次,還是這個馬爾克——我當時也在場——在大比斯拉夫獨自一人發現了游擊隊的一個地下儲藏室。這也是一個非常精彩的故事。說起來,那個水塘同這儿常見的一樣,毫無特別之處。當時,我們正在那個地區執行一次半演習半實戰性的任務。我們在那個水塘旁邊埋伏了近半個小時,馬爾克目不轉睛地盯著水塘,說了一聲,稍等一下,這儿有點不太對頭。我們那位少尉,他叫什么來著?反正他當時冷笑了几聲,我們也覺得很好笑,誰也沒去管他。馬爾克立即扒掉那身破衣服,跳進了水塘。你們猜怎么著?他第四次下去時,在那黃褐色的泥湯中間不到五十厘米深的地方,找到了一個十分現代化的地下倉庫的入口,而且備有可以自由升降的液壓裝卸設備。我們裝了滿滿四卡車。這一下分隊長不得不集合分隊全体人員,當眾嘉獎了馬爾克。分隊長甚至給他頒發了一枚勳章,盡管他和那個老娘儿們私通。后來,他被派去服兵役,到了那儿以后,他提出要上坦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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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戰爭初期,德軍的一些兵站和戰俘營均設有滅虱站。
  2“元首”一詞在第三帝國期間專指希特勒。此處借以嘲弄青年義務勞動軍的干部。
  3士兵們將打掃廁所戲稱為“分离蜂蜜”。
  4格丁根北部小鎮,是當時一個重要的軍事要塞。
  5圖赫爾荒原南部的小鎮。

  起初,我從不多嘴多音。每次談起馬爾克,溫特爾、于爾根·庫普卡和班澤默爾也不大吭聲。在打飯或者外出演習時,我們總要經過“元首住宅區”,當發現左邊第二棟房子前面仍然沒有兔籠時,我們四個人總是匆匆互望一眼。或許在碧綠的、隨風搖曳的草叢里正潛伏著一只貓。我們通過意味深長的目光相互理解,結成為一個秘密小組,盡管我同溫特爾和庫普卡的關系并不怎么樣,同班澤默爾更是沒什么交情。
  在离開青年義務勞動軍之前的四個星期里,我們連續多次開出去打游擊隊,但是從未抓到任何人,當然也沒有傷亡。在這段叫我們疲于奔命的時間里,又出現了新的傳聞。最先從分隊文書室放出風聲的,是那個給馬爾克發制服并領他去滅虱站的服裝管理員:“第一,馬爾克又給前分隊長的老婆寫了一封信,信被轉寄到法國去了;第二,上級下達了一項調查任務,目前正在辦理之中;第三,告訴你們吧,馬爾克從一開始起就頗有能耐,不過,時間如此之短真令人吃惊!要是他還沒當上軍官,他恐怕又會鬧起喉嚨痛的毛病了。眼下,所有沒有軍銜的士兵可能都有喉嚨痛的毛病。他恐怕是最早開始鬧的一個。如果我來對他作一番介紹,首先得提到那對大耳朵……”
  我終于管不住自己的嘴了,溫特爾在我之后也開了胜;于爾根·庫普卡和班澤默爾同樣不甘寂寞,賣弄起了他們知道的事情。
  “喂,你知道嗎,我們早就認識馬爾克。”
  “上中學那會儿我們就在一塊儿。”
  “他不滿十四歲就鬧了喉嚨痛。”
  “對了,海軍上尉的那個玩藝儿是怎么回事?他是趁著上体操課把它連同帶子一道從挂衣鈞上偷走的吧?這可是一個……”
  “沒有的事,咱們還是先說說那台留聲机吧。”
  “還有那些罐頭呢?難道這不重要嗎?他最初總是在脖子上吊著一把改錐……”
  “等一下!要是你想從頭開始,那還得先從海因里希·埃勒斯運動場上的棒球比賽談起。事情是這樣的:我們無所事事地躺在草地上,馬爾克打起了盹儿。這時,一只灰貓穿過草地,徑直朝馬爾克的脖子走來。這只貓盯著他的脖子,心想,那個一躥一躥的東西是一只老鼠……”
  “小子,別胡扯了,是皮倫茨抓起那只貓,把它……或者?”
  兩天之后,我們得到了正式消息。那天早晨列隊,分隊接到一份通報:曾在北圖赫爾分隊服役的一名青年義務勞動軍戰士,先是作為坦克射手,繼而升為下士和坦克炮長,在多次攻打戰略要地的戰斗中擊毀了××輛蘇軍坦克。此外,他還有這樣和那樣的戰績。
  我們已經開始上交舊制服,据說,前來替換的人不久就到。這時,母親給我寄來了一條從《前哨報》上剪下的新聞,上面用印刷字体印著:本市某公民的儿子先是作為坦克射手、繼而作為坦克炮長在無數次戰斗中取得了如何如何的戰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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