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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零六六年,英格蘭。
  他根本不知道打中他的是什么東西。
  前一分鐘,羅伊男爵還以里著皮套的胳臂擦拭額頭上的汗水,下一分鐘他竟四仰八叉地平躺在地上。
  她果然把他擊倒了,千真万确的。她一直等著,等到他摘下頭盔,她才揮動綁著小石塊的皮繩,繞著頭頂,揮成一個圓圈。這個簡單的投擲器凝聚了惊人的速度和勁道,快到肉眼不能分辨。皮圈破空而過的聲音就像一頭怨气沖天的野獸,半嘶半吼。她的"獵物"卻听不見,因為她站在牆頭的走道上,隱在清晨的暗影中,而他是在下方,木造吊橋的底下,离她大約五十英尺光景。
  這個高大的諾曼人是個顯眼的目標,再者,他也是帶領人馬竊占她領地的人,是這班异教徒的首領。就憑這個理由,更加的促使她卯足精神,全力以赴。在她心里,眼前這個高大的巨人已變成圣經中的"高力亞土",而她,就是殺死巨人的"大衛"。
  只是不像故事中的圣戰英雄,她并不打算殺死她的對手。否則,她大可以瞄准他的太陽穴。不,她只是想打昏他,因此她選擇了他的額頭。是上帝的旨意,讓他下半輩子永遠帶著這塊標記;在這個黑色的胜利日,給他一個永志不忘的暴行標記。
  諾曼人已經贏定了這場戰役。再過一、兩個小時,他們就可以攻破城池,長驅直入。
  這已經無可避免了。她知道,她為數遠不及敵人的撒克遜弟兄現在完全處于劣勢,撤退是唯一合理的選擇。沒錯,無可避免。可是她實在咽不下這口怨气。
  這個諾曼巨人是三個星期以來,諾曼底公爵,"征服者"威廉派來攻占她這塊領地的第四名戰將。
  前面三個像小孩子在打架,她和她哥哥的人輕而易舉便把他們打跑了。
  這一個不同。他非但赶不跑,而且很明顯的要比先前的三個人机靈和教猾。在他麾下的士兵仍舊像先前那些人一樣欠缺經驗,不同的是這位新統帥領導有方,即使再長時間的攻戰,士兵們照樣紀律分明。
  不必等今天過完,胜利必定會屬于這班可恨的諾曼人。不過,他們這位首領在胜利的時刻也必定會暈頭轉向。她要親手辦妥這件大事。
  她擲出石塊時,由衷的笑著。
  羅伊男爵离開他的坐騎是要將那名年輕的士兵從護城河里拉上岸。那個小笨蛋失足落水,頭下腳上的栽進河里,由于身上甲胄過重,重心抓不穩,下沉得更快。羅伊抓住他的一只腳,硬生生地把他提出水面,手腕再一使勁,那名落水的士兵便給拉上了長滿青草的河岸。陣陣的咳嗽聲顯示出年輕人并無大礙,呼吸還很順暢。羅伊放心地摘下頭盔,准備拭去眉毛上的汗水時,小石塊不偏不倚的飛過來,正中目標。
  羅伊仰面翻倒,但是昏迷的時間并不長。他睜開眼睛時四周依然煙塵彌漫,他的手下正赶過來救援。
  他拒絕了他們的幫忙,自己坐起來甩甩頭,企圖把疼痛和令他迷惑的濃霧全部甩掉。一時間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鮮血從右眼上方的一道裂口不斷滴下來,他按一按傷口的邊緣,才發覺額頭上撕掉了好大一片皮肉。
  他還是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東西擊中了他,從傷口的大小來看,他确定那絕對不是弓箭形成的,可惡的是,他的頭痛得像火在燒。
  羅伊忍著痛,奮力地站起身,憤怒給了他振作的力量。他發誓一定要找到下毒手的家伙,報以同樣的手段。這個念頭令他開怀許多。
  隨從牽著馬匹站在一邊,羅伊翻身跨上馬鞍,將注意力轉向環繞城堡的圍牆。他的敵手會不會從那里向他瞄准?距离實在太遠,連一點點可能的威脅也看不見。
  他重新戴起頭盔,四下觀望,卻發現在他昏倒的這十几分鐘里,他的軍隊似乎早已把他的訓練和指點忘得一干二淨。
  暫時代理他的副指揮殷吉竟把全隊人馬集中在城堡的南側,城牆上箭如雨下,哪里還有可能進攻?
  他們的愚蠢直教他气得發昏。那班士兵拼命用盾牌舉在頭上抵擋弓箭,只這一會儿工夫,他們又打起艱苦的防御戰,所處的位置仍和這天早晨他前來領導他們進攻時一模一樣。
  他重重地歎口气,只有再度接掌指揮。
  他立刻改變戰略,阻止了節節敗退的頹勢。他調遣十名最可靠的士兵跟他一起登上領地北方的一小塊高地,在大伙找到掩護之前,他已經發箭射殺了守在城牆頂的一名撒克遜士兵,隨后再由這些手下繼續攻戰,不消多久,撒克遜人的這堵城牆便告失守。
  羅伊的五名手下爬上牆頭,切斷纜線,放下吊橋,羅伊騎著馬,拔出劍,率先步上吊橋。拔劍其實并不需要,第一道和第二道城牆的守兵都已經棄守了。
  他們挨家挨戶的徹底搜查,沒有發現任何一名撒克遜士兵。羅伊一看便知敵人早已由某個秘密信道遁走。他命令一半人手在圍牆四周尋找類似的出入口,一旦發現立即予以封死。
  片刻之后,諾曼人在城牆上升起色彩鮮艷的旗幟。這座城堡正式歸在威廉公爵的名下,屬于諾曼人所有。
  但是羅伊的任務到此只達成了一半。他還得找到那名"獎賞",把她帶回倫敦。
  嗯,也該是抓住妮可小姐的時候了。
  從宅鄰居住區搜出的几名仆佣被士兵們揪入中庭,圍在一堆。与羅伊一般高大卻沒有羅伊那种魁梧和傷疤的殷吉,狠狠的揪著一名仆佣,這人年紀很大,雞皮鶴發。
  羅伊還來不及下馬,殷吉已在大聲叫嚷:"爵爺,這人是管事賀康,就是他把這家人的情形告訴了葛力男爵。"
  "我不跟諾曼人講話,"賀康抗辯,"我根本不認識那個葛力男爵。要是我說謊遭天打雷劈。"他賭咒似的強調。
  "忠心耿耿"的老佣人明明在撒謊,而且為自己敢在這种情況下如此大膽感到非常驕傲。老人只顧擔心背后的衣服被那名狠勁十足的金發武士扯破,始終沒有抬頭去望騎在馬上的諾曼將領。
  "胡說,你确實跟葛力男爵說過話,"殷吉反駁他。"他是第一位奉命前來攻城和帶走獎賞的將領。老頭,說謊對你毫無好處。"
  "啊,就是屁股中箭、倉皇而逃的那一位嗎?"賀康問道。
  見老仆提起葛力爵爺丟臉的事,殷吉光火的瞪起眼,強迫他轉身面對男爵。老人終于抬頭望見這位諾曼將領時,一口气几乎梗在喉嚨里,他必須盡量把頭朝后仰,才能看清面前披挂著皮革和鋼環的巨人。陽光反射在甲胄上,耀人的強光使賀康眯起了眼睛。騎馬的武士不動,他的馬也不動,一時間,老仆人甚至以為看到的是一座雄偉的雕像。
  賀康在騎士摘下頭盔之前,還算能力持鎮靜。
  當諾曼巨人摘下頭盔,賀康嚇得几乎連隔夜飯都吐了出來。這"蠻人"真正是令他魂飛魄散,他簡直想哭喊救命。這巨漢一對冷厲的灰眼珠里有著不能動搖的堅決,賀康肯定自己非死不可。他一定會殺掉我,他想。于是他飛快地默誦一
  遍主禱文,決定以光榮的死來保護他那溫柔可敬的女主人。他宁愿犧牲自己,他相信這么做上帝必定會迎接他登上天堂。
  羅伊瞪著顫抖不止的老仆好一會儿,才將頭盔扔給候在一旁的隨從,跳下馬,把疆繩遞給一名士兵。坐騎不听話地直立起來,但是主人的一聲喝令,它立刻停止了撒野的動作。
  賀康兩腿一軟,跪倒在地上。殷吉探手把他拉住。"有個女的還在樓上,是雙胞姊妹中的一個,爵爺,"殷吉向男爵報告。"她在教堂禱告。"
  賀康猛吸一口气,搶著說:"上次圍城的時候,教堂早就燒毀了。"他的聲音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丹妮修女從修道院一赶到,便吩咐把圣壇搬到內庭的一個小房間。"
  "丹妮是修女,"殷吉自動插嘴。"爵爺,就跟我們听說的一樣,她們兩個是雙胞胎。一個是圣人,一心只為世人服務,一個是罪人,一心只想給我們制造麻煩。"
  羅伊仍舊不說話,繼續瞪著老仆。賀康不由自主的移開視線,盯著地上,合起雙手极小聲地說著:"丹妮修女因這場撒克遜和諾曼人的戰爭被困住了,她是無辜的,她只希望能回到原來的修道院。"
  "我要另外那一個。"
  男爵的聲音很輕,很冷。賀康的胃再次翻騰。
  "他要雙胞姊妹的另外那一個。"殷吉放聲大吼,一瞧見男爵嚴峻的眼光,赶緊閉口,把接著要說的話全部吞回去。
  "雙胞姊妹的另外那一個是妮可小姐。"賀康吸足一口气接著往下說:"她离開了,爵爺。"
  羅伊對這個消息毫無反應,殷吉卻流露出掩不住的失望。"她怎么可能离開了?"他邊吼邊推賀康,逼得老仆再度跪倒。
  "內庭的牆壁里有許多秘密信道,"賀康承認。"難道你們沒注意過吊橋以后再沒瞧見任何撒克遜士兵嗎?妮可小姐帶著她兄弟的人一個多小時之前就走了。"
  殷古气得怪叫,只有拼命地推賀康出气。
  羅伊上前一步,兩眼筆直地瞪著他的副將。"殷吉,對付一個沒有還手能力的老人,不表示你的力气很大,同樣的,干扰我的問話也不能證明你有自我克制的能力。"
  殷吉自覺?面無光,只好向男爵鞠個躬,再把跪在地上的老仆拉起來。
  等殷吉离開老人的身邊,羅伊才收回視線轉向賀康。"你為這家人做了多久的管事?"
  "將近二十年。"賀康的口气有著難掩的驕傲感。"主人待我很好,爵爺,他們讓我覺得自己和他們一樣重要。"
  "二十年的好待遇,讓你現在出賣兩位女主人?"他嫌惡地搖著頭。"賀康,你的忠誠和你的話都不足采信。"
  羅伊不再把時間浪費在這老者身上。他邁開大步走向內庭的門,排開擋在道上看熱鬧的部下,徑自走了進去。
  賀康被命令回到仆佣堆里,任由他在殷吉急沖沖地追隨男爵而去時,兀自擔心自己的命運。
  羅伊有條不紊的進行搜索。內庭的第一層堆滿了碎石塊,凌亂不堪。角落一張長桌翻倒了,凳子大都已損毀。通往樓上各廂房的主樓梯大体上還算完整,由牆壁滲出的水滴在木質的梯階上,又濕又滑。欄杆大多已毀損,搖搖欲墜地挂著。如果有人在這里滑一跤,非摔下樓去不可。
  二樓的情景也一樣凄慘。風從壁上一個好大的洞口灌進來,冰冷徹骨。樓梯終點是一條很長很暗的走廊。
  羅伊一登上這層樓,殷吉立刻沖到他前面,手忙腳亂地抽出佩劍,擺出一副護主的姿勢,誰料地板也是又濕又滑,殷吉不但失去平衡扔了寶劍,還對准牆上的大洞沖去。羅伊實時拽住他的后頸,往回一拉,殷吉頓時朝反方向彈回來,撞在壁上。他像落水狗似的抖了兩下,拾起佩劍,再次追隨在他的領主身后。
  對于這樣一個魯莽的手下,羅伊只有搖頭不已。他來到第一個房間時,發現房間上了閂,他輕易地踢開門閂,低頭穿過嫌矮的門框,進入房間。
  這是一間臥室,室內燃著几支蜡燭,一名待女瑟縮地躲在角落。
  "這間房是誰住的?"羅伊問她。
  "妮可小姐。"侍女悄聲地答。
  羅伊從容地打量著房間。簡朴如苦修僧的陳設,整洁得令他有几分惊訝。想不到女人家沒有那些瑣瑣碎碎的玩意儿也能過活。當然他對女人的了解也僅止于他的三個妹妹。不過就這三個女人已經足夠讓他做這番結論。靠牆是一張大床,
  酒紅色的垂慢攏在床后,對牆是壁爐,一只樣式簡單的紅木柜子立在另一個角落里。
  挂?上沒有任何衣裳,羅伊無從得知這房里的女主人究竟是胖是瘦。他轉身准備离開房間,卻發現殷吉呆頭愣腦的堵住了去路。羅伊兩眼一瞪,殷吉才慌忙退開。
  第二扇門也由里面上了閂,羅伊正想踢開它時,竟听見拔US門閂的聲音。
  開門的是一名年輕待女,一臉的雀斑和惶恐。她原本想向他行禮,不料一看見他的臉,禮只行得一半,便大叫著逃了進去。
  這間房里點滿蜡燭,一張覆著白布的木制圣壇擺在壁爐的正前方,圣壇前的地板上有几塊皮面的跪墊。
  他一眼便瞧見那位修女。她跪在那里,低頭禱告,雙手握著自頸上垂下來的十字架。
  她從頭到腳都是清一色的白。羅伊站在門口等她抬頭,因為圣壇上沒有擺設圣杯,他無需跪拜。
  侍女怯怯地碰触修女細瘦的肩膀,彎下身子小聲向她耳語。"丹妮修女,諾曼人的首領來了。我們是不是現在投降?"
  這問題太可笑,羅伊几乎笑出聲音。他示意殷吉把劍收起來,大步走入室內。兩名女仆站在以毛皮遮著的窗口,其中一個怀里還抱著嬰儿,小東西正專心地啃著自己的小拳頭。
  羅伊的注意力再回到跪著的修女身上,從他的位置只能看見她的側面。她終于以手勢划了一個十字,表示禱告完畢,接著优雅地站起來。她剛一站穩,小嬰儿便迸出哭聲,探著小身子要她抱。
  修女示意黑發的女仆向前,她抱過孩子,親吻過他的頭頂,再走向羅伊。
  到現在他還是沒能看清她的面貌,因為她的頭一直低著,不過她溫婉的態度和哄嬰儿時的輕聲軟語卻已深深地吸引了他。嬰孩豎著一頭金色的細發,模樣儿很有趣。這會儿滿足地靠在修女怀中,繼續吮自己的拳頭,不斷發出呼啦啊啊的
  聲音,偶爾還打兩個呵欠。
  丹妮在羅伊身前一、兩英尺處停下步子,她的頭僅及他的肩,他情不自禁地想:她好象很容易就會碎掉,很脆弱的樣子。
  這時她抬起頭,定睛注視著他,于是他什么也不想了,就好象他已經不會思想。
  她美到极點。天使般的面孔,毫無暇疵的皮膚,尤其那對眼睛更令他迷惑,動人心弦的藍。一時間羅伊以為自己見到了一位降臨凡間的女神。弧形完美的眉毛,挺秀的鼻子,丰滿紅潤的嘴唇,動人至极。
  羅伊惊覺自己的身体有了异樣的反應,立刻收斂心神,這份突然的失控确實令他惊嚇,而耳邊的一聲抽气聲更明顯的表示殷吉的反應跟他一樣。他掉頭向殷吉橫一個白眼,再面對修女。
  丹妮已是教會的新娘,神圣不可侵犯。正如他的領主威廉公爵一樣,羅伊也尊敬教會,不遺余力的保護神職人員。
  他用力地吁口气。"這孩子是誰的?"他以問話企圖消解自己心中對這個女人不敬的念頭。
  "是嘉莉的。"他發現她略帶沙啞的聲音簡直不可思議地誘人。她向站在暗處的公仆示意,那女人立刻上前一步。"嘉莉是這里的忠仆,她的儿子叫尤里。"
  她低頭看看嬰儿,見他在咬她的十字架,便輕輕把它移開,再抬頭望向羅伊。
  兩個人沉默的對看了半晌,她的手在尤里的小肩膀上畫著圓圈,視線卻一瞬也不瞬地盯著羅伊,表情中沒有絲毫的恐懼,對他臉頰上那道又深又長的疤痕也似乎視而不見。羅伊反倒有些不自在,他習慣的是一般女人乍見他時的另一种反應,但是修女的態度使他相當受用。
  "尤里眼睛的?色和你完全一樣。"羅伊說。
  其實不然,嬰儿的眼睛澄藍,丹妮的卻是漂亮。
  "撒克遜人多數都是藍眼睛,"她答道。"尤里再几天就滿八個月了,他會活到那么久嗎,諾曼人?"
  她問得那么溫婉自然,羅伊一點不覺得受到冒犯。"我們諾曼人不殺無辜的孩子。"
  她點點頭,微微的一笑。他的心怦怦然,她的額上有一個迷人的酒渦,還有,老天,那雙眼眸,簡直勾去了他的魂魄。他發現那并不是藍色,而是他曾經見過最嬌弱的一种花朵--紫羅蘭。
  不行,他告誡自己,他必須冷靜。他現在的表現像個少不更事的隨從,以他的年紀,不該再有這种感覺。
  "你怎么會說我們的語言,而且說得那么好?"他的聲音已經變調。
  她似乎毫無所覺。"六年前,我哥哥跟隨撒克遜國王哈洛德到過諾曼,"她說。"他回來之后,堅持要我們學會這种語言。"
  殷吉站到男爵的身旁,突然問道:"你那個雙胞姊妹是不是跟你很像?"
  修女轉頭注視著發問的士兵,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他。殷吉在她的眼光下竟紅了臉,不敢正視她。
  "妮可跟我在外貌上非常相像,"她終于作答。"絕大多數的人都分辨不出我們誰是誰。可是我們的性情脾气完全不同。我是隨遇而安,什么都能接受,她不行,她發誓宁死也不向侵略者投降。妮可相信你們遲早會放棄侵略而回家去。真的,我很為她的安危擔心。"
  "那你知不知道妮可小姐到哪里去了?"殷吉再問。"我們爵爺非知道不可。"
  "我知道,"她的視線依舊不离開殷吉的臉。"只要你們爵爺肯向我保證不傷害我妹妹,我就說出她的去向。"
  殷吉哼了一聲。"我們諾曼人從來不殺女人,我們馴服女人。"
  听見自己的屬下如此大言不慚,羅伊恨不得一把將他踢出門外。他發覺修女對這番話也很不以為然,她的臉色稍微一變,但亦僅僅一變而已,很快便又回复平靜。他的警戒心立刻抬頭,直覺地感到有些不對勁。
  "你妹妹不會受到任何傷害。"羅伊承諾。
  她的神色緩和了一些。羅伊想著方才她的怒气可能是由于擔心妹妹的處境所致。
  "你知道吧,"殷吉起勁的插嘴。"妮可是國王的獎賞。"
  "國王的獎賞?"
  這次她的怒气再也克制不住,雖然脹紅了瞼,聲音卻依舊保持鎮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哈洛德國王已經死了。"
  "你們的撒克遜國王的确是死了,"殷言向她解釋。"可是諾曼威廉公爵就要駕臨倫敦,不久就會成為全英格蘭的國王。我們奉命盡速將妮可帶到倫敦去。"
  "目的是什么?"她問。
  "你妹妹是國王的獎賞,威廉公爵要將她賞給一位貴族騎士。"殷吉傲气非凡的補上一句:"這是最大的光榮。"
  她搖搖頭。"你還是沒有說明我妹妹怎么會變成國王的獎賞,你們的威廉公爵怎么會知道妮可?"
  羅伊不想讓殷吉再攪和下去,愈描愈亂,反而惹惱這位溫婉的修女。他把段吉推向門口,"我保證令妹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他再度向丹妮承諾。"現在請把她的去向告訴我。牆外的危險你完全不了解,她被抓到只是遲早的事,到時候,只怕有些諾曼人不會善待她。"
  當然,這几句話說得很婉轉,他不想把真實的情形說給她听,事實上她的妹妹要是被那些無法無天的士兵逮到,只怕凶多吉少。他愿意保護這位修女不必面對生活的殘酷面,不愿她的純真被世俗的罪惡所砧污。但如果她拒絕透露他所需
  要的消息,他將不得不粗魯一點。
  "你肯不肯答應由你親自去找妮可,不要把這個任務交給其它的人?"
  "由我親自去有那么重要嗎?"
  她點頭。
  "好,我答應,"她說。"雖然我不大明白你為什么那么在意。"
  "我信得過你,"她打斷他的話。"而你已經向我保證,妮可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她再次展露笑容。"如果你經常食言,絕不會得到這么高的權位。再說,你比這些士兵年長得多,這是仆人告訴我的,我相信你的耐心和克制力也比他們強得多。要找到妮可一定需要這兩樣東西,因為她被激怒的時候相當難纏,而且,她很聰明。"
  羅伊還來不及回答,丹妮已轉身走向站在窗旁的兩名女仆,她把嬰儿交給其中那個叫嘉莉的,再對另一個低聲交代一些事情,然后回轉身對著羅伊。
  "我治好你的傷口就把妹妹的行蹤告訴你。"她說,"你額頭上裂了好大一道傷口,男爵,讓我替你清洗和包扎起來。請坐下,頂多一、兩分鐘的時間。"
  對她的周到和好心,羅伊惊訝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想搖頭拒絕,最后到底改變了心意,坐了下來。殷吉站在門口仔細地看著。女仆將一盆清水擱在羅伊座位邊的一只矮柜上,丹妮取來一些干淨的白布條。
  男爵的体形把整張凳子全部吞沒,兩條長腿叉在前方,丹妮就站在他叉開的兩腿中間。她將白布浸在水里時,他注意到她的手在發抖。清洗傷口的過程中,她沒有說一句話,等到清洗完畢,敷上止痛的軟膏時,她才問這傷是怎么來的。
  "大概是石頭吧,"他聳聳肩膀。"沒什么了不得。"
  她溫和地笑笑。"我看當時也許很不得了吧。照傷勢來看,這一擊至少也讓你昏了一陣子。"
  他簡直無法專心听她在說什么,她的味道太好聞,除了知道這個美麗的女人靠他如此之近以外,任何事都已無法使他專心。她淡淡的玫瑰芳香吸引著他,垂在她胸前的十字架也吸引著他。幸虧這神圣的十字架使他恢复了克制力。她退
  開的同時,他也站起來。
  "我妹妹到亞烈男爵的領地去了,"她說。"由此地往北走大約三個小時的行程。亞烈誓死抵抗諾曼人,妮可打算讓家兄忠誠的士兵和他們聯手作戰。"
  門口一陣喊叫打斷了他們的對話。羅伊手下的一名士兵有事向他報告。"看著她。"他吩咐殷吉。
  羅伊出了房門還听得見殷育熱情有勁的回答:"我會用生命保護她,爵爺。上帝作證,我絕不許任何人碰她。"
  羅伊歎气的聲音在走廊里回響。要不是上帝賜他過人的耐性,照他的本意早就拿殷吉的腦袋去撞牆。天曉得,在過去那個小時里,他不只一次的想這么做。
  樓梯口有另一名年輕士兵在等他。"爵爺,城堡南邊到現在還在打,從城牆頂清清楚楚看見那些撒克遜兔崽子已經把我們的人團團圍住,一看旗幟的?色就知道受困的是修格男爵的人馬,我們要不要去支持他?"
  羅伊离開內庭,爬上城頭親自視察情況。前來通報的士兵緊跟在他身后,很不幸的,這人的幼稚沖動一如殷吉,真是一對活寶,危險的組合。
  "你看見了嗎?爵爺,撒克遜人逼得我們的人一路敗退。"這笨笨的年輕人問他。
  羅伊看得直搖頭。"你是看見了,可是你并沒有看懂。"他气惱的說,"修格他們的戰略跟我們在哈斯汀附近所采取的完全相同,這是以退為進的誘敵之計。"
  "可是看起來明明是撒克遜人占优勢嘛。他們的人數多出三倍。"
  "人多沒有用。"羅伊疲累地歎口气,他一再提醒自己是個有耐心的人。"你在我這一隊多久了?"
  "快八個星期。"
  他的回話消弭了羅伊的怒气,這么短的時間的确訓練不夠。"暫且原諒你的無知。"他近開大步准備出發。"我們應該支持修格的人,不過那純粹是因為我們喜歡打一場漂亮的仗,而不是為了他們需要支持。修格他們不管有沒有我們的援助,一樣都會得胜。"
  年輕的士兵一面點頭,一面問可不可以追隨男爵,和他并肩作戰。羅伊接受了這項要求。他留下二十名士兵守在內庭,帶領其余的人手上陣。好在城里只剩几個婦人小孩和仆佣,殷吉應該維持得住。
  戰況很激烈,但是結束得未免太快。羅伊心思細密,頓覺事情有些蹊蹺。怎么他一加入戰役,明明兩倍于他們的撒克遜人立刻像狼群進山似的四散逃竄。難道這場戰役目的只在引他出來?連日征戰,過度缺乏睡眠的他實在太困乏,他想,或許是自己太多疑了。但是他仍帶著自己的部下繼續追殺約一個小時才罷手。
  羅伊吃惊地發現另一隊戰友竟由修格男爵親自帶隊。修格是他的朋友,階級和他相等。他以為修相應該正和公爵并肩做最后的掃蕩戰,一邊前往倫敦。他問起這個問題時,修格向他解釋,原來他們是在殲滅北邊的零星隊伍之后,准備前往倫敦的途中遇到了撒克遜人的襲擊。修格比羅伊年長十歲,花白的頭發加上臉上臂上的創痕,羅伊跟他一比几乎毫無瑕疵。
  "我的部隊全是些初出茅廬的新手。"修格坦白地說。"比較有經驗的都派給了威廉。羅伊,我沒有你這种訓練新人的耐心。要不是線民通風報信,我們的傷亡可就慘重了。這個撒克遜探子來得真是時候,所以他們埋伏的效果不如預期。"
  修格湊向前,以類似告解的口气小聲說:"我這批人到現在還是缺乏軍紀,居然有兩個人連劍都弄丟了。你相信會出這种漏子嗎?我真該現在就宰了這兩個笨蛋,省得再添麻煩。"他吁口長气。"只要你同意,我請威廉調我的几名娃娃兵給你好好受點訓練。"
  兩位男爵各由自己的軍隊簇擁著,回返城堡。
  "你說的那個線民是什么人?"羅伊問。"為什么信得過他?"
  "這個人叫詹姆,我沒說信得過他。"修格答道,"只是到目前為止還算可靠。他告訴我撒克遜人討厭他,因為他用很惡劣的手段收租稅。詹姆對這一帶非常熟悉,他在這里土生土長,對那些隱密的藏匿所在都很清楚。哎,這風是不是冷起來了,羅伊?"修格攏緊披風,改變話題。"我的骨頭有感覺。"
  羅伊沒什么感覺。細雪開始在飄,但是還蓋不住地面。
  "你的骨頭老了,修格,所以才會覺得冷。"他開朗的笑容化解了語气中的嘲弄。
  修格也笑著。"你說我老?听听我百戰百胜的輝煌戰果你就會改變看法了。"
  這位傲气十足的勇士果然巨細靡遺地eM述起自己的戰績,直到進入堡內,抵達中庭時才告一段落。殷吉沒有出來迎接,羅伊猜想這胡涂蛋八成仍守在樓上,盯著那位修女。
  一想到這個撒克遜女人,羅伊便很不舒坦,總覺得她有些怪,可是一時又說不出怪在哪里。
  也許,是因為她太吸引人的緣故吧,他想。以他的看法,這么美麗的女人皈依教會未免可惜,她應該歸屬于一個男人才對。轉念一想,自己持有這個惡念,真正是無聊。他傍著修格走入內庭,看情形,修格和他的部隊勢必要在此地過夜,夜色已快速地逼近。
  修格顯得又冷又倦。羅伊吩咐侍衛生起爐火,再召修格所提及的那個線民進來,當面詢問一些有用的情報。"我想問他有關這一家人的事情。"他說。
  一名士兵立刻領命而去。過了一會儿,殷吉連奔帶跑沖進大廳,見到男爵赶緊立定,鞠了躬,准備報告。
  羅伊搶先制止。"把修女帶來見我,有話要問她。"
  這個命令使殷吉大惊失色。羅伊正想動手推他,門口的一番動靜轉移了他的注意。領命前去帶線民的土兵回來了,在他旁邊就是那一個撒克遜的"猶大"。此人穿著极不合身的衣服,褐色的衣擺掃著地面,沾滿了泥泞。他令羅伊想起了貓頭鷹:個子很矮,斜肩,眼皮很厚像搭著一層多余的肉。他的長相真像貓頭鷹,卻生了一副兀鷹的心腸,出賣自己的同胞。羅伊十分不屑地想著。
  "過來,詹姆。"羅伊命令他。
  撒克遜人遵命向前,向兩位男爵一躬到地。"爵爺,我是您們最忠誠的仆人。"
  羅伊背著手站在壁爐前,修格的身邊。修格里著羊毛披風,借它擋住不停發作的寒顫。羅伊注意到他泛白的臉色和燒紅的眼睛,立即下令搬張椅子安置在壁爐前。
  "去拿一大杯麥酒給男爵。"他向站在門口修格的衛兵叫喚,"先讓撒克遜仆佣喝一口,如果喝了沒事,就表示酒里沒有下毒。"
  "我好得很,而且我跟你一樣壯。"修格對羅伊的自作主張頗不以為然。"我要什么自己會說。"
  "對,你當然跟我一樣壯。"羅伊附和著,"但是這一個星期你上陣的次數比我多兩倍。"這當然是謊話,無非是為了滿足修格好強的自尊心。"換做是我,也會吃不消。"
  修格同意了他的說法。"這倒是實話。"
  保全了修格的自尊,羅伊收起笑容,再把注意力轉向線民。"把這一家族的情況詳細告訴我,"他以命令的口吻說,"先說他們的父母,兩個老的是不是真的都死了?"
  士兵搬來一把高背椅擱在爐邊,撒克遜人退開一步,等到修格坐定才開始回話。"對的,爵爺,兩個老的都死了,就埋在北邊山頂的家墓里。"
  由于必須不斷仰起頭來望著這位諾曼巨人,詹姆的脖子愈來愈痛,痛到忍無可忍時,他只好把視線定住在地板上。這一招不但減輕了疼痛,也減緩了直接面對這位巨人的壓迫感。詹姆發現這位諾曼勇士的眼睛一如他有臉上的傷疤,令人駭怕。而那冷厲的眼神甚至比他的身形和疤痕更具威脅。
  "說說其它人。"羅伊再下令。
  "還有兩個兄弟,"詹姆不敢遲疑。"桑頓是大哥,据說他已經在北邊的戰役里戰死了,不過這件事始終沒有證實。"
  "另外一個呢?"
  "他叫杰堤,是家里的老么,他也在那場戰役受了傷,現在在修道院里由修女們照料他。不過杰堤活下來的机會不大,他的傷相當嚴重。"
  殷吉仍然站在男爵的身邊。羅伊突然轉頭對他說:"我不是叫你把修女帶過來嗎?"
  "我不知道你要盤問她,爵爺。"
  "我要做什么你無權過問,殷吉,你的職責是服從,不是發問。"
  殷吉猛吸一口气,沖口而出;"她不在這里了。"
  羅伊強自按捺住想掐死他的沖動。"說明理由。"他嚴厲的命令道。
  殷吉鼓起最大的勇气面對領主的凌厲眼神。"丹妮修女請求准許她回修道院一趟。她說她跟院方說好一定會在天黑之前回去,而且她也很關心她弟弟的傷勢,因為他是家里最小的一個孩子,她認為她必須照顧他。"
  從頭到尾,羅伊沒有任何反應。殷吉根本猜不透他的領主究竟在想些什么,就是這層猜不透使他繼續說話時有些走音。"她弟弟的傷勢有生命的危險,爵爺,她必須整夜守在他身邊,她向我保證明天一早就回來這里。當然到時候隨便你要盤問她什么她都會回答。"
  羅伊先做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之后,才開口說話:"如果明天一早,她不回來呢?"
  殷吉被問得一愣,他壓根沒考慮過這個可能性。"她向我保證過了,爵爺。她不會騙我,她不能說謊話的,她是教會的新娘,要是說謊她的靈魂就會有罪。万一她早上不能离開修道院,我愿意親自去帶她回來。"
  經年累月的訓練,已使羅伊有能力控制自己的脾气。眼前就是一個考驗。盡管想破口大罵這個笨蛋的沖動擠得他喉嚨痛。所幸線民在場幫了大忙,因為羅伊從來不在外人面前資罰自己的部下。罰歸罰,自尊和面子也要顧及。
  修格的咳嗽聲喚起羅伊的注意。這位年長的武士同情地看看他的朋友,再轉向殷吉:"孩子,你不可以進修道院那道圣牆去帶她出來。假如我們敢違背這條最神圣的戒律,上帝的左手會毫不容情地處罰我們。"
  "神圣的戒律?"殷吉顯然不明白。
  修格仰首望天。"她現在已在教會的保護之下,你給了她一個庇護所。"
  殷吉終于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這一嚇非同小可,他急著謀求補救之道:"可,可是她向我保證……"
  '住口!"
  羅伊說這兩個字的音量并不高,線民詹姆卻已怕得跳起來。他瞥見了這位諾曼人眼中的怒气,他一連退后好几步,但求遠离這把駭人的怒火。
  詹姆的懦弱令羅伊覺得好笑。"剛才你說完了兩兄弟,詹姆。"他對著線民轉回原來的話題。"現在把雙胞姊妹的事告訴我。我們知道其中一個是修女,另外那個……"
  看見線民在搖頭,他立刻收住話尾。"這個家族里沒有什么修女,"詹姆不假思索的說,"只有妮可小姐。"他一說完便發覺這句話對這位諾曼戰將的影響力。男爵臉上凹凸不平的疤痕立刻變了臉色。"妮可小姐是……"
  羅伊打斷了他。"我們知道妮可小姐,"他說。"領兵保衛城堡反抗我們的就是她,對不對?"
  "對,爵爺,對极了。"
  "好,我想听的是雙生姊妹的另一個。如果她不是修女,那……"
  詹姆大著膽再次搖頭,他的表情不是害怕,而是為難。"可是,爵爺,"他小聲的說。"只有一個,妮可小姐并沒有雙生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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