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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葛吉儿的病房差一點就會被誤認為花店。昂貴的盆花擺滿了房里的每一英寸空間,附言卡注明這些花來自她的朋友、家人、《第4頻道新聞》的同事及敵對的電視同行。這間特別套房陽光充足,布置悅目。它有淺黃色壁紙、大型電視、奧督本的版畫及兩張供訪客坐的休閒椅。
  但吉儿根本不在乎那些花、版畫、壁紙或休閒椅。她只對那則大消息感興趣。她急于查明那個救她一命的人的一切資料。她的斷臂已經接上,而且打了石膏,受傷的腿也裹上了層層繃帶,面龐貼了紗布,身上插著點滴針管,但這些她也都沒放在心上。她的腦中只有那則新聞。
  等到飛机失事第二天,吉儿的三位訪客——狄杰姆、沙奇和康克帝——說出他們查到的資料后,她覺得這個故事似乎變得更大,更具挑戰性了。他們知道的少得可怜。
  “我不懂,”吉儿不敢置信地叫道,“你們找不到他?”
  狄杰姆一臉的不自在,部分是因為醫院令他毛骨悚然,部分是因為离開他寶貝的新聞室他就不快樂,部分是因為他想不出如何將手中那捧花插進花瓶。但最重要的是因為他早知道吉儿會用這种口气質問他,而他羞于承認他沒有答案。
  “昨晚發生的事眾說紛紜。我們不清楚——”
  “你說過所有的乘客都清點過了,”吉儿指責說,“他們之中應該有一個會自動露面,承認他就是那個救難英雄。畢竟,那并不是什么丟臉的事。”
  “顯然,拖你出來的那個人并不是乘客。”康克帝告訴她。
  “那么會是消防員?他沒穿制服——”吉儿興奮起來。
  康克帝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從我們問到的情況判斷,似乎有個……‘神秘男子’……牽涉在內。”他坦言道。
  “我們正在查證各方說法,”狄杰姆打岔說,“而——”
  吉儿從床上跳坐起來,根本沒有注意她的點滴管和傷勢。“神秘男子!不是乘客!”她重复著訪客的說詞。“那么是誰?”她質問道。
  康克帝像昆虫學家采到的標本般不安地扭動著身体。“我們不知道他是誰,他……呃……他……”
  “他消失了。”狄杰姆坦白直言。
  吉儿的黑眼眸睜得更圓更大了。“一個不是乘客、不是消防員的人,沖進一架著火的飛机,拉我出來后即刻消失無蹤?”讓康克帝這种半吊子去采訪你的大新聞就會有這种結果。她做出下床的動作,掙扎著擺脫那些將她釘在床上的障礙——被單、毛毯、點滴、裹了繃帶的腿。
  “他救的不只是你,”康克帝提供著資料,“顯然這家伙就是那個從外面打開緊急逃生口的人。”
  “所有的人!”狄杰姆插嘴道,失去了他一貫的冷漠,“他救了机上所有的人!因為他,這次墜机沒造成任何死亡!吉儿,我不認為你可以那樣亂動,你手臂上插有點滴針管。”
  但是任何橡皮管都阻止不了葛吉儿親自探索她的新聞。這個新聞太帥了!一個神秘男子,像獨行俠般跑進夕陽余暈后消失不見了。“那個蒙面客是誰?我要謝謝他。”事實上就在這所圣恩醫院里已有她開始調查所需的一切。104號班机上有几名生還者就住在這里,而沙奇和他的攝影机也在這里。因此她還在等什么呢?吉儿拔掉手臂上的針管,披上一件法國絲浴袍,率領沙奇和他的攝影机即刻動身。
  第一個采訪對象是蘇莉絲,堅守崗位直到大家全出去后才离開的勇敢的空中服務員。她的傷不重,但吸了不少廢气,還有多處瘀傷。蘇莉絲是接触那名神秘男子最多的一個人。他沖進飛机及拉出兩名生還者時她都和他說過話。
  “突然間,”她對著沙奇的鏡頭回答吉儿的問題,“這名男子沖進了飛机。接下來只見他拉出福瑞——她是另外的那位空中服務員——然后……然后他又回去!”她搖搖頭,一顆亮晶晶的淚珠噙在睫毛上。沙奇迅速拍了個特寫。“就是他使我產生勇气支撐下去,雖然我知道飛机隨時會爆炸。”
  “他長什么樣?”吉儿屏息問道。
  蘇莉絲凝神回憶。她記得很清楚那位救難英雄從机艙后面冒了出來,肩上先是扛著葛吉儿,后來又扛著施先生。雖然他的塊頭不大,在她看來卻無疑像鐵塔般強壯有力。但是他的臉……他的臉黑成一團,布滿了污泥和油煙。蘇莉絲無法描述出他的任何相貌特征。她歎口气,失望地搖搖頭。她并沒真正看清他的臉。
  施先生的憶述并不比莉絲的更有幫助。“就是那張臉,髒兮兮的,穿過濃煙向我走來。我原來真以為這回死定了。”
  “他可曾和你說話?”
  施先生仔細回想著。“他……問我是不是姓傅。”
  姓傅?這個線索不大,但卻是他們能追下去的唯一線索。
  巴強恩在甘氏地毯清洁公司前放下潘柏尼后將車轆轆地開走了。雖然他們倆曾共乘了一段路,交談了一席話,互道了姓名,分手時卻仍是陌生人。柏尼走進地毯清洁公司時開始緊張。他知道他又遲到了。他知道他的老板,矮胖邋遢的羅比爾,絕不會相信他所說的每一個字。但是柏尼的困難是:他飽嘗了艱辛;先是在飛机失事現場救人,接著他的車又拋錨了,害得他一整晚沒睡。他破了產,官司纏身,沒有了鞋。現在他上班又遲到了。
  但是從羅比爾的立場看,眼前站著的人是他曾打過交道的人當中最窩囊的一個。更糟的是,以前的潘柏尼至少相當干淨而且勉強可以見人,今天的他看起來就像剛從垃圾桶底打撈起來的廢物。而他竟然還有膽解釋他為什么遲到,這無疑是雪上加霜。
  “再說一個字!”羅比爾扯高嗓門怒吼道,“潘柏尼,你再說一個字就被開除了!听到了沒有?再一個字!”
  柏尼拖著疲憊的身軀跟著羅比爾。“比爾,我——”
  “別叫我,柏尼!別再說話!我不是剛說過‘再說一個字你就被開除了’嗎?”
  “我——”
  “你知道為什么嗎?”气悶了好久的羅比爾譏諷地問,繼而不等回答又繼續說下去,“因為那些都是推托之辭!那會是潘柏尼的第4106個借口!不,應該是4112個。我用電腦記錄下你的說辭,一個不漏,柏尼。”
  但柏尼就是忍不住。他情急了,低聲哀求道:“比爾,我官司纏身,而我——”
  羅比爾像飛魚般一躍而起,臉漲成紫紅。“就是它!你說話了!你被開除了!出去!”他的手气得發抖。
  “比爾,你听我說——”柏尼求情道。他不能丟掉工作。
  羅比爾無心听他的哀求。“出去!”他怒吼著,手指著門,“我警告過你!老天爺,我有客戶!你要像那樣出去?只穿著襪子見客戶?”
  “比爾,我有財務困難。”柏尼懇求道,但羅比爾早已過了同情心旺盛的階段。
  “我不管你有什么問題,我有自己的問題要照顧。你就是其中之一。”羅比爾的叫聲竟然比方才還大。“出去!滾!滾!”
  沒救了。柏尼的肩膀下垂,身体疲倦地垮了下來。他慢慢走出甘氏地毯清洁公司。他沒有車、沒有鞋;而且在距他的公寓整整兩英里半處。外面下著大雨,潘柏尼是唯一沒傘的人。他還可能遭遇到什么新鮮事呢?被公共汽車撞倒?
  好笑的是,他所說的都是實話。他确實有財務問題,他的确官司纏身,外加家庭問題、個性問題、信用問題,及新產生的衣著問題、交通問題。但是沒有人在乎,沒有人愿意听。
  因此潘柏尼疲倦地在雨中踽踽獨行。在离甘氏地毯清洁公司几條街遠的地方有一間家電行,它的櫥窗里擺滿了電視机。柏尼途經它,沒注意到所有的電視都鎖定在第4頻道,映出沙奇拍攝的104號班机墜毀現場。他也沒看到讓他搭便車的那個人——巴強恩正站在人行道上瞪著電視,感興趣地睜大了眼睛。
  而柏尼不可能知道就在那一刻,葛吉儿正在采訪傅瑞基一家,試圖探索出這個千載難逢的新聞全貌。她清查旅客名單找出了他們,現在已赶到他們家中。沙奇則在她身后攝影。
  “他問起過傅先生。”她提示道。
  “在濃煙和混亂中我的儿子和我分開了,”傅先生慢慢說道,“緊急逃生口那位勇敢的空中服務員告訴我,我儿子已經出去了,因此我也逃了出去。但是我儿子已經告訴這個人我仍在里面。”
  沙奇將鏡頭對准傅瑞基。“我以為我爸仍……仍在里面,因此我求這個人去救我爸。”
  “瑞基,那個人怎么說?”吉儿柔聲問。
  男孩試著回憶。“他說……呃……他說……我會救他。”嗯,那個陌生人應該是這么說的。“我會救你父親。”
  吉儿閉上眼。感謝上帝,她無聲低喃。她夢寐以求的新聞事件終于發生了。她等了好多年,就是想采訪這种新聞;人類在面對死亡威脅時所表現出來的高貴的忘我情操。一個英雄的故事。
  而那位英雄無視他所引起的所有騷動,艱難地回到了他的公寓。嗯,至少他到家了,而他的霉運也結束了,他想。畢竟,他還能遭遇什么不幸呢?沒有了,該發生的全發生了。
  鎖好門,他從口袋里掏出吉儿皮夾里的東西——現金及信用卡——然后扔在桌上。接著他脫下泥污的上裝看了看。柏尼气惱地注意到,衣袖撕破了一塊。真倒楣,這是他最好的上裝了。他正要將衣服扔至長沙發上,忽然感覺到口袋中的重量。他伸手一摸,掏出葛吉儿的新聞銀麥克風獎座。
  柏尼掂掂獎座,試圖揣測它的价值。是真銀做的嗎?他累得不能細想。他在低陷的沙發里坐下,一時間希望自己的電視還在。或許他應該打開收音机,听听新聞。或許會有那架失事飛机的消息。但就在他這么想的時候,他的頭往后一仰,靠在了沙發上,完全忘了昨晚的冒險。這位英雄已酣然入睡。
  所有生還者的故事均采訪完畢,而他們都對無法提供有關這位英雄的有用資料感到悵然。看過他的人沒看清他的臉,吉儿也掏空了記憶庫直到她的頭都痛了,試圖整理出他的五官長相。畢竟,他救她時,他的臉距她只几英寸。
  但是她所記得的只是他的臉非常黑,黑得什么都看不出來。蘇莉絲說是濃煙和泥土遮住了他的五官,但是吉儿記得的卻只是一片黑。還有一點,她依稀記得那位神秘英雄說過什么健身之類的話。但他究竟是怎么說的,她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但若人類的記憶會出錯,而人類的神志在危急時不能注意細節,可是攝影机不會出錯也不會撒謊。沙奇拍下了大部分的援救工作,或許他的鏡頭曾捕捉到那位英雄。
  第4頻道的新聞小組——吉儿、康克帝、狄杰姆、沙奇,甚至白塞斯——全擠在小小的剪輯室,環繞著那位年輕的編輯尹瓊恩,注視著屏幕上一遍又一遍播放著的沙奇的錄像帶,尋找他們可能漏掉的寶貴線索。
  “從頭再放一次,”吉儿下令,“慢速。”
  瓊恩撳動身前的控制板,沙奇鏡頭下的104號班机一格一格地在屏幕上展現。烈焰充斥屏幕。接著鏡頭拉開,圍觀者看到年輕的消防隊員鄧艾里肩上扛著一位生還者自河岸邊爬起。在他身旁是勇敢的空中服務員蘇莉絲。她全身淌血,制服破爛。拍得實在太精彩了,堪稱得獎的傳世佳作。可惜鄧艾里不是那位英雄。
  “倒回去!”吉儿突然叫道,“倒回去!”
  瓊恩以高速倒帶,屏幕上再次充滿了火海。
  “停!”吉儿柔聲說,眼睛緊盯住屏幕,“再放。”
  火焰向下竄至机頭。“繼續。”吉儿低聲道。她覺得冷颼颼的,有种說不出的感覺,仿佛什么東西就要出現。屏幕上,那架727就要爆炸。爆炸了!屏幕上出現一個大火球,像是原子彈爆炸。
  “停!就是這里!”
  瓊恩停住机器,每個人都俯身向前打量著吉儿的紅指甲指出的地方。就在屏幕上遠遠的一角,畫面的背景部分,有一個小小的黑影。
  “鎖定他,瓊恩。”吉儿低聲說。
  年輕編輯師點點頭,雙手一陣忙碌。小暗影放大了,來到畫面中央。
  “定格。”吉儿說。冷颼颼的感覺增強到令她打了個寒顫。
  那個人影僵在屏幕上,占据了整個畫面。那是個瘦小的人影,顯然正在跑。他的兩臂上舉,一只手壓著頭,另一只則指向天。他的臉籠罩在暮色中,看起來只是火球前一個僵硬的剪影,而其中的對比令人咋舌:高竄向天的火舌使他看起來何其渺小,但是他能逃离火焰的吞噬又使得烈火相形見絀。
  其實那正是潘柏尼高舉著一只鞋,被飛机爆炸嚇呆了的一幕。結果他的鞋掉到了不知名的暗處,只剩下一個奔跑逃避的人和那場駭人心魄的爆炸。
  “那就是他?”狄杰姆怀疑地問。
  “不然還會是誰?”吉儿反問道。“我們已經采訪過所有的其他人。那就是我們的英雄!”
  “我甚至沒注意到那家伙,”沙奇說,“我瞄准的是前景那些救火英雄。”
  狄杰姆沉思后告訴編輯:“你認為我們可不可能運用電子合成技術,弄出一張清楚的照片?”
  瓊恩仔細打量屏幕上的人影。“其實這里根本看不到臉,沒什么好掃描的,運用任何技術頂多不過弄出几個大黑點。”
  葛吉儿仍沉浸在那張圖像里。“看看那個人!他救了54個人,現在他就要消失了。他到底是誰?”
  這個問題不久即傳遍了大街小巷,成為最時髦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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