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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說生活像游樂場的旋轉木馬,那么潘柏尼到目前為止都還沒夠到過那個銅環扶手。當周遭的事物永無休止地環繞著他運轉時,他也會凝望著它——金光閃爍,充滿了承諾,但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雖然他也曾試著去抓那難以捉摸的銅環,想据為己有,但命運之神總是將最好的獎品留著不發。他笨拙的嘗試永遠都是差一點。
  想一想那銅環,它是我們所熟悉的、多數人認同的成就的象征。對少數幸運者而言,那銅環會奇妙地自動解套,像條搖著尾巴惹人怜愛的小狗往你身上鑽,直接地落在他們的大腿上。柏尼不屬于他們這一群。另外有些人憑著本身的聰明才智,也能獲得一串銅環。柏尼也不是其中的一員。大多數的男女辛勤耕耘一生,晚年也能獲得命運的銅環,作為他們多年來堅守單調、艱苦、誠實的工作的獎賞。
  潘柏尼當然更不是他們中的一分子。
  柏尼運气不好,無才無能,辛苦工作也不是他的風格。他是那种賺輕松錢的人,是騙了錢就跑的騙子,偶爾找個方便的時机行竊,常常做些少量的贓物買賣。但不論干哪一种,柏尼都不很突出。他不做复雜的事,也不搞正經的計划,不干需要肌肉或——老天不容——暴力的事。這都是因為柏尼有個會找錢的鼻子,或許是他自己這么認為。但事實似乎總是證明柏尼的犯罪生涯——一如他多年來所從事的各种工作——一事無成、走投無路,并不成功。他根本沒賺到錢,而且經常被捕。
  嘿!可別想歪了。柏尼不是個坏人,他只是頻繁偏离狹窄的正道,走進太多的死胡同,終于迷失了自己。在人生的高速公路上,繁忙的交通讓柏尼窮于應付,因為他已在旅途某處遺失了指引他前往他一度向往的目的地的地圖。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柏尼走歪路比大多數人走正道要努力得多。持續性的欺騙已使他疲憊不堪,瘦小的雙肩在卑微存在的壓力下垂了下來。而且他老是覺得非常疲倦。
  當命運之神拿出銅環時,他只有一個要求,而且對大家一視同仁——不論你所憑借的是幸運、才能,或勤奮的工作,你取得銅環前,必須站得高,并直視命運之神的眼睛。
  而柏尼從來不看命運之神或任何人的眼睛,這習慣打從35年前讀幼稚園時就養成了。當時他逃避的是老師生气的眼神,因為她想知道是誰偷了紅色蜡筆(是他偷的。老師在嘲笑他的同學面前將他臭罵一頓的時候,那蜡筆還在他的口袋中)。
  所以如果你在找一個英雄,你一定是瘋了才會考慮到柏尼。他是你會挑到的人選中最不可能、也最不像樣的一個。他的身材矮小而且皮包骨,那又大又怪的鼻子兩邊嵌著兩顆烏溜溜的賊眼,穿著襤褸,步伐蹣跚,而且似乎從不休止。他那緊張兮兮的雙手從沒停過,他還經常要回頭察看有沒有什么新的威脅正在悄悄地接近。他就是那种前額上刺有“輸家”兩個字的人,什么事都會弄糟。你會确定他不是你要找的英雄,而柏尼會是第一個同意你這觀點的人。
  但是命運之神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經常有惊人之舉。就在你想好好把握這一局球賽的時候,命運之神看了一下几個壘,抓住球,揮動手臂,投出一個快速的變化球,使你三擊出局。突然之間大家都能玩了。如果更曲折离奇些,甚至也許就輪到潘柏尼上場了。
  但現在柏尼可不是在休息區等候輪他上場去打命運之神投出來的球。他是在司法大廈大廳里的第七法庭第二室,正為了一件原本很順后來卻搞砸了的案子受審。他賣了好几箱偷來的五加侖桶裝乳漆。油漆!看在老天分上,陪審團該放了他。從卡佛樂公司無窮盡的貨物中拿走几桶微不足道的油漆有什么鬼關系?只不過是暴風中的一陣屁而已。但現在陪審團正离席在考慮控告柏尼的第一條罪名:共謀銷贓、盜竊從犯。其他還有一兩條令人厭惡的罪名。坦白說,現在他是有點擔心了。
  柏尼曾因几次輕微的犯法而被逮捕,但——感謝老天——都沒被判刑,而且他以前沒遇到過這個法官。但在正義的天平上還要衡量一些其他的事情。
  這個油漆桶的案子從一開始似乎就不大對勁。如果他沒做這一小時5美元的愚蠢的地毯清洁工作,可以讓他堂而皇之地進入庫房,柏尼甚至不會犯這种拿油漆的罪。太冒險了。如果他不是和一個放他鴿子的煙鬼一起干這事,而他老兄卻徑自辦他的事去了,那么柏尼也不會被捕;如果他選擇的銷贓地點不是离第14警勤區只有几條街遠的地方,或者如果他的律師真的擁有几場訴訟經驗,而不是像法庭所指派的這個文憑墨跡未干,而訴訟免費的娃娃律師——如果、如果、如果、能不能、會不會、該不該,這些都是柏尼常用的口頭語。
  他環顧了一下令人气悶而又熟悉的法庭,乳白色的油漆搭配對比鮮明的暗褐色木雕,高挑的天花板可以吸附聲音;頭頂是明亮的熒光燈,塑膠地板看起來從未干淨過。寇希爾法官身穿黑色尼龍長袍,蹙著眉頭坐在紅色的椅子上審理這件案子。在他兩側立著美國國旗和伊利諾斯州州旗,一個鐫有庫克縣縣徽的銅質徽章像他頭頂上的一輪光環似的挂在他后面的牆壁上。柏尼來過這里,也衷心希望此刻他不在這里。
  陪審團已匯總好意見,由法警引導進入法庭。他們討論還不到半小時,不是好征兆。那個巡邏警員作證說,他正好碰到柏尼從一輛——現在連柏尼自己都承認——很爛的車上卸贓,而以銷贓現行罪將他逮捕。几桶油漆,老天爺!將我開釋!他覺得十分樂觀,他們根本定不了他的罪。他將再度被釋放,柏尼總是這樣的。
  “胡先生,你們達成裁決了嗎?”寇法官問道。
  一位高大、禿頭的人站了起來。他戴著厚厚的眼鏡,打著一只細領結。“是的,先生,我們認為被告有罪。”
  有罪!這是什么鬼,他們是想害死他啊?几小罐油漆,你不能以這定一個人的罪!有誰是因為油漆而坐牢的?他不是曾為他的無辜而辯護嗎?這個鬼司法系統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柏尼痛苦地轉身看著他的辯護律師歐丹娜——一位很嚴肅的年輕女子,有著一張性感的嘴和充滿同情、又大又黑的眼睛。她剛過她的24歲生日。到目前為止,柏尼是她唯一的當事人,這也是她的第一件案子。官司打輸了她很難過,縱使除了柏尼之外,她找不到任何目擊證人替他辯護。而連丹娜也不至于真的想把柏尼放到證人席上。
  “先生,我能与您磋商一下嗎?”她問道。
  法官點點頭,歐丹娜移步走向法官席,同檢察官一起在那里磋商。柏尼不高興地注視著,心中悲憤交集。這兩個人和法官靜悄悄開會的時候,別人是听不到他們講話的。突然,一樣東西吸引住柏尼的目光,他僵立不動,兩眼圓睜而且死盯著不放。
  歐丹娜的公文箱是打開來放在辯護桌上的,柏尼看見她的錢包就放在文件的最上面。一個可遇不可求的机會。他看了一下法官席,歐丹娜正專心開會,而打開的箱蓋正好遮住她的視線,使她無論如何也看不到柏尼。唯一看得到柏尼的是坐在他后面的旁听者。柏尼回頭一瞧,法庭里空蕩蕩的。甚至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也有比柏尼和油漆桶更有看頭的案子可看。
  柏尼很快地將錢包從手提箱里弄到腿上,一面注意著律師和法官,一面數著錢包里的鈔票。他必須小心點,可別太貪心,要弄得看起來不像是偷竊,雖然他是最明顯而又唯一有嫌疑的人。他可以偷一些,但不能全部。屏住气息,他設法拿了几張20美元面額和一兩張10美元面額的鈔票裝入口袋,然后正好在歐丹娜回到辯護席之前,把錢包放回了手提箱里。
  “我讓你繼續被保釋。”他的年輕律師說道。
  “保釋,老天爺!”柏尼扯開嗓門憤怒地嚷嚷起來,“我是無辜的!”此時此刻,柏尼衷心相信他是無辜的。這就是人類精神的彈性。
  法官席上傳來敲擊木槌要求保持秩序的聲音。
  “潘先生,”寇法官嚴厲地說道,“我被你的律師說服,看在你一直有工作而且沒有前科的分上,按照以前的條件繼續給你保釋。本案從現在起延后6天判決,同時你要与你的假釋官定期會面,他會給我關于你這案子的建議報告。”
  法官傾身向前,皺起眉頭看著柏尼。他一如往常地逃避著法官的注視,將目光轉向旁邊。“我勸你,”法官嚴肅地說道,“利用這6天把你的私事安排好,做入獄的准備。”
  柏尼畏縮了一下。入獄,他恨這個字眼。法官的小木槌又響起,結束了庭審。木頭砰然敲擊的聲音伴隨著法官的話在柏尼的腦海中縈繞不去,就像一扇又大又重的門甩在他的臉上。
  “‘入獄的准備’是什么意思?”當他与他年輕的律師從法庭沿著走廊往出口走去時,柏尼問道。
  “意思是坐牢,潘先生。”歐丹娜向他解釋道。
  柏尼不耐煩地揮著手,生气地看著他的辯護律師。她為出庭穿了一套整齊的套裝,看起來就像穿了媽媽衣服的小女孩。“我當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是那种坐牢的人,我是個有工作的人。”他蹙著眉,咬著下唇。“我很不愿意說這話,歐小姐,但你沒做好本分的工作。你應該讓我被釋放,上次我的律師就使指控撤銷了。”
  “我想那就是這次檢察官會如此頑固的原因。”歐丹娜指出。
  但柏尼沒心情听道理。“上訴如何?還有——”
  歐丹娜彎彎的眉毛惊异地揚起。“上訴!我們沒有上訴的理由。”她打開手提箱,一陣恐懼竄下柏尼的背脊,但她只是拿出一疊檔案而不是錢包。他松了一口气。很顯然,她還沒注意到遺失了什么。
  柏尼的下唇固執地噘起。“那么你應該去找一些他媽的理由。原諒我說粗話。”
  律師費力地擺弄著她的手提箱,設法打開了檔案。“我們現在必須做的,是把重點擺在假釋官的報告上。”她告訴他。
  柏尼眯起眼睛沉思了一會儿。“你的意思是他報告寫得好,我就可以走路了?”他輕聲問道。
  歐丹娜兩眼望地,微微聳肩。“這個嘛,我認為緩刑判決希望不大。”她承認道,繼續翻她的文件。“你還是有工作的,對不對?”
  快沒了。“是啊,我打電話請了病假,”他怏怏地告訴她,“他們認為我感冒了。”
  “還有一個由你前妻撫養的儿子?叫喬瑟嗎?”
  柏尼看起來吃了一惊,這是個他沒料到的問題。“是有個儿子。關他什么事?他叫喬伊。”
  “你有充分參与撫養的責任嗎?”律師問。
  參与?老天爺!這個問題讓柏尼渺小的靈魂義憤填膺,他尖聲說道:“她拿走了我他媽的薪水支票!你為什么不想想我干嗎找法庭指定的律師,而不找一個……呃……更有經驗的律師!”哦,他可真有張大嘴巴,剛才差點說成“而不找一個真正的律師”。
  “我了解,”歐丹娜說,口气听上去受了傷害,“你多久見你儿子一次?”
  “噢,經常。”柏尼扯謊說。他几乎相信他說的謊話了。
  “我是指最近這一次。”
  最近?什么最近?他皺起眉頭思索著,終于有了答案。“那孩子嗎?呃,我不知道,我想大概是他生日那天吧。呃,讓我想想看是什么時候?5月?”
  歐丹娜看起來很惊訝。“現在是11月了,潘先生,那是6個月以前!”
  “對了,差不多是那時候。”柏尼聳聳肩。
  年輕律師緊閉雙唇。她自己來自一個嚴謹的愛爾蘭大家庭,所有成員都彼此相愛、相互照顧。“我覺得你該去看你的儿子,而且試著要你的雇主寫一份你工作情形的書面資料。”她建議道。
  “她不要我去看他,”柏尼沉聲回答,講這些使他難堪,“她認為我會給他坏的影響。”一想到前妻對他的批評總會令他不舒服,所以他也就很少去想。
  “你需要制造出一种印象,”丹娜繼續說道,“讓人相信你是一個有責任感、高尚的公民,有家庭觀念.只是一時失足而已。”
  “對。”柏尼深表贊同,但疑慮又啃噬著他。他真的能做到嗎?有人會相信嗎?頭一遭,逼近的牢獄之災的可能性沖擊著他。他感到自己正在恐懼中顫抖,額頭冒汗。
  現在輪到歐丹娜覺得尷尬了。“呃……”她猶豫著開了口,“潘先生,我知道你有金錢上的困難……但我不知道是否……我是指……我上周借給你的錢……你現在有錢了嗎?”
  被突如其來的“入獄准備”一嚇,柏尼向他的債主坦白承認了他身上還有錢;這在他神智清醒的時候是絕不會發生的。
  “還有一些。”他說著從口袋里掏出10美元及20美元的鈔票,那是從歐丹娜的錢包里偷的。“都在這里,剩下的我會盡快還。”他把錢放到她手中。
  丹娜非常意外,甚至有些感動。她原不指望柏尼除了借口之外還會拿出什么,但如今她溫柔、涉世未深的善心開始融化,開始替這位當事人及男人找一個讓人怜憫的借口。“我知道你最近運气不大好,潘先生,我不想拿走所有的錢……”
  柏尼恢复了理智,伸手拿回20美元鈔票。“對,如果我要帶孩子出去,最好留點錢在身邊。”他那饑渴的手指在鈔票上盤旋,然后又拿走一張鈔票。他怎能抗拒得了呢?
  “還有……呃……潘先生,”歐丹娜又說道,試著盡可能溫和些,“你覺得你能……穿一些……新一點的衣服……當你去見假釋官的時候?”她挑剔地看了一眼柏尼那件起皺的舊雨衣,襤褸的運動夾克是多元酯混紡蘇格蘭粗呢布做的,還有他穿得破了洞的馬球衫和布袋似的褲子。只有他的鞋看起來是新的,而且擦得很亮。“還有……你能不能……刮個胡子?”
  柏尼似乎嚇了一跳。刮胡子?他用手摸著下頷粗短的胡須。他不記得上次是什么時候刮過,昨天嗎?前天?“好,當然,”他自言自語道,“刮個胡子,有何不可?你說什么都成,你是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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