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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啊,拉拉治來了,
    啊,她現在終于來了!
  ——哈代《她何時來》
    
  查爾斯在倫敦的一座橋邊打發走了馬車。那是五月末的一天,空气宜人,天气暖洋洋的。蔥綠的樹木遮住了房屋臨街的牆壁。蔚藍的天空飄著朵朵白云。剎那間,一片白云的影子落在切爾西河面上,不過河對面的倉庫卻仍矗立在陽光之下。
  蒙塔古發電報時對莎拉的情況一無所知。那條消息是通過郵局來的,一頁信紙上只寫著名字和地址。查爾斯站在律師的桌旁,回想起先前從莎拉那里收到過僅有一個地址的那封信,可是這一封信的筆跡跟那一封不同。他只能從這种簡短的語句之中看出是她的信。
  在查爾斯回到英國之前,蒙塔古根据查爾斯在回電上所發的指示已采取了十分謹慎的行動。查爾斯吩咐他切勿接近她,切勿惊動她,免得她再次逃之夭夭。有個職員擔負起偵探的任務,口袋里裝著有關莎拉情況的詳細材料,去通知真正的偵探,他們一起行動。他回來報告說,确實有個年輕女子住在那個地址,符合材料所描述的細節。那個人的名字是拉夫伍德夫人。巧妙地將名字顛倒一事正好證明那人确實是莎拉,這消除了查爾斯原有的疑慮。開初他還頗為吃惊,以為夫人二字意味著莎拉已經結婚了,但是,名字顛倒了說明莎拉仍是單身,因為當時英國的單身婦女常常采取這种策略。
  看莎拉沒有結婚是确定無疑的了。
  “我看此信是在倫敦寄出的。您認為……”
  “信是送到這儿來的。很明顯,它是一個看到了我們的尋人啟事的人寫的。信是直接寫給您本人的。由此看來,這個人知道我們為誰工作,但似乎不愿意領取我們所贈送的報酬。
  這似乎正好說明,信是那位年輕女子自己寫的。”
  “可是她為什么要等這么長的時間才暴露自己呢?再說,這也不是她的筆跡。”蒙塔古無言以對。查爾斯繼續說:“您的職員還得到了什么消息沒有?”
  “他根据指示行事,查爾斯,我不准他去盤根究底。他在街上碰到她的一個鄰居,這個鄰居對她說‘早上好,拉夫伍德夫人!’,這樣,我們才知道了這個名字。”
  “那么那房子怎么樣?”
  那是一幢有錢人家的住宅。那個職員回來后就是這么說的。”
  “她可能在那里當家庭教師。”
  “看來很有可能。”
  這時,查爾斯轉身對著窗戶,這一動作倒很及時,因為我們從蒙塔古望著查爾斯背影的神態中可以看出,這個人回答查爾斯問題時不夠坦率。他曾禁止那個職員提問題,但他自己向職員詢問時,卻毫無禁忌呢。
  “您想去見她嗎?”
  “親愛的哈里,我從大西洋彼岸回來,難道是……”查爾斯發覺自己用的是質問聲調。歉意地笑了笑。“我早知道您會問什么,我不能回答,請原諒,因為這是我的私事。再說,我實際上也不知道自己的打算。恐怕只有等見到她以后,我才能決定下一步怎么辦。我唯一知道的是,她一直叫我……念念不忘。因此,我必須見見她。我必須……您懂嗎?”
  “您必須問問這位斯芬克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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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傳說中的獅身女怪,她讓人猜謎,猜不出者即遭殺害。
  “如果您愿意這么說的話。”
  “可是您要記住,那些解不開謎的人將會有什么樣的下場。”
  查爾斯苦笑一下:“如果只有沉默或死亡這兩條路可供選擇,那么您就准備悼詞吧。”
  “不過我估計可能用不著悼詞。”
  這時兩人都笑了。
  可是現在,當查爾斯走近斯芬克斯的家時,他卻笑不出來了。他對這一地區一點儿也不熟悉。他覺得這地方跟格林威治村差不多,甚至還不如那儿。格林威治村是海軍軍官們退休后頤養天年的地方。維多利亞時代的泰晤士河要比今天肮髒多了,每次漲潮,河面上都漂浮著糞便,實在可怕。有一次,河水臭气熏天,叫人實在無法忍受,上議院的顯貴們不得不逃离議會大廳。人們指責說,霍亂的流得就是河水造成的。如今,在這個消除了臭味的世紀,泰晤士河邊的房子是令人神往的,但那時就大不相同了。盡管如此,查爾斯看到,那里的房子還是相當漂亮的。雖然房子的主人們選擇這樣的環境似乎不合情理,但不管怎么說,他們決不是被貧困驅赶到這儿來的。
  查爾斯內心顫抖著,終于來到那決定命運的大門口。他感到臉色蒼白,感到過分紆尊降貴。雖說他在美國對自由有了新的認識,但他的老觀念是根深蒂固、源遠流長的。此時,他那种自由感已經不翼而飛了。他尷尬地覺得,自己這樣一位高貴紳士就要去屈尊拜訪一個奴仆了。那大門是鐵的,門里的路直通一幢磚瓦房子。房子的大部分爬滿了茂密的紫藤,紫藤上面到處長著剛剛開放的淡藍色小花。
  他抓住銅門環敲了兩下,等了約摸二十秒鐘,又敲了一下。這時大門開了,一個女仆站在他面前。他瞥見女個身后有一間大廳,大廳里有許多畫,遠遠看去真是琳琅滿目,好象是一間美術陳列室。
  “我想對……拉夫伍德太太說几句話。我相信她住在這儿。”
  那女仆年紀很輕,身材苗條,環眉大眼,沒有戴女仆常戴的那种花邊帽。事實上,要是她沒有穿圍裙的話,查爾斯還真不知該如何稱呼她呢。
  “請問,您的名字是……”
  查爾斯注意到對方略去了‘先生’二字。可能她不是女仆。她的口气比女仆的口气高傲得多。他把名片遞給對方。
  “請告訴她,我是經過長途跋涉來見她的。”
  她毫不客气地念起名片來。她不是女仆。看來她有點遲疑不決。這時,大廳的另一端傳來了一個聲音。有一個男子站在門口,他人約比查爾斯年長六七歲。那姑娘殷勤地轉向他,說道:
  “這位紳士想見莎拉。”
  “噢?”
  他手里拿著一支筆。查爾斯脫下帽子,隔著門檻對他說:
  “如果您允許……有一件私事……她來倫敦以前,我跟她很熟悉。”
  那男子打量了一下查爾斯,打量的時間雖短,卻非常認真,那樣子叫查爾斯感到很不舒服。他看起來有點象猶太人,服飾很華麗,但穿得隨隨便便。總之,這個人有點象迪斯雷利年輕時的派頭。那個男人望了望女仆。
  “她在……?”
  “我想他們在說話儿。沒有別的事。”
  “他們,”查爾斯心想,顯然是指莎拉教的孩子們。
  “那么帶他上樓吧,親愛的。請吧,先生。”
  那男子微微躬身致意,便突然轉身走了,就象他露面時一樣突然。那姑娘向查爾斯示意,叫他跟在后面。查爾斯跟在她身后,隨手關上門。她上樓梯時,查爾斯乘机望了望琳琅滿目的油畫和素描。他對現代繪畫藝術略知一二,足可以認出大部分的畫屬于哪一流派。事實土,几幅畫上還有那位曾經是名聲渲赫現在已是臭名遠場的畫家的署名呢。二十年前那位畫家所引起的狂熱現在已煙消云散了。那時看上去能值大价錢的作品現在只能付之一炬了。那位手里握著筆的先生看來是一位美術收藏家,收藏著一時難以确定价值的作品。
  他看上去是個挺有錢的人呢。
  查爾斯跟著那姑娘瘦削的背影,走上了一大段樓梯。他看到了更多的繪畫。大部分的作品乃是些未成名的畫家之作。不過,查爾斯此時已是滿腹焦慮,急切万分,無暇旁顧了。他們爬上第二段樓梯時,他冒昧地問了一句。
  “拉夫伍德夫人是這家雇的家庭教師吧?”
  那姑娘在樓梯中間止住步子,回頭看了看查爾斯,臉上顯出感到惊异而有趣的神色。隨后,她垂下眼皮。
  “她已不是家庭教師了。”
  她抬頭望了望查爾斯,接著又繼續向上走去。
  他們走到二樓的拐角處,那位令人費解的向導停在一扇門邊,轉身對查爾斯說:
  “請在這儿等一等。”
  她走進房間,讓門半開著。查爾斯從外面瞥見一扇敞開著的窗戶。春風將花邊窗帘輕輕地吹起,遠處泰晤士河的熠熠閃光穿過搖曳的樹枝透到窗帘上。屋內傳來低低的說話聲。他移動了一下位置,以便往里看得更清楚些。他看到屋內有兩個男子,是兩位紳士。他們站在一幅油畫前。油畫還繃在畫架上,斜對著窗戶,以便讓從窗口射進的光線照亮。那位高個子彎下腰來看畫的細微部分,這樣查爾斯便看清了站在高個子身后的那個人。那人剛巧向外望了一下,一眼看到了查爾斯,兩人的目光相遇了,那人微微側身,瞥了一眼躲在房間另一端的一個人。
  查爾斯一下子呆住了。
  因為他看到了一張他熟悉的臉。這張臉,他曾經有一個多小時听它講話。那時,他身邊還有歐內斯蒂娜。這簡直是不可能的,可是……還有樓下那個人!那些油畫和素描!他象一個進入(而不是走出)惡夢的人一樣,慌忙轉向一邊,透過樓梯拐角處盡頭的一扇大窗向樓下綠色的后花園望去。他什么也沒看見,只想到自己這一假說的荒謬性——失足的女人肯定會繼續失足。他感到無限震惊,正象一個人猛然間發現他周圍的世界完全翻了一個個儿一樣。
  一個聲響。
  他迅速地朝屋內掃了一眼。她已經走了出來,關上了門,身子倚門而立,手扶在門的銅把手上。乍從陽光里出來,她一時看不清楚。
  她的衣服!衣服跟從前毫不相同,以致于他在片刻間還以為她是另外一個人呢。在他的想象中,她總是穿著先前的衣服;他想象著,那張令人難以忘怀的臉孔總是從一片黑暗中漸漸升了起來。而眼前這個人,全身穿著“新型婦女”的衣服,對有關婦女穿著的現行正規觀念來了個全盤否定。她的裙子是鮮艷的深綠色,腰間用一條紅皮帶束著,皮帶上鑲著一個金星皮帶扣。粉紅條子和白色條子相間的綢外套也扎在皮帶里面。外套的袖子很長,飄飄蕩蕩,領子小巧別致,鑲著白花邊。領子上還別著一枚小徽章,起著領結的作用。頭發上扎著一條紅緞帶,蓬蓬松松地披在腦后。
  這种令人震惊、豪放不羈的裝束在在爾斯身上立即引起兩种反應。一是她看上去不是年長了兩歲,而是年輕了兩歲;二是似乎不可思議地覺得,自己并沒有回到英國,而是經歷了一次往返旅程,又回到了美國。在美國,許多時髦的年輕女子在白天正是這樣打扮自己。她們懂得這种衣著的妙處。她們拋棄了那些裙子襯架、腰墊、緊身胸衣之類的東西,感到新式衣著給人以明快、美麗的印象。查爾斯在美國見過這种服飾。這類服飾巧妙、含蓄地賣弄風情,暗示著其他方面的解放,叫人看了不禁為之動情。查爾斯此時雖是滿腹狐疑,臉上卻不知不覺地涌起了兩片紅暈,和她襯衣上的紅條子一樣鮮紅。
  她現在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真叫人惊訝不已。盡管如此,查爾斯心里還是一塊石頭落了地。那雙眼睛,那嘴巴,那种微微外露的蔑視神色……一切的一切,都還在。她确實是他記憶中原那個不同凡響的、可愛的人儿——不同的是,她象鮮花一樣盛開了,象朝陽一樣放射的光彩,象黑色的蛹虫長出了翅膀,任意飛翔。
  約有十分鐘的光景,兩人誰也沒說一句話。末了,她窘迫地用手握住鍍金皮帶扣,垂下眼皮。
  “您怎么會到這儿來,史密遜先生?”
  這就是說,信不是她寄出的。她沒有流露出感激的神色。她這樣提出問題,就象從前她突然來找查爾斯時,查爾斯向她提的問題一樣,不過現在查爾斯對此已經忘記了。然而有一點他是感覺到的:他們兩人的關系已奇怪地倒了過來,即他變成了乞求者,她卻成了不情愿听對方談話的主人。
  “有人告訴我的律師,說您住在這儿。我不知道誰告訴他的。”
  “您的律師?”
  “您不知道我已解除了跟弗里曼小姐的婚約嗎?”
  這時,輪到她大吃一惊了。她疑惑地盯著他,過了好久才垂下眼皮。她根本不知道此事。查爾斯向前移了一步,低聲說道:
  “我把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搜索過了。我每個月登一次尋人啟事,希望……”
  這時兩人都呆呆地望著他們之間的地板,望著樓梯拐角處舖著的漂亮的土耳其地毯。他盡力用平靜的聲調說:
  “我看得出,您……”他找不到适當的字眼儿,但他的意思是“全變了”
  她說:“我現在過得不錯。”
  “這里的那位先生,他是不是……?”
  他說出一個名字,但眼睛里流露著怀疑的目光。她點點頭,肯定了那個人就叫那個名字。
  “那么這所房子屬于……”
  她微微吸了口气,因為他的語气里含著責怪。這時,他的腦海浮現出一些無聊的風言風語。這些閒話不是說的他在這間屋內看到的那個男子,而是他在樓下看到的那一位。莎拉沒有打個招呼,就朝上一層樓的樓梯走去。查爾斯一動不動。她轉過身,遲疑地朝下望了他一眼。
  “請上來吧。”
  他跟著莎拉走上樓梯,發現她走進一間朝北的房間,這間屋子俯瞰著一座大花園。這是一間畫室。門旁的桌子上堆著一些素描。在一只畫架上繃著一幅剛剛開頭的畫,畫面上只畫了一些草稿,但已可以看出畫的是一位年輕女子。那位女子正在悲傷地低頭望著什么,頭的背后輕輕描著一些枝枝葉葉。另一面牆上挂著翻轉過來的油畫。還有一面牆上有一排鉤子,上面挂著各种顏色的女裙、圍巾、披肩。畫室里還放著一只大瓷缸。几張桌子上擺著各种用具——油彩、刷子、顏料盤等等。屋子里還有一尊女子雕像和一些別的雕塑品。有一只水缸里養著水燭花。總之,屋內到處堆滿了物件,簡直找不出落腳的地方。
  莎拉站在窗前,背對著他。
  “我是他的抄寫員,他的助手。”
  “您當他的模特儿?”
  “我明白你的意思。”
  “有時當?”
  他的兩眼直勾勾的。說得更确切些,他從眼角里看到門旁桌子上的一幅草圖,畫的是一個裸体女人——腰部以上裸露著的女人。那面部看起來不大象莎拉,但体型卻很象她,因此很難說那不是莎拉。
  “您离開埃克斯特后就一直住在這儿嗎?”
  “我是去年才住到這儿來的。”
  查爾斯真想問問她,他們是怎樣相識的,他們以什么關系待在一起。他遲疑了一下,隨后便把帽子、手杖和手套放在門邊的一把椅子上。這時他可以看見,她滿頭秀發,几乎披到腰間。她似乎比他記憶中的嬌小些、纖弱些。這當儿有一只鴿子飛到窗檻的光亮處,接著又惊慌地飛走了。樓下傳來開門聲和關門聲,還可以隱隱約約听到有几個男子邊走動邊說話的聲音。而他們二人好象与其他屋子隔開了,和世界的一切隔開了。沉默變得叫人難以忍受。
  他來的目的本是要將她從一貧如洗之中拯救出去,從一所破舊房子中的一個可怜的工作中拯救出去。他全副武裝,准備斬殺食人的巨龍,救出落難女子——可誰知一切都出人意料。他看到的不是鎖鏈,不是啜泣,不是求援的雙手。他來到這儿,象是正式參加社交晚會,覺得馬上就要進行一場化裝舞會似的。
  “他知道您沒有結婚嗎?”
  “我自稱是寡婦。”
  他的下一個問題提得很笨拙,談話的技巧這時已完全忘光了。“他的妻子大概死了吧?”
  “她死了,但卻活在他的心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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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上文提到的畫家即當時英國著名的詩人、藝術家但丁·羅塞蒂。(1828—1882)。羅塞蒂的妻子伊麗莎白·西德爾能賦詩作畫,對其夫早期的藝術創作有一定影響。1862年妻子去世,羅塞蒂以早期的詩稿殉葬,因此這儿說“她死了,但卻活在他的心里。”下文講到羅塞蒂的弟弟,即約翰·羅塞蒂。也是當時有一定成就的文人。
  “他沒有再結婚嗎?”
  “他跟他的弟弟一起住在這所房子里。”隨后,她說出了另一個住在這儿的人的名字。她的意思她象是說,查爾斯那种几乎難以掩飾的擔心是毫無根据的,這儿住著兩個男子便是證明。不過,她說出的那個名字使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末任何体面的維多利亞人听了都為之乍舌,對其嗤之以鼻。他的詩歌所引起的恐慌已由約翰·莫利1公開地揭露過。莫利算得上他那個時代高貴階層的代言人之一。查爾斯還記得莫利的那篇討伐文章中的警句:“一群色情狂所推崇備至的淫蕩詩人。”而他竟是這所房子的主人!不是听說他服用鴉片嗎?他似乎看到了四人一戶之中的放蕩行為。不,如果把那個帶他上樓的姑娘算上,則是五人一戶!可是莎拉的外表并無放蕩的跡象。她主動提到那位詩人,這反倒說明了她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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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約翰·莫利(1838—1923),英國政治家、文藝批評家、傳記作家。
  這位藝術家和批評家的思想盡管有些華而不實,但他卻受到廣泛的尊重和敬仰。假如有人從這所大房子的門口向里張望,他們會怀疑,這樣一個人在這個邪惡的洞穴里究竟干什么勾當?
  當然我是過多地強調了反面的東西。這只是查爾斯一時的想法,是他跟莫利相同的地方。查爾斯那善良的自我正在盡力排除這些怀疑。想當初,正是他那善良的自我使他立即透過萊姆鎮的惡意,看清了莎拉的真實本性。
  他開始以平靜的語气講述自己的經歷。然而在內心里,他卻惱恨自己的語气太拘謹,惱恨有种障礙使他無法講清他那無數孤獨的白晝,寂寞的夜晚,無法說清她的精靈是怎樣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圍繞著他……還有那些眼淚,而且他也不知道如何把“眼淚”二字說出來。他對她講了那天夜間在埃克斯特的經歷,講了他的決定,講了薩姆的無恥背叛。
  他本以為莎拉听了會轉過身來,誰知她依然背對著他,望著樓下的綠蔭。樓下有一群孩子在玩耍。他沉默了一會儿,接著走近她的背后。
  “我說的話對您毫無意義嗎?”
  “意義很大,大到我……”
  他輕輕地說:“請您說下去。”
  “我真不知怎樣說才好。”
  她向旁邊移動了一下,似乎兩人离得遠一點她才能轉身看他。直到走到畫架一旁時,她才鼓起勇气望著他。
  她含含糊糊地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
  她說這話時毫無感情,毫無他急切想要看到的當初她那种感激之情。叫人痛心的是,她那講話的樣子只不過是支支吾吾、三言兩語地搪塞。
  “您說這您愛我。您給了我一個女人所能夠給的最重要的證明……證明我們之間決不是一般的相互同情和相互吸引。”
  “我不否認這個。”
  他的眼睛里閃過一种因受到傷害而倍感怨眼的目光。她在這种目光前低下了頭。屋內再次一片寂靜。這時,查爾斯轉身望著窗外。
  “是啊,您現在已找到了更新、更強烈的愛啦。”
  “我過去從沒想到再見到您。”
  “您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對于不可能的事情,我決不后悔。”
  “這仍然沒有——”
  “史密遜先生,我不是他的情婦。要是您了解他,要是您了解他個人生活的悲劇……您就一刻也不會那樣……”但是她沒有說下去。他太過分了。這當儿,他緊握拳頭站著,滿臉通紅。兩人又陷入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儿,她用和緩的語气說:“我确實已找到了新的愛。但它不是您指的那种愛。”
  “那么,我不知道該怎樣解釋我再次見到您時您這种明顯的窘態。”她沒有回答。查爾斯接著說:“因此,我可以自然而然地想到您現在有了……朋友,他們遠比當時的我更加有趣,更使您高興。”她急忙又補充了一句,“您使我不得不以我自己也憎恨的方式說出了我的看法。”她還是一言不發。他轉過身來望著她,臉上微微帶著苦笑。“我總算明白了,現在是我變成了憤世嫉俗的人啦。”
  這种誠實的態度幫了他的忙。她瞥了查爾斯一眼,目光里多少帶著一點關注的神情。她遲疑了一下,隨后便拿定了主意。
  “我過去并不是想使您弄到這种地步。我當時只想向最好處做。我濫用了您的信任,您的慷慨,我,是的,是我自己投進了您的怀抱,迫使您接受了我,而我當時很清楚,您有其他責任。那時我真是發瘋了。直到在埃克斯特的那一天,我才明白了這一點。那時您認為我最坏的東西倒确實是存在著的。”
  她停頓了一下,查爾斯等著她說下去。“從那以后,我看到一些畫家毀掉了他們的作品,而這些作品照業余愛好者看來是完美的杰作。有一次我責備他們,他們告訴我說,如果一個畫家不是他自己的最嚴厲的法官,那么他就不配作一個畫家。我相信這是對的。我想我毀掉我們之間已經開始的東西也是對的。那种關系之中有某种虛假,有种——”
  “這不能怪我。”
  “對,不能怪您。”她頓了一下,然而以和緩的語調繼續說:“史密遜先生,我最近注意到拉斯金先生1的一句話。他寫到關于概念不一致的問題。他說自然的東西摻雜上了人造的東西,純洁的東西摻進了不純洁的東西。我想兩年前發生的就是這么一回事儿。”她又壓低了嗓門儿說:“當然我心里非常明白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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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約翰·拉斯金(1819—1900)英國藝術家、文藝批評家。他對當時英國社會狀況頗表不滿,主張社會改革,提倡手工業,反對机械文明。他的主張跟拉斐爾前派有共通之處。
  查爾斯在她身上再一次体驗到了智力平等這一奇特學說。同時他也看清了他們二人之間一直不合拍的東西:他的語言拘泥于形式,而她的語言則直截了當。他的拘謹在她沒有收到的那封信里達到了頂峰。兩种語言,一种暴露出浮淺和愚蠢的拘泥,一种体現了切中要害的思維和判斷的純正。這是他們二人之間真正的不一致——雖然她的善良(即她當時要擺脫他的急切心情)盡力想要掩蓋這一點。
  “我是否可以發揮一下這個比喻?您稱之為自然的東西和純洁的東西,是否可以使它們重放光彩呢?難道不能使它們重新活躍起來嗎?”
  “我想這是不可能的了。”
  莎拉說這句話時并沒有望著查爾斯。
  “我是在四千英里之外得知已找到您的消息的。那是一個月前的事了。自那以后,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這次見面。您……您不該只根据對藝術的觀察來回答我,盡管這种觀察還是比較切合實際的。”
  “藝術原本是跟生活結合在一起的。”
  “那么您的意思是說,您過去從未愛過我?”
  她轉過身去。查爾斯向前跨了一步,再次站在她的背后,接著說:
  “但您的意思一定是說從未愛過我!您一定在說,‘當時我完全是居心叵測。我從來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使我喜歡的東西;他只不過是我可以使用的一件工具罷了,可以隨時毀掉。他現在還在愛我;在他所有的旅行中,他沒有發現過一個可以跟我相比的女人;只要他不跟我在一起,他就會變成一個幽靈,一個影子,一個沒有靈魂的人;這一切与我何干?我才不去管它呢!’”她的頭早已低了下去。查爾斯壓低了聲音說:“您一定在說,‘我不管他犯罪以后是怎樣反复考慮才痛下決心的。我不管他為彌補這一罪過犧牲了他的名譽,犧牲了他的……’我并不是說名譽之類的東西有什么要緊,只要我能知道……我親愛的莎拉,我宁愿把我所有的一切再犧牲一百次,我……”
  查爾斯說著說著,險些流下熱淚。他躊躇著向她的肩膀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肩頭。但是,剛剛碰到她,他便發現她微露出冰冷生硬的樣子,這使他連忙把手抽回。
  “肯定有第三者!”
  “不錯,是有第三者。”
  他朝著她那轉向一邊的臉憤怒地瞪了一眼,長歎了一口气,大步流星地朝門口走去。
  “求求您,我還有另外的事情要向您說呢。”
  “您已經說了頂頂要緊的事情。”
  “他不是您認為的第三者!”
  她的聲音完全變了樣,非常急切,結果他伸出去拿帽子的手一下子停了下來。他回頭瞅了她一眼。他看到了一個具有雙重性格的人:一方面是昔日的、憤世嫉俗的莎拉,另一方面是乞求他听下去的莎拉。他低頭望著地板。
  “您所說的第三者确實有一個。他是……畫家,我在這儿遇到的。他想和我結婚。我把他作為一個男人和畫家來欽佩和尊重。可是我永遠不會和他結婚。如果此時我被迫在您和他之間進行選擇,那么,其結果您將是高興的。我請求您相信這一點。”她向他靠攏一點,眼睛直接地望著他的臉。看來他必須相信她的話。他再次低頭望著地板。“為了我,您跟他是情敵。可我不想結婚。我不想結婚是因為……首先是因為我的過去,它使我習慣了寂莫。我以前一直仇恨寂寞,而我現在住在一個難得找到寂寞的環境里,因此我倒很珍惜它了。我不想与人共同生活。我希望就這樣過下去,而不愿意成為未來的丈夫——不管他怎樣善良,怎樣寬容——所希望我成為的那個樣子。”
  “那么,您的第二個原因呢?”
  “我的第二個原因就是我的現狀。過去我從未想到過能夠幸福地生活。而今天我發現,我很幸福。我有丰富多彩的、愜意的工作——工作是那樣的愉快,以致我都不再認為它是工作了。我有机會与天才們相濡以沫。這樣的男子們有他們的缺點,有他們的弊病,可是他們并不是人們所想象的那個樣子。我在這里遇到的人們使我看到一個忠貞努力、目的高尚的圈子,而在這之前我并不知道世界上還存在著這樣一個團体。”她轉向一邊,面對著畫架。“史密遜先生,我是幸福的。我最后終于找到了——或者對我來說似乎是——我的歸宿。我這樣說,感到很卑微,因為我自己并無才能,只能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協助天才們。您可能以為我很幸運,其實這只有我自己心里有數。可是,不管怎樣,我還算是幸運的。我不想再到別處去尋找這种幸運。對這种幸運我必須小心謹慎,決不能輕易讓它失去。”她又停頓了一下,隨后轉身望著查爾斯。“您怎么看我都行,但是我除了現在這种狀況外,別無他求。即使我所尊重的男子要求我改變我眼下的狀況,我也不會有絲毫動搖——盡管這個男子曾使我感動得難以言傳。對他來說,我真沒有資格接受他那樣忠實而慷慨的愛。”
  她垂下眼皮。“我請求他能理解我。”
  對這种信條,查爾斯有好几次本想打斷。照查爾斯看來,這种論點簡直是异端邪說。然而在他內心深處,他對這位持异端邪說的女性卻很欽佩。她本來就与眾不同,現在比以前更是不同凡響。他看出,倫敦這座城市以及她的新生活已使她慢慢地改變了,使她的語言和口音變得文雅起來,使她能清晰地表述自己的感覺,使她的見解頗具深度,使她找到了歸宿,而在先前,倫敦城和她現在的新生活對她的基本生活觀念和她的生活地位來說,是不安全、不适應的。她那華麗的衣服一開頭使查爾斯產生了种种疑慮,可他現在明白了,那种衣服只不過是她對自己的新看法、新觀念的一部分罷了。她不再需要一种外部的掩飾。他看到了這一點,但不愿去理解這一點。他從窗口向屋子中間走了几步。
  “上帝創造女人是有目的的,這一點您總不會反對吧?為什么要創造女人呢?我并不反對那位先生……,”他指了指畫架上的油畫,“……和他的圈子。但是您不能以為他們服務為借口,而不顧男女之間的自然規律。”他繼續咄咄逼人地說,“我同時也變了。我現在也了解自己,了解自己以前的虛偽。對于您,我不提任何先決條件。莎拉·伍德拉夫小姐現在怎樣,今后您做了查爾斯·史密遜夫人,同樣繼續可以那樣。我不會禁止您加入這個新世界,不會干涉您在這個新世界里的樂趣。我所向您提供的東西,只會擴大您現在的幸福范圍。”
  莎拉走到窗邊。查爾斯一邊用眼睛盯著她,一邊走到畫架前。她半轉過身,說道:
  “您不理解。這并不怪您。您很善良,但是沒有人能理解我。”
  “您忘記了,您以前曾對我說過這一點。我想您對此還感到自豪吧?”
  “我的意思是,就連我也不能理解自己。而我又無法跟您說為什么。可我相信,我的幸福就在于我不能理解自己。”
  查爾斯情不自禁地笑了。“這太不可思議了。您拒絕我的求婚,其原因竟是因為我可能使您理解自己。”
  “我拒絕您,正象我過去拒絕那位先生一樣,因為你們不能理解這個事實:對我來說,這件事并不是不可思議的。”
  她再次背轉過身去。查爾斯開始看到一線希望,因為她在用指尖勾著身前的白窗框上的一件東西時,象個淘气的孩子一樣,似乎流露出一种做錯了事似的慌亂神色。
  “這不能當作借口。凡是您認為神秘的東西,您盡可以保留。我認為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我擔心的不是您,而是您對我的愛。我深知,在婚姻与愛情中,沒有什么東西是不可侵犯的。”
  他覺得,自己象個被法律文件中某個微不足道的詞句剝奪了財產的人,象不合理的法律戰胜了合理愿望所造成的犧牲品。而莎拉呢,她不愿服從理智,卻容易被感情所打動。查爾斯遲疑了一下,接著向她走近了一步。
  “我跟您不在一起時,您經常想到我嗎?”
  听了這話,莎拉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几乎是冷漠的,好象她早就預料到這种新的進攻方式,而且几乎是持歡迎態度。
  過了片刻,她背過身去,眼睛望著花園那面的房頂。
  “開初我很思念您。半年以后,我還是很想念您。那時,我第一次在報紙上看到您的尋人啟事——”
  “那么您早就知道!”
  她沒有回答,卻繼續振振有詞地說:“它迫使我改變了住處和名字。我打听過您的事。直到那時我才知道,您沒有跟弗里曼小姐結婚。”
  他呆呆地站在那儿足有五秒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當儿,莎拉回頭瞥了他一眼。他覺得她的目光中微微有點幸災樂禍的神情。他看出,她早就准備著這張王牌,更可惱的是,她一直在等待著把它亮出來,使他全盤皆輸。她默默地走到一邊去了,而她這种緘默,這种麻木不仁的態度要比她講話時更令人可怕。
  沉默了一會儿后,查爾斯說:“如此說來,您不僅毀了我的一生,而且還為此沾沾自喜呢。”
  “我早就知道,象這樣的見面只能帶來痛苦。”
  “我認為您是在說謊。我覺得您想到我的痛苦就得意洋洋。而且我還認為,送給我的律師信的不是別人,正是您。”莎拉瞪了他一眼,以表示否認。但查爾斯也不示弱,用冷笑來回敬了她。“您忘記了,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明白過來,您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便可以象做戲一樣演得維妙維肖。我猜得出,我為什么在奄奄一息之時被召到這儿,再次受到致命的打擊。您有了一個新的犧牲品。您對男性有著無止境的仇恨,有著女人所不應有的仇恨,您報复我,您的仇恨就得到了緩和……您達到了目的,我現在可以滾開了。”
  “您對我的判斷是完全錯誤的。”
  不過,她說此話時過于鎮靜,似乎默認了他的指責;而且,在內心深處,她居然可能對那些指責還十分欣賞呢。查爾斯用力搖了搖頭。
  “我說過了,完全正确。你不僅將匕首插進了我的胸膛,而且樂滋滋地攪動著。”這時,她呆呆地、似乎不情愿地盯著他。查爾斯下面說的一句話險些儿使她暈倒。他象判決犯人似地宣布:“總有一天,你會受到審判,就你對我做的一切承擔全部責任。倘若老天有眼,你必定受到最嚴厲的永久性懲罰。”
  這种語言夠惊人的了。然而語言本身有時卻遠不及它所要表達的感情更深刻。以上這些話是查爾斯在絕望之際發自肺腑的心聲。他聲嘶力竭地說出了這些話。這些話的背后不是鬧劇,而是悲劇。半晌,她還是那樣呆呆地望著他。他內心深處的可怕憤怒在她的眼睛里有所反應。她的心在劇烈地跳動,她突然低下了頭。
  他最后猶豫了片刻。他的面孔象是即將決口的堤壩一樣,詛咒的洪流就要以雷霆万鈞之力破堤而出。但是,就象莎拉突然感到內疚那樣,查爾斯突然合攏嘴巴,咬緊牙關,轉身朝門口大步走去。
  莎拉一手提起裙子向他奔去。他听到身后的腳步聲,猛地轉過身來。莎拉突然站住,顯得手足無措。但沒等他再朝外走,莎拉快步越過他,到了門口,攔住了他的去路。
  “我不能讓您帶著這樣的想法走掉。”
  她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象是透不過气來。她盯著他的眼睛,似乎要憑著這种坦直的目光阻止他离開。可是當他憤怒地揮一揮手,示意讓她躲開時,她開口講話了。
  “這所房子里有一位女士,她很了解我,她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了解我。她希望見見您。我求您滿足她的愿望。她會……比我自己更能說明我的品性。她會說明,我對您的行為不象您認為的那樣應當受到譴責。”
  查爾斯望著她,兩眼噴火,好象就要讓那堤壩決口似的。顯然,他費了好大勁儿才控制住自己,才扑滅火焰,冷靜下來。他說:
  “你居然認為一個我不認識的人能將你的行為解釋清楚,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么——”
  “她在等著。她知道您來了。”
  “就算她是女王本人我也不在乎。我不想見她。”
  “我可以走開。”
  她跟查爾斯一樣,兩人都是滿臉通紅。這時,查爾斯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竟准備對一個柔弱的女子動手了。
  “讓開!”
  可是她卻搖搖頭。這當儿,語言是無能為力的,只有意志才能決定一切。她的表情緊張,几乎是痛苦万分。然而,她的眼睛里卻閃爍著奇特的光芒——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情。從另一個世界刮來一陣微風,在他們二人之間難以覺察地吹著。她望著查爾斯,好象她知道,自己已把他逼到了絕望的境地。她有點害怕,吃不准他會干出什么事來。她望著他,眼睛里并無敵意,只有好奇,似乎正在觀察一次實驗結果一樣。查爾斯躊躇了一下,垂下眼皮。雖說他此時怒火万丈,但他知道,他仍然愛著她;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個他已失去的戀人。他低著頭,望著她的鍍金皮帶扣,問道:
  “為什么要叫我見她呢?”
  “一個不很誠實的紳士早就該猜到這一點了。”
  他迷惑地望著她的眼睛。她的眼里是否含著隱隱約約的笑意呢?不,不可能有。确實沒有。她用那不可思議的目光又望了他一會儿,隨后离開門口,穿過房間,走到壁爐旁拴著鈴繩的地方。查爾斯可以走了,但他卻沒有動,只是用眼睛盯著她。查爾斯心想:“一個不很誠實的紳士……”又要玩什么惡毒的把戲呢?另一個婦女,比她自己更了解她,理解她……對男人的那种仇恨……這所房子里住著……他不敢再想下去。莎拉拉了一下鈴,然后走到查爾斯面前。
  “她馬上就來。”莎拉打開門,斜了他一眼。“我求您听听她不得不說的話……并且,根据她的處境和年齡,給她應有的尊重。”
  她說完后便走開了。不過,她最后的一名話卻給他留下了一個重要的暗示。他立即推測出自己就要會見的是什么人。他以為,那准是她的雇主的妹妹,即那個女詩人(現在就讓我們把她的名字說出來吧)克里斯蒂娜·羅塞蒂小姐1,肯定是她!他不是在偶然的机會看到她的詩中有种難以理解的神秘主義嗎?她的詩不是十分晦澀嗎?不是給人以特別內向以及女性的繁亂感覺嗎?說得坦率些,她极為荒唐地把人類的神圣愛情說得一團糟。
  他大步走到門邊,打開門。莎拉這時已走到樓梯拐角處另一頭的門口,就要進門去了。她回頭望了一下。他張開嘴想要說什么,但這時樓下傳來輕微的響聲。有人正在上樓。莎拉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示意讓查爾斯不要講話,隨后她走進了那個房間。
  查爾斯猶豫了一下,回頭走進畫室,來到窗前。他現在明白了,莎拉的生活哲學是受誰的影響。就是羅塞蒂小姐!《笨拙》周刊2曾經把她稱做啜泣的女修道院院長、拉斐爾前派中歇斯底里的老處女。唉,要是剛才沒有折轉回來該多好!要是事先打听一下,他就不會陷入這糟糕的困境!可是他卻來了。不過他突然發現,而且是苦中有樂地發現,他自己已經打定了主意,決不讓那個女詩人的如意算盤得逞!跟那個女詩人相比,他只不過是滄海之一粟,只不過是一座奇异花園中的一棵小草,盡管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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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克里斯蒂娜·羅塞蒂(1830—1894),英國女詩人。上文說的她的哥哥即英國畫家、詩人但丁·羅塞蒂。
  2《笨拙》周刊是英國一家著名的插圖雜志,創刊于一八四一年,延續至今。

  身后有腳步聲。他板著臉轉過身來。誰知來的不是羅塞蒂小姐,而是帶他上樓的那個姑娘,手里歪歪扭扭地抱著一個小孩。看樣子她象是抱著孩子去喂奶,路上看到畫室的門開著,就順便朝室內張望一下。她似乎對查爾斯一個人站在那儿感到吃惊。
  “拉夫伍德夫人走了嗎?”
  “她對我說……有位女士想單獨跟我談談。已打鈴叫過她了。”
  那姑娘點點頭說:“我明白了。”
  可是,她沒有象查爾斯所預料的那樣走開。相反,她走進屋子,把那孩子放在畫架旁邊的地毯上。她從圍裙口袋里掏出一個布娃娃遞給那個孩子,然后俯下身來呆了片刻,似乎是為了看清楚那孩子是不是開心。接著,她一句話沒說便站起身,姍姍地朝門口走去。而查爾斯卻站在那儿,又是惱火,又是疑惑。
  “我想那位女士很快就會來了吧?”
  那姑娘轉過身,嘴角上挂著一絲笑意。隨后,她低頭望著地毯上的孩子。
  “她已經來了。”
  門關上后,查爾斯有好大一會儿呆呆地望著那個孩子。那是個小姑娘,約一歲光景,黑黑的頭發,渾圓的胳膊。她似乎突然發現查爾斯挺活躍,便把布娃娃舉起來遞給他,嘴里還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他覺得那勻稱的小臉上閃現著不很明亮的光彩,流露出膽怯、怀疑的神情,吃不准她面前的人是干什么的……過了一會儿,查爾斯跪在孩子身前的地毯上,扶她挺直柔弱的小腿站了起來,細細地觀察著她那張小臉,就象考古學家觀察一件久已失傳、剛剛出土的古代手稿一樣。那小姑娘覺得不自在,一定是不喜歡讓人這樣仔細地觀察,也可能是因為查爾斯把她那柔嫩的胳膊抓得過緊了。查爾斯連忙掏出怀表給孩子看——他以前碰到過那次類似的尷尬情況也是這樣做的,這一次效果同樣好。不到几分鐘,孩子就乖乖地听他的話了。查爾斯把她抱起來,放到窗口旁的一把椅子上。孩子跪坐在那儿,全神貫注地盯著這件銀玩具,而查爾斯呢,他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和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查爾斯回味著他跟莎拉在這間屋子里說過的每一句話。語言就象閃光的綢子一樣,其亮度如何主要取決于你從什么角度觀看它。
  他听到輕輕的開門聲,但沒有回頭看。不一會儿,一個人走到他的身后,把手放在他坐的木椅靠背上。查爾斯沒有作聲,他身后邊的人也沒作聲,那小孩專心玩怀表,也沒吭聲。這時,在遠處的一所房子里,一位音樂愛好者,可能是一位女士,開始彈起鋼琴,她彈的是肖邦的瑪祖卡舞曲,琴聲穿過牆壁,透過樹葉与陽光傳了過來。只有琴鍵不斷撞擊發出的聲音還能告訴人們,一切都還在變化。否則,世界似乎是凝結了,歷史的車輪停止了轉動,世間万物停止了呼吸。
  誰知那小姑娘變得厭倦起來,她伸手抓住了母親的胳膊。母親把她抱起來,撫弄著走了几步。查爾斯依然呆呆地望著窗外,半晌一動不動。末了,他站起來,望著莎拉和她怀中的孩子。她的目光仍舊很陰沉,可臉上卻挂著一絲儿笑容。這當儿,他感到自己正在受奚落。不過,他即使跋涉四百万英里來受這場奚落,也是心甘情愿的。
  那孩子看到她的布娃娃躺在地板上,便伸著小手要去抓。莎拉俯下身,把布娃娃拿起來給了她。她盯著怀里的孩子,孩子專心地玩著玩具。后來,她移動一下目光,望著查爾斯的腳。她沒有勇气望他的臉。
  “她叫什么?”
  “拉拉治。”她把這三個字象朗誦詩歌一樣讀成揚抑抑格1,“治”字讀得很重。這當儿,她還是無力抬起眼皮。“有一天在街上,羅塞蒂先生走到我的面前。他已經觀察了我好長時間,不過我沒有覺察到。他要求我允許他畫我。那時,這個孩子還沒出生。他了解到我的處境后,各方面待我都很好。他親自給孩子起了這個名字。他是她的教父。”她小聲說,“我知道這個名字很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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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揚抑抑格”是英語詩歌的三步音律,讀為“重輕輕”,這里是莎拉故意把最后一個音節“治”讀成重音。
  查爾斯的情感自然也很怪。最奇怪的是,他處在這樣的情況下,竟去注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這好比在一個人的輪船已經触礁的危机時刻,別人卻問他船艙該用什么材料裝璜最好似的。盡管他此時已經有點麻木,他發現自己還在回答對方的話。
  “是希腊語,‘拉拉治歐’,象小溪的流水一樣潺潺作響。”
  莎拉低下頭,似乎對查爾斯告訴她這一詞源知識抱著一點感激之情。查爾斯仍然呆呆地望著她,覺得自己的船帆在撕裂,似乎听到即將被淹死的人在呼救。他怎么也不想諒解她。
  他听到莎拉輕聲同:“您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我……”他咽了一口唾沫,說道:“喜歡,這是個可愛的名字。”
  她再次垂下頭。可他還是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動不動。他的目光中仍舊浮現著可怕的疑慮。他似乎在瞅著一座剛剛倒塌的大廈——他從那儿走過時,要是慢了一步,就已粉身碎骨了;他覺得,人類在思想上容易忽視、容易視作無稽之談而棄置一邊的某种東西在他眼前這個人——這個具有雙重性格的人——身上危險地体現了出來。她的一雙眼皮呆呆地垂著,黑黑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目光。他看到,或者感覺到,那睫毛上挂著淚珠。查爾斯不知不覺地向前邁了兩三步,隨后又止住了步子。他不能,不能……他雖是輕聲地,但卻是猛然地問道: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假如我永不……”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她回答的聲音很輕,几乎听不清楚。
  “不得不如此。”
  這下他明白了:那是上帝的意志,上帝用這一方式原諒了他們的罪過。可他還是盯著她那躲閃開的臉。
  “還有你說的那些冷酷無情的話……迫使我那樣回敬你,到底是為了什么?”
  “不得不那樣說。”
  末了,她終于抬起頭來望著他。她兩眼噙著淚花,神色是那樣坦率、熱切,叫人難以直視。這樣的神色,我們一輩子只見過那么一兩次,曾被深深地打動過。在這樣的神色中,人世間的隔閡會煙消云散,往昔的怨恨會冰化雪消。我們知道,有了它,世界上就只會有愛,不會有別的什么東西。此時此刻,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她的一只手搭到查爾斯的一只手上;兩個人的頭緊緊地靠在一起。兩人沉默了很久很久,查爾斯才開了口,激動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提出一個問題:
  “我到底能不能弄懂您的謎呢?”
  莎拉偎依在查爾斯的胸前,她默默地連連搖頭。查爾斯的嘴唇吻著莎拉的金發。長時間的沉默。這當儿,遠處房子里那位天資不足的女士停止了彈奏,那一定是悲傷揪住了她的心(也可能是肖邦那倍受煎熬的鬼魂揪住了她的心)。也許是寂靜仁慈地給了拉拉治音樂的美感,她想了一會儿,將手中的布娃娃打在那俯下去的面頰上,提醒她的父親(提醒得恰是時候):如果沒有打擊樂器,縱然一千名小提琴合奏,也會使人感到厭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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