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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各類物种其繁衍的數量總要超過能夠存活的數量。
  這就造成了永不停息的生活競爭。于是,在复雜多變的生存條件下,任何生命体,只要它能朝自己有益的方面有所演變,生存的可能就要大一些,這也就是自然選擇。
  ——達爾文《物种起源》(1859)
    
  實際上,這位遠航中國的可怜虫當天晚上卻在他下榻的白獅旅館扮演了東道主的角色。這次宴會是他和歐內斯蒂娜安排的,事先未曾告知特蘭特姨媽,為的是讓她感到突然和高興。兩位女士即將到他在白獅旅館的房間里赴宴。一盤上等的鮮蝦已端上餐桌,剛從河里撈上來的活鮮大馬哈魚也已燒好,旅館酒窖里的酒全送到了這儿。咱們在波爾蒂尼夫人家首次見過面的醫生也被拉了來,以便使出席宴會的人在性別上得到准确的平衡。
  格羅根醫生可謂萊姆鎮上的名人之一。大家公認,他正象那天晚上吃的從埃克斯河中撈上來的大馬哈魚一樣,是婚姻河流中非常值得捕撈的獵物。歐內斯蒂娜拿他來毫不留情地取笑特蘭特姨媽,說這位溫柔女性的典范真是冷酷無情,竟然拒絕了這樣一個可怜和孤獨的男子的追求。不過,既然這位可怜的人能夠忍受六十多年的孤獨日子,那么他追求別人時也一定是冷酷無情的。
  實際上,格羅根醫生決心做個老光棍,就象特蘭特姨媽決定做老處女一樣。他象那些性器官發育不健全的愛爾蘭人一樣,有奇特的能力。他可以跟女人說說笑笑,打情罵俏,卻從來不會墮入情网而不能自拔。他身材矮小,表情冷漠,象只非洲的茶隼。他很精明,有時很難對付。可是別人合他的胃口時,他又十分隨和。他使萊姆鎮的社交活動帶上了拘謹的色彩,因為當你跟他在一起時,你覺得他隨時都在警覺地等待著,一旦你表現出一點愚蠢,他就會扑將上來。可是當他對你抱有好感時,他總是表現出使人興奮的机智,并以自己的方式表現出一個飽經風霜、精通世事的人的人情味,對你有所幫助。他也有隱忍不言的事情。他從出生就一直是天主教徒,現在改信了英國國教(這一點他象迪斯雷利),否則波爾蒂尼夫人怎能讓他到自己家里去?他大概跟那些本世紀三十年代曾當過共產主義者的人不無相似之處。這些人現在改變了信仰,人們才可以与之相處。盡管格羅根醫生改信了英國國教,但他身上仍有魔鬼的气味1。他肯定是變了,因為他(這一點他不象迪斯雷利)每個禮拜天總是小心翼翼地去教堂作早禱。萊姆人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的變化是一种假象,因為去教堂是表示自己宗教信仰的主要方面。假如他對宗教信仰隨隨便便,抱無所謂的態度,那么他本來是可去清真寺或猶太教堂的。再說,格羅根是位很好的醫生,精通醫學的最重要領域,對病人的性情也很熟悉。有些病人內心深處想讓醫生教訓一頓。于是他就教訓他們一頓。他可以根据病情的需要,要么熟練地治療,要么巧妙地安慰,要么干脆不理不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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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國在英王亨利八世(1491—1547)時与羅馬天主教斷絕關系,宣布英國教會不再受制于羅馬教皇,并建立英國國教,即英國圣公會。“魔鬼的气味”指羅馬天主教的影響。
  在萊姆鎮,他大概是最食不厭精、喜歡美酒的人了。查爾斯在白獅旅館舉行的宴會很合他的胃口,于是他便喧賓奪主,代替那個年輕人當起東道主來。他曾在海德堡學醫,后來在倫敦開業,深知世態的炎涼和人生的荒謬,不愧為一位聰明的愛爾蘭人。這就是說,假如他對某件事知之甚少或毫無記憶,他隨時可以用想象來彌補自己的不足。對于他講的故事,沒有人完全相信,也沒人喜歡再听。特蘭特姨媽大概象萊姆鎮的其他人一樣,對那些故事的細節一清二楚,因為醫生和她是多年的至交。她肯定覺察到格羅根講的一個故事這次跟上次不一樣,總是矛盾百出。不過她听了只是開心地哈哈大笑——有時笑得那么放縱,我擔心這笑聲倘若被家住山坡上的萊姆鎮社會棟梁波爾蒂尼夫人听見,那可能會發生什么事情的。
  一般說來,這樣的晚上查爾斯本應該興高采烈,因為醫生在講故事時沒有象以前那么古板,語言的運用和情節的敘述都稍許隨便了些。特別是當肥美的大馬哈魚只剩下解剖學上稱的殘骸,兩位先生換上葡萄酒時,醫生的話就更多更隨便了。對此,歐內斯蒂娜稍感不甚得体,這与她被訓練就的典雅社交不太合拍。查爾斯注意到,她有時微露吃惊的神色,而特蘭特姨媽卻沒有這种表情。兩位年長的客人十分高興回到他們各自的青年時代,留戀那更加開通的時尚。這使查爾斯頓生怀古之感。望著醫生的調皮眼神和特蘭特姨媽的滿臉歡笑,他自然想到自己的時代是多么令人厭惡:僵死的繁文縟節;對運輸和制造業中机器的崇拜;對社會習俗中出現的更為可怕的“机器”的頂禮膜拜。
  他這些令人欽佩的客觀看法可能与他那天下午的行為并無明顯的聯系。至少查爾斯認為沒有什么聯系。此時,他的腦海里已不再怀古,而是想到其他方面去了。他對自己的朝三暮四并非毫無覺察。他覺得自己把伍德拉夫小姐的事情看得過分認真,這樣他在前進的路上就會跌跌撞撞,而不是高視闊步了。他感到對歐內斯蒂娜是恨鐵不成鋼,而不是感到苦惱。此時,歐內斯蒂娜不象平時那樣活躍,這究竟是因為偏頭痛呢,還是因為醫生那种愛爾蘭式的談話使人頭暈目眩?很難說清楚。不管怎樣,這使他象在音樂會上那樣,又一次發現她身上有某种淺薄的東西——不論是智力還是語言上,她的机敏不過是裝腔作勢。《霍夫曼的故事》1中有不少靈巧的机器式的姑娘,知識貧乏,感情單調。歐內斯蒂娜表面上嫻靜可愛,深知事理,但她是否有點象那些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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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霍夫曼(1776—1822),德國儿童文學家。后人將他的三個短篇編在一起出版,書名《霍夫曼的故事》(1881)。
  然而,查爾斯轉念一想,她在三個成人面前還不過是個孩子,于是,他伸手在紅木餐桌下面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她臉紅時還是挺嬌艷的呢。
  末了,兩位先生——個子高高有點象已故康索特王子的查爾斯和身材瘦小的醫生——將兩位女士護送回家。這時是晚上十點半,在倫敦正是社交生活剛剛開始的時分,可在這儿,萊姆鎮象往常那樣,早已進入夢鄉。兩位女士帶著笑臉關上大門以后,查爾斯和醫生發現布羅德街上只有他們兩個人。
  醫生用手指按著鼻子,說:“那么您,先生,我想給您開一大杯摻水烈酒,用我這熟練的手配制。”查爾斯有禮貌地猶豫了一下。醫生接著說:“這是醫生的命令,懂嗎?正如一位詩人所說:Dulce est desipere1。在一個适當的地方呷上兩口還是挺不錯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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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丁語,意思是:不可抗命不從。
  查爾斯笑了。“如果您保證您的摻水烈酒比您的拉丁語好的話,我就悉听尊命。”
  十分鐘后,查爾斯發現自己已被格羅根醫生安排在一間叫“小屋”的舒适書房中。書房在二樓,前面成弓形,從這儿可以俯瞰防波堤和防波堤大門之間的小海灣。這位愛爾蘭人向他保證,他的書房在夏天特別优美,因為從這儿可以望見去小海灣游泳的仙女們。不管怎么說,作為一位醫生,他可以命令女病人去做能使他大飽眼福的事情,還有比這更美的嗎?在弓形窗檻上,放著一架格里高利時代1的銅制小望遠鏡。格羅根鬼頭鬼腦地咂咂嘴,擠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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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格里高利(1572—1585),羅馬教皇。
  “呃,這是用來觀察天文的,沒有別的。”
  查爾斯探身窗外,嗅著帶有咸味的空气。他看到了右側遠處海灘上游泳更衣車的黑色方形輪廓。海中的仙女們就是從那些更衣車里換好衣服走出來的。但是這天夜里大海所發出的聲響只是海潮撞擊岸邊卵石的嘩嘩聲。從某個更遠的地方,隱約傳來平靜海面上海鷗的尖叫。他的身后是燈光明亮的書房,傳來了醫生配制“藥品”的丁當聲。他覺得自己身處兩個世界之中,一個是背后溫暖明亮的世界,一個是屋外陰冷漆黑的神秘世界。我們都把詩寫在紙上,其實真正的詩人是那些想象著的人。
  摻水烈酒味道极佳。邊喝酒邊抽“伯馬”牌雪茄煙,更使人心曠神怡。兩位紳士那會儿仍生活在一個不同領域的學者可以享受知識相通的世界里。在那個世界里,人們有共同的語言,有一套通用的規則和固定的含義。而今天的醫生,誰懂得古典文學?今天的業余愛好者能夠跟專家彼此理解地交談嗎?這兩位紳士生活的那個世界,是還沒有被專門化這個暴君統治的世界。不過我不希望諸位——您馬上就可看到,格羅根醫生也不希望——將進步与幸福混為一談。
  一時,兩個人誰也沒吱聲。离開了那兩位女士,离開了那個宴席,他們高興地回到了男子世界,回到了更加嚴肅的世界。查爾斯出于好奇,想了解醫生所持的政治觀點。為了引向這一話題,他問醫生,放在書本之間的那兩尊白色雕像是誰。
  醫生笑了笑,用拉丁語說:“Quisque suos patimurm-anes。”這是維吉爾1的話,大意是:“我們根据自己選擇的神來安排自己的命運。”
  查爾斯也笑了,說:“那一尊是邊沁2,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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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維吉爾(公元前70—前19),古羅馬詩人。
  2杰里米·邊沁(1748—1832),英國法學家、哲學家。

  “對。另外一尊是用帕羅斯島大理石雕刻的,是伏爾泰的雕像。”
  “由此看來咱們支持同一個党。”
  醫生反問道:“一個愛爾蘭人還能有什么選擇呢?”
  查爾斯點點頭,承認他別無選擇。接著,他主動講起自己支持自由党的理由。“在我看來,格拉斯通先生至少認識到我們時代的倫理道德基礎是极其腐朽的。”
  “天哪,我是不是跟一位社會主義者坐在一道啦?”
  查爾斯笑起來。“現在還不是。”
  “告訴你,在這個充滿謊話的時代,什么人我都可以原諒——但就是不能原諒那些毫無信仰的人。”
  “呃,是的。”
  “我年輕時是邊沁的信徒,伏爾泰使我离開了羅馬天主教,邊沁又使我离開了保守党。至于現在那种裝點門面的廢話——擴大選舉權,它跟我毫不相干。依我看來,血統、門第一文不值。一個公爵,就算一個國王,他照樣可以象普通人一樣愚蠢可笑。不過我倒也感謝大自然母親,我不會再活五十年,對世事可以不管不問了。當一個政府害怕老百姓的時候,那就等于說是怕自己。”他眨了眨眼。“有一次,一位憲章派人物到都柏林去宣傳自己的主張,我的一位同胞對他說過一句話,你听說過這件事嗎?那個憲章派高喊道:‘弟兄們,人都是一樣的,這一個人不是同另一個人一樣好么?’那個愛爾蘭人高聲叫道:‘對呀,演講的先生,你說的對呀,而且還比他娘的另外一個更好一點呢。’查爾斯听到這儿笑了。可是醫生伸出一個手指,嚴肅地搖動著。“你別笑,史密遜。可是你要注意,那個愛爾蘭人是對的,他并不是胡扯。那句‘比他娘的另一個更好些’將會毀掉這個國家。不信咱走著瞧。”
  “可是照您這樣說,您的兩尊家神也應受到譴責嘍?是誰為大多數人的幸福祈禱來著?”
  “我并不反對大多數人的幸福,問題是我們怎樣得到幸福。我們沒有‘鐵的文明’時不是照樣過得挺快活?”(“鐵的文明”這儿指鐵路。)“那時我還是個小伙子呢。你要給大多數人帶來幸福,但總不能揠苗助長吧?”
  查爾斯有禮貌地輕聲說了句贊同的話。格羅根正好触及到了他伯父覺得同樣敏銳的問題。他伯父的政治主張跟格羅根完全不同。許多在十九世紀三十年代曾為“改革法案”奮斗過的人,在三十年后轉而反對改革。他們覺得机會主義和兩面派是這個世紀的致命弊端,結果他們身上產生了具有威脅性的妒嫉和反抗精神。或許由于這位一八○一年出生的醫生确實有點奧古斯都1式的仁愛,他過分地認為,進步要靠有秩序的社會——所謂秩序,就是對他現有的一切毫不干涉。
  這就使他既接近法西斯式的邊沁,而更接近自由主義者伯克。2不過,他那一代人對“新英國”以及一八五○年以后長期經濟繁榮時期崛起的政治家持怀疑態度,也并非毫無道理。許多年輕人,從查爾斯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到馬修·阿諾德那樣名聞遐邇的年輕人,都同意他們的看法。不是听說似乎已改變了宗教信仰的迪斯雷利,在臨終時居然為猶太死者低聲禱告嗎?那個徒有其名的演說家格拉斯通,在現代政治史上不也只是個含糊其詞、模棱兩可的大師嗎?不也是個說話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嗎?最高階層的人物講話時閃爍其詞、不知所云,這是最糟糕不過的事……呃,看樣子應該改個話題了。查爾斯問醫生,他是否對古生物學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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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奧古斯都(公元前63——公元14),古羅馬第一位皇帝。
  2艾德芒德·伯克(1729—1797),英國政治家。

  “爽快地說吧,不感興趣,先生。我還不想破坏剛才那頓晚飯所引起的興致。我倒喜歡研究現代生物。”他坐在高背椅子上,對查爾斯微笑著。‘我們只有對生者研究得更透徹時,才能去研究死者。”
  查爾斯接受了對方的反駁意見,趁机說道:“前几天我听說當地發生的一件事情,它使我跟您有些同感。”他故意停了一下。“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我想您知道的肯定比我多。”說到這里,他感到自己這樣轉彎抹角,可能反而暴露出自己并非偶然談及此事,于是急忙說:“听說她名叫伍德拉夫,在波爾蒂尼夫人府上做事。”
  醫生用帶柄的鐵托盤托著玻璃杯,眼睛望著托盤。“噢,對,可怜的‘悲劇人物’。”
  “我說話可能不夠謹慎,不過我想問一下,她是您的病人嗎?”
  “這個么,我關心波爾蒂尼夫人,因此不允許有人說她的坏話。”
  查爾斯偷著瞥了醫生一眼。醫生眼鏡后面的眼睛里閃出了一道深恨波爾蒂尼夫人的凶光,這肯定不會錯。年輕人微微一笑,低下頭來。
  格羅根醫生伸手捅了捅壁爐。“對外面海灘上的化石,我們知之甚少,而對發生在那姑娘內心的東西就更不了解了。最近,有位聰明的德國醫生把憂郁症分成了几种類型。有一种他叫作中性。所謂中性,他指的是先天性的,即生來就有悲傷的脾性。另一种叫作陣發性,即在某种情況下會變得憂傷。這一种,我想你懂得,我們大家有時也會患上的。第三种叫作模糊性憂郁。所謂模糊性,意思是那個可怜的醫生自己也搞不清楚發病的原因。”
  “她是陣發性,是不是?”
  “呃,別急,難道她是第一個被拋棄了的青年女子嗎?我告訴您,萊姆鎮有十來個這樣的姑娘。”
  “都是象她那樣被無情地甩掉了嗎?”
  “有些姑娘的情況比她還糟呢。可是現在,她們照樣快快活活地過日子。”
  “那么您把伍德拉夫小姐划在模糊性一類里?”
  醫生沉默了半晌才說:“十個月前,我被請去給她看病——您知道,這是我跟您私下說說——我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毛病:她無緣無故地哭泣;不用問,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就知道患的是憂郁症,一清二楚。我知道她的事情。我了解塔爾博特夫婦。那件事發生時,她在他們家當家庭教師。我想,病因是很清楚的——在莫爾伯勒大院住上六個星期,不,六天,就足可以把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逼進瘋人院。我只對您說,史密遜。我是個不開化的老頭子。我盼著那所虔誠的宮殿燒成灰燼,連同它的主人一起燒成灰燼。要是我不在灰燼上跳快步舞就不算人養的!”
  “我想我會跟您一起跳的。”
  “肯定不光是我們。”醫生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全鎮子的人都會去跳的。不過,咱們還是接著談那個姑娘吧。我為她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不過,我當時看得出,只有一個辦法能治好她的病。”
  “讓她离開這儿。”
  醫生連連點頭。“半個月以后的一天下午,我在回家的路上看見她,她正朝防波堤走去。我叫住她,把她帶到家里,對她那個關心勁儿就象她是我最喜歡的侄女一樣。誰知言者諄諄,听者蒙蒙。天哪,史密遜,她根本不為所動!似乎我不是在跟她談話!我在埃克斯特有位同行。他是位和藹可親的人,有個賢惠的妻子,四個象天使般的孩子,當時他正在尋找一位家庭女教師。這些我都對她講過了。”
  “這么說來她不想离開這儿?”
  “一步也不肯离開。情況就是這樣。塔爾博特夫人心地善良,開頭她想請伍德拉夫小姐回去,可是她硬是不肯,反而進了她明知是閻王殿似的人家。她硬是找了個把仆人當成奴隸對待的女主人,硬是找了個那么棘手的差使。她鐵了心,怎么都勸不動她。說來您不會相信,史密遜。你就是請她去當女王,給她一千鎊的年金,她也會搖頭拒絕的。”
  “可是……我覺得真是難以理解。剛才您提到的她拒絕的事情,正是我們前些日子也考慮過的。歐內斯蒂娜的母親:
  “老弟,歐內斯蒂娜的母親就算樂于助人,恐怕也是白費勁儿。”他朝查爾斯苦笑一下,起身從爐邊的鐵架上提起酒壺,斟滿兩人的杯子。“哈特曼醫生是個好人,他說過一些類似的病例。有一個給人印象很深的病例,那是個寡婦,一個年輕的寡婦,住在魏瑪,丈夫原來是騎兵軍官,死于一次野外訓練事故。你看這兩個人的情況是不是相似?那女人十分悲痛。傷心嘛,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史密遜,誰知她沒完沒了,年复一年地悲痛欲絕。家里原有的一切東西都不准動。那個死人的衣服仍挂在衣櫥里,煙斗仍舊擺在他常坐的椅子旁邊,甚至他死后不明情況的人給他寫來的信也……擺在那儿……”醫生指了指查爾斯身后的暗處。“在那儿,跟那個相同的銀盤子里放著。信都發黃了,還是沒有打開,年复一年地在那儿放著。”他頓了頓,朝查爾斯笑笑。“您的菊石當中從來不會有這樣神秘的事情。以上是哈特曼告訴我的。”
  醫生站在那儿,低頭望著坐在那儿的查爾斯,向他伸出一個指頭,強調說:“情況似乎是這樣的:憂郁已變成了那個女人的嗜好,正象鴉片成了一個鴉片老客的嗜好一樣。現在您明白了吧?她的悲傷已變成她的樂趣。她甘心情愿作個犧牲品,史密遜。您和我望而卻步的地方,她卻要大踏步前進。她已經給鬼迷了心竅啦,懂嗎?”他再次坐下。“愚蠢,真是愚蠢。”
  兩人都沉默了。查爾斯把煙蒂扔進了火爐。它燃燒了一會,變成了灰燼。他准備提下一個問題,但沒有勇气抬頭望著醫生。
  “那么她沒有把真心話告訴過任何人嗎?”
  “她最知心的朋友當然是塔爾博特夫人。可是就連她也對我說,那姑娘對她一字不露。我自信……可是我差不多是完全失敗了。”
  “那么……讓我們設想一下,如果她能夠把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感情透露給一個同情她的人——”
  “那她的病就會治好。可是她壓根儿不想治好,就象她拒絕吃藥一樣。”
  “可是,假如她能透露的話,您能……”
  “年輕人,您如何強迫一個人透露呢?您能告訴我辦法嗎?”查爾斯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醫生接著說:“當然不能。讓我告訴您,這會有好處的,即強迫永遠不會變得彼此理解的。”
  “如此說來她是不可救藥了?”
  “從您所指的意思上來說,是不可救藥了。藥物是不濟事的。您要知道,她完全不能象我們男人那樣能夠合情合理地思考問題,不能審察自己的動机,不能理解自己為什么要那樣行事。我們必須把她看作一個被大霧迷住了眼睛的人。我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等待,盼望大霧會消失。那樣可許……”他沉默了。隨后,他又毫無信心地補充說了聲“或許”。
  就在這同一時刻,莎拉在自己的臥室里安然入睡了。黑暗、寂靜籠罩著莫爾伯勒府邸。她向右面轉了個身,黑發散落臉上,几乎把面部全遮住了。可以再次看到,她是那么平靜,那么自在。她已二十六、七歲,是個健康的年輕女子。此時,她的一條纖細的圓胳膊露在被子外面。夜里沒有風,窗子是關著的。剛才我說,她的胳膊伸了出來,而且還壓在另一個人身上。
  但那不是個男人,一個十九歲光景的姑娘也睡在那儿。她背對著莎拉,兩人靠得很近,因為雖說這張床不算小,但睡兩個人還是挺擠的。
  讀者的腦子里可能會產生某种想法。但您不要忘記,那是一八六七年的事。要是波爾蒂尼夫人提著燈籠突然出現在門前,走到兩個躺得很近、親熱地糾纏在一起的肉体面前,您以為她一定會大發雷霆,象雌老虎一樣對她們百般詛咒,最后把兩個穿著破舊襯衫的姑娘扔到花崗石大門外面。
  不,您完全錯了。因為我們知道,波爾蒂尼夫人每天晚上都服勞德酊,所以此事她不會知道。退一步說,即使她真的站到了門口,几乎可以肯定,她會轉身而去,僅此而已——她甚至還可能做點好事,把門關上,而且關得很輕,以免惊醒屋里兩個睡著的姑娘。
  您不理解?要知道,有些惡習并非是天生的,原來并不存在。我怀疑波爾蒂尼夫人有生以來是否听說過“萊斯姘。”1這個詞儿。就算听說過,她也以為那個詞的第一個字母必定大寫,指的是希腊的一個海島,叫萊斯勃斯。另外,她認為女人沒有肉欲的快感,這決不會有錯,正象地球是圓的或者埃克斯特的大主教是費爾波茨博士一樣不會有錯。當然她也知道,有的下賤女人确實對男性的情愛有种愉快的感覺,例如上次她就看到馬車夫在瑪麗的腮上荒唐地吻了一下。但她認為這种快感只不過是女性虛榮和軟弱的結果。妓女是有的,科頓太太最有名的慈善事業就提醒了她這一點。不過那是些墮落的可怜虫,只顧貪財而舍棄了女人討厭肉欲的本性。她對瑪麗本來就是這樣看的。那個蠢丫頭被馬車夫侮辱以后還咯咯地笑呢,看來就是個妓女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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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lesbian”,即女性同性戀,此處為音譯,以便与下文相聯。
  那么莎拉是想干什么呢?說到女性間的同性戀,她跟主人同樣一點不懂。但她并不象波爾蒂尼夫人那樣懼怕肉欲。她知道,或者至少猜測,在愛情中肉欲大概是有快感的。不過我想,她在這方面還是天真無知,不會有什么行動。她跟米莉在一起睡覺,是從這位可怜的姑娘那次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暈倒以后開始的。當時,格羅根醫生建議米莉應該离開女仆宿舍,住到陽光充足的房間里。剛巧莎拉的臥室旁有一間長期棄置不用的化妝室,于是米莉就被安置在那里。莎拉主動承擔了照顧這個患貧血症姑娘的大部分工作。米莉是農夫的女儿,兄弟姐妹十一人,她排行第四。他們都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她的家在荒涼的埃加頓西面的一個山谷里,兩間草屋,又潮濕又擁擠。現在,那兩間草屋已落到了倫敦一個時髦的年輕建筑師手里,他常到那儿度周末。他很喜愛那兩間草屋,因為那儿地處山野,十分偏僻,一片田園風光。這件事或許消滅了維多利亞時代這地方出現的可怕現象。但愿如此。喬治·莫蘭1之流(在一八六七年,伯基特·福斯特2是罪魁禍首)把鄉村生活大加渲染,似乎農村勞動者和他們的子孫都是那樣心滿意足地生活著。其實,他們的繪畫同我們時代的好萊塢電影一樣,都掩蓋了“真實”的生活,是一种愚蠢而有害的情調。只要看一看米莉和她的十個兄弟姐妹的情況,關于“快樂的鄉村少年”的神話便會不攻自破了。但是真正去看的人卻廖廖無几。每一個時代,每一個罪惡的時代,都圍繞著它的凡爾賽宮建造高牆。就我個人而論,我最痛恨的是那种用文學和藝術建造起來的高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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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喬治·莫蘭(1763—1804),英國畫家。
  2伯基特·福斯特(1825—1890),英國畫家、雕刻家。

  后來,有一天夜里莎拉听到米莉在哭泣。她到她的屋里去安慰她。對她安慰一下并不難。因為米莉雖說十九歲了,但各方面都是個孩子。她既不會讀書也不會寫字,對周圍的人也不大能辨別好坏。如果你拍拍她,她當然懂得你是愛她——如果你踢她一腳,她卻覺得命該如此。那天夜里异常寒冷。莎拉沒說別的,只是鑽進姑娘的被窩,摟著她,吻吻她,确實還拍了拍她。她覺得米莉象是一只生了病的羔羊。她記得,在她父親雄心勃勃地搞事業,但還仍舊保留著農民的生活方式時,她時常親手把一只羔羊喂大。這位農夫的女儿也确實象只羔羊。
  打那以后,羔羊每星期總有兩三次帶著孤獨的神色到莎拉的臥室里來。她睡得不好,還不如莎拉。有時,莎拉一個人睡覺了,但黎明醒來時卻發現米莉睡在她的身旁。有時候,米莉在半夜里覺得難以入睡,就怯生生地、輕手輕腳地鑽到莎拉的被窩里。這個可怜的姑娘怕黑,要不是有莎拉,她准會要求回到女仆宿舍里去住。
  這种親切的關系几乎是用不著語言來表達的。她們很少談話,即使偶爾談几句,也都是無關緊要的家庭瑣事。她們懂得,在黑暗中默默無語、熱熱乎乎地待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在她們的感情中會有某种性愛嗎?可能有吧。可是她們之間從來沒有超出姐妹關系的范圍。毫毛疑問,在最粗野的城市貧民中,在最開放的貴族中,當時在一些地方一定存在著与生殖器官相關的女子同性戀。但是在維多利亞時代,婦女睡在一起是种普通現象,這跟我們時代人們傲慢地喜歡單獨生活一樣,是普通現象。而不是有令人怀疑的動机。再說,在那時的孤獨世界里,兩人湊得更近一些,這更接近人性而不是接近墮落,難道不是這樣么?
  既然這樣,那就該讓這兩個清白無罪的姑娘睡吧。讓我們回到下面海邊那兩位更理智、更有學問、也更高尚的男人身邊來吧。
  兩個男人談了伍德拉夫小姐,談了大霧那個切中要害的比喻,話題又回到了不是那么模糊不清的古生物學領域。
  “您得承認,”查爾斯說,“萊爾的發現其重要性遠遠超出了發現的本身。恐怕牧師們要駁倒他也不那么容易。”
  讓我插几句。萊爾是現代地質學的鼻祖。一七七八年,布丰1在他的《自然史》中已經擊破了大主教厄謝爾2在十七世紀制造的神話。這位主教曾說世界是公元前四○○四年十月二十六日九點鐘創造出來的。這一說法庄嚴地載入英國官方《圣經》,印刷了無數次。但是,即使法國的偉大自然科學家布丰也未敢將世界的起源往前推到七万五千年。萊爾的《地質學原理》出版于一八三○年至一八三三年之間——剛巧与其他方面的改革同時發生,他把世界的起源推前了几百万年。很多人并不記得他的名字,但他是個關鍵人物。他給了那個時代、給了其他領域的無數科學家以最有意義的空間。他的發現象朔風一樣吹向四方,吹過那個世紀臭气熏天的玄學長廊。對膽小鬼來說,他的發現令人心寒;但對勇敢的人來說,卻大大鼓舞人心。但是諸君切莫忘記,在我所描寫的那個時代,很少有人听說過他的代表作,更很少有人相信他的理論,甚至沒有什么人接受他的理論所暗示的東西。“創世紀”是一大謊言,可它同樣也是一首虛构的偉大詩篇。因為一個六千年前的子宮總要比長達二十億年前的子宮要暖和得多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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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布丰(1707—1788),法國博物學家、作家,進化論思想的先驅者,著有《自然史》三十六卷。
  2詹姆斯·厄謝爾(1581—1656),愛爾蘭大主教。
  3根据厄謝爾主教的說法,世界是公元前四千年創造出來的,至維多利亞時代已有六千年的歷史。二十億年指科學家經過研究,推算出的地球誕生的歷史。這句話的含義是指六千年的說法在當時更容易為一般人所接受。

  查爾斯對牧師及其他神職人員的前途表示怀疑。他的未來岳父和伯父都曾告誡他,要他在這一方面謹慎行事。此時,他想弄清格羅根對他的這种怀疑是支持還是反對。可是醫生不想深談這個問題,只是望著火爐,含含糊糊地說:“是的,不那么容易。”
  他們沉默了一會儿后,查爾斯漫不經心地提了個問題,目的是想使談話繼續下去。
  “您讀過達爾文那家伙的書嗎?”
  格羅根的唯一回答是從眼鏡框上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隨后,他站起身,手里端著油燈,走到這狹長書房后面的書架旁。他很快走回來,遞給查爾斯一本書。那本書正是《物种起源》。查爾斯望著醫生的嚴厲目光,說:
  “我剛才的意思并不是——”
  “那么您讀過這部書嗎?”
  “讀過。”
  “既然讀過,您就應該明白,把一個偉大人物叫作‘家伙’恐怕不妥當吧。”
  “照您剛才說的——”
  “這本書講的是生者,史密遜,而不是死者。”
  醫生气乎乎地轉身把油燈放到桌子上。查爾斯站起身。
  “您說的對。我道歉。”
  小個子醫生斜了他一眼。
  “戈斯几年前到這儿來過,還帶來一位花枝招展的女學者。您讀過他的《中樞》1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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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中樞:解開地質學難題之嘗試》一書現在已被人們忘卻了。這真是件憾事,因為它是整個時代的一部奇書。作者戈斯是皇家學會會員,是當時最著名的海洋生物學家。誰知由于他對萊爾恐懼,再加上他的追隨者的攛掇,此公居然在一八五七年提出了一种理論。那理論一下子解決了科學和宗教對世界起源的爭論。戈斯奇妙的論點是,上帝創造亞當的那天,同時也創造了所有的化石和一切絕跡了的生物形式。我們完全應該把戈斯的做法看作有史以來人對神所進行的最難以理解的掩飾行為。——作者原注。
  查爾斯笑了笑。“我發現那本書只是一派胡言而已。”
  格羅根醫生對查爾斯進行了正面和反面的考驗以后,對他苦笑一下,算作回報。
  “在他那次講座結束時,我也是對他這么說的。我看我完全正确。”醫生那愛爾蘭人的鼻孔哼了一聲,接著說:“我看今后誰想在多塞特郡的這片沿海地帶鼓吹傳統的基督教信仰,他就得當心點。”
  他和气地看了查爾斯一眼。
  “您是達爾文主義者嗎?”
  “道道地地。”
  格羅根听后一把抓住查爾斯的手,緊緊地握著,好象他自己是魯濱遜,而查爾斯是他的男仆星期五1。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大概与半英里之外兩個熟睡中的姑娘并未意識到的感情一樣深厚。他們知道,他們是兩顆酵母粒,置身于毫無生气的巨大面團之中;他們是兩顆鹽粒,撒在一大碗淡而無味的肉湯之中。
  我們這兩位具有燒炭党2思想的人物(人的天真的一面不都是崇尚秘密社團嗎?)這時重新斟滿摻水烈酒,點上雪茄煙,隨后對達爾文進行了長時間的贊美。按說,在他們所討論的偉大真理面前,他們本該覺得自己十分渺小,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他們(特別是查爾斯在黎明時分往回走時)情緒高漲,覺得跟他們的同胞比起來自己是超群絕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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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1661—1731)的小說《魯濱遜漂流記》中的人物。
  2燒炭党是十九世紀初意大利的秘密革命組織。

  黑暗籠罩著的萊姆鎮是人類社會的普通一角。顯然,全鎮的人都默默無聞地酣睡了,而經過自然選擇的(此處有雙重意思,一是大自然的選擇,一是查爾斯自己的自然選擇)查爾斯卻非常聰明,頭腦清醒,自由自在,象永遠閃爍的明星,對一切都能理解。
  唯獨莎拉,他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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