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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餐時喝了玫瑰葡萄酒感覺挺好,尼科爾·戴弗高高地抱起雙臂,肩膀上的假山茶花几乎要碰上她的面頰了。她走出戶外來到那可愛的沒有雜草的花園。花園的一邊与住房相接,并從這儿延伸出去,深入到房子的庭院;另兩邊毗鄰一個古老的村落;最后一邊靠著向海岸礁石傾斜的懸崖。
  沿著村子一邊的圍牆,那儿的樹木落滿了灰塵。扭結的葡萄藤,還有檸檬樹和按樹,不久前被人隨意丟棄在路上現已下陷的手推車,都有些衰敗腐爛了。尼科爾總會感到意外,如果她換一個方向,經過一塊芍藥苗圃,便可走進一個綠枝掩映下的陰涼之地,那儿的樹葉和花瓣上縈繞著一片輕柔的水汽。
  她戴了一方淡紫色的薄頭巾,在頸前系了個結。甚至在白晃晃的日光下,頭巾也把它的色彩映在她的臉上,投到在一團淡紫色陰影中移動著的腳旁。她神情凝重,几乎有點冷峻,只是她那雙藍眼睛閃動著讓人怜愛的溫柔而迷离的光芒。她的一頭金發已失去了光澤,然而,她現在雖然二十四歲了,卻比十八歲時更加嫵媚,盡管那時她的頭發比她本人還要亮麗。
  沿著白色界石后面如煙似霧般的花叢中的一條小徑,她來到一處能夠眺望大海的地方。那儿有几只燈籠靜靜地挂在無花果樹枝上。一張大桌子,几把柳條椅和一把錫耶納出產的大型商用篷傘,都擺放在一棵高大的松樹下面,這棵樹比園子里所有其它的樹都要粗壯。她在那儿歇了一會,漫不經心地望著一叢叢旱金蓮和纏結在它根部的鳶尾,這些花仿佛是隨手撒下的一把种子生長出來的。她還听到從住所的保育室傳來埋怨聲和指責聲。當這些聲音在夏天的微風中消逝時,她又往前走去,路兩旁盛開著粉紅色云團般的多姿多態的芍藥花、黑色和棕色的郁金香花和嬌嫩的紫莖的玫瑰花,這些花就像出售甜食的商店櫥窗里的糖制花朵一樣晶瑩玲瓏——她走著走著,直到這色彩的樂曲似乎無法達到更強的節奏,而在半空中驀然停頓。潮濕的台階通向下面五英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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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意大利中部城市。
  這儿有一口水井,周圍舖有木板,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里,井邊上也是濕漉漉、滑溜溜的。她從另一頭登上台階,走進一個菜園。她走得相當快。她活潑好動,盡管有時給人一种們靜的印象,既恬淡又動人。她識字不多,也不信任什么人,因而在這個世界上她就宁可保持沉默,然而近于貧乏的拘泥還是無損于她那优雅的气質。但有的時候,當陌生人對她的寡言少語感到不快時,她會搶過話題,急急忙忙地談論起來,這時她自己也不免大吃一惊——隨后把話題帶回來,几乎是膽怯地一下子扔掉,如同一條乖巧的獵犬,表現得恰到好處。
  當她站在菜園依稀泛著綠色的亮光里,迪克在她前頭穿過小路到他的工作間去。尼科爾問聲不響地等著,直到他走了過去。隨后她又注前走,經過一行行新長的的萵苣,來到一個小動物園,一些鴿子和兔子及一只鸚鵡對著她無禮地嘰嘰咕咕,嚷成一團。她向下走近另一塊岩礁,來到一道低矮、彎曲的牆前,俯視著七百英尺下的地中海。
  她現在是站在塔姆斯古老的山村里了。他們的別墅及其庭園是用毗鄰懸崖的一排農舍改建成的——五間小屋子打通做了住房,另四間屋子拆掉成了園子。外面的圍牆沒有改動,所以從下面的公路遠遠望去,難以辨認出一片灰紫色的村鎮中的這座別墅來。
  尼科爾站著低頭看了一會地中海,她覺得沒啥可干的,雖說她是一個手腳不停的女人。此刻,迪克拿著一架望遠鏡走出他那間單居室,朝東邊戛納方向望去。不一會,尼科爾的身影落到他的視野之中。他隨即閃身進入屋子,又拿著只喇叭筒走出來。他有許多小巧的机械裝置。
  “尼科爾,”他喊道,“我忘了告訴你,我最后還是恭恭敬敬地邀請了艾布拉姆斯夫人,就是那個一頭白發的女人。”
  “我可不贊成。這不是件好事。”
  她回答他時所表現出的那种隨便似乎是要貶低他的喇叭筒,于是她提高了嗓門叫道:“你能听見我說話嗎?”
  “能听見。”他放下喇叭筒,過后又固執地舉了起來,“我想再多請一些人來。我打算邀請那兩個小伙子。”
  “好吧。”她平靜地答應了。
  “我想要搞個真正糟糕的聚會。我就是這個意思。我要搞這樣一個聚會,吵吵嚷嚷,爭風吃醋。男人帶著被傷害的感情回家,女人則在盥洗室里暈倒。你等著瞧吧。”
  他回到他的房間去。尼科爾清楚,現在他處于一种最特別的心境之中,這是一种要把所有人都卷進來的興奮,而隨之而來的必然是他自己的憂郁,雖然他從未表現出來,但她認為他有這种憂郁。對某些事興奮到這樣一种程度,就与這些事本身的重要性不相稱了,而結果是產生出一种真正异乎尋常的對人的喜好。除了很少一些硬心腸、疑心重的人,他具有讓人迷戀、痴情的魅力。但他一旦意識到結交過程中的浪費和做作,便會產生這樣的心理反應。他有時會滿怀惊駭回顧他引發的情感的狂歡,就好像一位將軍注視為滿足他那野蠻的嗜血欲望而下令進行的一場大屠殺。
  但是要被戴弗的世界接納,哪怕只是一會儿,也是一种很特別的經歷。人們相信:他為他們做了專門的安排,因為他能認識到他們性格的叮貴的獨特性,而這种獨特性多年來為生活中的妥協所淹沒了。他對人体貼人微的關怀和优雅的風度很快能贏得人們的好感。他所表現出來的這种關怀和風度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做作,因而只有憑借結果才能加以識別。另外,為了不使相互關系中的第一枝花朵枯萎,他毫無顧忌地敞開通向他那個詼諧有趣的世界的大門。只要他們心悅誠服地領受這一切,他們的快樂就是他首要考慮的事,但只要他們對它的丰富多彩閃出一絲怀疑來,他就會在他們的眼前消失,而他的言談舉止也就不會給人留下什么值得一提的印象了。
  那天晚上八點半,他出門迎候他的第一批客人。他恭敬有禮,從容自信,外套拿在手里,猶如斗牛士拎著他的披風。在同蘿絲瑪麗和她的母親打過招呼后,他等著讓她們先開日,仿佛要讓她們在新的環境里對自已的聲音有足夠的信心,這种方式是頗為獨特的。
  若接著敘述蘿絲瑪麗,應該說,她走了一陣上塔姆斯的山路,呼吸了山間清新的空气,此刻她和她的母親正興致勃勃地四下觀望。正如一個非凡人物的個人品質能夠在一种不習慣的表情變化中顯露出來,黛安娜別墅的那种苦心營造的完美也會因諸如一個女仆在背后貿然出現,或一只瓶子的軟木塞拔不出來這樣細小的差錯而頃刻間顯露得清清楚楚。隨著第一批客人的光臨,以及隨之而來的晚會的喧鬧,主人家的這一天的日常家庭活動就悄悄地离別而去。戴弗家的孩子和他們的家庭教師仍在露天平台晚餐就是這种家庭生活的一個標志。
  “好漂亮的一個花園!”斯皮爾斯夫人贊歎道。
  “這是尼科爾的花園。”迪克說。“她不想讓它孤單——她總是念叨著它,擔心它染上什么病症。現在隨便哪一天說不定會碰上她從花園回來,攜帶上霉粉呀、蒼蠅屎呀或晚期枯萎病什么的。”他用食指明确地指指蘿絲瑪麗,帶著似乎要掩飾一种父輩的關怀的輕松語調說,“我以后听你的理由吧——我想送你一頂沙灘上戴的帽子。”
  他帶著他們從花園來到平台,給自己倒了一杯雞尾酒。厄爾·布雷迪來了,他惊訝地發現蘿絲瑪麗也在這儿。他的舉止要比他在電影厂的時候柔和,似乎他的這番不同的姿態是在大門口才采用的。蘿絲瑪麗當即將他同迪克·戴弗做了比較,并毫不含糊地傾向于后者。相形之下,布雷迪顯得有些粗俗,有些缺乏教養,雖然她再次對他的身体產生了一种触電般的感覺。
  他很隨便地同在戶外吃完飯要离開餐桌的孩子們打招呼。
  “嗨,拉尼爾,唱支歌怎么樣?你愿意和托普西為我唱一首嗎?”
  “我們唱什么呢?”小男孩答應了,他說話時拖著奇怪的腔調,听得出是那种在法國長大的美國孩子的聲音。
  “唱《我的朋友皮埃羅》。”
  兄妹倆一點也不忸怩地并肩站著,他們的歌聲尖細而甜美,回蕩在夜空中。
     “在月亮的光輝下
       我的朋友皮埃羅
     請給我你的一支羽筆
       為了寫下一個詞儿
     我的蜡燭熄滅了
       不會再有光熱
     請打開你的門扉吧
       為了上帝的恩愛。”
  歌唱完了,孩子們臉上映著紅艷艷的晚霞,站在那儿為他們的成功甜甜地笑著。蘿絲瑪麗在想,黛安娜別墅也許就是世界的中心了。在這樣一個地方,必定會有什么值得紀念的事發生。當門丁當一聲打開,其余的客人也一起來到時,她更加喜形于色了。他們是麥基斯克夫婦、艾布拉姆斯夫人、鄧弗萊先生,還有坎布恩先生,他們都來到了平台。
  蘿絲瑪麗感到一陣強烈的失望——她飛快地瞥了迪克一眼,似乎要他對這种亂七八糟的聚會做出解釋,但他的表情并沒有异常之處。他神情高傲地迎接新來的客人,顯然尊重他們性格上多种多樣的、未知的可能性。她极端信任他,以致她當即就接受了麥基斯克夫婦到場的正當合理性,仿佛她一直在期待著同他們見面。
  “我在巴黎遇見過您。”麥基斯克對攜同妻子緊隨其后到來的艾貝·諾思說,“實際上,我遇見過您兩次。”
  “不錯,我記得。”艾貝說。
  “然而是在什么地方呢?”麥基斯克問,他不愿意就這樣結束話題。
  “嗯,我想想——”艾貝討厭這种把戲,“我想不起來了。”
  這番交談正好填補了對話的停頓,蘿絲瑪麗直覺地感到,有人要說些得体的話了,然而迪克無意拆散這些后來者組成的談話圈子,甚至不想去消除麥基斯克夫人那种洋洋自得的神態。他并不去解決這樣一個社交問題,因為他知道眼下這不是重要問題,況且它會自行解決的。他正在盡力保持新鮮感,等待一個更有意義的時刻,以便讓客人們意識到這一愉快的時光。
  蘿絲瑪麗站在湯米·巴爾邦的身旁——他表現出一种根本不屑一顧的情緒,似乎有某种特別的刺激在他身上起作用。他明天早晨就要离去了。
  “回家嗎?”
  “家?我沒有家。我要去打仗了。”
  “打什么仗?”
  “什么仗?隨便什么仗。我近來沒有讀過一份報紙,但我猜想有戰爭——總是有戰爭的。”
  “你不在乎為什么而戰嗎?”
  “根本不在乎——只要待遇好就行。當生活單調乏味了,我就來看看戴弗夫婦,因為我知道几星期后,我就要去打仗了。”
  蘿絲瑪麗惊呆了。
  “你喜歡戴弗夫婦吧。”她提醒他說。
  “當然——尤其是她——但他們總讓我想到要去打仗。”
  她對這句話想了想,但想不出個名堂。戴弗夫婦讓她覺得最好永遠呆在他們身旁。
  “你是半個美國人。”她說,似乎這應該能夠解決問題。
  “我也是半個法國人,我在英國受的教育,十八歲以后我穿過八個國家的軍服。但我希望沒有給你留下這樣的印象,即我不喜歡戴弗夫婦——我喜歡他們,尤其是尼科爾。”
  “又有誰不喜歡她呢?”她淡淡地說。
  她覺得同他不是一路人。他這些曖昧的話讓她反感,而听了這番苦澀的直露的表白,她不由得收回了對戴弗夫婦的推崇。她很高興吃飯時他沒有挨著她。他們一起向花園里的餐桌走去時,她仍然在琢磨他所說的“尤其是她”這句話。
  在路上的時候,曾經有一刻她走在迪克·戴弗的身邊。他沉著而敏銳,周邊的一切都被他那种通曉一切的自信所包容。有過一年——那是難以忘怀的,她有錢,有一定的名气,還同名人來往。這些名人其實不過是軍醫的孀婦及其女儿在巴黎膳宿公寓旅館所接触的社交圈子的大規模擴展而已。蘿絲瑪麗是個浪漫的姑娘,就此而言,她的生活還沒有給她提供許多令人滿意的机會。她母親對蘿絲瑪麗寄予厚望,不會容忍唾手可得,讓人興奮一陣的這類虛假的替代者,而蘿絲瑪麗也确實已經超越這一層次了——她步入了電影界,然而還沒有徹底站穩腳跟,所以當她從母親臉上看出她對迪克·戴弗的贊許時,這就意味著他是個“真實的目標”,就意味著她可以自行其是了。
  “我一直在注視你。”他說。她明白他的意思。“我們越來越喜歡你了。”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愛上你了。”她輕輕地說。
  他裝作沒有听見,只當是一句純粹場面上的恭維話。
  “新朋友,”他說,仿佛這是很重要的一點,“常常比老朋友相處得更愉快。”
  他的這句話她并沒有真正听懂,這時她發現已經來到餐桌旁。燈光漸漸亮起來,而四周則是一片黃昏的幽暗。當她看到迪克右手挽著她母親時,歡樂的旋律不禁在心頭蕩漾起來。她自己坐在了路易斯·坎布恩和布雷迪的中間。
  她滿怀激情地轉向布雷迪,想要對他說說心里話,但她一提起迪克來,他的雙眼就射出凶巴巴的目光,這使她明白他拒絕扮演父親般的角色。反過來,當他試圖獨占她的愛情的時候,她也表現出同樣的堅決,因而他們只是說些本行業的話,或者很大程度上她听他說些行話。她的眼睛有禮貌地一直看著他,但她如此地心不在焉,連她自己也覺得他肯定能猜出真相了。她偶爾也能听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并在下意識里把這些話接下去,猶如一個人在鐘聲敲到一半時,只是憑心里回蕩著的,而起初并未計數的敲擊節奏就能繼續敲下去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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