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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感謝上帝!幸虧費弗爾縱聲大笑,幸虧他伸出手指點戳,臉漲得像豬肝,瞪著充血的雙眼,也幸虧這家伙站著不住地搖晃身子。這一切使朱利安上校開始帶著敵意看待此人,并站在我們這一邊來。我看見上校臉上顯出极度憎惡的神色,雙辱不住地抖動。朱利安上校不相信他的話;朱利安上校站在我們一邊。
  “這家伙喝醉了,”他沉靜地說。“他在胡言亂語些什么,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我喝醉了?”費弗爾大聲嚷嚷。“啊,不,我的好朋友!你也許是個行政官,外加上校軍銜,可是這對我一點沒什么兩樣。這一回跟以前不同啦,法律在我這一邊,我可決不錯過机會。這一地區除了你,還有好几個行政官呢!那些人有頭腦,也懂得法律的含義,可不像那些因為無能而在多年前被一腳踢出軍隊的老兵,胸前挂滿微不足道的勳章,到處招搖過市。邁克斯·德溫特殺了呂蓓卡,我會證明這一罪孽的。”
  “稍等片刻,費弗爾先生,”朱利安上校不動聲色地說。“今天上午的傳訊,你也在場,對不?我想起來了,我曾見你坐在大廳里,倘若你深感裁決有失公允,為什么不當場對陪審團和驗尸官本人言明?為什么不在庭上拿出這封信?”
  費弗爾瞪眼望著他,邊笑邊說:“為什么?因為我不想這么干。這就是原因。我情愿到這儿來,親自跟德溫特談一談。”
  “我給你打電話的原因也正在于此,”邁克西姆從窗口走近几步說。“費弗爾的指控我們都已听說過了。我向他提出了同樣的話題:為什么不把自己的怀疑告訴驗尸官?他說他不是富翁,倘若我同意向他提供每年兩三千鎊的款項,了他此生,他就不來打扰我。當時,弗蘭克在場,我妻子也在場。他們兩人都听到的。你問他們好了。”
  “全是事實,閣下,”弗蘭克說。“訛詐,純粹而直截了當的訛詐。”
  “是的,一點不錯,”朱利安上校說。“問題在于訛詐這玩意儿從來不是純粹的,也談不上直截了當。搞訛詐的人即使到頭來弄得坐牢完事,也會給許多人帶來莫大的難堪。不過,有時清白人也會遭縲紲之災。在這個案子里,我們將盡量不使這种情況出現。費弗爾,我不知道你此刻是否已經酒醒,能不能以正常的神志回答我的問題。要是你不再生拉硬扯,胡亂進行人身攻擊,我們才有可能把整個案子及早弄個水落石出。剛才,你對德溫特提出一個嚴重的指控。請問你可有任何證据,來作為此項指控的后盾?”
  “證据?”費弗爾說。“你要證据干什么?船底那些洞還不足以构成證据嗎?”
  “當然不足,”朱利安上校說。“除非你能找到一個目擊者作證人。請問你的證人在哪儿?”
  “讓證人見鬼去吧!”費弗爾說。“這事當然是德溫特于的。還有誰會去殺呂蓓卡?”
  “克里斯有很多居民,”朱利安上校說。“你怎么不去挨家挨戶調查呢?換了我就可能這么做。如果說你手里掌握的證据可以用來對付德溫特,那么同樣也可以用來對付我。”
  “哦,是這樣,”費弗爾說。“原來你准備自始至終扶他一把,你是打定主意當德溫特的后盾了。你是他的座上客,他是你的酒肉朋友,這一來你就護著他了。他是這一帶的名人,曼陀麗的庄園主。你這該死的勢利鬼,卑劣的小人!”
  “留神,費弗爾,說話留神一點。”
  “你以為這樣一來就能把我壓倒嗎?你以為我沒法到法院去起訴吧?我會把證据攤在你面前的。告訴你,德溫特因為恨我而殺死了呂蓓卡。他知道我是她的情人,他妒嫉,發瘋般地妒嫉。他打听到她在海灘小屋等我,于是就乘黑夜跑去,殺了呂蓓卡。接著,他把尸体拖上帆船,把船鑿沉。”
  “費弗爾,你的故事編得相當巧妙,不過我得再說一遍:你沒有證据。找個目擊者做你的證人,這樣我也許才會認真看待你的指控。我知道海灘小屋,那屋子不是用來野餐的嗎?德溫特夫人還把它作為堆放船帆索具的地方。要是你能把那小屋變作一所普通的平房,左近有五十所同樣的房屋住著人,那倒多少能證實你剛才的故事哩,只有這樣,左鄰右舍中才可能有人目擊事情的經過。”
  “等一等,”費弗爾慢悠悠地說。“等一等……德溫特那天夜里可能确實遭人撞見了。可能性還不小呢!值得查一查。要是我找到一個證人,你怎么說?”
  朱利安上校聳聳肩。我看到弗蘭克以詢問的目光掃了邁克西姆一眼,邁克西姆則一聲不吭,只是一個勁儿盯著費弗爾看。突然,我明白費弗爾的意思了,我知道他說的是誰。一陣惶恐之中,我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那天夜里确實有個目擊者,我又想起零星的片言只語。那些話的含義當初我不理解,還以為是一個可怜的白痴頭腦里互不連貫的囈語。“她在那下面,對嗎?不再回來了。”“我沒對人講過。”“他們會在那儿找到她的,對不對?魚儿把她吃了,是不是?”“她永遠不會再回來了。”貝恩知道,貝恩看見的。貝思雖然神志失常,瘋瘋癲癲,可始終是個目擊者。那天夜里,他一定藏在林子里,樣眼看見邁克西姆解纜開船,后來又獨自划著橡皮筏子從海上回來。我感到自己臉上唰地沒了一點血色,于是赶快一仰頭背靠著墊子。
  “這一帶有個低能儿,老是在海灘閒逛,”費弗爾說。“那時我常來曼陀麗和呂蓓卡幽會,此人就在這一帶出沒,我常見到他。悶熱天气,他老是在樹林里或是海灘上過夜。這小子神經有點毛病,所以決不會自動站出來作證。可是如果那天夜里他的确看見了什么,我有辦法讓他說實話,而被他撞見的可能性還真他媽不小呢。”
  “這人是誰?他在胡說些什么?”朱利安上校問。
  “他指的一定是貝恩,”弗蘭克說,接著又向邁克西姆掃了一眼。“是田庄上一個佃戶的儿子。可是此人無法對自己的言行負責,因為他生來就是個白痴。”
  “那他媽的有什么關系?”費弗爾說。“他不也長著一雙眼睛?他知道自己看見了什么。只要讓他回答“是’或‘不’就行了。這下你們害怕了,是不是?不再那么信心十足了吧?”
  “能不能把這人找來問一問?”朱利安上校問。
  “當然可以,”邁克西姆說。“叫羅伯特馬上到貝恩母親家,弗蘭克,把這人帶來。”
  弗蘭克遲疑著。我看見他斜瞥了我一眼。
  “快去,看到上帝份上,”邁克西姆說。“我們難道不想把這件事快點了結嗎?”弗蘭克遵命走出屋去。這時我那心口灼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几分鐘后,弗蘭克回到藏書室通報說:“羅伯特是開著我的車去的。只要圓恩在家,十分鐘內准到。”
  “下雨天他肯定在家,”費弗爾說。“不會出去的。我會讓你們各位看我如何使這人開口。”他笑著看看邁克西姆,仍然漲紅了臉。他激動得渾身冒熱气,黃豆般的汗珠挂了一頭。我注意到這人頸背上的肥肉都堆在衣領外面,耳朵又長得特別低。那种花花公子般的好相貌壽命不長了。此人已經肥得不成樣子,渾身都是贅肉。他又拿了一支煙。“你們几位在這儿像是組織了一個小小的幫派,”他說。“誰都不肯出賣別人。連地方上的行政官也入了伙。不過我們當然不能把新娘子算在里頭。做妻子的哪有提供證詞反對丈夫之理?克勞利無疑撈了不少好處,他也明白要是實話實說,就非砸飯碗不可。要是我沒猜鋁,在他靈魂深處對我還有一點嫉恨呢。克勞利,當年你在呂蓓卡身上沒得到多少好處,對不,花園里的幽徑是不是還不夠長?這一回倒是容易些了,是不是?新娘子一暈倒,總是對你的殷勤扶持感激不盡。等她听到判處她丈夫死刑那會儿,你的手臂倒是現成的支持吶。”
  事情發生得迅雷不及掩耳,我甚至沒來得及看清邁克西姆的動作。我只看見費弗爾一個踉蹌,倒在沙發扶手上,接著又滾到地上。邁克西姆正站在他身旁。我覺得惡心,邁克西姆竟接了費弗爾,這不免有失身分。我多希望自己不知道這口事,多希望自己沒有在場目擊這一幕。朱利安上校鐵板著臉,沒說一句話。他轉過身來,走到我身邊站定。
  “我看您最好還是上樓去,”他不動聲色地說。
  我搖了搖頭。“不,”我低聲說。“不。”
  “此刻那家伙什么話都說得出的,”他說。“剛才您見到的這一幕可不特別雅觀,是嗎?當然,您丈夫做得對,可當著您的面這樣做,太遺憾了。”
  我沒做聲,只是看著費弗爾慢慢從地上爬起來。他頹然倒在沙發上,用手絹擦著臉。
  “給我端杯酒來,”他說。“端杯酒來。”
  邁克西姆朝弗蘭克丟了個眼色,弗蘭克便走出門去。屋子里的人誰也不說話。一會儿工夫,弗蘭克端著盛放威士忌蘇打的托盤走回房間。他調制好一杯酒,遞給費弗爾。費弗爾端起就喝,那貪婪的情狀簡直像頭野獸。他把嘴巴湊到玻璃杯上去的時候,表現出一种耽于口腹之樂的下賤樣子,上下嘴唇一下子覆在酒杯上,那姿勢更是特別。他臉上有一道深紅色的印子,那是邁克西姆一巴掌留下的痕跡。
  邁克西姆已再次轉過身子,走回到窗口。我看看朱利安上校,發現他正以微妙而專注的目光打量邁克西姆。我的心開始劇跳。朱利安上校為什么要這樣盯著邁克西姆看?
  是不是他開始動搖,心底產生了疑竇?
  邁克西姆沒發現這目光,他還是自顧自觀看雨景.雨勢并未減弱,那不絕于耳的滴答聲充斥整個房間。費弗爾喝完酒,把杯子放回到沙發旁的茶几上。他呼吸急促,不朝我們中的任何人看一眼,只是呆呆地直視面前的地板。
  小房間里響起電話鈴聲,十分尖利,十分刺耳。弗蘭克走去接听。
  接著他又走回來,望著朱利安上校說:“是令媛打來的。府上的人問,是不是等你回去再開飯?”
  朱利安上校不耐煩地一揮手:“讓他們先吃好了。就說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家。”他看看手表,又咕噥著說:“虧他們想得出打個電話來。真是選的好時候。”
  弗蘭克走到小房間去回話。我想象著線路那一頭的姑娘,大概就是愛打高爾夫球的那一位吧。我想象著她在大聲對妹妹說:“爸讓我們先吃。他究竟干什么去了?排骨一冷會老得沒法咬呢。”那邊一個小小的家庭今晚也亂了套,他家的作息規矩被我們打破了。所有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一件接一件,互為因果,而歸根結蒂都是因為邁克西姆殺了呂蓓卡。我朝弗蘭克看看,他的臉色蒼白,表情嚴峻。
  “我听到羅伯特開車回來了,”他對朱利安上校說。“那邊一扇窗正好面對車道。”
  他走出藏書室,去大廳迎接。弗蘭克說話的當儿,費弗爾已抬起頭來,接著他再次從沙發站起,朝門口張望,臉上露出陰險的怪笑。
  門開了,弗蘭克一邊往里走,一邊回頭對著外面大廳里的人說話。
  “沒關系的,貝恩,”他輕聲細語地說。“德溫特先生想送你几支香煙。沒什么可害怕的。”
  貝恩手足無措地走進屋來,雙手捧著水手帽。因為沒戴帽子,這人顯得光禿禿的,完全變了樣。我第一次看到,原來他的頭剃得精光滴溜,一根頭發也沒有。貝恩這會儿看上去真是變了樣,一個十足的丑八怪。
  屋子里的燈光像是照花了他的眼。他痴呆地環顧房間,不住地眨巴小眼睛。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我報以心神不定的淡淡一笑,可不知他是否認出了我。他只是死命地眨眼睛。費弗爾慢慢向他走去,在他面前站定。
  “喂,”他說。“上次打照面以來,日子過得怎么樣?”
  貝恩傻乎乎地望著他,從他的神色看,像是根本不認識這個人。他也沒答話。
  “怎么樣?”費弗爾又說。“你知道我是誰,對嗎?”
  貝恩只顧擺弄手里的帽子。“啥?”他問。
  “來支煙,”費弗爾說著把煙盒遞過去。貝思看看邁克西姆和弗蘭克。
  “沒關系,”邁克西姆說。“隨你拿好了。”
  貝思取了四支香煙,一只耳朵背后夾兩支。過后,他又開始擺弄帽子。
  “你知道我是誰,是不是?”費弗爾再問一遍。
  貝恩還是沒答話。朱利安上校走過去對他說:“馬上就可以讓你回家,貝思。這儿沒有人會傷害你。只要你回答一兩個問題。你認識費弗爾先生嗎?”
  這一回,貝恩搖了搖頭說:“我從來沒見過他。”
  “別他媽的裝蒜,”費弗爾粗暴地說。“你心里明白,你曾見過我,看見我到海灘小屋去。德溫特夫人的小屋。你在那儿見過我的,不是嗎?”
  “不,”貝思說。“我誰也沒看見。”
  “你這該死的糊涂蛋加騙子手,”費弗爾說。“你敢站在我面前胡說八道嗎?去年,我同德溫特夫人一起在林子里散步,一起走進小屋,你敢說沒看見嗎?有一次你從窗口偷看,我們倆不是這著你了?”
  “啥?”貝恩說。
  “多有說服力的證人,”朱利安上校揶揄了一句。
  費弗爾一個轉身,沖著他罵開了:“這是預先布置好的騙局。有人在這白痴身上下了工夫,把他收買了。實話對你們說吧,這家伙見過我,總有几十次之多。瞧,這東西能不能幫助你記起一些事情?”他在褲子背后口袋里摸索了一陣,取出一只皮夾。他拿著一張一鎊的鈔票,對著貝思揚了揚。“現在記起來了嗎?”他問。
  貝恩還是搖頭。“我沒見過他,”他說著抓住弗蘭克的膀子。“他是來送我進瘋人院的嗎?”
  “不,”弗蘭克說。“不,絕對不會,貝恩。”
  “我不去病人院,”貝恩說。“那儿待人可凶啦。我要待在家里。我又沒做坏事。”
  “放心,貝恩,”朱利安上校說。“沒人會送你進瘋人院的。你敢肯定以前從來沒見過這位先生?”
  “沒有,”貝恩說。“我從來沒見過他。”
  “你還記得德溫特夫人嗎?”朱利安上校問。
  貝恩沒有把握地朝我看一眼。
  “不,”朱利安上校和顏悅色地說。“不是這一位。我指的是另外一位,那位常去海灘小屋的太太。”
  “啥?”貝思說。
  “你還記得那帆船的女主人嗎?”
  貝思眨眨眼睛說:“她去了。”
  “不錯,這個我們知道,”朱利安上校說。“她老是開著船出海去,是不是?她最后一次開船,你在海灘上嗎?那是十二個月以前的一個夜晚,這以后她就再也沒有回來。”
  貝恩揉著水手帽,先朝弗蘭克,繼而朝邁克西姆看了一眼。
  “啥?”他說。
  “你在場,對不對?”費弗爾把身子湊上去說。“你先看見德溫特夫人朝海灘小屋走去,一會儿又看見德溫特先生跟在她后面進了小屋。后來怎么樣?說下去。后來又發生了什么事?”
  貝恩畏葸地朝著牆根退縮。“我啥也沒看見,”他說。“我想呆在家里,我不去瘋人院。我從來沒見過你,以前從來沒有。我從來沒在林子里見到你和她在一起。”說著說著,他像個孩子似地嗚嗚哭了起來。
  “你這神志不清的耗子精,”費弗爾慢慢擠出一句罵人話。“你這該死的瘋子,耗子精!”
  貝恩用外衣的袖子擦著眼睛。
  “你找來的證人好像幫不了你的忙,”朱利安上校說。“這套盤問手續完全是浪費時間。你還有什么要問他嗎?”
  “這是個詭計,”費弗爾大聲叫嚷。“你們設計對付我。你們是一丘之貉,全串通好了。我敢說一定有人出錢收買了這個呆子,讓他來這儿扯謊騙人。”
  “我看可以讓貝恩回家去了,”朱利安上校說。
  “好啦,貝思,”邁克西姆說。“羅伯特這就送你回去。誰也不會送你進瘋人院的。別害怕。讓羅伯特給他找點儿吃的,”他吩咐弗蘭克。“找點冷肉,或者隨便什么他愛吃的東西。”
  “啊哈,效勞之后得給點儿報酬,對吧?”費弗爾說。“他今天可給你出了大力,邁克斯,對不對?”
  弗蘭克帶著貝思走了。朱利安上校看了邁克西姆一眼,接著說:“這人像是嚇呆了,渾身篩糠似地發抖。我一直注意著他。他沒受什么虐待吧?”
  “不,”邁克西姆說。“這人与世無爭。我一直讓他在庄園里自由出入。”
  “過去大概受過什么刺激,”朱利安上校說。“他剛才兩眼翻白。每當你抽出鞭子准備打狗,狗的眼神就是這樣的。”
  “那么,你干嗎不抽他一鞭子?”費弗爾說。“要是給這家伙嘗嘗鞭子的厲害,他肯定就會記得我了。啊,不,他今晚幫了大忙,得好好款待一頓晚飯,哪會舍得用鞭子去抽他!”
  “他沒能幫你什么忙,對吧?”朱利安上校語气平靜地說。“我們大家還在原地踏步。你拿不出一丁點儿的證据來指控德溫特,這你自己明白。你提供的殺人動机本身也站不住腳。假如鬧到法庭上去,費弗爾,不會有你的好果子吃。你說你是德溫特夫人未來的丈夫,還說你和她屢屢在海灘小屋幽會。可是連剛才在這屋里回答問題的白痴也發誓說從來沒見過你。就是關于你本人的這段敘述,恐怕也拿不出證据呢!”
  “拿不出證据?”費弗爾說。我見他笑了,接著他走到壁爐邊,拉了拉鈴。
  “你這是干什么?”朱利安上校問。
  “稍待片刻你自然明白,”費弗爾說。
  我已猜到他的下一步棋。鈴聲把弗里思召來了。
  “請丹弗斯太太到這儿來,”費弗爾說。
  弗里思看看邁克西姆,邁克西姆點了點頭。
  弗里思走出門去。這時,朱利安上校問:“丹弗斯太太不是這儿的管家嗎?”
  “同時她還是呂蓓卡的心腹,”費弗爾說。“她在呂蓓卡婚前就曾多年服侍她,甚至可以說是親手把呂蓓卡拉扯大的。你會發現丹尼這證人跟貝恩大不相同呢。”
  這時弗蘭克又回到了藏書室。費弗爾沖著他說:“送貝恩上床了?讓他喝飽喝足之后,還得叫一聲小乖乖吧?這一回,對你們這個小幫派可再不會這么便宜了!”
  “丹弗斯太太這就下樓來,”朱利安上校說。“看來費弗爾相信能從她嘴里問出些情況。”
  弗蘭克飛快地朝邁克西姆一瞥,這一瞥沒逃過朱利安上校的眼睛。我看見上校抿緊了嘴唇。這不是好兆頭,不,事情很不妙。于是我又開始咬手指甲。
  我們望著門口等待。須臾,丹弗斯太太出現了。平日里我總是單獨跟她打交道,在我身邊一站,她顯得身材很高,又瘦又長,可這會儿她像是矮去了一截,形容也比往常更枯槁干癟。我還注意到,跟費弗爾、弗蘭克和邁克西姆說話,她非仰起脖子不可。她站在門口,雙手合攏放在身前,把屋子里的人挨個儿看了一眼。
  “晚安,丹弗斯太太,”朱利安上校說。
  “晚安,先生。”她回答說。
  她的語調顯得蒼老、刻板、死气沉沉,這聲音我太熟悉了。
  “首先,丹弗斯太太,我得向你提一個問題,”朱利安上校說。“這個問題就是;你是不是了解已故的德溫特夫人同這位費弗爾先生的關系?”
  “他們是嫡親的表兄妹,”丹弗斯太太說。
  “我不是問血緣關系,丹弗斯太太,”朱利安上校說。“我指的是更深一層的關系。”
  “我可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丹弗斯太太說。
  “行啦,別裝蒜了,丹尼,”費弗爾說。“你很清楚他想打听的是什么。我已經對朱利安上校說了,可是他好像不相信。呂蓓卡同我時作時輟地一起生活了多年,是不是?她愛我,對不對?”
  出乎我的意料,丹弗斯太太打量了他,好一會儿不說話,而在她的眼光里頗有點鄙夷的意味。
  “她不愛你,”她說。
  “听著,你這老笨蛋……”費弗爾剛說開個頭,就被丹弗斯太太打斷了。
  “她不愛你,也不愛德溫特先生。她誰都不愛,她鄙棄所有的男人。她是超乎男女情愛之上的。”
  費弗爾气得漲紅了臉:“听著。她不是常常在夜里沿著小徑,穿過樹林,到海灘上同我幽會嗎?你不是還坐著待她回來嗎?她不是在倫敦跟我一起度周末嗎?”
  “那又怎么樣?”丹弗斯太太突然激動起來。“就算她這么干了,那又怎么樣?難道她沒有權利尋歡作樂?男女之間的情愛對她說來是場游戲,僅僅是場游戲。她曾親口對我這么說。她去找男人,那是因為她覺得好玩。我再說一遍,她覺得好玩!她笑你,就像她笑話所有其他男人一樣。好多次,我等她盡興歸來,看她坐在二樓房間里的床上,笑話你們這些男人,笑得前仰后合,樂不可支。”
  這連珠炮般突如其來的一席話很有點出人意料,听著好不令人作嘔。盡管我知道呂蓓卡的為人,听著這席話,仍然覺得惡心。邁克西姆的臉色白得像紙。費弗爾則是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像是不明白這席話的意思。朱利安上校扯弄著自己的小胡子。好一會儿,沒人說話,只听見屋外不絕于耳的落地雨聲。一會儿,丹弗斯太太哭了。這天早晨在臥室里她也曾這樣抽抽搭搭哭過一場。我不愿看著她抽泣,于是就別過臉去。還是沒人說話;屋子里只听見兩种聲音——雨水的滴答和丹弗斯太太的悲啼。這場面實在叫人受不了,我真想放聲尖叫,真想一頭沖出房門,去痛痛快快尖叫几聲。
  誰也沒走到她身旁去安慰几句,或是扶她坐下。她只顧不停地抽噎。最后——感覺中好像是過了好久好久——她總算開始控制自己的感情,哭聲才漸漸止住,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門邊,臉上的肌肉在抽搐,雙手則緊緊抓著黑呢子的外衣。待她完全安靜下來,朱利安上校才不慌不忙地輕聲向她提問:
  “丹弗斯太太,你可想得出任何原因——且不管它多么不著邊際——對德溫特夫人的自殺作出解釋嗎?”
  丹弗斯太太強咽下一口气,雙手還是抓著外衣不放。接著她搖搖頭說:“不,我想不出。”
  “怎么樣?”費弗爾馬上見縫插針。“這是不可能的。對于這點,她同我一樣清清楚楚。我已經對你說過了。”
  “請別插嘴,好不好?”朱利安上校說。“給丹弗斯太太一些時間,讓她好好考慮一下。我們大家都一致認為,從表面上看,自殺的假設有些荒唐。甚至根本不存在這种可能性。我不是怀疑你那張便條的真實性或可靠程度,反正這是有目共睹的。她在倫敦逗留了几小時,其間寫了那張條子,說是有事情要告訴你。要是我們能打听到她想告訴你的是什么事情,我們才可能對整個可怕的疑案作出某种解釋。讓丹弗斯太大讀一讀便條。也許她能給我們一些啟發呢!”費弗爾聳聳肩,從口袋里摸出那張紙條,把它扔在丹弗斯太大腳邊的地板上。她彎下身去拾起紙條。大家都看著她嘴唇一張一合地讀那便條。讀過兩遍之后,她才搖著頭說:“幫不了忙。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如果有什么要緊事非告訴杰克先生不可,她一定會先對我提起的。”
  “那天夜里你始終沒見到她?”
  “沒有。我出去了。整個下午和晚上,我都在克里斯。為此,我怎么也不能原諒自己,活一天就會悔恨一天。”
  “這么說,你也知道她有什么心事?也提不出任何可能的解釋,丹弗斯太太?‘有事相告’這句話的意思你一點也不明白?”
  “不,”她答道。。不,先生,一點也不明白。”
  “有誰知道那天她在倫敦的行止?”
  沒人答話。邁克西姆搖搖頭。費弗爾不出聲地罵了一句,接著又說。“請注意,那天下午三點鐘,她把這張便條留在我公寓的套間里。門房看見她的。交出便條之后,她一定直接開車回了家,而且一路風馳電掣。”
  “德溫特夫人那天与理發師有約,時間是從十二點到一點半,”丹弗斯太太說。“這我倒記得,因為就在那一周的早些時候,我從這儿打電話到倫敦,為她作了預約。打電話這事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十二點鐘到一點半,每次從理發室出來,她總是上她那俱樂部吃午飯,這樣她就可以讓發夾留在頭上。那天,她必定也是在俱樂部吃的午飯。”
  “假設吃午飯花去半個小時,那么從兩點到三點這段時間,她在干什么?這點得調查落實,”朱利安上校說。
  “喔,基督耶穌1,誰會在乎她于了什么呢?”費弗爾大叫起來。“她沒自殺,這可是頭等要緊的一點,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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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般應作“耶穌基督”。此處費弗爾故意顛倒次序,存心褻瀆神明。
  “我把她的約會錄鎖在我自己房里保存著,”丹弗斯太太慢條斯理地說。“這些遺物我全保存著,反正德溫特先生也不來把這些東西要去。有可能她把那天的約會記在本子上了。她的習慣是把每次約會都記下,事后打個叉把項目注銷。如果您覺得記事本可能有幫助,我這就去拿來。”
  “你說呢,德溫特?”朱利安上校說。“你的意思如何?你不反對讓我們看看她的記事本?”
  “當然不反對,”邁克西姆說。“我干嗎要反對?”
  我又一次看見朱利安上校向他投去大惑不解的飛快的一瞥。這一次弗蘭克也注意到了。我看見弗蘭克朝邁克西姆看一眼,接著又把目光移到我身上。這回輪到我站起身,走到窗口去看雨景。我覺得雨勢好像已不如剛才那樣凶猛,像是沒留下多大的后勁。此刻的雨聲听上去較為沉靜,較為輕柔。沉沉暮色已把天空籠罩,草坪上一片昏暗,傾盆大雨之后,浸透了水。樹木都弓著身子,好像蒙上了一層薄紗。我听見使女在樓上拉攏窗帷,准備上燈,并把那些猶未關起的窗戶—一閉上。宅子里仍同平時一樣,按每天的老規矩辦事:拉攏帷帘,把鞋子送到樓下刷洗,浴室椅子上舖開大毛巾,浴盆里放滿水等我洗澡,臥床已舖陳舒齊,拖鞋擱在椅子底下。而我們這些人猶在藏書室里斗智,盡管誰也不說話,可大家心里明白,邁克西姆正在這儿接受一場生死攸關的審判。
  听到有人輕輕關門,我才轉過身來。來人是丹弗斯太太,她手執記事本回藏書室來了。
  “我沒記錯,”她平靜地說,“我剛才說的不錯,她把約會全記在本子上。這几項正是她死去那天的約會。”
  她翻開約會錄,那是一個小巧的紅皮本子。她把本子遞給朱利安上校。上校又一次從盒子里取出眼鏡。他的眼光掃過那翻開的一頁,好一會儿誰也沒有作聲。我覺得眼下這時刻,上校兀自查閱記事本,我們大家則站在四周等待,這樣的時刻,實在比那一夜發生的任何其他事情更使我害怕。
  我用指甲掐自己的雙手;我不敢朝邁克西姆看一眼。朱利安上校准會听見我胸堂里怦怦的心跳聲吧?
  “啊,”他叫出聲來。他的手指停留在那一頁的當中。我想,要出事了,這下肯定要發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對,”他說。“對,就在這里寫著。十二點做頭發,丹弗斯太太剛才正是這么說的。這一項旁邊打了個叉叉。這么說來,她如約去了理發室。在俱樂部吃午飯,旁邊也是個叉叉。可是這下面記著什么?貝克,兩點鐘。這貝克是誰?”他看看邁克西姆,見后者搖頭,又把目光移到丹弗斯太太身上。
  “貝克?”丹弗斯太太把名字复述一遍。“她的熟人中沒有叫貝克的。這名字我以前從來沒听說過。”
  “你不妨拿去看一看”朱利安上校說著把記事本遞過去。“你自己看吧。明明寫著貝克。旁邊還打了個其大無比的叉叉,用力之猛像是存心要把鉛筆折斷似的。不管這個貝克是何許人,顯然她同他見過面了。”
  丹弗斯太太對著記事本上那名字以及黑鉛筆的叉叉記號出了神,她哺哺自語:“貝克。貝克。”
  “我相信,倘若我們知道這個貝克是何許人,我們就可以找到謎底,”朱利安上校說。“她沒落在放債人的手里吧?”
  丹弗斯太太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說:“德溫特夫人會落在這种人手里嗎?”
  “那么,也許有人敲詐?”朱利安上校說完掃了費弗爾一眼。
  丹弗斯太太連連搖頭。她仍然一遍又一遍念叨著那個名字:“貝克。貝克。”
  “她沒有仇人吧?沒有人威脅過她?她害怕什么人嗎?”
  “德溫特夫人害怕?”丹弗斯太太說。“她什么都不怕,誰也不怕!她只擔心一件事,那就是有朝一日自己會衰老,會生病,躺在床上慢慢死去。她曾多次對我說過;‘我死的時候,丹尼,一定要死得痛快,就像噗哧一下吹熄蜡燭一樣,’她死了以后,我唯一可以告慰的就是這一點。大家都說人淹死的時候不覺著什么痛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她以探究的目光看著朱利安上校,但是他沒回答。上校沉吟著,一邊扯弄自己的小胡子。我看見他又向邁克西姆投去一瞥。
  “扯這一切到底有什么用?”費弗爾走上前來說。“我們老是离題兜圈子。干嗎去理會這個名叫貝克的家伙?他跟整個儿事情又有什么牽連?也許是個該死的襪子商人,或者是個賣雪花膏的。要是此人關系重大,這儿的丹尼肯定認識他。呂蓓卡從不向丹尼保密。”
  我一直留心察看丹弗斯太太的一舉一動,只見她手捧記事本,一頁一頁翻著。突然,她叫出聲來:
  “這儿有個線索。就在本子后面的電話號碼欄里。貝克的名字旁邊有個電話號碼:0488。但是沒有注明屬哪個電話局。”
  “精明的丹尼,”費弗爾說。“上了年紀倒成了個大偵探!可是你晚了十二個月。要是在一年前發現這號碼,也許還有點用。”
  “是這人的電話號碼,”朱利安上校說。“0488,旁邊就是貝克的名字。可她干嗎不注明電話局呢?”
  “試著給倫敦的電話局一個一個去聯系吧,”費弗爾訕笑不已。“這夠你忙一晚上的,咱們反正不在乎,邁克斯也不在乎他的電話費賬單是不是超過一百鎊大關,我說得對嗎?邁克斯?你是巴不得拖時間呢,不過換了我處在你的地位,我也會耍同樣的把戲。”
  “號碼旁邊有個記號,不過看不出這記號代表什么,”朱利安上校說。“丹弗斯太太,你看一看,會不會是個M字母?”
  丹弗斯太太又把記事本接過去。“也許,”她不大有把握地說。“跟她平日里寫的M字母不太一樣。不過也許是她在匆忙中信手寫上的。不錯,可有是個M字母。”
  “這么說就是梅費厄電話局0488號羅,”費弗爾說。“真是天才!多么出色的腦子!”
  “怎么樣?”邁克西姆說,一邊點著了今晚的第一支煙。“弗蘭克.最好還是查一查吧?請打個電話,要求接通梅費厄電話局的0488號。”
  心口處的疼痛有增無減。我垂手站著,一動也不敢動。邁克西姆沒有朝我看一眼。
  “去啊,弗蘭克,”他說。“你還等什么?”
  弗蘭克走進那頭的小房間。我們大家等著他打電話回來。不一會儿,他走回藏書室,神態鎮靜地宣布說:“接通之后對方會回電的。”朱利安上校反剪著雙手,開始在屋子里踱步。誰也沒再說什么。大約過了五分鐘,尖利的電話鈴聲持續地響起,那是長途電話單調而刺激神經的鈴聲。弗蘭克赶快走去听電話。“梅費厄0488號嗎?”他問。“請問有沒有一位叫貝克的住在貴處?哦,明白啦。對不起,說的對,我一定把號碼搞錯了。多謝,多謝。”
  接著傳來他把電話筒放回原處的卡嗒聲。然后他走回房間來。“梅費厄0488號的住戶名叫依斯特萊夫人。這架電話設在格魯斯維納大街。那儿的人從未听說過貝克。”
  費弗爾發出一聲嘶啞的笑聲。“各行各業的人都得挨個儿問一遍吶。他們都會從個個爛山芋里蹦出來的,”他說。“接著干吧,天字第一號大偵探,接下來跟哪一區的電話局聯系啊?”
  “試一試博物館區1的電話局,”丹弗斯太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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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語中“博館館”為museum,頭一個字母也是M。
  弗蘭克看一眼邁克西姆,后者吩咐說:“去試一試。”
  剛才這一幕又從頭來過。朱利安上校又在屋子里踱開了。五分鐘之后又來了回電,弗蘭克走去接電話。他讓門大開著,所以我可以看見他俯身在電話茶几上,嘴巴湊著話筒說話。
  “喂?是博物館區的0488號嗎?請問有沒有一位叫貝克的住在貴處?啊,你是哪一位?夜班門房。對,對,我明白。我不是打辦公室的電話。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能告訴我地址嗎?不錯,有要緊事情。”電話交談中止了,他回過頭來對我們說:“看樣子找到這個人了。”
  哦,上帝,但愿這不是真的,但愿別找到貝克。求求您,上帝,但愿貝克已經死了。我知道貝克是何許人物,打一開始就知道。我眼睜睜看著門那一邊的弗蘭克,見他突然俯下身去,取過一支鉛筆和一張紙片。“喂?對,我听著。請你告訴我怎么拼寫。謝謝,非常感謝。晚安。”他拿著那張紙回到房間里。弗蘭克,你不是深深敬愛邁克西姆嗎?你還蒙在鼓里,殊不知你手里的這張紙片就是今天這該死的夜晚唯一有价值的證据,一旦把它交出來,你就毀了邁克西姆,就好像你手里拿的是一把匕首,准備在背后猛戳一刀,把邁克西姆真正干掉完事。“接電話的是布隆斯勃利一所房子的夜間看守門人,”他說。“那幢房子不住人,只是在白天才充作醫生的診所。看來,貝克已經歇業了。六個月前就离開了那所房子。但是我們有辦法找到這個人。夜班門房給了我此人的地址,我把地址記在這張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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