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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克拉麗斯在臥房里等著我。她瞼色蒼白,看來是嚇坏了。她一看到我,就哇地一聲哭起來。我一言不發,只顧動手去拉衣裙上的褡扣,用力撕扯衣料。我沒法對付那些扣子,克拉麗斯走過來幫我解,一面仍號啕不止。
  “沒什么,克拉麗斯,這不是你的過錯,”我說。她搖搖頭,眼淚補簌扑簌沿著兩頰往下掉。
  “您的漂亮裙子,太太,”她說。“您的漂亮的白裙子。”
  “這沒關系,”我說。“你怎么找不到褡扣?就在那儿,在背后。還有一個褡扣,就在第一個扣子下面什么地方。”
  她胡亂地摸索著替我解衣,兩手不住哆嗦,比我自己一個人搞還費事。她一直在嚶嚶抽泣。
  “太太,您換件什么衣眼呢?”她說。
  “我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她總算把褡扣全解開了,我從衣裙中掙脫出來。“我想,最好讓我獨個儿清靜一下,克拉麗斯,”我說。“听我的話,离開這儿,好嗎?別擔心,我會設法對付過去的。別把剛才的事儿放在心里。我要你在今天的舞會上照樣玩個痛快。”
  “要不要我給您燙條裙子,太太?”她說著抬起浮腫的淚眼望著我。“不消一會儿就可以燙好。”
  “不,”我說。“別操這份心了,我看你還是走吧,喔,克拉麗斯……”
  “什么事,太太?”
  “別——對誰也別說起剛才發生的事。”
  “好的,太太。”她忍不住又是一陣嗚咽。
  “別讓人瞧見你這副模樣,”我說。“回你自己的臥房去,把臉上的眼淚擦干,有什么好哭的?一點也不值得。”有人在敲門。克拉麗斯惊慌地瞥了我一眼。
  “誰?”我問。門開了,比阿特麗斯走進來,徑直走到我跟前,穿戴著東方人的服飾,她顯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怪樣子,手腕上的鐲環不住地丁當作響。
  “親愛的,親愛的。”說著,她向我伸出雙手。
  克拉麗斯悄悄溜出房間去。我突然感到周身疲軟,再也支撐不住。我走到床邊坐下,舉手掀掉頭上的假發卷。比阿特麗斯站在那儿望著我。
  “你感覺還好嗎?”她說。“你臉色蒼白得很。”
  “那是因為燈光的緣故,”我說。“燈光下總顯得沒有血色。”
  “坐下來歇一會儿就會好的,”她說。“對了,我給你倒杯水來。”
  她走進浴室。一抬腿,一舉手,她腕上的鐲子就丁當作響。她回身進屋時,手里捧著一杯水。
  我一點儿也不想喝,可是為了不讓她掃興,勉強喝了几口。從龍頭放出來的水,喝上去熱乎乎的,她沒先讓龍頭開著淌一陣。
  “當然,我一眼就看出這只是一場可怕的誤會,”她說。“你是不可能知道的。你怎么可能知道呢?”
  “知道什么?”我說。
  “天哪,那套化裝舞眼呀。可怜的孩子,你臨摹的畫廊里的那幅少女畫像。上回曼陀麗的化裝舞會上,呂蓓卡正是這么干的。一模一樣。同樣的畫像,同樣的裝束。你站在那儿樓梯口,有那么一剎那工夫,我還真以為……”
  她收住話頭,沒往下講,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
  “你這可怜的孩子,真是太不幸了。你怎么能知道呢?”
  “我應該知道的。”我惊得目瞪口呆,連腦子也麻木了,我只是沖著她發愣,嘴里昏昏沉沉地嘟噥著:“我是應該知道的。”
  “別胡說,你怎么可能知道呢?這种事情不會隨便鑽進我們哪個人的腦袋瓜子來。只是你得明白,乍一看見,真好似晴天霹靂。我們誰也沒料到,而邁克西姆……”
  “說啊,邁克西姆怎么啦?”我說。
  “他嘛,認為你是故意這么干的。你不是打賭說,要讓他大吃一惊嗎?一場沒頭腦的玩笑。當然,他不這么看。對他來說,這不啻是當頭一棒。我當即告訴他,你不會存心于這种事的,完全是造化弄人,偏偏讓你選中了那幅畫像。”
  “我是應該知道的,”我又重复了一遍。“全怪我不好,我應該明白。我應該想到的。”
  “別那么說。不用擔心,你可以平心靜气地把經過向他解釋清楚。一切都會冰釋的。就在我上樓來的時候,第一批客人已經到達。他們此刻正在喝飲料。沒問題。我已叫弗蘭克和賈爾斯編了一套詞,說你因為化裝服不合身,生气了。”
  我坐在床沿上一聲不吭,兩手擱在膝上。
  “你可以另外找件什么衣服穿穿?”比阿特麗斯走到我的衣柜前,唰地一下把柜門拉開。“嗨,這件藍的怎么樣?看上去挺美。把這件穿上。沒有人會在乎的。快,我幫你穿。”
  “不,”我說。“不,我不打算下樓去。”
  比阿特麗斯郁悒地望著我,那件藍色袍子搭在手臂上。
  “可是,親愛的,你一定得下去,”她愁眉苦臉地說。“你不露面可不行!”
  “不,比阿特麗斯,我不想下樓去。我沒法去見這些人,出了這种事儿我再也沒法應付了。”
  “沒人會知道化裝眼的事儿,”她說。“弗蘭克和賈爾斯決不會聲張的。那一套話我們已全編好啦,就說那家店舖送錯了衣服,穿著不合身,所以你只好將就穿了件普通的晚禮眼。誰都會覺得這事儿完全合乎情理。這對晚會不會有任何影響。”
  “你不明白,”我說。“穿什么衣服我并不計較,根本無所謂。使我難受的是剛才發生的事,是我自己的所作所為。我現在不能下去,比阿特麗斯,不能下去。”
  “可是,親愛的,賈爾斯和弗蘭克完全理解,而且非常同情。邁克西姆也不例外,只是猛一上來有點震惊……我會設法把他單獨拉到一邊,跟他談一談,把一切向他解釋清楚。”
  “不!”我說。“不!”
  她把那件藍袍子往我身邊的床沿上一放。“客人馬上就到齊,”她憂心仲忡,心煩意亂地說。“要是你不下去,人家會覺得很奇怪。我總不能說你突然得了頭痛病。”
  “為什么不能?”我精疲力竭地說。“有什么關系呢?怎么說都行。沒有人會在乎的,他們里面又沒人認識我。”
  “好的,我的親愛的,”她拍拍我的手說。“設法打起精神來。把這件漂亮的藍衣服穿上。想想邁克西姆吧。為了他,你也該下樓去。”
  “我一直在想著邁克西姆,”我說。
  “對吧,那當然就……?”
  “不,”我撫著指甲,在床沿上前后晃動著身子。“我不能,我不能。”
  又有人敲門了。“哦,天哪,會是誰呢?”比阿特麗斯一面說,一面朝房門走去。“什么事?”
  她把門打開。賈爾斯站在門外。
  “客人到齊了,邁克西姆讓我來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唔?”他說。
  “她說她不想下樓,”比阿特麗斯說。“天曉得我們該怎么說才好。”
  我發現賈爾斯正從敞開的門那儿朝我張望。
  “喔,天哪,這可亂了套啦,”他低聲說。他注意到我已看見他,這才不好意思地轉過臉去。
  “我怎么對邁克西姆說呢?”他問比阿特麗斯。“已經八點五分了。”
  ”就說她頭暈不舒服,待會儿看能不能下樓。叫他們別等,請客人入席就是了。我這就下來。這儿由我照料。”
  “行,就按你的意思說。”他說著又偷偷朝我這邊膘了一眼,目光里帶著同情,可又夾雜著几分好奇,不明白我干嗎要這么坐在床沿上;他說話時還壓著嗓門,似乎家里有人出了什么事,正等醫生上門急救呢。
  “還有什么要我效勞的?”他說。
  “沒了,”比阿特麗斯說。“你下樓去吧,我隨后就來。”
  他拖著阿拉伯長袍乖乖地走了。我暗自尋思,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此刻的情景,一定會樂得哈哈大笑,到那時我會說,“還記得當年的情景嗎?賈爾斯一身阿拉伯人的打扮,比阿特麗斯臉上蒙著面紗,鐲環在她手腕上丁當作響。”流逝的光陰會潤以甘露,使這一刻成為逗人發笑的一幕。可是眼前有什么趣味可言?我怎么笑得出來?眼前終究是眼前,而不是將來。眼前的這一切太逼真了,都是活生生的事實。我坐在床沿上,扯拉著鴨絨墊被,從被角的隙縫里抽出一小片羽毛來。
  “想喝點白蘭地嗎?”比阿特麗斯作最后一次努力。“我知道,喝兩口能給你壯壯膽,添几分虛勇,不過有時候還真有奇效。”
  “不,”我說。“不,我什么都不要。”
  “我得下樓了。賈爾斯說他們正等著開飯呢。此刻我讓你一人留在這儿,你看行嗎?”
  “走吧。謝謝你,比阿特麗斯。”
  “哦,親愛的,別謝我。我真希望能幫你點什么忙。”她敏捷地彎下腰,對著我那面化妝鏡一照。隨手往臉上敷了些粉。“天哪,瞧我這副鬼樣子,”她說。“我知道都是該死的面紗搗的鬼。這也真叫沒辦法。”她披著悉碎作聲的袍子走了出去,順手把門關上。我覺得由于自己拒絕下樓,已辜負了她對我的同情。我已暴露了我性格中怯懦的一面。可是她不理解我。她屬于另外一個生活圈子,和我是不同類型的人。那個圈子里的女人,個個富有膽識,并不像我這么怯懦。要是這种事儿不是出在我身上,而是落在她比阿特麗斯頭上,她就會另外換一套衣眼,重新走下樓去迎接客人。她會站在賈爾斯身邊,跟大家—一握手寒喧,臉上還挂著微笑。在我,這可辦不到。我缺少這股傲气和膽量,我缺乏良好的教養。
  我眼前老是浮現邁克西姆那張慘白的臉,那對噴射著怒火的眸子,而在他身后,還站著賈爾斯、比阿特麗斯和弗蘭克,他們都像啞巴似地望著我發愣。
  我從床沿站起,走到窗前向外凝望。園藝工人在玫瑰園里來回走動,忙著檢查彩色燈泡,看看有沒有毛病。天色漸暗,西邊的天幕上,映出几片條紋狀的橙紅色晚霞。一到薄暮時分,華燈就會大放光明。玫瑰園里設了桌椅,成雙配對的賓客要是愿意到戶外小坐,可以上這儿來休憩。我從窗口可以聞到玫瑰的馨香。園藝工人正在談笑。“這儿缺了一只,”我听到其中一個大聲嚷嚷。“能替我另外拿只小燈泡來嗎?比爾,藍色的小燈泡。”他把燈泡裝了上去,嘴里悠然自得地吹著口哨,吹的是一首時下流行的曲子。我想,說不定今晚樂隊也會在俯瞰大廳的吟游詩人畫廊里演奏這支曲子吧。“行啦,”那人說著,把燈開亮又關掉。“這儿的燈沒問題了,一只也不缺。現在去看看平台那儿的彩燈吧。”他們拐過牆角走遠了,嘴里還在吹著那支曲子。要是我能變個工匠該多好。到了晚上,雙手往兜里一抄,帽子撩在后腦勺上,和朋友們一起站在車道上,看著汽車一輛輛開到宅子前。他會同庄園里的其他人,圍作一堆,然后在平台一角專為他們設置的長桌上喝苹果酒。“又跟往日里一樣啦,是不是?”工匠會這么說。可是他的朋友卻會把腦袋一晃,吸口煙斗。“這位新太太可不像我們的德溫特夫人,完全不一樣。”接著旁邊人群里有個婦女,還有別的一些人,也都隨聲附和:“說的是!”一面還一個勁儿點頭。
  “今晚上她人在哪儿?一次也沒在平台露面。”
  “我可說不上來。我沒有見著她。”
  “往日里,德溫特夫人一會儿在這儿,一會儿在那儿,到處都可以見到她的人影。”
  “嗨,一點不錯。”
  那女人轉過臉去,朝鄰座神秘地一點頭。
  “听說她今儿晚上壓根儿不准備露面了。”
  “往下說。”
  “這是真的。不信你問這儿的瑪麗。”
  “是真的。宅子里有個仆人親口對我說,德溫特夫人一晚上沒跨出房門一步。”
  “她怎么啦,生病了嗎?”
  “不,我想是耍脾气了。听人說她那件化裝服不稱心。”
  那一堆人群里先是爆發出一陣尖厲刺耳的笑聲,接著又喊喊喳喳議論開了。
  “誰听說過竟有這樣的事!這可是給德溫特先生出丑哪!”
  “我可不信這种說法,像她那樣的黃毛丫頭會發這么大的脾气?”
  “也許根本不是這么回事。”
  “千真万确,滿屋子上下全這么說。”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這個微微一笑,那個眨眨眼睛,另一個聳聳肩膀。先是這儿的一群,隨后又是另外一群,接著又傳到那些在平台、草坪散布的客人耳朵里,最后還惊動了一連三小時坐在底下玫瑰園里的那一對男女。
  “你看我剛才听到的是真的嗎?”
  “你听到了什么?”
  “嗨,听說她根本沒什么不舒服。他們倆大吵了一場,所以不肯露面啦!”
  “哦,是這樣!”說著,眉毛一揚,長長的一聲口哨。
  “我說嘛,事情也實在有點蹊蹺,你說不是嗎?我的意思是說,怎么會突然無緣無故地鬧起頭疼來呢?我看這里面大有文章。”
  “我覺得他好像有點悶悶不樂。”
  “我也有同樣的感覺。當然羅,我早就听說他們的婚姻不很美滿。”
  “噢,真的嗎?”
  “嗯。好几個人都這么說過。他們說,他也逐漸意識到自己鑄成了大錯。本來嘛,此人姿色平平,并無動人之處。”
  “是呀,我也听人說她長得并不怎么樣。她是哪家的閨女?”
  “哦,根本不是什么大家閨秀。是他在法國南方偶然找著的,是個看護兼家庭教師之類的角色。”
  “我的老天!”
  “我說是嘛。一想到呂蓓卡……”
  我仍然出神地望著那几張空椅子。晚霞映染的天空逐漸暗淡下來。星星已在我頭頂上閃現。玫瑰園后面的林子里,歸巢的鴉雀悉碎鼓翅,准備過夜。一只孤獨的海鷗橫空而過。我离開窗口,又回到床邊。我撿起那件丟在地板上的白裙,連同薄棉紙一起塞進衣盒。我把假發放回發盒內,然后打開一具雜品櫥,尋找過去在蒙特卡洛替范·霍珀夫人燙衣服時用的那只袖珍熨斗。它丟在里層的擱板上,跟几件好久沒穿的羊毛衫放在一起。這是一只通上各种電壓的電流均可使用的熨斗,我把它往牆上的插座里一插,開始燙起那件比阿特麗斯從衣柜里拿出來的藍袍子。我有條不紊地慢慢燙著,就跟以前在蒙特卡洛給范·霍珀夫人服務一樣。
  燙完后,我把衣服攤在床上,然后擦去臉上的脂粉,那是為配原先那件化裝舞服面涂抹的。我梳了頭,洗了手,穿上那件藍袍,換了雙与衣服相配的鞋子。我仿佛又同過去那時候一樣了,正准備陪范·霍珀夫人下樓到旅館的休息室去。我打開房門,沿走廊走去。四周靜悄悄的,似乎根本沒在舉行什么宴會。我踮著腳,來到過道盡頭,拐過彎去。通往西廂的那扇門緊閉著。走廊里沒有一點聲響。我走到畫廊和樓梯處的拱門那儿,才听到餐廳里隱隱約約傳來的嗡嗡談話聲。筵席還未散呢。大廳里空蕩蕩的,畫廊里也不見人影。樂師們想必也在吃晚飯。我不清楚他們的起居飯食是怎么安排的。是弗蘭克一手安排的——不是弗蘭克,就是丹弗斯太太。
  從我站著的地方,可以看到正對著我的畫廊里那張卡羅琳·德溫特的畫像。我可以看到那一絡絡發卷襯托著她的面龐,可以看到她嘴邊挂著微笑。我記起那天拜訪主教夫人時她對我說的話:“我怎么也忘不了她的模樣儿,一身雪白的衣裳,滿頭烏黑的云鬢。”我怎么會把這些話忘了呢,我是應該知道的呀。擱在畫廊里的那些樂器,那些小樂譜架,還有那張大鼓,看上去樣子有多怪。不知哪位樂師把手帕丟在椅子上了。我憑靠欄杆,俯身望著下面的大廳。不多一會儿,大廳里就會像主教夫人說的那樣賓客滿堂,而邁克西姆就站在樓梯下,跟來客—一握手。嘈雜的人聲將響徹大廳,隨后,樂隊在我現在憑欄佇立的畫廊里管弦和鳴,那位提琴師將笑咪咪地合著音樂的節拍不住晃動身子。
  到時候不會再像現在這么悄無聲息。突然,畫廊里的一塊地板嘎吱響了一聲。我赶快轉身朝后面的畫廊掃了一眼,但不見有人。畫廊里跟剛才一樣闃無一人。可是有陣冷風吹到我臉上,一定是誰把某條過道里的窗戶打開后忘記關了。餐廳里嗡嗡的談話聲仍不斷傳來。真奇怪,我身子一動也沒動,地板怎么會嘎吱作響呢。也許是因為夜晚太熱,或者是地板木頭年代太久,在哪一處有了翹棱。可是陣陣冷風仍往我臉上吹來。譜架上有張樂譜紙,抖動一下,翻落在地板上。我抬頭朝樓梯上方的拱門望去。風是打那儿吹來的。我又來到拱門底下,當我走出拱門來到長廊時,我看到通西廂的那扇門被風吹開,門扉貼著牆壁。西廂走廊里黑洞洞的,一盞燈也沒開。我可以感覺到風是從那儿某扇開著的窗子吹到我臉上來的。我伸手去摸牆上的開關,可是摸來摸去摸不著。我影影綽綽看見過道拐角處有扇窗開著,窗帷隨風來回微微擺動。朦朧的暮色在地板上投下奇形怪狀的影子。從洞開的窗戶那儿傳來大海的濤聲,那是海潮從圓卵石海灘退出去時發出的輕柔的噬噬聲。
  我并沒有走去把窗戶關上,而是站在那儿諦听海水离岸時的陣陣哀歎,一面因為衣衫單薄而打著寒顫。片刻之后,我一下子轉身往回走,把西廂的那扇門帶上,重新走出拱門,來到樓梯口。
  喊喊喳喳的人聲笑語比剛才響了。餐廳的門已經打開。客人正陸續退席。我看見羅伯特在門口站著,嘰嘰嘎嘎的談笑聲里夾雜著一陣拖開椅子的聲音。
  我一步一步跨下樓梯,准備前去迎客。
  今天,當我回顧我在曼陀雨初次參加的舞會——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只能追憶起一些互不關聯的瑣碎細節,因為如果把那次晚會比作一塊色彩單調的巨幅畫布,那么唯獨這些細節還具有比較清晰的輪廓。至于背景,那是一片朦朧,隱隱約約地浮現著無數張面孔,其中沒有一張是我認識的,樂隊緩慢而沉悶地演奏著華爾茲舞曲,一曲又一曲,沒完沒了。成雙結對的舞伴旋轉著經過我們面前,臉上凝固著一成不變的笑容;我和邁克西姆站在樓梯下,迎接遲到的賓客。在我看來,那對對舞伴就像一些被無形的手牽住了的木偶,在那儿不停地轉動扭擺。
  舞會上有個婦人,我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后來也再未見到過。她穿一條村有鯨骨圈的肉色撐裙,那大概算是過去某個世紀一度流行的裝束吧,至于是十七世紀,十八世紀,還是十九世紀,那我就說不上來了。每當她打我身旁經過的時候,正好逢上華爾茲樂曲的拖音節拍,而她也就隨著樂曲在原地或一曲身或一搖擺,同時還朝我這邊嫣然一笑。這景象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最后竟成了習慣性的机械動作,如同我們在輪船甲板上悠然散步時一樣,這會儿遇到了一些有著同樣健身雅興的乘客,深信待會儿轉到船橋那邊還會同他們擦肩而過。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這女人的尊容:暴突的牙齒,高聳的顴骨上抹著一圈鮮紅的胭脂,嘴邊挂著無所用心、快活的微笑,像是深得晚會之樂。后來在夜餐桌旁我又見到了她,那雙犀利的眼睛正在桌面上搜索食物。她裝了滿滿一盆鮭向龍蝦蛋黃醬,端著朝一個角落走去。還有那位克羅溫夫人,穿了一身妖形怪狀的紫紅色衣服,至于扮的是哪一位古代風流人物,我也搞不清楚,也許是瑪麗·安托瓦內特1,或者是奈爾·格溫尼2吧。誰知道呢,再不然就是這兩位妖艷婦人的古怪雜湊吧。她用激動的尖聲不住地大聲嚷嚷:“諸位今天有幸享受這番樂趣,要感謝的是我,而根本不是德溫特夫婦。”她因為灌了香擯,說起話來聲調似乎比往常更尖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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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十八世紀法國君主路易十六之妻,因窮奢极侈,為世人所惡。
  2十七世紀英國女演員,查理二世的情婦。
  我記得,羅伯特一個失手,將一盤冰塊倒翻在地;弗里思看見聞下這禍的不是臨時雇來幫忙的仆役,而竟是羅伯特,不禁露出极度憤懣之色。我真想朝羅伯特走過去,站在他身旁說:“我知道你心里的滋味。我理解,今天晚上我的表現比你還要糟糕。”至今我仍能感覺到我那凝結在臉上的不自然的微笑,這笑容跟我眼睛里的痛苦神情多么格格不入。我仿佛又看到比阿特麗斯,親切有余、机智不足的比阿特麗斯,一邊跳舞、一邊倚在舞伴的手臂上朝我頻頻點頭,給我打气;她手腕上的鐲子在丁當作響,面紗老是從她熱得快冒汗的前額上滑下來。我也可以栩栩如生地回憶起自己如何不顧死活,再次隨賈爾斯在大廳內旋轉起舞。好心腸的賈爾斯真心實意地同情我,所以我怎么也不忍心加以拒絕,不過他得像在賽馬會上牽著他的馬匹那樣,領著我穿過四周不住蹬腳踢腿的人群。“你穿的這件袍子真帥,”我至今仍可以听見他這么說。“相形之下,這儿所有的人都顯得傻透了。”但愿上帝賜福于賈爾斯,他用這种率直而又委婉動人的方式,向我表示真誠的同情,他以為我是因為沒有像樣的舞服而灰心喪气,擔心會在客人面前顯出寒酸相,他以為我在乎的就是這些。
  是弗蘭克給我端來了一盆雞肉和火腿,但我無法下咽;是弗蘭克站在我肘邊,手里端著一杯香擯酒,可我一點不想喝。
  “您還是喝一點吧,”他輕聲說。“我看您需要喝几口。”為了不辜負他的一片好意,我勉強呷了三口。他眼睛上蒙著那塊黑布,臉色顯得蒼白,模樣也變了,看上去又老又怪,瞼上似乎添了几道我以前沒看到過的皺紋。
  他像是舞會的另一位主人,忙著在客人中間周旋應酬,向客人敬煙敬酒,請他們用點心;他偶爾也走下舞池,帶著嚴肅的神情,拖著艱難的舞步,拉長了臉,擁著舞伴在大廳里轉。他的那身海盜打扮還算有節制;他頭上裹了塊紅頭巾,頭巾下露出蓬松的絡腮胡子,顯然他在胡子上面還真煞費了一番苦心,但效果不佳。不難想象他曾怎么站在他那間沒有什么家具的單身漢臥室里,對著鏡子,把胡子繞在手指上,想讓它卷曲起來。可怜的弗蘭克。親愛的弗蘭克。我從來沒問過,也一直不知道他對曼陀麗這最后一次舞會深惡痛絕到何种程度。
  琴鼓聲不絕于耳,舞池里雙雙對對的舞伴,像牽線木偶似地擺動扭曲著身子,轉過來轉過去,轉過來轉過去,從大廳的這頭轉到那頭,又從那頭轉回到這頭;那個站在一旁冷眼靜觀的似乎不是我本人,并不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活人,而是一具借托我這形体的泥塑木雕,一具釘上了笑臉的木頭架子。站在它旁邊的也是一個木頭人。他的臉儼然是一副面具,臉上的笑容分明也不是他自己的。那對眼睛并不屬于我所熱愛并熟悉的那個人。冷漠、黯然無神的目光,透過我的形体,越過我的形体,投向某個我無法跨入的人間地獄,投入某個我無法分擔且与外界截然分隔的精神絕境。
  他沒對我說過一句話,也沒在我身上碰一下,我們這一對男女主人雖并排站著,中間卻遠隔重山。我看著他落落大方地同客人周旋。他對這個隨口吐出一言半語,同另一個說句把笑話,朝第三個莞爾一笑,回過頭去又同第四個打聲招呼,除了我以外,誰也不知道他的一言一語和一舉一動都不過是由机器操縱的一系列刻板反應。我們像一台戲中的兩個角色,不過是各念各的台詞,談不上默契配合。我倆得各自硬著頭皮忍受,得為眼前所有這些我素不相識以后也不想再見到的人,痛苦地、裝模作樣地演著這台戲。
  “听說你妻子的禮服沒及時送來,”一位滿臉斑紋、頭戴水手帽的客人用胳膊肘碰了碰邁克西姆的胸口,笑著說。“真他媽的不像話,是嗎?要是我,就去告那家舖子一狀,告它詐騙錢財。有一次我的表姨也碰到過這种事。”
  “是的,是件不幸的事,”邁克西姆說。
  “听我說,”水手又轉過臉來對我說。“你該說自己是朵‘毋忘花’。這种花是藍顏色的,對嗎?‘毋忘花’,迷人的小花儿。沒說錯吧,德溫特?對你太太說,她該稱自己‘毋忘花’才對。”他摟著舞伴,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拖著舞步飄開了。“這想法不賴吧,啊?一朵‘毋忘花’,”這時,弗蘭克再次在我背后轉悠,手里換了只杯子,這回倒的是檸檬水。
  “不,弗蘭克,我不渴。”
  “為什么您不跳場舞呢?要不就找個地方坐一坐,平台上有個角落還清靜。”
  “不,我還是站著的好,我不想坐下。”
  “要不要我給你拿點吃的。來客三明治,來只桃子?”
  “不,我什么也不要。”
  那位穿肉色舞服的太太又轉到我跟前,這一回可忘了朝我微笑。由于剛吃了晚餐,臉上紅噴噴的。她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舞伴的臉。她的舞伴是個瘦高個儿,長著一個提琴似的下巴。
  《命運》圓舞曲,《藍色的多瑙河》、《風流寡婦》。彭、嚓,嚓,彭、嚓、嚓,轉了又轉;彭、嚓、嚓,彭、嚓、嚓,轉了又轉。一個個人物打我眼前晃過:那位穿肉色舞服的太太;一位全身披綠的女士;又是比阿特麗斯,她的面紗已從額上撩開,甩到頭發后面;滿頭大汗的賈爾斯;接著又是那個水手,這次他換了個舞伴。這兩人在我身旁停下。我不認識那個女的,她扮的是都擇王朝時代的命婦,一個毫無特色的都鐸王朝的命婦,穿了件黑天鵝絨衣服,脖子上圍一圈皺邊。
  “你們什么時候到我家來玩?”她這么說著,好像我們是多年深交似的。我只好隨口應了一句:“過兩天准去,前几天我們還談起過呢。”我心里暗暗奇怪,隨机應變地撒謊竟變得這么容易,一點也不費什么勁。“多有趣的舞會,真該祝賀您問,”她說。我回了一句“承蒙夸獎”,接著又說:“挺有趣的,是嗎?”
  “听說舖子送錯了裙子,是嗎?”
  “可不是!豈有此理,你說呢?”
  “所有的店舖都是一路貨。千万別相信他們。不過你穿著這身漂亮的藍衣裙,看上去非常年輕,比我這件裹得身子出汗的天鵝絨衣服要舒眼多了。賢伉儷別忘了過几天到我宮里來吃飯啊!”
  “會來的。”
  她說的是什么意思,上哪儿?宮里?難道我們招待的是什么王公貴族?她合著《藍色的多瑙河》的節拍,被那個水手摟著,一起回旋向前,那條天鵝絨裙子像地毯吸塵器似地從地板上拖過去。隔了好久以后,有一天半夜里,我睡不著覺,突然記起來了,那位都擇王朝的命婦就是喜歡在彭奈恩山區散步的主教夫人。
  几點鐘了?我不知道。夜晚一小時一小時地拖沓著過去,同樣的面孔,同樣的曲子。在藏書室里打橋牌的那些牌客,不時像隱士似地溜出來,看看舞池里的盛況,、然后又回身進去。比阿特麗斯拖著那件袍子,在我耳邊輕輕嘀咕了一句:
  “你干嗎不坐下?你的臉色多難看。”
  “我沒什么。”
  賈爾斯臉上的油彩隨著汗水往下淌。可怜的人,快被裹在身上的阿拉伯毯子悶死了。他走到我跟前說:“走,到平台去看焰火。”
  我記得自己站在平台上,抬頭仰望,那些四下亂竄的焰火在空中開花,接著又散落下來。小丫頭克拉麗斯跟一個庄園外的小伙子一起,呆在庭院的一個角落里。她笑得很歡,每當一個爆竹在她腳邊劈啪開花時,她就高興得尖叫起來。她已經忘了剛才的眼淚。
  “看啊,這個花炮特別大。”賈爾斯仰著那張大圓臉,張著嘴巴。“炸開啦,好哇!美极了。”
  焰火筒拖著絲絲的長音,飛快竄入夜空,接著,彭地一聲炸開,化作一串翡翠似的禮花。人群中發出嘖嘖贊歎聲,有人歡樂地大叫,也有人鼓掌。那個穿肉包衣裳的太太擠到最前面,臉上顯出急不可待的神情,每落下一朵禮花都要評論一番:“哦,美极了……快看那一顆,哦,真是婀娜多姿……哦,那一顆沒爆開……當心,沖我們這邊來啦……那些人在那儿干嗎?”……連那些玩橋牌的隱士也都從蟄居的斗室鑽了出來,和跳舞的人一起站在平台上觀看焰火。草坪上人頭攢動,炸開的禮花照亮了一張張仰望的臉。
  焰火筒像离弦的箭,接二連三竄入空中;夜空金紫交輝,一片光華。曼陀麗像所魔屋似地巍然屹立著,每扇窗子都在閃閃發光,四周的灰牆也被五顏六色的禮花抹上一層華彩。這是一所著魔的大宅,鶴立雞群般挺立在黑黝黝的樹林環抱之中。當最后一束焰火放完,人們的歡笑聲漸次消失時,剛才還那么美妙的夏夜似乎一下子顯得死气沉沉,天空成了一張凄清慘淡的灰幕。草坪上和車道上的人群漸漸散去。擠在長窗前平台上的客人重又退進客廳。高潮已過,漸近尾聲。大家都茫然若失地四下站著。有人給我遞上一杯香擯。我听見車道上有汽車發動的聲音。
  “他們開始走啦,”我想。“謝天謝地,總算開始走啦。”那位穿白色衣服的太太又在一邊大吃起來。大廳里的客人還得有好一段時間才能走空。我看見弗蘭克朝樂隊打了個手勢。我站在客廳和大廳之間的通道上,身旁是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子。
  “宴會妙极了,”他說。
  “哦,”我說。
  “我玩得盡興,”他說。
  “我很高興,”我說。
  “莫利因為不能來還大發了一通脾气,”他說。
  “是嗎?”我說。
  樂隊奏起了《友誼地久天長》。那人一把抓住我的手,一上一下地晃動著。“噯,”他說。“來吧,你們几個一齊來啊。”又有一個人拉住我的另一只手搖晃著。更多的人加入進來。我們圍成一個大圓圈,扯著嗓子高聲唱。那個在晚會上玩得盡興并說莫利因為來不了而大發脾气的男子,穿著一身中國滿清遺老的官服;就在我們上下甩動手臂的當儿,他的假指甲給袖管勾住了。他笑得前仰后合。我們也都笑了。“舊日好友怎能忘怀,”大家齊聲唱道。
  唱到結尾的几小節,興高采烈的狂歡气氛急轉直下,接著,鼓手照例用鼓棒嗒嗒敲了几下作為引子,樂隊隨即奏起《上帝保佑英王》1。大家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就好比是被一塊海綿抹了個干淨。那位滿清遺老猛地雙腳一并,來了個立正姿勢,雙手僵直地垂在身子兩側。我記得當時自己曾暗暗揣摩,不知此公是不是現役陸軍軍人。那張毫無表情的馬臉,配著一簇滿族人式的垂髯,樣子好不古怪。我看見那個身穿肉色衣服的太太正朝我望。樂隊冷不防在這時奏起《上帝保佑英王》,弄得她手足無措,所以只好直挺挺地把一滿盆凍雞捧在胸前,那模樣就好比捧著做禮拜時募到的捐款一般,臉上生气全無。一俟《上帝保佑英王》奏完,她忙不迭地松散一下身子,接著又吃起她那盆雞肉來。她一面狼吞虎咽,一面轉過頭去同她的伴侶沒完沒了地閒扯。有人走過來緊緊握了握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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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國國歌。
  “別忘了,下月十四號請來合下便飯。”
  “哦,有這么回事嗎?”我茫然望著他。
  “是啊,剛才你大姑子也答應的。”
  “哦,哦,那可熱鬧啦。”
  “八點半。帶黑領結的正式宴會。說定啦,屆時恭候大駕光臨。”
  “好,到時一定來。”
  人們開始站成一行又一行,准備道別。邁克西姆在屋于的另一頭。我臉上重新堆起在唱完《友誼地久天長》之后漸漸隱去的笑容。
  “好久沒度過這么愉快的夜晚了。”
  “我真高興。”
  “多謝。這么盛大的宴會。”
  “我真高興。”
  “告辭啦,你瞧,我們一直呆到晚會終了。”
  “是的,我真高興。”
  難道英語中再沒有別的話了?我像木偶那樣鞠躬微笑,目光越過人們的頭頂,搜尋著邁克西姆的身影。他在藏書室門旁被一伙人纏住了;比阿特麗斯也被人圍住;賈爾斯把一群零零落落的客人領到客廳的冷餐桌前;弗蘭克則在外面車道上送客上車。我被一群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團團圍在中間。
  “再見,承蒙款待,不胜感激。”
  “我真高興。”
  大廳里的客人快走空了。在此黑夜將盡,疲憊的另一天即將破曉之際,大廳里已呈現出一派昏沉、凄涼的气氛。晨曦透射在平台上,我依稀辨出草坪上暗褐色焰火架的輪廓。
  “再見,晚會妙极了。”
  “我真高興。”
  邁克西姆已經走出屋子,跟弗蘭克一起站在車道上送客。比阿特麗斯一邊朝我走來,一邊卸下丁丁當當的手鐲。“我再也受不了這些個勞什子。天哪,真把我累死了。我好像一場舞也沒有錯過。不管怎么說,這次舞會開得极為成功。”
  “是嗎?”我說。
  “親愛的,你還不快去睡覺?看你這副疲憊不堪的樣子。你差不多一個晚上都站著。男人都上哪儿去了?”
  “在外面車道上。”
  “我想喝點咖啡,吃點雞蛋和熏肉,你也來點怎么樣?”
  “不要,比阿特麗斯,我不想吃。”
  “你穿著這套藍衣裙很迷人。大家都這么說。關于——關于那件事儿,沒有人听到一點風聲,所以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我沒放在心上。”
  “換了我,明儿早上就好好睡個懶覺。躺著別起來。早飯在床上吃。”
  “好的,也許就這么辦。”
  “要不要我跟邁克西姆說你上樓去了?”
  “謝謝你,比阿特麗斯。”
  “好了,親愛的,好好睡一覺。”她飛快地吻了我一下,又在我肩上輕輕一拍,隨后就上冷餐室找賈爾斯去了。我蹣跚地一步一級跨上樓梯。樂師們已把畫廊里的電燈關掉,下樓去吃雞蛋和熏肉宵夜。樂譜散了一地。有把椅子翻倒在地。一只煙缸里盛滿樂師們抽剩的煙蒂。這是舞會的余殃。我沿過道朝自己房間走去。天色一點點亮起來,鳥儿已經開始啁啾,脫衣時我已不必開燈。冷颼颼的晨風從窗口輕輕吹來,頗有几分寒意。夜間,一定有好多人到玫瑰園來過,因為所有的椅子都從原來的位置上挪開了。有張桌子上放著一盤空玻璃杯。不知誰把只手提包遺忘在一張椅子上。我把窗帷拉上,好讓房間里暗一些,可是灰蒙蒙的晨曦還是從旁邊的縫隙里透了進來。
  我鑽進被窩,感到兩腿發沉,沒一點力气,腰背隱隱作痛。我仰面躺下,闔上眼,洁白的床單給人一种涼爽舒适的感覺。我多么希望腦子也能像身軀一樣得到休息,松馳下來,然后進入夢鄉,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不住地嗡嗡作響,隨著音樂的節拍亂蹦亂跳,在臉龐的海洋中旋轉。我用雙手緊緊壓住自己的眼睛,但是這些臉龐卻仍在我腦海中徘徊不去。
  不知道邁克西姆還要等多少時間才回房來,我旁邊的那張床看上去如此僵冷無情。要不了多久,屋子里的陰影全會消遁不見,牆壁、天花板和地板都會被朝陽照得白燦燦的。鳥儿不再壓低嗓子,而是將唱得更響,更歡。陽光會在窗帷上織成黃澄澄的圖案。床頭小鐘滴答作響,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我側轉身子,望著時鐘的針臂在鐘面上緩緩移動。分外移到正點上,接著又轉了過去,開始另一輪新的旅程。邁克西姆卻始終沒回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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