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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宵



  十月的最后一周的星期六,久木一直呆在家里看電視。也沒有什么特別想要看的節目,不外是一周的社會動態追蹤報道或高爾夫比賽等等,到了下午三點,他忽然想起什么,關上了電視。
  久木起身到自己的房間去,開始准備外出的行裝。
  以往有妻子幫著,最近几乎都是久木自己准備了。他穿上花格夾克上衣,淺褐色的褲子,打好領帶,便提著已裝好包的高爾夫用具包回到客廳,妻子正在桌前擺弄計算机,眼看臨近年底送禮季節了,這會儿她像是在計算成套陶器价格的估价。
  “我該走啦。”
  听到久木的聲音,妻子才摘下老花鏡,轉過頭來。
  “今天晚上不回來是吧?”
  “嗯,先參加一個招待會,然后去箱根的仙石原飯店住一晚,明天在那儿打高爾夫球。”
  說完久木走到門口,妻子隨后起來送他。
  “我六點在銀座也有個洽談會,得晚些回來。”
  久木點了點頭,背起包走出家門。
  其實,今天晚上是去和凜子幽會的。拿著高爾夫包出門,是為了給自己外宿打掩護。
  不過,久木剛才對妻子所說的也并不都是假話。
  今天傍晚出席在赤板的飯店頒獎酒會,以及,晚上在仙石原的飯店住宿都是事實,只不過,發獎儀式是凜子參加的書法協會舉辦的,而仙實原是和凜子兩個人去。
  盡管确有其事,同伴者是密而不宣的。這固然是為了瞞著妻子,似乎不大合适,但多年來形成的冷淡的夫妻之間,适當的隱瞞或許不能一概說成是惡意的。
  從世田谷到赤板的飯店,開車需要差不多一個小時。
  坦率他說,妻子并沒有特別值得挑剔的地方。年齡比久木小六歲,今年四十八歲,圓圓的臉龐,顯得很年輕。她說年輕的男職員猜出的年齡比她真實年齡小了五、六歲還多,看她那副高興勁儿,不像是在瞎說。
  她長相一般,性格十分開朗,家務事以及養育女儿方面都很精干利落。另外与十年前去世的婆婆的關系也處得不錯。若全面打分的話,可以打到七八十分。然而,也正是這种無可挑剔的安心感,使人覺得過于平淡無聊而成為一种缺憾了。
  久木与妻子之間已有十年不再有性生活了。當然,以前就不算頻繁,所以,就自然消亡了,對他而言,妻子与其說是女人不如說是生活伴侶更合适。
  久木公司中曾有這么一种奇談怪論,說是“工作和性交不帶回家去”,現在久木和妻子的關系就跟這差不多。
  這或許是男人們的信口托詞,然而,對于二十多年來朝夕相處,彼此已了如指掌的妻子,要她“興奮起來”也是枉然。這么長時間的生活在一起,妻子更像是近親,因此,有人打渾地說“不准和近親交配。”
  總之,二十五年之久的婚姻,已沒有了浪漫和激情,兩人之間只有安定在維系著。換句話說,男女之間,或者圖安宁,或者要激情,二者不可兼得。
  不能說完全出于這個原因,但現在的久木在尋求后者的激情,并沉浸于其中了。
  星期六的傍晚,道路格外擁擠。离家時還覺得出來得太早了,看現在這樣子,五點以前能到就不錯了。穿過堵塞的澀谷,沿青山路朝赤板方向開著車,久木看了眼助手席上的高爾夫包苦笑了一下。
  和凜子一起出去旅行過不止一次,每次都是從公司直接去目的地的,所以比較輕松,可是今天是假日,不方便出門,想來想去只好說成是和朋友去住飯店打高爾夫球了。
  昨天晚上跟妻子說了之后,她沒有表現出怀疑的樣子,今天,久木出門時她的表情也很正常。
  久木覺得妻子還沒覺察到什么,同時又覺得妻子早已看穿了一切。
  妻子原本不是個嫉妒心強、喜怒無常的人,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總是我行我素,久木很難摸透她的真實心態。
  結果,妻子的好脾气倒縱容了久木,他不斷地在外面結交女友。
  妻子那麻木不仁的沉靜態度里,似乎隱含著嘮叨也是多余的,丈夫遲早會回到身邊來的想法。
  但這次情況与以往不大一樣,久木是相當認真地投入的,可是她怎么還是這么滿不在乎呢。
  這一段時間,她正熱衷于陶器顧問的工作,所以顧不上他,不過,也說不定有別的要好的男人了。久木想像不出哪個男人會去追求一個快五十歲的女人,可又一想,自己比妻子還大呢,看來不是絕對不可能的。
  如果妻子移情別戀,是件令人不快的事,然而現在的久木根本沒有資格去責備她。
  到達飯店時已是四點五十分,离頒獎開始還有不到十分鐘。
  久木把車存在停車場,來到二樓會場,那里已聚集了一些書法家和有關人員。
  從人群之間穿過,久木在接待處簽了到。這時,早已在等候他的凜子走近前來。
  凜子身著淡紫色和服,系一條白色繡花腰帶,云鬢高高盤起,上配珍珠發飾。走近一看,和服胸前的圖案是小朵的菊花,色澤逐漸加深,接近裙邊時,變成了綻放的大朵橘花了。久木呆呆地看著,凜子惊訝地問道:“你怎么啦?”
  “哎呀,實在是太美了。”
  穿西服和和服,凜子給人的印像迥然不同。穿西服時,聰明伶俐,惹人喜愛;穿和服時,是一副端庄穩重,光彩照人的夫人風度。
  “左等右等不見你的人影,真讓人擔心。”
  “車堵得走不動。”
  久木在凜子的引導下進了會場,坐在中央偏后的地方。
  “你就在這儿先呆一會儿。”
  “你坐哪儿啊?”
  “我坐前邊。會后在隔壁有個小型招待會,你也參加一下。”
  久木點點頭,凜子轉過身朝前面走去,她背后的腰帶是兩個扇面的鼓形結。
  在這次書法展覽中,凜子獲得鼓勵獎,其作品在美術館展出,一平米左右的紙上,書寫著“慎始敬終”四個字。
  “以謹慎開始,以恭敬告終。”
  久木讀著,凜子解釋說:“任何事情都要這樣才對。”
  話是不錯,可是在久木看來,有點儿過于凝重古板了些。想說出來,又覺得這就是凜子作人的准則,就一個勁儿點頭贊同。
  先是大獎和优秀獎,然后是鼓勵獎,這回有三人入選。
  “你一定得來啊。”
  應凜子之邀而來的久木,又有些擔心她的丈夫也會來,按說她應該不會把兩人男人同時請來的。
  按預定時間,發獎儀式五點准時開始。
  書法家和有關人員共有近二百人出席,首先由主辦單位的報社和書法家代表講話。久木這才知道,這是個具有全國規模的傳統悠久的協會,已舉辦過近三十屆書法展覽了。
  主辦者講話后開始授獎。從最优秀獎起獲獎者依次上台領取獎狀和獎品。不愧是書法家,身著盛裝和服的老者至妙齡少婦,一位接一位地登台,每一位都得到与會者的熱烈掌聲。
  輪到獲鼓勵獎的凜子領獎了,和她同時獲獎的還有兩位,一位是五十歲上下的男人,另一位是更為年長的女性,正值盛年的凜子夾在中間,愈顯得光彩照人。
  被念到名字的人上前一步領獎,凜子是第二個。
  霎時間,會場里掌聲四起,比其他人的都要熱烈。
  凜子恭恭敬敬地行了禮,接過獎品。久木不由充滿了自豪感。
  与會者似乎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凜子身上,凜子因緊張而臉色略顯蒼白,与淺紫色和服相映襯,既雍容大方,又不失姣妍和嫵媚。
  不知女賓們作何感想,男性們大多注視著台上的凜子,他們一定是從外表的美一直想像到脫去衣服后的裸体美。
  這种优越感也許就是擁有美麗的女演員或藝妓的妻子、情人的男人們所獨自享有的快感了。
  就在久木品味著這一感覺時,凜子在又一陣熱烈的掌聲中走下了領獎台。評委作了講評之后,頒獎結束了。
  接下來,在隔壁大廳里有個慶祝酒會,大家站起來向那邊移動著。
  久木正猶豫要不要去參加時,凜子走過來對他說:“去一會儿就行。”
  “要很長時間吧?”
  “呆上三、四十分鐘就可以溜走了。”
  “好吧,去呆一會儿,然后我在一樓的咖啡廳等你。”
  凜子點點頭,又回到書法家那邊去了。
  在酒會會場里,比頒獎儀式來的人還要多,有將近三百人的來賓。首先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祝酒,然后,酒會正式開始。
  久木在离人口處不遠桌旁喝著啤酒,一邊環視著會場,凜子正在靠近主桌的地方,和一位上年紀的男人交談著。
  書法名人除外,一般的書法家以女性居多,在這眾多的女性之中,凜子的姿色非常引人注目。雖然不那么雍容華貴,但是,典雅的气質中,透出成熟女性的動人魅力。出席者們似乎都有同感,凜子的身旁聚集了很多男人,都笑容可掬地跟凜子說話。
  久木這才知道,原來凜子是這個圈子里的后起之秀,他正望著凜子出神,背后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頭。
  “你到底還是來了。”
  回頭一看,原來是衣川。
  “你呀,是凜子叫我來的。”
  “我本來不打算來,今天完事早,就來看看。”
  衣川說著,朝里邊瞧了瞧,
  “看見她那么受歡迎,心里美滋滋的吧?”
  這种時候遇到衣川,和凜子一塊儿走不大方便了,不過一個人正無聊,有個人說說話滿不錯。
  “沒想到書法協會里有這么多女性啊。”
  “從事繪畫的也不少,但不如書法的多,要說這也算是個問題。”
  “熱熱鬧鬧的多好啊。”
  “熱鬧是熱鬧,不過你也看見了,名書法家大多是男性,他們周圍有這么多不同年齡,各式各樣的女性圍繞著,會發生什么呢?肯定會對年輕貌美的女性另眼相看嘍。”
  “不對不對,她可是例外。當然,弟子當中有位年輕女性,態度會不自覺地親切和藹起來。這与其說是偏向,莫如說是男人的本能吧。”
  久木听著點了點頭,衣川壓低了聲音,
  “有的先生在弟子當中選定一個樣板,讓其模仿自己寫的字,從而入選的。”
  “是不是分各种流派或集團吧。”
  “當然啦,流派掌門人的名气越大,弟子就越得勢,否則就倒霉了。”
  “這么說和舞蹈界、插花界類似了?”
  “基本上差不多吧。”
  衣川以前在報社干過,所以對書法界好像也相當了解。
  “展出的書法,什么人買呢?”
  “除有名望的先生或在傳媒界挂了名的极少數先生的作品外,几乎都是被弟子買走。”
  “弟子買去做什么呢?”
  “以此來表示對先生的忠誠啊。”
  一想到凜子生活在這樣的世界中,久木突然同情起她來,同時,也很欽佩她。
  會場里的凜子好像注意到了久木在和衣川講話。
  衣川朝凜子招了招手,見凜子走過來,就笑著說:“今天你可真出眾啊,一進會場就看見你了。”
  衣川平日總歎惜自己太靦腆,不會對女人說好听的,現在可是一反常態了。
  “剛才他給我講了些書法界的內幕。”久木轉了話題。
  “什么內幕呀?”
  “這跟你沒什么關系的。”
  衣川搖著腦袋說。就在這時,一位記者模樣的中年男子遞給凜子一張名片,后面跟著的攝影師啪唧啪唧地給凜子拍起照來。
  不是优秀獎,卻受到明星級的禮遇,想必是因為凜子的美貌吧。
  久木退后一步觀看著,衣川問他:“呆會儿你們有什么安排?”
  久木吱晤著“這個嘛……”,衣川立刻明白了。
  “別為難了,今天晚上你們也該干杯慶祝一下噢。”
  衣川善解人意他說道。
  “她家里今天沒來人嗎?”
  久木也正擔心這個,又環顧了一遍會場。
  “不過,你也真夠大膽的,要是她丈夫來了可怎么辦哪?”
  听衣川這么一說,久木本想回一句“是凜子要我來的”,可是話到嘴邊,變成了話里有話的“大膽的是她呀。”
  “不至于為了美女來一場決斗吧。”
  衣川想入非非的自得其樂,見久木沒有反應,覺得無趣,又呆了十來分鐘就离開了會場。
  又剩下久木自己了,招待會正是酒宴方酣。
  久木的目光追逐著凜子的身影,同時想起了衣川剛說的“大膽”這個詞來。
  听他的口气像是在譏諷不是丈夫的男人出席招待會。本來沒說凜子的丈夫要來,即使來了,也不認識他不會有麻煩的。
  久木邊自我寬心邊喝著啤酒,看了下手表,已過了三十多分鐘了,于是,离開會場,來到一摟的大廳,穿過大廳往左手去就到了咖啡室。他坐在里面靠牆的位子上,要了杯咖啡。正是周末,到處是來出席婚禮的男男女女。
  咖啡很快就端來了,又瞧了眼手表,六點半過了。
  照這趨勢來看,到箱根得九點了。
  久木手里閒得沒事干,翻起了筆記本,點燃第二根香煙時,凜子在大廳里出現了。
  和一位上年紀的女性告別后,凜子提著大大的紙口袋向這邊走來。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咱們走吧。”
  凜子擔心被人注意到,盡快想离開這儿。
  兩人穿過大廳來到地下停車場,坐進車里,凜子才算放下心來,又恢复了平日溫和的神情。
  “今晚把你弄得暈頭轉向的,真抱歉。”
  “哪里,多虧了你我今天開了眼界,非常愉快。”
  久木一邊發動汽車,一邊問:“直接去箱根行嗎?”
  “按說還有第二輪酒會呢,不過我事先說好不參加的。”
  “衣服用不用換換?”
  凜子還穿著出席招待會的和服。
  “我帶了要換的衣服了,到那邊再換吧。”
  車子開出了停車場后,立刻被籠罩在赤扳五光十色的霓紅燈之中了。
  “今天你太美了。我現在才知道你有那么多崇拜者。”
  “哪有什么崇拜者呀。”
  凜子羞赧地把頭掉向車窗,拿出了粉盒補妝。
  “有不少人向你獻殷勤吧?”
  “我總是和大伙儿一起出去。”
  “不過,先生和大人物淨是男性吧。”
  “先生都是老年人,沒有像你這么臉皮厚的。”
  “男人可不好說噢。”
  “人家全是紳士,放心吧。”
  車子朝霞關駛去,從那儿上首都高速公路。久木望著前方明滅的燈光說道:“衣川說咱們倆膽子大。”
  “為什么這么說?”
  “他的意思是万一你丈夫來了怎么辦哪。”
  “他不會來的。”
  “有事出去了?”
  “不是,他說了不來就不會來的。”
  凜子的語气很果斷,絲毫役有猶豫。
  車子從霞關的坡道上了高速公路,經由澀谷直奔用賀而去。然后再上東名高速路,可直達御殿場。
  久木開始加速,接著又問道:“他知道今天的頒獎式嗎?”
  久木還是省掉了“你丈夫”這個詞。
  “知道他也不會關心的。”
  凜子凝觀著燈光閃爍的前方答到。
  “難道也沒說想來看看?”
  “沒有,什么表示都沒有……”
  “你今天晚上不回家的理由呢?”
  “找說和協會的人一起出去。”
  “可是他對你外宿不歸就一點儿也不怀疑嗎?”
  “可能會怀疑的。”
  這回答使久木有些意外,他緊握著方向盤問她:“就是說他無所謂?”
  “也不是無所謂,他不愛刨根問底。”
  久木愈加不明白這對儿夫妻是怎么回事了。
  “看來是有所怀疑的了?”
  “他這人自尊心很強,不愿意知道不利于他的事。若是了解之后确有其事,多沒面子呀。”
  “不過如果對你不放心的話……”
  “有各种各樣的男人。有的人什么都想知道,也有像他這樣的,害怕知道了有傷自己的尊嚴。”
  “可是,老是這樣下去……”
  “是啊,他難受,我也難受。”
  凜子出神地看著前方。
  星期六的夜晚,南去的高速路意外的通暢。
  車子過了用賀的收費口,進入了東名高速路,有三條車道,久木又加大了油門。燈光璀璨的大城市迅速遠去,靜悄悄的住宅區和黑駿駿的森林不斷閃過。
  對于凜子夫婦,久木再怎么想也沒有用。本來就是奪人之妻的罪魁禍首,倒為人家丈夫擔心,太不合邏輯了。
  于是,久木把話題轉到了書法上,
  “你一坐到桌前,拿起毛筆,心情就平靜下來了嗎?”
  “即使不太平靜時,研著研著墨,也自然而然消失了,拿起毛筆時,心境已經十分安宁了。”
  久木還從未見過凜子寫毛筆字的樣子,但想像得出凜子研磨和舖開紙書寫時的姿態,一定是非常端庄而优美的。
  “字能反映出人的品格吧。”
  “當然,字如其人嘛。”
  的确,字寫得帥气的人,性格也是很瀟洒的。
  “常有人說我的字顯得嫵媚。”
  “這次的作品怎么樣?”
  “很遺憾,不怎么嫵媚吧,我是盡量控制自己不寫出那种感覺來的。”
  “這也能控制?”
  “寫四個字以內還問題不大,我也說不好。”
  這次凜子寫的是“慎始敬終”四個大字。
  “不知你的嫵媚的字什么樣,不過,這几個字寫得很有生气,很美。”
  “你這么說我真高興。”
  “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寫的是‘慎始亂終’。”
  “那是什么意思啊?”
  “開始謹慎,最終迷亂。”
  “別胡說。”
  凜子瞪了他一眼,每到夜里,凜子就會由謹慎矜持變為瘋狂迷亂的。為了目睹這令人難以置信的變化,久木驅車飛奔在夜晚的東名高速公路上。
  到達仙石原飯店時是八點半鐘。离開東京時,以為得九點才能到,沒想到一路順暢,提前到了。
  在服務台辦了手續后,他們被引到了三層盡頭的客房。
  久木以前來這個飯店打過高爾夫球,所以知道白天從涼台可以眺望仙石原平原以及高爾夫球場。
  凜子本想馬上換衣服,一看時間不早了,就決定先去吃飯。
  餐廳在一層,窗外已是漆黑一片。隔著落地玻璃窗,看見下面的游泳池被水下燈飾照得湛藍透明。
  “真像仙境一樣啊!”
  從受獎典禮到酒會凜子一直緊繃著的神經,好容易才松懈了下來。
  在放松了的心情下兩人又重新干了杯啤酒,酒會上已多少吃了點東西,所以只要了份清淡的菜肴。
  “不知為什么,到了這儿安心多了。”
  正如凜子所言,一進入箱根的山地,久木就產生一种与世隔絕的安心感,或許兩人都因為不正當的戀情而內疚的緣故吧。
  蘆湖產的虹蹲魚加奶酪的冷盤瑞了上來,喝了口葡萄酒,久木又想起了剛才的話題。
  “你作品上的署名‘翠玉’,也叫做雅號吧,是你自己起的?”
  “有人是自己起的,我是先生給起的。”
  “翠玉,這個名字不錯,真想讓你用這個雅號寫一幅妍麗的字呢。”
  “那么下次就寫一首名人作的戀歌吧。”
  “你听這首怎么樣,
  肌膚柔嫩,激情滿怀熱血涌。
  不為所動,孤獨寂寞求真理。”
  久木朗誦了一首与謝野晶子的和歌,凜子不禁苦笑了一下。久木接著又朗誦起了中城富美子的和歌,這位戰后不久和寺山所司一起走紅歌壇女歌人,年僅三十六歲就英年早逝了。
  “我們女人,任憑貓頭鷹、小蝌蚪還有花朵。
  和愛情一起,占据我們的心靈。
  這首歌把女人的嬌媚表達得淋漓盡致吧。”
  “是啊,的确是好詩。”凜子隨聲附合著。
  晚餐用完已過十點了。
  凜子緊張了一天,感到有些疲憊。
  從餐廳回到房間,關上門后,就成了兩人世界,久木很自然地擁抱了凜子,凜子也早已期待著這一刻,順勢靠在他的胸前,和他接吻。
  夜色籠罩的飯店里,悄無聲息,靜得能听見凜子衣服發出的悉簌聲,長長的親吻之后,凜子攏了攏頭發,走到窗邊。
  玻璃窗著落地面,外面的涼台上放著一張白色的桌子和兩把椅子。
  “出去瞧瞧可以嗎?”
  凜子想吹吹晚風,打開涼台門走到外面,久木跟在她后邊。
  “挺冷的。”
  入夜時刮起的風,掠過了秋天的高原。
  “你看月亮好大啊。”
  久木抬頭一看,月亮高懸天邊,皎洁如水。
  從屋里看時,涼台前面黑黑的,現在借著月光可以依稀看到寬闊的草地和高爾夫球場,遠處聳立著屏障般的外輪山。清新的空气,使人覺得連月亮也比城市里所見到的更大更亮。
  “我都不敢看這月亮了。”凜子望著月亮小聲說。“仿佛五髒六腑都被它射透了似的……”
  “今晚就來它個月光浴怎么樣?”
  “你說不出正經話來。”
  凜子縮起脖子說了聲“好冷啊”,此時的久木已被淫褻的念頭占据了。
  兩人從涼台回到了屋里,里面的暖和气与外面襲人的寒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邊賞月,久木涌起了情欲。此時的凜子正准備去淋浴。
  久木換了浴衣,躺在床上等凜子。凜子關上了門廳的燈,開始脫和服。
  一下子屋里黑了下來。只有月光洒在窗戶上,微微泛白。久木凝望著這宁靜中的朦朧夜色。
  凜子在床的左側,緊挨著洗澡間的地方,弓著身子在脫衣服,能听到衣服發出的悉悉簌簌的聲音,解下了腰帶,又抽去了几條系帶后,和服便長長的拖到了地上。
  起初覺得黯淡的月光,漸漸習慣之后,能模模糊糊看見東西了。只見凜子背對著他,身上披著和服,朦朧中看起來很像是過去貴婦人出門時披的蒙頭披肩。
  按順序是先脫和服,再脫長襯衣,然后是貼身襯衣,這么一件件往下脫的,凜子在已有肌膚之交的男人面前,仍舊背著他,披著和服脫著。
  久木之所以被凜子吸引,正是因為她具有這樣的矜持和品味。
  脫完后,凜子披著和服進了洗澡間。
  凜子這時一定完全一絲不挂了。
  久木聞著這些衣物的香气,在皎洁的月光下沉思起來。
  端庄而文靜的女人變得迷亂使人心醉,若原來就迷亂的女人,再怎么迷亂也毫無情趣。
  從洗澡間傳來凜子淋浴的細碎的水流聲。
  久木關掉了所有的燈,以備凜子洗澡出來的需要。表面上是為凜子著想,其實,自有久木的打算。房間里溫暖如春,從兩扇沒有拉上窗帘的窗戶那儿照進了一抹輕柔的月光。
  設置好這一楊景,就只等美麗的獵物上場了。
  不知什么原因,凜子從洗澡間出來后,站在門邊半天不動窩,久木奇怪地坐了起來,凜子這才問他:“干么不拉上窗帘?”
  這根本用不著解釋,久木不作聲。凜子走到窗前,要拉上窗帘的一瞬間,凜子綽約的風姿袒露在淡淡的月光下了。
  剛剛出浴的棵体上裹一件白色的浴衣,腰帶長長垂了下來,頭發盤在腦后,仰起臉眺望窗外的身姿,形成了一個模糊的剪影。
  久木看得入了神,翻身下床,來到窗邊抓住了凜子的手。
  “我剛才不是說過要月光浴的嗎?”
  “不要,不要。”
  久木也不理會,把凜子拽到了床上。
  凜子雖然顧慮窗外的月光,一旦被摟抱著躺到了床上時,也就順從地就范了。
  “現在開始月光下的解剖。”
  “別玩儿花樣啊,我可害怕。”
  “你只要老老實實的保管你沒事。一動不動地把一切都交給月亮好了。”
  久木發布完命令后,先拽掉她浴衣的帶子,然后,雙手輕輕地解開前襟,丰滿的胸部顯露了出來。
  不知是久木的命令起了作用,還是清澈如洗的月色卸掉了凜子的抵抗力,她頭一次這么溫順,倒使久木有些不習慣,他接下去把浴衣全部掀開了。頓時,女人完全裸露在月光之下了。
  凜子的皮膚本來就很白,月光下更顯得白皙,只留下一處陰翳。宛如一具白蜡雕塑。
  “美极了……”
  無論怎樣殘忍的劊子手,看到絕色美人都會心旌搖曳,何況久木這樣的速成的劊子手,不可能抗拒這美的誘惑。
  久木本想立刻就對這一絲不挂的肉体進行一番猛烈的襲擊,卻陶醉于這美的享受之中,于是改變主意,繼續欣賞下去。
  年輕時只知道不顧一切地去占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更喜歡用目光來欣賞,自己變成了月光,目光犀利地在這白皙的肉体上來回掃瞄著。
  雪白的肌膚和黑色的陰翳一齊呈現出來的一瞬,女人的純淨便消逝得無影無蹤。
  男人已不滿足僅是目光的享樂了,開始愛撫起女人來。
  上千年的人類生活中,都在反复著同樣的行為,為同樣的目的而拼命,現在我們所做的和几千年前的人們是一脈相承的。
  “這种事不用學,自然而然就會了。”
  “可是每個人都不一樣啊。”
  誠然,沒有比性更普遍的了,也沒有比性更富于私人秘密性的了。
  無論是几千年前的人還是現代人,盡管是在重复同一件事,仔細分析的話,卻有著千差万別,從感受方式到滿足程度都大相徑庭。
  恐怕只有這個世界是無所謂進步与退步的。或許科學文明的進步使現代人更有技巧,古代人較為笨拙,但都是從各自的体驗和感覺中慢慢摸索,并為之一喜一憂的。
  唯獨這一領域,科學也好,文明也好都難以介人進去,這是男人女人以其本來面目相互接触而得到的,僅此一代的智慧和文化。
  “你說對不對?”久木在心里問著自己。
  長時間的愛撫加上有力的擁抱,使凜子立刻燃燒了。
  剛才還在月色下端著架子的女人,頓時化作一股沖天的火柱。
  “女人就是貪得無厭呀。”
  久木半是戲諺半是羡慕他說,凜子听了輕輕搖了搖頭。
  “最開始可不是這樣的。”
  的确,剛認識凜子的時候,她十分拘謹,感覺遲鈍。
  現在突然發現,凜子不知何時已找到了感覺,滿足她的要求倒成了久木應盡的義務了,操縱女人的指導者,成了為女人竭力服務的侍者了。
  “沒想到你的進步這么快。”
  “這還不是你的功勞嗎?”
  被女人這樣夸贊,是男人最為得意的事了。不過,凜子能夠如此盛開,其自身條件的优秀是不容忽視的。換言之,無論怎樣的育花名手,沒有优良品种,也不可能培育出美麗的花朵。
  “其實是因為你有能力。”
  “這也是能力嗎?”
  “說不太清楚,反正,這里相當的棒。”
  久木說著把手輕輕按在凜子的小腹上。
  凜子感到被稱贊這种部位,有點惶惑。
  凜子自己也模模糊糊地覺察到自己近來的變化,可是被這么明目張膽他說出來,自然會不知所措了。
  久木照舊往下說,
  “妙极了,簡直是日本首屈一指的。”
  “別拿我開心了。”
  “我說的是真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久木沒辦法,只好尋找合适的措辭加以解釋。
  “是一种溫暖的,被從四周緊緊吸住的感覺……”
  “女人不都是一樣的嗎?”
  “不一樣,每個人都不同。”
  凜子還是不明白。
  “女人自己可能不大了解,從你這樣优秀的到差勁儿的,什么樣的都有。”
  “這跟男人也有關系吧?”
  “當然有關系啦。但是有時好容易對方接納了自己,興奮地進去之后,覺得不舒服,就早早撤退了。”
  凜子忍住笑說道:“男人也太任性了。”
  “大概有點儿吧。”
  “可是,喜歡這個女人才追求的呀。”
  “不發生關系的話還很難說。”
  “我第一次听到這种論調。”
  “男人都明白的,只是對女性說不出口。”
  見凜子沉思著,久木把話題轉到了平安朝時代。
  “《源氏物語》里有位叫六條御息所的女性,她那個地方可能就不大理想。”
  “真的?”
  到調查室以后,久木看書的机會增多了。
  為以后編纂昭和史做准備,他主要看的是現代史,偶爾也重新翻翻以前看過的書,其中就有《源氏物語》,在研究昭和史上的戀愛事件時,想起了光源氏,于是重讀了一遍,不料發掘出了一些新意。
  久木自我解嘲的想,這還得多謝被降職了。年輕時沒留意的東西,現在有了新的發現。六條御息所就是其中的一位令人感興趣的女性。
  “她不僅身份高貴,而且美麗端在,品味优雅。從表面上看是位毫無瑕疵的理想的女人,然而,重要的那個地方,似乎不那么盡如人意。”
  “真是這樣嗎?”
  “遺憾的是有极少數人是這樣。”
  “治得好嗎?”凜子認真起來。
  “如果特別愛她的男人拼命努力,而她自己也積极配合的話,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但男人很難做到總是這樣,這是有限度的。”
  “他不是喜歡這個女子嗎?”
  “即使喜歡,如果差勁儿的話,就會產生欲求不滿,當別的女性出現時,感情可能會轉移。”
  “歸根到底男人是很隨意的。”
  “那我得問問你,女人是不是也不愿意和性能力差的男人發生關系呢?”
  “不愿意。”
  “這不是一回事嗎。男人也不愿意和差勁儿的或遲鈍的女人做愛呀。”
  月光洒在床上,兩人并排躺著,探討著性的奧妙。
  《源氏物語》里有句“雨夜品評”,現在算是“月夜品評”吧。不,都赤棵著身子,還是“裸体品評”最恰如其分了。
  “六條御息所的悲劇,除了她太過清高,嫉妒心強等原因外,最大的問題還是在這里。”
  “連這都寫在書上了?”
  “紫式部是女性,所以沒寫明或者不好寫明吧,不過,從前后的內容來分析,是有這個意思的。”
  凜子很有興致地望著久木,听他講下去。
  “源氏看上了這個女人,追求她,終于如愿以償,同床共枕了。可是,好不容易結合了之后,立刻又疏遠起她來,后來就再也沒有主動去找她。”
  “那是因為源氏太狠心了。”
  “不錯,女人大都會這么想的。事實上,女性評論家們几乎一致譴責源氏的薄情寡義。”
  久木輕撫著凜子的后背。
  “六條御息所也憎恨源氏的薄情,以至于化作冤鬼附体在源氏鐘愛的正妻葵上及夕顏身上,使二人命喪黃泉。”
  “真是個刻薄的人哪。”
  “表面上穩重、閒靜,實際上卻是個鑽牛角尖的人,一旦嫉恨起來就非常可怕。”
  “是源氏先冷淡她的呀?”
  “那倒是,可也實在夠難為源氏的。男人有苦衷說不出,而對方還逼著他回答為什么不喜歡她。”
  “女人不會了解男人的。”
  六條御息所失去了源氏的愛,原來由于她的某個部位缺乏魅力,凜子很在意這個問題。
  “如果被男人說自己不怎么樣的話,女人肯定會受不了這個刺激的。”
  “男人是死也不會說出來的。源氏雖不滿意六條御息所,卻什么也沒有說,還時常寄一些优美的和歌和信箋給她,她去伊勢時,源氏還到野野宮去探望了她。”
  “不是不喜歡她了嗎?”
  “她愛慕自己,當然不能過于冷淡了。即使有什么不滿,表面上也要尊重女性,恭恭敬敬的,這大概就是平安貴族的溫文爾雅吧。”
  “這么說來,源氏被女性褒貶,挺可怜的了?”
  “他盡力溫和地對待她們,但并不為人所理解。”
  “那是自然啦,正是他那假惺惺的和藹,女人才意識不到這個問題的。不喜歡人家的話,就不該采取這樣引起誤會的態度呀。”
  “但是如果源氏接触一、二次后便完全置之不理的話,會怎樣呢?更會被女人責罵為冷酷無情的男人吧。”
  凜子尋思了一會儿說,
  “那么,有沒有不問男人也能知道的方法?”
  “像源氏那樣接触一、二次后,不再繼續的就有問題了。”
  “這就能說明問題了嗎?”
  “不能絕對的說,但可以理解為在性的方面不合拍。”
  在皎洁、清澄的月光下談論這類話題似乎不大協調,應該談些高雅的事。然而深究起來,對于人而言,沒有比性的問題更重要更根本的事了。
  “從前,男女之間從不談及這种事,他們互相之間一直沒有溝通。”
  凜子對久木的話表示同意,欠起身問他:“還有一個問題請教一下,有許多戀人或夫妻開始階段非常親熱,慢慢變得冷漠了,這种情況也是說明那儿有問題嗎?”
  “不見得,只是對對方厭倦了,并不說明別的什么。”
  “那么,這种情況和六條御息所的情況怎么區分好呢?”凜子的提問越來越尖銳了。
  “剛才說了,源氏和六條御息所只接触了一、二次,爾后源氏再也沒有主動提出過要求;而一般的戀人或夫婦的情況則是多次發生關系,產生了厭倦之后,男方變得不積极了,性質完全不一樣。”
  “就是說,連續几次以上就算合格嘍?”
  “差不多吧,否則,一般家庭主婦就都不合格了。”
  凜子總算明白了,于是又問了個新的問題。
  “為什么男人會厭倦呢?”
  “這是另一個問題了。”
  “常听男人說在家里對妻子不大上心,不想搞新花樣或沒什么熱情,這是怎么回事呢?”
  凜子的尖銳提問使久木有些警覺起來。
  “不好說,妻子老在身邊,太頻繁了,男人怕自己吃不消,才半開玩笑這么說的吧。”
  和凜子如此深入地探討性的問題還是頭一次,這么袒露男人的隱私,使女人對自己了如指掌,久木有點不好意思,不過親密無間的戀人應該是無話不談的。
  久木暗自思忖著,凜子又換了個問題。
  “据說歐洲王室有位皇太子,結婚前就和一位年紀比他大的夫人關系密切,真有其事?”
  從《源氏物語》突然談到了外國的王室,久木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而且,皇太子結婚之后還一直和夫人保持關系,皇太子妃仿佛成了三人家庭中的一員了,這怎么解釋呢?”
  “你覺得奇怪嗎?”
  “這么說對那位夫人或許有些不敬,無論從年齡上還是外貌上,皇太子妃都占有絕對的优勢,為什么還不和夫人分手呢?”
  “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這背后恐怕還是存在著一個性的問題。”
  “那么出眾的太子妃也不行嗎?”
  “不是不行,皇太子和夫人在一起時精神上更能得到安宁,加上性方面更有魅力,所以難以割舍吧。”
  “可是年齡大那么多,也不怎么漂亮。”
  “這你就不懂了,”久木把手搭在凜子的肩頭,“性与年齡和外貌沒什么必然的聯系,有的人到了夫人的年齡還充滿魅力,也有的人年輕漂亮卻沒有性感。總之一句話,沒有比性的問題更為屬于私人秘密的,外界無從窺測的東西了。正因為如此,才顯得神秘莫測,別有情趣的。”
  “別有情趣?”
  “如果女性都是以年輕漂亮取胜,就太沒意思了。為防止這一點,上帝就在男人和女人之間加上了性這种不易看到的、具有威力的東西。”
  “月夜品評會”快要告一段落了,久木也困了,可是凜子還不肯罷休。
  “听你說了半天,覺得還是女人吃虧。因為男人就沒有這類的問題呀。”
  “不對,男人也有難處。女人是屬于身体构造上的差异,而男人有陽痿啦、早泄啦等等煩惱。這些都和精神上的影響有關,所以情況更加复雜。”
  “能治好嗎?”
  “首先得有自信,女方的鼓勵是最有效的。然而,無論看起來多么風流倜儻的男子,在性接触時沒有情趣或笨手笨腳,都會被女性厭倦的。”
  “那倒是。”
  “和女性一樣,男子在性方面被埋怨是最受傷害的了。”
  “女人會埋怨嗎?”
  “就算不當面說,從事后的態度上也覺察得出來,而且女人在吵嘴時是什么都往外說的。”
  “你被說過嗎?”
  “托你的福,還沒有過。”
  “是完全沒有吧。”凜子逗他。“看來男人和女人都不容易啊。”
  “很少有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十分和諧的男女。”
  “我們還可以吧,沒有一、二次就停止呀。”
  “這還用說,你是日本第一呀。”
  凜子靠了過來,久木緊摟著這柔軟光滑的軀体,沐浴著月光沉沉睡去了。
  黎明時分,久木做了個奇怪的夢。
  一個男人站在一片芒草叢生的荒野上,正注視著自己這個方向。不用問,這人是凜子的丈夫。凜子也在旁邊,她若無其事地朝大路方向走去,只留下久木和那個男人面對面地站在芒草叢中。
  久木只記得這些,至于那人的表情以及什么時候,到哪儿去了都忘記了,只剩下了被看穿一切的冰冷的感覺。
  久木從夢中醒來,瞅了瞅身旁正在熟睡的凜子。
  不知什么時候凜子穿上了浴衣,領口嚴嚴實實的。
  枕旁的手表指著五點半,天快要亮了。在厚厚的窗帷下端,透出了一縷晨曦。
  久木望著微微泛白的窗子,腦子里還縈繞著昨晚的夢境。
  夢見白色的芒草,大概是因為來這飯店的途中,仙石原滿山遍野的芒草給他的印像太深了;而凜子的丈夫,是由于自己一直難以釋怀才出現在夢中的,沒有見過他所以恍恍惚惚的看不清什么長相和表情。
  令人百思不解的是凜子側著身從他們兩人中間穿了過去,就好像要把兩人分開似的。
  久木不再回憶這不著邊際的夢了,起身走到窗邊,掀開窗帘向外張望,外面濃霧籠罩,外輪山只還露出了頂端,遠遠看去宛然一幅淡淡的水墨畫。
  离天大亮還有一段時間,平原上覆蓋的霧靄正慢慢開始退去。
  久木又迷糊了一會儿,再次睜開眼睛時,剛過七點半,窗帘下邊露出了明亮的光線。
  凜子還在酣睡中,久木一個人下了床,從涼台的窗帘縫隙里看見天已放亮,碧空如洗,外輪山的群峰如同近在眼前。
  這一帶是山巒疊蟑的盆地,所以山腰以下依然霧气蒙蒙,就像一個橢圓形的棉花團懸浮在半空里。
  以前也是秋天來的這里,清晨的濃霧散去之后,平原才得以顯露出來。今天也一樣,透過薄霧,依稀可以看到高爾夫球場的一角,已有人影在晃動。
  這時久木想起了离開家時跟妻子說的在箱根打高爾夫球的事來。
  妻子真的相信自己的話嗎。久木突然感到有愧于妻子,于是拉嚴了窗帘,不去想這些不愉快的事情。凜子听到他的動靜,睜開了眼睛。
  “你要起床?”
  “不,我也剛醒。”
  久木回到床上,沒有告訴凜子剛才做夢的事。
  “再躺會儿。”
  在晴朗的秋日里打高爾夫球再有趣,也比不上凜子柔軟的皮膚的溫馨。
  對一夜的幽會而言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外面的霧早已散盡,而兩人的良宵還未過完。
  黎明時分在夢中見到了凜子的丈夫,這件事久木沒有跟凜子說,怀著殘留的冷冰冰的感覺。久木摟著凜子又睡了過去。
  已經九點半了,窗外鳥在鳴囀,外面是晴空万里,球場上人們追逐著小白球。和這些健康的人們相對照,久木還呆在床上,享受著凜子暖融融的体溫。
  一想到只有自己一人是沉迷在怠情、不健全、不道德的世界之中,久木就感到非常愜意。
  他一動不動地躺著,這時,凜子輕輕扭了一下頭,慢饅睜開了眼睛。
  “我又睡著了呀。”
  “因為你折騰得太厲害了。”
  “不許你胡說……”凜子捂住了久木的嘴,不讓他往下說,
  “哎喲,都十點了。”
  今天的安排是上午游覽秋天的蘆湖,下午返回東京,縱情而任性的生活即將告一段落了。
  “起床吧。”在凜子的一再催促下,久木才懶洋洋地下了床。
  窗帘還未打開,房間里很黑的,凜子一下床就奔浴室而去。
  久木開開電視,當二人沉緬于情愛之中時,外面的世界似乎還是老樣子。
  不一會儿,凜子洗了澡出來,坐到了鏡前,輪到久木進浴室了。
  久木從洗澡間出來時,窗帘已敞開,凜子在窗旁的梳妝台前梳著頭。
  望著凜子雪白玲球的脖頸,久木沖著鏡子里的凜子說:“好美的女人哪……”
  “認識你以后,我比以前上妝了。”
  “這种事有利于荷爾蒙的分泌,連這儿也滑溜溜的了。”久木偷偷地碰了一下她的臀部,凜子慌忙躲閃。
  “別鬧別鬧,頭發要弄亂的。”
  “亂了怕什么。”
  久木從后面親吻著凜子的脖子。
  “性的滿足使女人越來越滋潤,男人卻越來越干癟。”
  “淨瞎說。”
  “這就是男人和女人与生俱來的宿命。”
  凜子覺得“宿命”這個詞很有意思,不禁笑了起來。
  “可怜的男人,快穿衣服吧。”
  在凜子催促下,久木不情愿地脫掉浴衣,換上了出門的衣服。
  在飯店的餐廳吃了頓不當不正的飯,兩人出了飯店,略微有些涼意。在滿目秋色中,來到湖夙,從那里乘渡船去游覽蘆湖。
  星期日人很多,中途在箱根園停靠了一下,從那儿坐纜車上到駒岳山頂,站在這里,箱根的群山、遠處的富土山直至駿河灣的美景一覽無余。
  海拔一千三百公尺的駒岳山上,滿山遍野覆蓋著鮮艷奪目的紅葉,在湖水的倒映下,山水一色,連成紅艷艷的一片。
  兩人飽覽了高原的湖光山色之后,乘纜車下山,回到湖尻時是下午四點。不早點下山的話,回東京的路就不好走了。
  “怎么辦?”
  凜子沒有馬上回答,看樣子不大想回去。
  “晚回去行嗎?”久木又問道,凜子點了下頭,于是兩人決定在箱根再逗留一會儿。
  “駒岳的半山上有個能看見蘆湖的餐廳。”
  穿過漸漸擁擠的道路,上了山路就到了餐廳。餐廳位于不到駒岳半腰的地方,腳下方的蘆湖猶如近在眼前。
  赶著吃完晚飯后,他們才注意到,外輪山已被晚霞染紅了。
  山太高了,所以日落也早,從云間泄漏出的光線,斜射在山岡上和湖面上。
  久木來到涼台,眺望著晚霞映照下的起伏的群山,對凜子低語道:“就這么呆下去該多好啊。”
  凜子沒吱聲,久木下決心說了一句:“咱們再呆一晚吧。”
  遠望著黯黑下去的湖面,凜子微微點了點頭,“好啊。”
  其實,久木雖然這么提議,并沒有抱多大期望,只是隨意說說而已。
  “你真的行嗎?”
  “你呢?”
  被凜子這么一反詰,久木一時無言以對。
  的确,為此要和妻子聯絡,得現編理由,而且明天還要上班。好在工作清閒,沒有要緊的事,但是,最晚也得十點左右到公司。
  然而最叫他擔心的還是凜子的家庭。
  雖說借口招待會后和大家一起出去,但兩個晚上不回家會不會有問題呢。再說明天是星期一,凜子的丈夫也得去上班了。
  “我這邊怎么都好說,你行嗎?”
  久木咽下了“你丈夫怎么辦哪”這句話,窺視著凜子,凜子望著太陽落山后通紅的天際低語道,“只要你沒事就行。”
  夕陽西下后,群山環繞的湖水霎時失去了光輝,變得黑沉沉的了。
  望著沉寂的湖面,久木腦子里又浮現出了清早那個夢境。
  已經過了一天了,夢的輪廓已不大清晰了,只有那冷冰冰的印像一直揮之不去。
  他猜想凜子或許是不顧一切要住下的,和丈夫發生沖突也在所不惜。
  “真的可以嗎?”
  久木叮問道。与其擔心凜子,不如說是在問自己,能不能為此承擔責任。
  “沒關系嗎?”久木又問,凜子凝視著黑乎乎的遠山,一動不動。
  見凜子心意已決,久木就到餐廳門口的電話亭去給白天住的飯店打電話,幸虧是星期日,飯店比較空,要的還是昨天住的那一間。
  然后他又提著心往家里撥了個電話,沒人接,只听見看家電話的聲音,真是万幸,久木留了句“同伴邀我再留宿一晚,明天回去。”就挂斷了電話。
  自己這邊暫時沒什么了,凜子會怎么樣呢?
  回到餐廳,告訴凜子定了房間,然后問道:“你用不用也打個電話?”
  凜子稍稍思忖了一下,站起身來,几分鐘不到就打完回來了。
  “他沒說什么?”
  久木不安地問。凜子淡然地答道:“管他呢。”
  “可是明天是星期一呀,你不方便的話回去也行。”
  “你想回去?”
  又一次被反詰,久木忙不迭地搖起頭來。
  “我是怕你為難。”
  “我會有辦法的。”
  凜子的語气里多少含有豁出去的味道。既然如此,久木也不好再說什么。
  “那么今晚咱們就呆在一起吧。”
  凜子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備,男人也不能膽怯。無論后果如何,有凜子和自己在一起,就沒什么可怕的。
  “咱們走吧。”
  久木忽然有些激動,抓住凜子的手說道:“多謝你了。”
  這与其說是對凜子決定留下來的感謝,不如說是對她給予自己勇气的謝意更為恰當。
  決定作出后兩人回到了飯店。
  上午剛退了房,現在又回來了,兩人覺得不大自在,服務台的人若無其事地把他們領到了昨天那個房間。
  四周昏暗,服務生打開門開了燈,屋內的陳設一如昨日。
  服務生放下提箱离開后,兩人站在房間當中沒有挪地儿,互相對視了一眼,便不約而同地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沒有任何語言的交談,然而他們的心是相通的。
  “你到底還是沒回去啊。”
  “你也為我又呆了一晚哪。”
  盡管都是在心里這樣說,然而實實在在的身体接触,已使對方感知了一切。
  久木更緊地擁抱著凜子,一邊吻她,一邊在心里問:“被丈夫叱責你都不在乎嗎?”
  凜子也以接吻回問:“你妻子生气你也無所謂嗎?”
  一番熱吻作了回答:“妻子說什么我都無所謂。”
  “丈夫怎么說我也不在乎。”
  他們的臉頰緊貼在一切,感受著對方的情感,此刻,久木斷定,兩人已越過了那條鴻溝。
  盡管互相愛慕,也沒有想過會到這個地步。到了這個地步,恐怕再難回頭了,前面是槍林彈雨的前線,弄不好二人會雙雙中彈倒下的。
  “你還好吧?”
  久木想用語言再确認一下,卻發現凜子這時已淚流滿面了。
  這突如其來的眼淚究竟是擔心兩天不歸會引起的后果呢,還是想到自己居然作出這樣的決定而心情激動呢。不管怎樣,這會儿是什么也問不出來的。
  久木為凜子擦去臉上的淚珠,脫掉了她的上衣,解開了襯衣的扣子。
  凜子閉著雙眼,衣服一件件落到了腳邊,最后裙子也落下了,凜子像偶人一樣紋絲不動地站立著。
  久木抱起凜子來到床上。
  床的大小与彈性和昨天一樣。二人一下子倒在床上,跟著緊緊擁抱起來,胸貼著胸,腰挨著腰,四肢互相纏繞著,久木漸漸感覺到了凜子肉体的溫熱,与此同時,縈繞在頭腦中的家庭、妻子、工作等等,都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久木一點點溶化于、陶醉于凜子的溫馨之中,他產生了一种錯覺,仿佛自己正在被無邊無際的空間慢慢吸進去了。
  這既可以說是孤獨感,也可以說是墮落感吧。
  做這樣的事不會有好結果。這樣下去,會被同事們唾棄,陷入無法挽回的境地的。他這么想著,在心里念叨著,卻依然迷戀那墜落下去的感覺,全身心地沉醉于這一墜落的舒适之中了。
  “危險……”
  這個詞在久木腦海里一閃而過,兩人再度朝著放縱情欲的快樂的花園墜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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