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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病葉


  進入五月后,連續一個星期陰雨連綿。离真正的梅雨季節尚早,此即所謂的“早梅雨”了。
  冬子的身体又跌入了低谷。并不是具体哪個部位不舒服,而是全身困倦,体內熱燥燥的。
  早上測体溫是三十六度七,平常都是三十六度二、三那樣子,稍微偏高一點。
  每月來月經之前,体溫會高一些,身上總汗津津的。腦袋暈暈乎乎的,可神經卻出奇的敏銳。
  快到經期了……
  想到此,冬子不禁有些納悶了。已經沒有月經了,何來的快到經期了呢?
  這該如何解釋呢……?
  望著外面梅雨一樣下個不停的雨,冬子不禁陷入了沉思。
  月經已經沒有了。可身体依然固執地保留了這個周期。表面上感覺不到,可在身体內部,荷爾蒙還和以前一樣,仍然起著支配作用。
  “真奇怪……”
  冬子不禁惊疑于自己身体的頑強了。進而她又覺得這無法擺脫月經周期的軀体實在悲哀。
  中山夫人有沒有同樣的困惑呢……?
  不僅是夫人,有誰能夠忍受手術之后像小女孩或老太婆那樣不解春情呢?
  沒有月經,可心情卻异常興奮,這簡直是一种非人折磨。這樣也太不公平了。
  不過,另一方面,身体這种周期性的變化也并非完全沒有樂趣。
  現在自己仍然是個女人。冬子證實了這一點,心情也因此而豁然開朗了。
  說實話,以前每到月經之前,冬子性欲就會旺盛起來,心中會萌生出渴望擁抱的沖動。
  跟貴志在一起,每遇這种時候,冬子才會激情畢現。即使心里想克制,身体也總會自行其是。
  不過,最近這段時間心情就頗有些舒展不開。即使身体能興奮起來,心情也不合拍。
  這兩三天情形有些不同。身体里面老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涌動。望著玻璃上流淌的雨滴,冬子不禁向往起溫暖的怀抱來。
  “他會不會來……”
  當她情不自禁地對著玻璃吐噥了這么一句后,冬子自己都啞然失惊了。
  怎么會有這樣的企盼呢?不僅是貴志,應該說對所有的男人冬子都已不再動心。她對自己說,离了男人照樣過。
  可現在她卻在渴望擁抱、是不是与身体的節律相配合,心情也在逐漸發生變化呢?
  外面漸漸瀝瀝地下著雨,冬子凝望著,回想起上次与貴志一起度過的那一晚。
  那天晚上,冬子本來并不打算与貴志同床共枕。她只是想聚聚,吃完飯后便回來。
  事實上,從飯館里出來時她仍是這么想的,也提出了要回來。
  可貴志硬是攔了部車,載了她去。她實在拗不過他。
  冬子今年已二十八歲了,這樣解釋也未免太牽強了。若是要走,應該更爽快一點,道一聲別,起身便走也就是了。
  可結果卻是粘粘糊糊地一起走,最終還是去了酒店。應該說,這完全是由于冬子半推半就所致。
  接受貴志也可以——在冬子內心的某個角落,也有這樣的心理准備。所以,貴志一堅持,她便很輕易地就允准了。
  雖然她對自己的身体已開始逐漸失去信心,但一遇對方強烈要求,她便准備接受。雖談不上有什么快感但卻不討厭愛撫。她喜歡被擁抱時的那种心旌搖蕩物充實感。
  不要男人,了此一生。——這僅是她腦子在這樣想,身体卻不理會這一套。身体只是忠實地隨欲望而動。
  明知道擁抱過后,必會失望,卻仍要孜孜以求。這次不行,便期待下一次的成功。
  与藤井的太太不同,冬子的對性并未完全喪失興趣。她有一种感覺,只要遇到适當的机遇,她對性的熱情便會重燃起來。這种机遇究竟是什么她并不清楚,但很顯然她并未完全絕望。
  事實上,上次冬子還是來了情緒的。
  雖与以前那种高潮迭起的情況仍相差很遠,但有一瞬,她還是獲得了亢奮的充足感。
  她并沒有徹底性冷淡……
  而且不知為何,事畢之后,她感到心情少有的輕松。与以前那种只有相擁相抱時才感受到的安心感不同,這是一种逐漸漲滿的實在感。
  說不定,正是因為傷疤被摸才有了這樣的效果。
  當時,貴志捉住欲掙脫的冬子,指尖輕撫冬子下腹的傷疤。長約十厘米的傷口,被他一點點摩挲過去,嘴里還不住地念念有詞:“真漂亮!”最后,他說道:“手摸著這個傷疤,我感到說不出的踏實。”
  冬子雖覺得有些難為情,但她掙扎了一下,便任由貴志動作了。
  從心理上來講,她也覺得,既然他什么都知道,摸一模又有什么所謂呢?
  現在,望著雨,身体中涌出了些許快感,這也許正是在證實自己仍完完全全是個女人之后所發生的心理轉變。
  在這個微雨的下午,船津打來了電話。
  “一切都好吧?”
  听到是他的聲音,冬子赶忙抖數起精神來。
  “我想跟你面談一些事情,今天或者明天,可以嗎?”
  船津的語气与平素不同,听起來有點生疏。
  冬子想起上次從貴志那里听到的那件事,她与船津約好晚八點在“含羞草館”見面。
  下雨天,客人少了。平素在大街的樹蔭下面兜售項鏈、耳環等金銀首飾的年輕人,今天也蹤影全無。
  雨一直不住地下到晚上。
  八點過后,冬子來到“含羞草館”,船津已然在那里坐著喝咖啡。
  “好久不見了。”
  冬子剛開口,船津已拿起點菜單站了起來。
  “咱們換個地方吧。”
  “為什么呢?”
  “這里不是說話地方。”
  船津徑直出了店門,攔了部車直奔上次喝到很晚才离開的位于新宿西口的那家酒吧。
  可能是剛到宵夜時間,店里并沒有什么客人。兩人在柜前并排而立,要了加水威士忌。
  “今天你有點不大對勁儿。”
  冬子先開了口。船津點上一支煙,才鄭重其事地說道。
  “也許所長已經跟你講我決定辭去事務所的工作。”
  冬子像初听到似地望著船津。
  “我一周前,已經跟所長講了。”
  “為什么要辭呢?”
  “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我打算到國外學習一段時間。”
  “國外?”
  “去美國。當然,并不是說在現在的事務所里學不到東西。”
  “你已最后決定了?”
  “所長勸我再慎重考慮一下,可我無意改變初衷。”
  “我已經二十七歲了,年齡不算小了。我想試試自己的能力。”
  “這么說,你很快就走……”
  “對,我干滿這個月就辭。”
  “怎么這么快……”
  “所長已經同意了。”
  “不過,我先聲明,委托醫師會進行調查那件事我會負責到底的。”
  到月底,還有半個月多一點的時間,冬子看著滿是洋酒瓶子的吧台問道:
  “你打算什么時候動身去美國?”
  “還沒有最后定。大概到七、八月份左右吧。”
  “到哪里?”
  “我大學時的高年級同學現在洛杉磯一家叫作AIS的室內裝飾設計公司上班,我想先去投靠他。”
  “醫院方面的調查,豈不是要花很多的時間?”
  “這個也不坐。況且,我去美國,也需要做各种准備……”
  “要是因為我耽擱的話,完全無此必要。”
  “我答應要做的事情,就一定會不遺余力地做好。”
  這正是船津之所以為船津的地方。
  “你到那里打算呆多久?”
  “兩到三年吧。現在還說不准。”
  “要那么久啊?”
  “我想沒有那么久恐怕不行。”
  “不行?”
  “這個……”
  船津搖搖頭,自嘲似地說道:“討厭的家伙走了,總算可以松口气了。”
  “誰呀?”
  “你唄。”
  “瞎說些什么呀……”
  “也許真的是這樣。”
  “沒有的事。你走了以后,我會很寂寞的。”
  “你不必這樣哄我開心。”
  “我是講真的。”
  船津沉默半晌,突然像下了決心似地望著冬子。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去美國嗎?”
  “不知道。”
  “我想离你遠遠的。”
  船津猛喝了一口加水威士忌,“我想忘了你。”
  “為什么?”
  “這是真的。我連事務所的工作都辭了。”
  “可是,你何必要辭掉工作呢?”
  “不辭不行。再這樣下去,我會憎惡所長,最后還會殺了他。”
  “這又何必呢?”
  “像所長這樣有妻室的人,卻還要霸著你。我一想到此,便不能原諒他。”
  “可是……。”
  “我知道,你喜歡所長。你都這個樣子了,還不愿离開他,可我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你為什么上次允許我吻你?”
  “我允許了?”
  船津不住地點頭。但冬子卻不記得曾允許他吻她。
  “什么時候……”
  “上次你醉了我送你回房間時。”
  冬子不由伏下了眼睛。那時自己确實解除了警戒,不但讓船津送自己回了房,還先睡了。
  “也許你記不得了。當時,我吻了你。”
  “你當然默許了。”
  “可是,我醉了……”
  “是啊,你确實醉了。若我當時想占有你,可說是易如反掌。”
  船津突然充滿自信地向前探出身子,“可我喜歡你。我覺得那樣占有你不應該……”
  冬子嚅嚅著為自己辯解道:
  “我醉了,當時人事不省……”
  “照你這么說,你醉了,任誰都可以放進房間?并且,還當著人家的面呼呼大睡?”
  “那當然不會……”
  “就是啦。”
  船津又再呷了一口酒。
  “也許是我自以為是。正因為是我,你才那樣毫不設防。”
  “這說明你還是有些喜歡我的。”
  的确,有這方面的因素。如果不是抱有好感,感到放心的話,冬子絕對不會喝那么醉,也不會那樣毫無成心。
  “你跟我講了很多有關你的病的情況,還講了工作方面的事,所有這一切……”
  “船津,我心里非常感激你。”
  “我不要你感激你,我要你喜歡我……”
  “當然,你有貴志先生。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對手。”
  “你和他是不同的。”
  “什么不同?你的意思是說你很愛所長,對我只有一丁點意思,是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
  若問冬子對貴志和船津兩個人的感情有何不同,她還真回答不了。
  如果說對貴志是愛,對船津則只是好感的話,簡單倒是簡單了,但能不能這樣截然區分呢?
  對貴志,是愛,但同時又是一种親呢,有時則是一种融洽。而對船津,說是愛,重了點;說是好感,又輕了點。那是介于愛与好感之間的一种情緒,就好比是呵護美麗鮮艷的花朵一樣的感覺。而且由于內容不同,根本也無從比較誰強誰弱。
  冬子接受了貴志,現在也不打算离開他。這除了她自己懦弱之外,右以說長年累積下來的安心感也是原因之一。只有与貴志在一起時,冬子才不需要裝腔作勢,才感到自由自在。因為對方比自己年長,所以她就安心地去依靠,一切都由他安排。
  但和船津在一起時就不是這樣了。自己比他年長兩歲,冬子感到了責任,為此她必須精神。自己是作為一個女人与之對等交往的,因此這令冬子感到新鮮又緊張,同時,也使她感到困惑。
  現在船津單刀直入,提出為什么允許他吻她這個問題。這种逼問方式,正反映出年輕人純情和不拐彎抹角的一面。這种固執冬子可以理解,而真摯也令冬子頭腦冷靜。
  “對不起。”
  長時間沉默之后,冬子小聲道歉。
  “我說這話目的不是為了听你道歉。我只是想知道當時你是不是虛請假義。”
  “那只是個惡作劇吧?”
  “不。”
  “那即是說,你是認真的。”
  年輕人為什么一定要黑白截然區分呢?即便是接受了親吻,也完全可能既不是惡作劇也不是認真的。也可能介乎兩者之間。當時一時高興,便接受了也是有的。
  “你為什么不說話?”
  “我也說不清……?”
  “不敢對自己做的事情負責是吧?”
  冬子語塞,盯著手中的杯子不出聲。
  “我來替你說吧。你喜歡我,愛我,所以那天晚上你准備完全接受我。”
  “我這樣講沒錯吧?”
  見船津問,冬子微微點了點頭。在船津追問的過程中,冬子覺察到當時自己是有那么個意思。
  “這對你并不重要,但于我卻是至關重大。”
  船津像是在對自己說,“我到了美國,也忘不了你。”
  “可是你去美國就是為了忘了我呀……”
  “我只是希望如此。”
  望著船律那在柜台昏暗的燈光映照下的側臉,冬子深深地開始感到失去船津的寂寞。
  “咱們走吧。”
  冬子招呼船津。
  “著什么急嘛。”
  船津顯然不愿意走,但冬子已顧自站了起來,并朝門口走去。
  “急著回去干啥?我們再換一家喝吧!”
  船津邊上樓梯邊說。冬子不作聲。到了地面上后,她回過頭來。
  “今天回家吧,啊?”
  “不,我還要喝。”
  “那恕我先走一步了。”
  冬子掃視了一下四周,朝駛近來的的士招招手。
  “你真的非回去不可?”
  “今天我很累,請原諒。”
  愣在那里的船津一臉溫怒,冬子鑽進了車子。
  “再見。”
  冬子從車窗里點頭告別,船津不言語,呆立在夜幕下的大街上。
  車子里剩下冬子一個人后,她長出了一口气。
  他認真地為自己考慮固然可喜,但這樣認死理,又著實令冬子感到難以應付。如果今天身体狀況好一些,就陪陪他也可以。但冬子回家休息的念頭占了上風。
  回到家里時已是十點,沖完涼,換上內便裝后,電話鈴響了。
  會不會是船律打來的,冬子猶豫著接了起來,卻听到話筒里傳出一位上了些年紀的男人的聲音。
  “我是中山,中山士朗。”
  听他說了兩遍,冬子才反應過來他是中山夫人的丈夫。
  “深更半夜的,打扰您了。我太太在不在您那里?”
  “不在。發生什么事了嗎?”
  “沒什么,她不在家。”
  許是因為生气,中山教授的聲音听起來很沖。
  “是不是她出去轉了?”
  “她從昨天開始一直不在。”
  “昨天開始……”
  “好像是昨天下午出門的。”
  “她會不會到親戚家去了?”
  “我都已經打听過了,所以我才打電話給您碰碰運气。”
  “她會去哪里呢?”
  冬子問道,教授自然回答不上來。冬子不知道是不是很冒昧,但她還是問了。
  “發生什么事了嗎?”
  “沒啥沒啥。”
  教授含糊其辭。
  “不會是有什么意外吧?”
  “我想不大可能吧。四、五天前我們倆拌了几句嘴。”
  “拌嘴?”
  “還不都是因為那些無聊的事嘛。”
  “她有沒有出門旅行這類安排?”
  “應該沒有。再說,她也沒帶什么東西走。”
  “那應該沒走遠。”
  “可能吧。如果她跟您聯絡的話,希望你轉告她打電話回家。”
  “我會的。有沒有向警方報案?”
  “暫時不要那么興師動眾吧,看看再說。”
  “那也好。”
  “這么晚了,為這种無聊的事扰您清夢,真是對不起。抱歉打扰您了。”
  教授說,挂了電話。
  冬子一瞅床頭柜上的鬧鐘,已過十一點。她今晚再不回,就是連續兩天夜不歸宿了。
  想想也是,這個星期夫人什么聯絡也沒有。
  一個星期前,她從銀座打了電話來邀請一起吃飯。當時因為忙,冬子回絕了她。
  那以后就再沒有電話了。
  昨天冬子突然想到了這件事,本想打電話致歉的,可又覺得多此一舉,就作罷了。當時要是打了的話,能知道情況也不一定。
  她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外面似乎又下了雨了。雖已交五月,天气卻依然相當的涼。
  像這樣的雨天,夫人會在哪里晃蕩呢?
  冬子想起了在“含羞草館”見過的那個与夫人一起的青年。
  說不定夫人和他……
  听說那男的在青山的酒吧里上班。他很英俊,看上去就好像從模特雜志中走出來一樣的風流倜儻。
  搭眼一看,他就像一個年輕的男妓。但夫人說她只是玩玩而已。
  她會不會跟那個人……
  冬子覺得他們可能一起出走,但冬子所知道的也就這一個線索。
  可是,冬子并不知道那個年輕人在哪家店做。
  隱約記得他姓竹田,但并不确切。就憑這么點線索,要找到他,談何容易。
  冬子索性不再去想它,換了睡衣上了床。但因擔心夫人的事,她怎么也睡不著。
  兩上晚上了,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恐怕不會是出了什么事。但她若在哪里,打個電話回來有何難哉?
  不想跟教授講也罷了,但總該告訴親戚或可靠的朋友知道啊。
  這樣想著想著,漸漸有了困意。
  冬子夢見夫人正和一個年輕男子走在一起。后來,教授出現了。他一聲不響地注視著兩人的背影,最后說,這女人是沒救了。冬子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
  就這樣,做著夢一直沒睡踏實,醒來時已是七點鐘了。
  雨好像是半夜里停的。早晨的陽光下,到處都是沁人眼目的新綠。
  夫人不知怎么樣了……
  冬子本想打個電話到中山先生府上探問,又恐夫人尚未回來,只好作罷。
  天晴了,感覺又像回到了初夏。
  廟前大道上,兩旁的樹木綠意盎然,人行道上卻有不少落葉,可能是被雨打落的。遭虫咬過的病葉散在于富有光澤的新葉當中,倒使人有些莫名感傷。
  近午時分,冬子接待顧客,電話響了。
  “是冬子嗎?”
  只一句話,冬子便听出是中山夫人。
  “您現在哪里?”
  “在京都。”
  “京都?”
  “前天到的。”
  “怪不得。”
  “你說什么?”
  “教授很擔心,昨天晚上電話都打到我這里了。”
  “是嗎?”
  “你什么時候回來?”
  “我准備馬上回去。我家那口子都說了些什么?”
  “倒沒說什么。不過,他好像到處在找。到底出了什么事?”
  “回去我告訴你。”
  “你准備今天回來?”
  “可能吧……”
  “不要這么模棱兩可,請盡快——”
  “傍晚我到達后給你電話。”
  “一定啊。你回來的事要不要告訴教授?”
  “我跟他講,你不必理會。”
  夫人說完,自己挂了電話。
  中山夫人到達冬子的公寓,是在當天晚上過了九點鐘以后。
  冬子在店里等到八點。夫人打來電話說是直接到公寓,她便回到家里等。
  夫人离家出走了兩天,精神倒一點不差。她穿淺綠色兩件套的套裝,脖子上圍著杏色圍脖,手里拿著手提包和一個旅行箱。
  “發生什么事了?”
  一見面,冬子便急切地問道。“先讓我抽一口。”夫人說著點上煙。
  “你從京都剛到這里?”
  “不,早回來了。”
  “那你已經見教授了?”
  “沒見他,我打了電話給他。”
  “他怎么說……”
  “他不置可否。今晚我住這里可以嗎?”
  “那倒不成問題,家里呢?”
  “我不想回去。”
  夫人只顧一口接一口地抽煙。
  冬子很想再問問究竟發生了何事。但又怕問得太急了,反倒會适得其反。冬子給夫人遞上塊毛巾,剛准備沖泡咖啡。
  “你這里有酒嗎?”
  “有白蘭地。”
  “好,好。我想喝點。”
  冬子停止沖咖啡,端上冰和白蘭地。
  夫人喝了一口。閉上眼睛。
  “夫人,您在這里,教授他知道嗎?”
  “應該知道吧。”
  “可是,為什么……”
  “等會儿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你,我想先沖個澡。”
  “請。”
  冬子慌忙打開浴室的燈,准備好毛巾。
  “你這里總是這么整洁。”
  夫人環顧四周,“有什么替換衣服沒有?”
  “這里隨便穿的衣服倒有。”
  “你的衣服太小,我恐怕穿不上。”
  “不過,有大一些的。”
  “好。借給我穿穿。”
  夫人拿著衣服進了浴室。
  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夫人回來后兩個人又發生了爭吵。
  冬子將家里的乳酪用煙肉卷起來,又拿出下班回來時買的草霉,權作白蘭地的下酒菜。正在她擺碟子,布置桌子時,夫人從浴室里出來了。
  “啊,好痛快!”
  夫人將濕頭發擺到腦后,喘了口气。
  “總算可以松口气了。”
  “你真的不回家?”
  “是不是你不方便?”
  “不是這個意思。”
  “那怕什么。”
  冬子很擔心,可夫人卻若無其事地抽著煙。
  “你為什么突然就去了京都?”
  “我在家呆煩了。我家那口子也欺我軟弱,他認為我蹦跳不起來。所以,我才給他點顏色看看。”
  “你不辭而別了?”
  “那還用說。”
  夫人喝了口白蘭地,“你猜我和誰一塊去的京都?”
  “我猜不出。”
  “那個調酒的竹田君。”
  “是他呀。”
  “我們住在鴨川河畔的酒店里,晚上去祗園喝酒,玩得很開心。”
  “你這兩天一直和那個叫竹田的在一起?”
  “是啊。”
  夫人正色道:“奇怪嗎?——我想你應該可以理解我。”
  夫人把還剩很長的煙掐滅,“男人都是自私鬼,他們只把女人當成性交的工具。這次吵架也起因于此,他說我的身体激不起他的任何欲望。”
  “他居然這樣說你?”
  “他就當著我的面這么說的。”
  “這也太過份了。”
  “你也有同感吧?”
  夫人像受到鼓舞似的,又喝了口白蘭地,“你想,他這樣說我,我怎咽得下這口气?”
  “不過,在這之前,來龍去脈是怎么樣的呢?”
  “他發現我和竹田來往,說了几句難听話。”
  “教授是怎么知道的?”
  “碰巧有一次竹田打來電話,他接了。他吃了一惊。他自己在外面胡混,卻跑回來指責我,你說,有這道理嗎?”
  “那倒也是。”
  “我沒作聲,他倒更起勁了。他說,像你這樣做了手術的女人,不可能會有男人對你感興趣,你肯定上了人家的圈套。”
  “連這种話也……”
  “雖說做了手術,可我還是很不錯的女人啊。竹田君就認為我是個很棒的女人。”
  “他還夸我天生麗質呢。”
  說著,夫人眼中泛起了點點淚光。
  “教授真的這樣說?”
  “我對他已沒有絲毫的愛情可言了。”
  “但是教授他終于忍無可忍了,可見他內心還是很在意的。”
  “再在气頭上,也不應該講那种話啊。”
  夫人說著用毛巾捂住了眼睛。夫人一向開朗,見她哭,冬子也很難過。本想安慰安慰她,但一想到自己与她的身体有著同樣的傷痕,便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他把我當作病人,當成殘疾人看待。”
  “不過,他四處找你——”
  “哪是他顧及自己的体面。如果外界知道我出走的事,他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他才到處找的。”
  “我覺得也不完全是這樣……”
  “絕對是這樣。他就是這樣的人。”
  夫人揩干眼淚,抬起頭來。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辦呢”
  “下一步到底該怎么辦,我現在還沒有想好。”
  “教授不是說他希望你回去的嗎?”
  “不管他說什么,只要他不認真道歉,我絕不回去。”
  “可是,你不可能一直不理不睬他吧?”
  “我現在回去,兩個人之間既無愛情,也不發生肉体關系,那我豈不是跟女佣一樣?我已經無法忍受這种生活了。”
  “他好像很擔心,你不妨打個電話給他……”
  “沒事的,不用理他。”
  這可真是個無法打開的僵局,冬子真的是無能為力。
  “從京都回來時,在新干線的列車上,我也考慮了這個事。我覺得,我和他分手倒也好。”
  “這樣的話……”
  “不過,他得給我一筆相當數額的補償費,財產也要一分為二。我買一個新公寓,樂得和竹田君一起逍遙快活。”
  “可是……”
  “与其硬去維持做人妻子的形式,倒不如這樣更有做人的威嚴。”
  中山夫人講這番話,追根究底,恐怕事情就坏在手術上面。如果不做這個手術,她与教授的婚姻可能不會有此裂痕,夫人大概也不會离家出走。
  當晚,中山夫人還是在冬子這里過夜了。留宿別人在冬子這里還是第一次,所以她有些不大自在,不過又不好說什么。冬子把床讓給夫人,自己准備在沙發上過一夜。可夫人一開始就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和冬子同眠。
  “只有你最了解我的悲哀。”
  她這么說,冬子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
  和以前一樣,冬子接受夫人的愛撫,夫人相當起勁。兩個最后在同一張床上相擁而眠。
  第二天,夫人起來喝了咖啡,對冬子說:“我覺得好多了。”然后就告辭了。
  一連過了三天,沒有一點她的消息。冬子剛想可能已煙消云散了,誰知第四天她又來了電話。
  “我還是決定离婚。”
  夫人劈頭說道。
  “喂,現在能不能見一面?”
  冬子當時正和設計師伏木談點事情。
  “得再過二、三十分鐘。”
  “那好吧。我在‘含羞草館’等你。”
  夫人的電話一向都是自作主張。
  二十分鐘后,冬子來到“含羞草館”,夫人正在喝咖啡。看樣子這次夫人大傷了一番腦筋,臉上頗有憔悴之色。
  “情況怎么樣?”
  “我總算徹底明白了,我跟他是沒辦法再在一起生活下去了。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合适的公寓?”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當然不是。你以為我說說就算了?”
  “可是,這么急……”
  “离婚條件及其他事宜我會找律師的,我現在是很不得馬上离開那個家。”
  “教授怎么辦呢?”
  “我還管他呀。他肯定是繼續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了。這附近如果有三房一廳的房子就好了。”
  “教授同意你搬出來嗎?”
  “這還要什么同意不同意的,討厭了就走,就這么簡單。”
  “你跟他沒有談妥?”
  “他也希望和我分手,离婚是對雙方都有利的事情。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系其實比想像的要脆弱。”
  确實,兩人如果這么輕易地就分手,那二十年的婚姻生活算什么呢,真叫人不敢去想。
  “真的再沒有商量的余地了?”
  “一連三天,他談了很多次了,還是這么個結果,還指望什么呢?”
  可能是夫人心意已決,所以她毫無留戀之意。
  “其實遲早會這樣的。”
  夫人說著,揚起臉,像經過深思熟慮似的說:“過了這個春天我也就四十二歲了,這樣稀里糊涂地老去也不是辦法。再不抓緊時間,作為女人,這一生也就算完了。”
  夫人已四十二歲,這個年齡的确已過女人的全盛期。与二十來歲燦爛奪目的青春朝气相比,她确實予人以韶華已逝之感。
  換了是一般女人,可能會接受青春已逝這個客觀事實,做好步入老境的心理准備工作。至少,不大可能會再有离家出走,交年輕男友之類的輕狂舉動。
  但從另一個角度講,過了四十歲,意識到作為女人已時間天步,從而變得异常大膽也是有的。反正是要老,不如趁尚有女人魅力時讓生命燃燒起來。顧全所謂的体面,波瀾不惊地老去,又有什么好呢?
  夫人現在可能就是這种心境。
  冬子喝了口咖啡。夫人的焦慮并沒有使她受到触動,不過,冬子明年也三十歲了,也已不再是可以年輕為豪的年齡了。
  “不提年齡倒不覺得怎么的,一提真讓人無限感慨呀!”
  “是啊。說起來,我五年的青春年華都白白損失掉了。”
  “損失?”
  “做了子宮囊腫手術后,醫生說沒有影響,我丈夫卻說不成,我也真的一直以為不成。”
  “那你有段時間什么也沒……”
  “哪里是一段呀,一直。可他突然……”
  說到此,夫人有些害羞似地低下頭,“他鼓動我,我想,現在還有什么所謂呢,就給了他。沒曾想,完全能興奮起來。”
  “和教授一起時,你沒有情緒?”
  “不是沒有情緒。我當然愿意和他親熱,可他總是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我和他親熱,反遭他奚落,嘲笑……”
  “他怎么這樣呢?”
  “是啊。我一直就這么忍耐下來了。”
  “你和那個竹田怎么樣?”
  “當然,他年輕,談不上有什么技巧,可他很認真,很投入。不像我丈夫,不是嘲笑我,就是連說不行。所以,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如果早這樣,我早就正常了。”
  “可是,并不是說和誰都可以這樣的吧?”
  “不,即使不是他,只要是認真地和我親熱的,誰都可以。”
  夫人說她損失慘重,冬子能理解這种心情。可她說和誰都一樣,冬子就做不到了。
  “總之,我已經厭倦了教授夫人這個徒有其名的妻子角色了。”
  夫人斬釘截鐵地說。
  “早上起來就准備早餐,然后是打掃衛生。緊接著又得去買東西,准備晚餐。每天做著千篇一律的事情,歲月于不知不覺間流走,我是無法再忍耐下去了。這樣長此以往,真不知生在這個世上所為何來了。”
  “可是,有可以仰賴的丈夫,衣食不愁,生活优裕,在我們看來,那是很值得羡慕的呀。”
  “當然,有了愛,一切便會不同,可是,為自己不愛的人做這些事情,那就只有痛苦了。”
  “你們不是因相愛才走到一起的嗎?”
  “這個嘛,當初是這樣的。現在已絲毫沒有了。他背叛了我這么多年,我現在算看透了。如今要我回頭那是万万不能的了。”
  夫人雖然語意堅決,但卻不免有些傷感。
  “那以后孩子怎么辦呢?”
  “孩子已經大了,對我們的事情已能夠理解。分手后他可能傾向于跟著我。不過,他很平靜地說,我是爸媽兩人的孩子,兩邊我都會去的。他說想搬到宿舍去住,有可能住宿舍吧。”
  “這樣說,豈不是就剩你一個人了?”
  “這樣更清靜。我一個四十二歲的老太婆,人老珠黃,沒有魅力了。离婚后,希望你常來玩。”
  “可是,你不是有竹田嗎?”
  “他和你不同。他是他,最終他也會离我而去。他不明白我們共有的煩惱。”
  夫人雖說不拘小節,但她頭腦清醒,思路清楚,頗令冬子喜歡。
  “不過,他的确是個不錯的小伙子,下次咱們三個人一起喝酒了。”
  上次夫人也曾這樣來邀,可冬子對行為不嚴肅的年輕人沒有好感。
  “我這樣講可能對您不敬,他和您是不是只是玩玩而已呢?”
  “的确,他沒有和我結婚的打算。雖說我已年過四十,可我的臉也還算看得過去,他也可以弄一點零用錢,可能他會覺得比年輕女孩子強吧。頂多也就這個程度了。”
  “你給他零用錢?”
  “他那么忠實地跟從我,當然應該意思意思了。”
  的确,戀慕自己的人是可愛的,自己也會想方設法盡己所能去幫助對方。但是,使錢讓比自己年輕的人与已交往,冬子卻頗不以為然。年齡比對方大再多,這樣做也有悖常理。
  “你想,現在有哪個男人會看上我這個老太婆呢?他愿意陪我,我已經是感激不盡了。”
  夫人此說,不禁令冬子也覺得凄涼起來。
  “夫人您這么漂亮,生后的日子長著呢。”
  “哪里呀,再怎么化妝掩飾,也還是能看出年齡。”
  雖然夫人經常去做臉部按摩,去桑拿,特別注意美容,可她眼角和脖子處的皺紋卻依然惹人注目。
  “那你是每個月都給竹田零用錢了?”
  “不是固定的。有時給他買套西裝,有時買塊表什么的,有那么個意思吧。”
  “雖是如此,不過,他跟我交往并不是希圖有什么好處。”
  “這我知道。”
  “你還年輕,大可不必如此。我覺得這好比是一個循環。年輕時從男人那里得到各种東西,現在又倒回去了。這樣想也就坦然多了。‘因果輪回’嘛,就這樣。”
  “要能像夫人您這樣想得開,就好了。”
  “好也罷,不好也罷,到了這個年齡,除此之外,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但大部分人都會在這個關口苦惱、困惑。”
  “總之,我希望盡快一個人生活,享受一個女人所剩無几的樂趣。”
  夫人有些調皮地笑了。再大的苦痛也不放在心上,樂觀地處理一切,這正是夫人的最大長處。
  “那你什么時候從家里搬出來?”
  “若找到了公寓,明天我就搬出來。”
  “這么快……”
  “你想,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离婚訴訟和財產分割能順利嗎?”
  “你已經住了几十年了,一下子要搬走,有那么容易嗎?”
  “我對那個家已無半點眷戀。床、家具、床單,我都要換新的。”
  夫人對目前的狀態似乎厭倦透項。
  “唉,這樣跟你講講,我是輕快多了。”
  “跟我講頂什么用呢?”
  “你肯這樣听我講,我已經心滿意足了。我剛發覺,因為是你,我才這樣講個沒完。”
  夫人說著,向冬子投過一瞥愛怜的目光。
  進入六月份以后,持續不斷的“早梅雨”住歇了,連續數日陽光明媚。
  不覺間又到了菖蒲花盛開的季節。
  据說今年明治神宮內苑的菖蒲六月二十日前后最為好看。
  因店子离那里很近。冬子每年都要到內苑觀賞菖蒲。
  池塘里据說共有一千五百株昌蒲,因為池子左曲右彎,從哪個角度都無法一覽無余。有人說,一千五百株若能盡收眼底,那該有多么壯觀哪!不過,也許不能盡覽反而可以讓人曲盡其妙,收回味無窮之效。
  內苑菖蒲鮮花盛開的時候,就正式進人梅雨季節了。
  冬子并不像許多人那樣討厭梅雨。的确,到處濕漉漉的是讓人覺得沉悶,但另一方面,在雨中,人的心境容易平靜。落雨的日子,最适合一個人沉思默想。
  雖說如此,今年的梅雨确有些奇怪。六月初,“早梅雨”未止,气象台宣布進人梅雨季節,可過了兩、三天,天气卻更加晴好。
  此后陰了兩天,但很快又晴了。入梅的方式就如此古怪,恐怕今年的梅雨也不會太正常了。
  船津是在下起雨后的下午打來電話的。
  “醫療事故委員會給了個答覆,我想今晚跟你見個面,談談這個事。”
  冬子那天已約好要見一個在橫濱時的朋友。但既然他說委員會方面有結果。那自是不好拒絕。
  “我与朋友約好一起吃飯的,要到九點左右才行。”
  “我無論几點都沒有關系。還去上次新宿的那家地下酒館,怎么樣?”
  冬子倒覺得去茶館比去酒館要好些,其實并沒有什么要避開酒吧的理由。
  “那地方你知道吧?”
  “我想應該可以找到。”
  冬子點點頭,“結果怎么說?”
  “委員會方面也做了深入調查,看來問題不是那么簡單。不過,也還不至于絕望。詳情見面時我再告訴你。”
  冬子一面點頭,一面在想,其實結果是無關緊要的。
  到了傍晚,雨勢漸小,但卻沒住。早早就亮起來的霓虹燈,在雨中的道路邊搖曳閃爍。
  八點半,在澀谷的西餐館中,冬子与朋友飯畢,又匆匆赶往新宿。
  每次去見船律,冬子都會有一种緊張感。
  不知道他又會說什么,他會不會又嚴詞追問呢?這樣想著,心情便不由得又有些緊張,但卻也并不是討厭。与這种緊張感相伴隨的是一种新鮮感。
  冬子比約好的九點鐘稍遲一點來到店里,船津已經來了,他在里面的座位上抱著胳膊在等候。
  他的臉正由于思考而略顯冷峻,但其臉卻透出年輕人的勃勃英气。
  “對不起,我來晚了。”
  見冬子走近,船津慌忙抬起頭來。
  可能是喝了點酒的緣故,他臉頰有些發紅。
  “你的朋友呢”
  “剛剛走了。”
  “喝點什么?”
  “我喝白蘭地。”
  似乎為了應付將要展開的話題,冬子要了烈酒。
  船津极其嚴肅地將兩手置于膝蓋上。
  “今天醫師會打來電話,我去了一趟。看樣子,要想提起賠償問題,似乎不少困難。”
  冬子輕輕點點頭。
  “醫療事故委員會所做的調查是認真負責的,但因手術是由院長一個人做的,有關手術的細節問題,也只有全听他一個人的了。”
  “的确,正如第一個為你看病的醫生所言,根本就不必要摘除子宮。這一點,委員會的醫生們似乎也持同樣看法,但手術是院長做的,他說打開后發現里面病變嚴重,別人又不在場,誰也無從反駁他。”
  “你意思是說,院長先生也接受了調查?”
  “當然。那個院長也被委員會叫去問了話。一般人們都認為沒必要摘除子宮。但院長說,打開之后才發現問題嚴重,就摘除了。誰也沒看見到底是真是假,所以也不好斷言他是錯的。現場又沒有別人在,所以沒辦法開展進一步的調查。委員會的醫生講,若摘下來的子宮還在,倒可以据以進行判定。
  “子宮還保存著嗎?”
  “當然沒有保存。”
  即便是為了證實手術之是否适當,但一想到自己的子宮要置于眾目睽睽之下,冬子還是不由得全身發僵。
  “總之,因為手術是密室作業,除了當事人,誰也不清楚。”而且,只要當事人不留下證据,便無從查起。如果采用物證第一主義的方式追查,其結果必然是徒勞。”
  柜台前擠滿了人,可小房間里就只有冬子他們兩人。所以不必擔心被人偷听。
  “這么說,這件事是沒法再查的了?”
  “不,也不是這樣講。一個二十几歲的子宮囊腫患者,連子宮都被摘除,應該說是處理失當。問題是要搞清楚手術前症壯嚴重到何种程度。”
  當時,來月經時,的确有腰痛和出血多等症狀,但這些事,冬子不想告訴船津。
  “所以,弄不好,工程師會直接找你本人了解情況。”
  “可是,不了解手術時的實際情況,了解了又有什么用呢?”
  “也可能是這樣。不過,据說子宮囊腫就像是青春痘,健康女人或大或小都不同程度地存在。”
  “像青春痘?”
  “這樣說也許并不恰切。總之,子宮囊腫是一种良性肌瘤;即使生了,也不會像癌那樣擴散、致命,亦即非惡性。所以,并不是說有了子宮囊腫,就一定得切除,沒有這個道理。”
  通過与醫生們的接触,船津似乎明白了不少。
  “一般是腰疼,腹部有腫塊,因而引起重視。還有不少是在怀孕后,子宮增大而發現的。”
  三年前妊娠時,冬子沒有察覺到肚子里有腫塊。
  “所以,同樣是子宮囊腫,情況卻是千差万別。有的是越早切除越好,而有的則一直不去理它也不需提心。”
  “那到底怎樣去判定該不該切除呢?”
  “問題就在這里。一般而言,比如痛得比較厲害啦,腫塊比較大啦,出現貧血啦,再綜合考慮年齡因素等,由各個醫生自己判斷。不過,最近,子宮囊腫手術驟增,而大多數都是連子宮整個切除了。對這种處理方法,現在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意思是說……”
  “打個比方,也許不太恰當,就好比收地瓜。一大串地瓜連在一棵秧上,只取出一個不解決問題,要取就干脆連根刨。子宮囊腫手術也是一樣道理。這樣才叫成功的手術,這是一种意見。另有一种意見認為,子宮囊腫有好多個,需要摘除的只是引起不适症狀的那個,其他的則應予以保留。作為治療方法,前面那种的确可以達到根治的目的,既利索又新式。但是一旦极端化了,則容易動不動就將整個子宮都切除。”
  船津喝一口加水威士忌,接著往下講,“的确,治病最怕的就是不除根,導致反覆發作。便為達此目的,盲目地軌草除根亦不可取。也許听起來好笑,就像為了醫好腳上的腫疙瘩又有何意義呢?我覺得為了治好子宮囊腫,而摘除整個子宮,道理亦与此相同。”
  這樣深入淺出地解釋,冬子自然明白了。“總之,通過這件事,我也才終于明白,縱使醫學如此發達,一認起真來很多事并非一目了然。以治療方法為例,在什么情況下該做手術,又在什么情況下只需摘除子宮囊腫,什么情況下必須施行子宮切除手術,這些都不能一概而論,只有視情況來定。這樣最終就全憑醫生的感覺了。而說到底,選擇醫生又完全是靠運气。”
  “運气……”
  冬子想起初到醫院時的情景。當時若去目白那間醫院,也許就不會被摘除子宮了。冬子慌忙搖頭,竭力不去這么想。
  “這么說,這次的手術也有可能不存在什么問題。”
  “也許……我們据理力爭,開始階段會比較順利,但最終會被他以患者各人体質不同之類的理由蒙混過去。所以我覺得,即使委員會方面听你直接談過症狀,也難以追究那個院長的責任。”
  “我一開始就認為事情并不簡單。”
  “你本人都這樣講,還指望什么呢?”
  “我們是外行,不可能搞得清楚醫學方面的事情。”
  “這樣講,就只有放棄了。可能會有這樣的醫生,認為醫學上就不清楚,怎么做也不會被抓到把柄,便肆意志為,做不需要做的手術,將不必切除的子宮切除。也許只是一小部份醫生所為,但不僅是婦產科、外科、內科都有這种現象。”
  “內科也有?”
  “不是手術。比如給你一大堆吃的藥,打不必要打的針。這些不像手術那樣會造成大的影響,所以不為人們注意。”
  這些事情,冬子也在雜志報刊上看到過,也常听人講起。
  “确實,現在的保險制度和醫療制度很成問題。如果不做可以不做的手術,不開可以不吃的藥,就難以經營下去,這也是客觀存在的問題。這樣做醫生倒是沒什么問題,患者卻是受害不淺。”
  講著講著,船津激情難抑,不由提高了聲調。
  “對醫生而言,這也許只是一种賺錢手段,而對患者而言,卻是攸關一生的重大問題。”
  “我明白了。”
  冬子一邊點頭,一邊掃視了一眼柜台那邊,說實話,冬子不想再就這個話題談下去了。
  “給你添了許多麻煩,真對不起。”
  “等等,我還沒有講完。委員會的人講,想找你直接了解一下情況。”
  “這樣做毫無用處啊。”
  “也許這并不能使其賠償或承擔責任。但卻有可能對這個院長起到警告作用。即便是得不到賠償,卻可以藉此給他以打擊。委員會叫他去調查,肯定是有可疑的問題。今后,他肯定會收斂一些,不會像以前那樣囂張了。”
  “我看就這樣算了吧。”
  “你不打算出席委員會的調查會?”
  “不打算。”
  冬子回答得很干脆。
  “我當時也許應該直接向警方投訴他了。”
  “就這樣算了吧。”
  “都怪我處理得不好。”
  “怎么會呢?如果不是你說,我還以為一切正常呢。我不知道子宮囊腫手術有那么多复雜麻煩的問題。你使我變聰明了不少。”
  “我也是通過這次調查才明白的。”
  “好了,忘掉它。咱們喝酒吧。”
  “就這樣半途而廢,你能甘心嗎?”
  “可以。我覺得這樣不明就里反倒好。”
  “為什么?”
  “也許你不會了理解。如果弄明白了真的是醫生的過失,我心中會更難受。”
  “我明白——”
  “這樣子正好。來,喝!”
  冬子像給自己打气似的,端起酒杯与船津碰了一下。
  “辛苦你了!”
  船津遲遲疑疑地与她碰了杯,喝下了加水威士忌。
  “你仍堅持去美國?”
  “嗯。”
  “那今晚我們就喝個痛快吧。”
  “真的?”
  船津臉上這才重又有了笑容。
  剛剛還空蕩蕩的店里這會儿來了不少客人,柜台前鬧語聲喧。店主是位胖胖的老太,而顧客則以船津這樣的年輕職員居多。
  “打算去几年?”
  “難得去一趟美國嘛。”
  “那我們是難見到面了。”
  “怎么會呢?雖說是遠在美國,不過要回來一天也就夠了。我准備半年回來一次,我們很快會再相見的。”
  說完,船津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為了离開你才去美國的,中途一回來豈不是前功盡棄?”
  冬子望著盛滿白蘭地的酒杯,竭力想弄清自己寂寞的心境究竟屬于哪一种。
  是失去戀慕自己的青年這樣一种寂寞,還是失去所愛的那种寂寞?如果是前者,一切尚可隨自己喜歡,如果是后者,則覺得好像是一种莫大的損失。
  “咱們走吧。”
  這家店雖也很愜意,但冬子想換個地方。
  “去哪里呢?”
  “出去以后再說吧。”
  來到外面,雨雖住了,但天上卻仍罩著厚厚的陰云。
  “咱們去酒店里的酒吧,怎么樣?”
  船津指了指矗立在夜空中的酒店。
  “我想到一家能跳舞的地方。”
  “我這方面不熟,上次所長曾帶我去過一個這樣的地方。”
  “在銀座吧。對,就去那里。”
  冬子在前面走,她招手攔了一輛開近來的的土。
  “去銀座。”
  冬子吩咐司机。船津問道。
  “真的沒事吧?”
  “沒事。后面的事你就交給我辦吧”。
  “不是這個意思。如果見到所長……”
  “那有什么。你不是已經辭職了嗎?”
  “可是,你……”
  “你不必擔心我。”
  說歸說,冬子也覺得自己說這話是在興頭上。
  以前和貴志一塊儿去過的酒吧靠近銀座的新橋。在一棟白色大廈地下。說是酒吧,其實倒更像是夜總會。
  和船津他們一起是十二月初去的。貴志在筑地請大家吃了河豚后,冬子店里的真紀和友美也一塊去了。
  自那以后,和貴志又去過一次,方位大体上還記得。
  并木街只允許車輛單向行駛,從新橋方向過去,約行有兩百米,眼前便是白色大樓。
  兩人在此下了車,走下階梯。看到閃爍的霓虹招牌,冬子才想起這家店名叫“瑪思卡爾多。”
  上次來時感覺整個店子頗為晦暗,但這次卻沒有這种感覺。已近十一時,但這一帶才剛剛開始旺起來,人也不是很多。兩人進得店來,在靠左手里側的房間里并排坐下。
  “喝點什么?”
  馬上有侍者端上冰水問道。
  “我喝白蘭地,你呢?”
  見冬子問,船津想了一想說道:“我也一樣。”
  “這段時間,貴志來過這里嗎?”
  冬子鼓鼓气問侍者。
  “大概半個月他來過一回,后來就……”
  “啊。”
  冬子點了點頭,船津還是有些不大放心。
  “都這個時候了,他不會來了吧?”
  “你怎么還惦記這事?”
  嘴里說著,冬子心里卻在想,若貴志現在出現,他會怎么樣呢?
  兩人都不會不快。而且貴志很成熟,決不會因為見此情景而醋意大發。如果見到了,就一起喝酒。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冬子膽气很壯。
  “為你的美國之行,我們滿飲此杯。”
  冬子端起白蘭地。
  “不,今天為你干杯。”
  “為我?”
  “雖然沒有什么結果,但醫院方面的調查總算結束了。”
  “辛苦你了。”
  “木之內小姐,与新宿的便宜酒吧相比,這里更合襯您。”
  “又耍嘴了。”
  雖說客人不多,但鋼琴奏起來時,還是有坐在角落的兩個人起身翩翩而舞。
  地方不大,且是鋼琴伴奏,不可能跳得很熱鬧。但也正因如此,才愈顯出這地方的高雅和品味。
  “陪我跳支舞,好嗎?”
  乘著酒興,冬子主動邀請船津。
  船津跳舞很不在行。据他講,還是在學生時代時,被朋友拉著跳過兩、三次。
  貴志在這方面可是好手。貴志說,學生時代沒其他的好玩,如果手頭有四、五百日元,可跳通宵的舞廳便是最瀟洒的去處了。
  “你在那里勾搭女孩子了吧?”
  冬子試探著問,貴志卻笑而不答。
  貴志在舞姿看起來的确有些功底。船津則跳得极不諧調,多半是因為他緊張的緣故。
  但冬子卻從這种拘謹當中感覺到了年輕人的純朴。
  鋼琴正在彈奏“純真之別”這首曲子。
  “上次也是這首曲子,肯定是為我們彈的。”
  冬子俯在船津胸前喃喃道。
  “你覺得很純真?”
  “不是嗎?”
  “這個,我不知道。”
  船津說著,抱著冬子的手臂忽然用了用勁。
  “我現在有話跟你說,你可不可以听我說完,不發笑?”
  “什么事?”
  “跟我一起去美國。”
  “我?”
  冬子剛想抬頭,船津向前傾下身子在她耳邊低語道:
  “跟我一起去吧。”
  “來之前我還打算一個人去美國的,可進來之后,我就改變主意了。”
  冬子又俯下頭。船津白襯衣里散發著男人的气息。
  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跳著。冬子不知該怎么回答船津,船津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出的話太唐突了。
  終于,一曲終了,兩人回到座位上。
  船津像是為了鎮定自己似地喝了口白蘭地,說道:
  “不行嗎?”
  “對不起……”
  冬子看了一眼船津說道:
  “你可能有所不知。”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我,你該知道,是個做了手術的女人。”
  “我曉得。”
  “那我就請你別開這個玩笑。”
  “我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我是說真的。”
  “如果這樣,你就不要再讓我傷心了。”
  冬子即刻站起身來,來到化妝間。
  這里全然不同于晦暗的房中。明亮的鏡中映著自己的臉,這是一個即將二十九歲的、沒有了子宮的女人的臉。
  對這樣的女人,這個男人究竟在作何打算呢——
  從化妝室回到坐席上,冬子盡量以平靜的聲音說道,
  “咱們該回去了吧?”
  “這么早回去?”
  “已經過了十一點了。”
  “剛才的話,惹你不高興了?”
  “不不,怎么會呢?”
  再這樣跟船津一塊呆下去,冬子怕自己會控制不了自己。她覺得趁現在离開要容易些。
  “你不是說要喝個痛快的嗎?”
  “可是,天已經晚了。先到你那里,送你回去。”
  “不,我送你。”
  船津頗為不悅地站起身來。他一聲不響地走到外面,招手截停了一部的士。
  “我送你。”
  車子啟動后,冬子開口問道。
  “你生气了?”
  “那倒沒有。你從來都是敷衍我,不把我說的話當回事。”
  “那怎么會呢?我一向都很認真地听你說話。”
  “那你為什么突然提出回家?我剛跟你認真談事,你也心不在焉的。”
  “沒有……”
  “可是,事實卻是話只說到一半就出來了。”
  “這個嘛,是因為你講的話太令人吃惊了。”
  “叫你一塊去美國,這有什么好惊的。我又不是把你帶去后甩掉。”
  “這個我知道。正因為知道,才覺得害怕。”
  “這我就完全不懂了。”
  “是,你不會明白的。”
  冬子深深地靠在座位上。
  船津簡單地認為帶同自己喜歡的女人是天經地義的事,他极其嚴肅地講了出來。他不明白冬子究竟害怕什么,所以有些懊惱。
  但是,冬子怕的正是他那股認真勁。若信了他的話,跟著他去了,以后冷靜下來了怎么辦呢?現在看上去很美的東西,遇到實際,總有浮体褪盡,顯出本色的時候。
  冬子与貴志的關系,冬子的身体已失去女人最重要的東西,冬子比自己大兩歲,這一切船律都一清二楚。也許他現在愿意接受,但可能有一天他會不愿意接受。誰能擔保現在鐘愛的東西明天不會變成深惡痛絕的對象?
  冬子可不愿意去品嘗這种痛苦滋味。若是將來要走上這一步的話,倒不如現在忍痛割愛。
  也許是過多地考慮以后的事情,冬子近段時間變得有些神經質起來。
  車子從主街道上拐上通往參官橋車站的路。周圍是狹窄的商店街。十點之前這里是很熱鬧的,現在則大都關了門,唯有小飯館亮著燈。過了這里,爬上一道小坡,便到冬子的公寓了。船津曾几次送她回來,知道這里。
  “啊,就在這里停吧。”
  上了坡項,冬子對司机說道。船津慌亂地看了冬子一眼。
  “我也下車。”
  “我到這里就沒有問題了。”
  冬子說著下了車,船津也跟著下來了。
  “你怎么辦?”
  “噢……”
  船津有些尷尬地呆立在那里。
  “今天就此分手吧。”
  “可是,也許再就見不到了。”
  “你不是過几天才去美國嗎?”
  “還有半個來月。”
  “那應該還可以再見上一次面。”
  “剛才我說的話,我現在就要你答覆我。”
  深更半夜的,一直站在這里也不是個辦法,冬子漫步朝左邊的小徑走去。
  “今晚作不給我答覆,我就不回去。”
  “剛才我不是已經回絕你了嗎?”
  “你只是說害怕,并沒有明确地加以拒絕。”
  “那是一樣的。
  “可是,害怕怎么會等于不行呢?”
  “我并沒有放棄。”
  船津說完,腳下像扎了很似的站立不動。
  夜幕下,小路上亮著一排路燈。冬子看了一眼路燈,轉過頭來。船津似乎正等著這一刻,他用手扳住冬子的肩膀順勢將她拉過來。
  “不……”
  雖然冬子把臉躲向一邊,但船津強行抱過她,欲去吻她。
  冬子腦袋左躲右閃的,拼命地縮著脖子,但最終還是被船津硬從上面壓住,接受了他的吻。這時,冬子在男人的怀抱里听到了車的聲音。
  船津有些警覺地松開了手。
  但冬子卻依然沒有抬頭,她繼續伏在他的怀里,船津低語:
  “一起走吧,啊?”
  “到美國,我們住在一起。”
  冬子听起來飄飄忽忽的似是風的聲音,一种与自己無緣的,在遠處吹拂的風。
  “好不好?”
  冬子在他臂彎里輕輕搖搖頭。
  “為什么不行?”
  船津緊追不舍。
  “因為喜歡你。”
  冬子小聲地,但卻是堅定地說道。
  “因為喜歡,所以想就此分別。”
  “我不懂。”
  “你不懂,我也沒辦法。”
  冬子覺得自己的聲音隨風而去了。兩人就這樣默默地走在夜間的小路上。周圍是住宅區,看不到一個人影,非常寂靜。
  左邊种植的花草中,紫陽花大大的花瓣在燈光映照下格外生動,搖曳生姿。街那邊,小田快車線的列車轟然而過。已過了十二點,應該是最末一班車。
  火車過去后,周圍又恢复了原先的靜寂。
  兩個人离開下車的地方已有四、五百米了,再往前走,就是道叉口,看樣子离有車通過的路是越來越遠了。
  “咱們回去吧。”
  牆拐角處,山毛櫸粗壯的樹枝越牆而出,冬子在此停下腳步,折轉身沿來時的路往回走。
  雨早已停了,石牆及路面上還是濕漉漉的。船津依舊一言不發,默默地跟在冬子后面。
  漸漸地,道路稍稍向左拐去,轉過去后,便看到了冬子公寓的入口。來到正門邊石牆的盡頭,船津輕歎了一聲。
  “你累了吧?”
  “沒有……”
  夜色下,只見船律輕輕搖了搖頭。
  冬子忽然覺得這樣打發這個年輕人回去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弄不好真的是就此終生難再相見。難說距离去美國還是有半個來月時間,但他也許一聲招呼不打就走了。想到此,她不覺有些難舍起來。
  “上去坐坐?”
  有一剎功夫,船律難以置信地看了看冬子。
  “方便嗎?”
  “喝杯茶吧。”
  冬子邁步先走,她打開公寓入口處的玻璃門。
  進門靠左手邊是管理處,對面是一排信報箱。冬子朝信箱里看了看,拿出產品廣告單和電話費收費通知單,來到電梯口。
  兩部電梯都停在一邊。
  冬子上了右側的電梯,船津跟進去,電梯門關住了。
  兩個人并排而立,眼瞅著顯示樓層的數字。
  從二樓到三樓,冬子看著數字心里在想,帶船津到房間來,自己是怎么樣的一种打算呢?
  若是打算分手的話,不是該在公寓前分手的嗎?船律也是這么考慮的。但很顯然冬子卻邀他上來了。
  打開鎖進了房間,冬子先到梳妝台前照了照鏡子。雖說狀態不算太差,不過頗多疲憊之色。
  她把頭發往后攏了攏,回到客廳里。船津正坐在沙發上點煙。
  “喝咖啡還是喝茶。”
  “喝咖啡吧。”
  冬子點點頭,走進廚房。
  “到美國后,你還是住公寓?”
  一直不說話,顯得气氛有些尷尬,冬子盡量以輕快的口气問道。
  “暫時与朋友同住公寓。”
  “那樣也好,不孤單。”
  “可是……”
  船津欲言又止。
  冬子沖好咖啡放在桌子上,船津不加糖喝起來。
  “因為不是用咖啡壺煮的,味道不是很好吧?”
  “不,蠻好喝的。”
  “家里沒什么東西,吃點餅干吧?”
  “不,不用了。你平常在這里做飯嗎?”
  “當然了。怎么,你覺得奇怪?”
  船津環視了一下周圍。
  “我提一個怪問題,你介意嗎?”
  “你說吧。”
  “這里,所長來過嗎?”
  “不,沒有。”
  船津依舊半信半疑地看了看。
  “今晚你為什么邀我到房間來?”
  “沒別的意思。今晚你陪我這么久,我想你可能累了。”
  “不對。你肯定同情我,覺得我可怜,才讓我進來的。”
  “沒有這回事。”
  “不過,你讓我進來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我現在可以毫不遺憾地去美國了!”
  “到美國后,記著寫信回來。”
  “好……不行。我去美國,目的就是要忘掉你。”
  “這又何必呢……”
  “你好像還不相信,我是為了忘掉你才去美國的。”
  “今天晚上,我總算有了個交待給自己了。”
  “听听音樂吧。”
  冬子感到很窘迫,她起身來到書架旁邊的唱机旁。
  “《波爾·莫里亞》怎么樣?”
  冬子放好碟后轉身問道。船津已站起身來。
  “我告辭了。”
  “這就走?”
  “嗯。”
  船津表情痛苦地點點頭。冬子像擋架似地擋住去路。
  “怎么了?”
  “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有事嗎?”
  “沒有,沒什么事。”
  船津在鞋柜前輕輕拍拍后腦勺。
  “再這樣呆下去,我恐怕會受不了。怕是又會像上次那樣,有什么不得体的舉動。”
  “都是你不好。我向你表達愛意,你無意接受,卻邀我到你的房間里來。”
  “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覺得你可能累了。”
  “如果討厭我你干脆就說討厭,這樣我也就死心了。貓逮老鼠這种玩法我受不了。”
  “我沒有惡意……”
  冬子全無耍戲船律之意。今天本來也是要分手了,可她突然覺得就這樣分別有些凄涼,就邀他到家里來。也許這种做法有些自行其是,但沒有惡意卻是千真万确的。
  而且正相反,冬子對船津頗有好感。若問這是不是愛,冬子可能會不知該如何回答,但毫無疑問她對他充滿了善意。
  雖不是惡意的,但如果結果是使對方受到了傷害,那就應當道歉。
  “叫你到房間來是我不好。”
  “冬子。”
  船津呼喚一聲,伸出雙手去拉冬子。
  冬子雖慌忙后退,但船律強健的胳膊早將她攬住了。
  緊接著,船津的嘴湊近了冬子。
  稍作掙扎,冬子便干脆順從了他。
  繼剛才在小路上之后,這是第二次了。冬子大膽起來,也冷靜了許多。
  良久,船津才放開冬子,他深吸了口气,然后艱難地說:
  “給我……”
  “我要你。”
  船津的聲音熱風般扑向冬子的耳朵。如此苦痛,如此焦渴的男人聲音冬子還是第一次听到。
  “我拜托你了。”
  這個男人在懇求他,而且簡直是在哭求。
  在這种熱浪一般的聲音的不斷沖擊下,冬子開始動搖了,覺得就給他也未嘗不可。
  既然他是如此地渴望……
  給他也行。這种思想上的動搖,使冬子瞬即喪失了反抗意識。
  當船津再一次將臉湊上來時,冬子沒有閃避。
  冬子放棄反抗反倒使船津有些迷惑。他松了松手,但馬上又更堅定地抱緊了冬子。
  “給我。”
  船津像宣言似地再說一遍,整個身体都壓了上來。
  就這樣推推拉拉地兩人又回到屋子中間,冬子雙眼緊閉著。
  隨他去吧。既然他如此地渴望,就干脆成全他吧……
  可能是冬子的心清船津感覺出來了。倒回到屋子中央后,船津再次親住她的唇,手也伸向她的乳房。
  “等等。”
  冬子仰著臉輕聲說。
  雖說已打算接受他,但就在這里也未免太煞風景。周圍明燈熾火,腳邊又有沙發和桌子。
  每當這樣的時候,貴志總會悄然關掉燈,一邊愛撫著,令到冬子激情燃燒,一邊向床邊移。他不會讓女人感到害羞,或是出現讓女人感到掃興的疵漏。
  但要年輕的船津做到這一點也許是太過苛求了。
  “關掉燈……”
  船津聞言四顧,找到門口柱子的開關后伸手去關。
  燈光只一閃便被關掉了,房間一下子黑了下來。唯有窗邊的碗架和桌子黑黝黝地在黑暗中凸顯了出來。
  “可以嗎?”
  冬子沒有回答。實際上,這种問題怎么回答他呢?
  船津再一次抱緊冬子,使勁將臉貼住她。
  冬子一邊閃避著他的臉,一邊一點點退向里面的臥室。
  里邊有床,還有一個傘形的桔黃色大台燈。
  貴志總是三下五除二就把冬子抱過那里。船津也知道里面有床,但他似乎沒有一鼓作气的勇气。
  “不要嘛。”
  “我不會放開你。”
  冬子的反抗此時只是煽動船津欲火的手段。遇到反抗,好像才更能激起年輕人的勇气。
  經過一番小爭執,船津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屏住聲气把冬子拉向床去。
  “不要……”
  冬子的叫聲,已不能阻止船津。
  冬子被船律用力壓住,胸部被死死抱住倒向床上。
  冬子就這樣被船津壓在身上,但此刻她的頭腦卻异乎尋常地清醒。
  既然打定主意接受他,就毋需再反抗;既然他這么渴望,便給他又何妨。船津此后將离開日本,他始終深愛著自己,身体被他要去,冬子并不感到遺憾。
  与此同時,心底卻有另一個聲音在說,不應該把身体給他。
  正因為他真心地愛著自己,而且他就要离去了,所以才不應該給他。
  仔細想想,這和接受他的想法道理一致。出于同樣的理由,有兩個不同意見,一個打算應允,一個卻堅決不同意。
  不知情的人听起來覺得于理不合,且顯然是自相矛盾的。但在冬子看來,卻是順理成章的事。
  船津愛自己,夸張點說,甚至是抱有撞憬心理。因此冬子不想讓他失望。如果就此分別,自己在船津的腦海里,必會是個刻骨銘心的存在。
  這也許是冬子內心一种一廂情愿的自我滿足,自我陶醉的希望。但是,女人希望自己与對方不只是一時的肉体結合,而是希望自己成為對方心靈中永遠的存在。
  身体結合的一瞬間,一個神話便打破了,了解了女人身体的秘密之后,男人便對女人失去了幻想。那种如醉如痴的憧憬轉而被平凡常見的意像所取代。
  冬子之所以一直拒絕船津,一是出于對貴志的愛,同時也是因為不想打破船津所抱的幻想。
  她不想兩人肉体結合,成為普通的男女關系。而且在她的心底,還有一個傷口,自己的身体不能興奮,這也是一個心理障礙。
  將一個冰冷的身体給他,無疑將會使他失望。這樣反倒不如不給的好。讓這個小伙子遠遠地望著,覺得可望而不可及,也許更好。
  正因為喜歡對方,所以就想這么分手。正因為喜歡著,才不把自己給對方。
  在男人那里,這個理論不符合邏輯。男人只是在將火災弄起來以后燒個精光,而且只追求這一行為。
  也許現在船津純粹只是一頭動物,一個滿腦子只知道征服對方的動物。
  這個時候不可能阻止得了他。
  襯衣被他三兩把扯開,冬子抬起胳膊,他似乎嫌從肩膀處脫太費事了,干脆一下扯了下來。
  緊跟著,他的手伸向裙子。突然間冬子覺得自己的下半身了無挂礙,一下子暴露于夜气之中。
  船律除下領帶,脫了褲子湊近冬子。
  “冬子……”
  年輕人的聲音略顯嘶啞。
  一种夢想成真前一刻的興奮的聲音。
  冬子雙目緊閉,兩手平放,四肢直伸。她身上現在只剩下乳罩了,而且也只是似戴非戴地在肩頭上挂著。
  几次被狠抱,又几次被扑倒,冬子已沒有力气掙扎了,他若再堅持,她只有接受了。
  現在反倒是冬子在等待了。最好船津能盡情地、貪婪地在她身上發泄個夠。如果他喜歡她這樣的身体,她樂意奉上。
  但是,不知為什么,船律并沒有繼續發動進攻。
  脫光以前他動作相當粗蠻,現在卻突然停手了,只听到他急促的喘息聲。
  船津的左手在冬子肩膀下面,上身輕輕地貼在冬子身上,卻不見再有什么動作。
  到底出了什么事?冬子悄悄睜開眼想看個究竟。
  船津光著膀子的身体就在眼前。他已自己脫了內衣,身体全裸。而他年輕結實的胸脯輕輕挨住了冬子的右乳。
  不知何故,船津左半身前傾著,微微低垂著腦袋。右手放在腰間。
  他一直采取這個姿勢,下半身的輕輕震顫像涌浪一樣地傳遞到冬子腿上。
  到了該去占有的節骨眼上,這小子反倒困惑了。
  怎么會這樣呢?想必不是第一次……。
  冬子等著。六月中旬,天不算冷,但裸著身子卻有些不大自在。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傳來停車的聲音,緊接著又開走了。
  船津還是沒有動靜。只有右手和上身,有時候會想起似的晃動一下。
  冬子輕輕伸出左手,欲將滑下去的毛巾被拉過來蓋上。
  船津像是受了触動,慌忙抱過冬子。
  突然,他不知喊了一聲什么,便一頭扑到了冬子的胸口上。
  “你怎么啦?”
  船津不答話,只是一個勁地搖頭。
  “船津。”
  大惊失色的冬子剛欲起身,卻听船津在她胸脯上說:
  “我不行……”
  “不行……?”
  “我……”
  船津說著,猛然离開冬子,趴到了床頭邊上。
  “不成,我不成。”
  船津万分沮喪地說著,兩手狠命地搖著床單。他拼命地搖著腦袋,兩條胳膊不住地顫抖,那樣子活像一個在撒嬌的孩子。
  看著在淡淡的黑暗中的遭到重創的船津,冬子終于明白了他未顯男性雄風的原因。
  他使勁地揪頭發,小聲呻吟著,完全沒有了剛才那股年輕人的沖勁。他恨自己無能,顯現出這個年輕人的屈辱心理和一腔柔情。
  明白船津不能顯露男性的本色后,冬子對他更添了愛意。
  雖有占有之念,卻無占有之力。個中理由作為女人的冬子無法明白,但船津受傷的樣子頗惹她愛怜。
  沒有年輕人的勇猛和驕矜,沒有一點自信,此刻的船津,就如同海草一樣扑伏在床上。由于屈辱而抽動的肩膀宣示著年輕人的過敏和無助。
  “沒事。”
  冬子輕撫船津的頭,就像安慰一個大孩子。
  “就這樣呆一陣子就好了。”
  剛剛那一瞬,冬子還准備著与他共涉愛河,他若要她就給他。為此,她身心兩方面都做好了准備。她告訴自己,這個結果是無可避免的。
  但現在情況正相反。本來必被奪去的女人如今正依偎著這個男人,在安慰他。
  為被占有而啟動起來的身体,中途進入了空轉狀態。
  不過,這絲毫未令冬子感到難受。她雖做好了獻身的准備,但卻并沒興奮起來。
  他實在要的話只好奉陪,冬子充其量也就是這樣一种心情。
  相反,她覺得現在溫馴老實的船津倒更可愛。她覺得比与他發生了肉体關系還要親近。
  “你一定在笑話我吧?”
  船津趴著問道。
  “一點沒有。”
  “那樣急不可耐,最后卻如此稀松。其實,我以前沒這樣,我做得來的。”
  冬子沒作聲,她把毛巾被搭在船津肩上。
  “你不要覺得我可怜,我和其他的女孩子……”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船津猛地起身,用毛巾被蓋住肩膀,背過身去。
  “我不成,是因為所長的緣故。”
  “就在我准備占有你的那一瞬間,腦袋中突然出現了所長的面孔。因此就……”
  背著身子的船津,肩膀在不住地微微抖動。
  “我突然想,我不表現一下是不行的。”
  “表現一下?”
  “所長總占有你。我想我必須胜過他,絕不能輸。這樣一想,就突然不行了。”
  “別往下說了。”
  “我其實很想得到你。”
  “我知道。”
  “你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
  說到此,船律用毛巾被捂住頭哭了起來。
  冬子一絲不挂地躺在床上,思考著船津所說的話。
  在和女人做愛前一刻突然陽痿,船津說是因為腦子里出現了貴志的臉所致。冬子對男人這种心理和身体微妙的聯系方式不甚了了。
  不論喜不喜歡,女人都可以接受男人。即使被自己厭惡的人強行占有,性行為本身也是沒有問題的,而且還會照常怀孕。
  但是男人就不是這樣了。討厭的人自不必說,即使是自己心儀的女性,若有其他因素干扰,便難成好事。這与年齡和体力無關,應該說起作用的還是精神因素。若有什么煩惱之事或內心不安,事必難成。
  女人在被自己討厭的男人占有時也達不到高潮。极個別人會達到高潮,但那是例外。与自己厭惡的人一起做那种事,不可能有快感和喜悅。
  像冬子這樣,有時別有考慮,往往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心中若有事,即使是与自己喜歡的人做愛,也難有高潮。
  說來說去,女人沒有快感一樣可以過性生活。
  但是,男人往往在開始階段便無法進行下去了。行為還沒有開始,人就先已經陽痿了!
  當身心不能諧調一致,徹底投入時,女人表示為“性冷淡”,男人則表現為“性無能”。
  由此可見,男人其實倒更真實,就行為來看,男人的身体,也許更禁欲,更敏銳。
  冬子現在對船律所感受的愛可能正是這种禁欲的愛。
  因為冬子一直与年長的、富有經驗技巧的人打交道,所以,船津在与之上床時,先就露了怯,暴露出年輕人的缺乏自信。
  可能自己不如他,事后豈不被嘲笑?怕自己不能更胜一籌的擔心使得船津頓然成了性無能。
  結果,在行為過程中,貴志成了船津腦袋中揮之不去的陰影。不,不僅僅是揮之不去,甚至是愈發突出了。
  船律未戰即敗下陣來。他對虛幻的東西產生了恐懼。
  這也許正是年輕人純真和朴實的一面。中年男人毫無顧忌,長驅直入;但他卻免不了迷茫困惑,煩优不堪,這正反映出年輕人的脆弱。
  不過,為看不見的幻像所震懾,從而未能大顯身手的船津其實可能与冬子一樣可悲。冬子自己就對看不見的東西心存畏懼,而無法享受性的快樂。
  “什么也不必要做,抱緊我就行了。”
  冬子這樣說著,自己向船津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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