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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


  北海道沒有梅雨季節。不過,每年的六月至七月可能會有几天連續陰雨的日子,札幌當地的居民稱之為“蝦夷梅雨”。
  修平抵達札幌參加醫學會議的這一天,天气和這种“蝦夷梅雨”十分相似,飛机場一帶覆蓋著厚厚的云層。
  每次來到北海道,首先令修平歎為觀止的就是浩瀚的天空。寬闊的天空一直延伸到無止境的彼岸,不由地令修平產生蒼穹無限,個人渺小的浩歎。
  從修平抵達的第二天開始,天气恢复為北海道典型的涼爽初夏,而葉子到的那一天則陽光普照大地欣欣向榮。
  當天,修平退掉原本住宿的旅館之后,接著出席會議,下午的專題演講听到一半時,他悄悄地把行李移往中島公園附近的某家旅館。
  修平原來住宿的旅館位于札幌的中心地帶,距离醫學會議的會場相當近,但是星期天晚上還是有很多會員將住在那里,譬如修平的部屬染谷醫師明天打算到積丹尋幽攬胜一番,因此決定再住一個晚上。
  在這种地方修平根本無法安心地和葉子在一起。
  當然,新換的這家旅館應該也有其他与會的醫師投宿,但其中并沒有和修平特別熟稔的人。
  下午三點,修平在旅館柜台辦好住宿登記之后,隨即到客房里略事休息。
  前几天修平睡的都是單人房,只有今天訂的是雙人房,室內備有一組簡單的沙發和茶几。由窗戶往外望去可見到綠油油的山巒,俯視則可看到一座被柳樹團團圍住的池塘。池塘是中島公園的一部分,有不少游客泛舟其間。
  這里比位于市區的那家旅館宁靜,景色也比較自然。
  修平凝視著池塘,好一會儿才低頭看了看手表。
  葉子的飛机將在三點降落,從飛机場坐車到札幌市約需一個小時,所以她應該在四點左右抵達旅館。
  葉子抵達后一定會立刻從大廳打電話上來,但是她向來喜歡制造惊喜,說不定會向柜台打听房間號碼,直接走來敲門。
  現在,修平的心里已經把醫學會議的事忘得一干二淨了。
  論文的發表在今天下午之前順利地結束,接下來就是自己和葉子的娛樂節目。
  這是修平和葉子第一次相偕出遠門。他們雖曾約在大阪見過一次面,但當時葉子主要的目的是參加某個親戚的結婚典禮,并不是特地為了和修平幽會。
  只有今天,葉子是百分之百為了和修平見面,才遠從東京風塵仆仆地飛來。
  對于她的熱情修平相當感動,但同時也有些許不安。
  “這次出來玩,葉子究竟對她丈夫編了什么藉口呢?”
  即使沒有小孩,他也不能不告訴丈夫一聲就偷偷地跑出來玩吧!
  當然,這件事修平沒有追究的必要,但是,倘若他發現自己的老婆和其他的男人到札幌度假,修平絕不會善罷甘休。不止修平會有這种反應,普天下的所有男人應該都一樣才對。
  這么說,葉子的丈夫大概還沒有發覺吧?
  修平料想的沒錯,葉子沒有打電話,而是直接在房外敲門。
  “真好,你來了。”
  修平緊緊地擁抱住笑容可掬的葉子。
  “累了吧!”
  “有一點,不過沿途的風景實在太美了。”
  不知道葉子是否為了這次旅行添購了新裝,她穿著一件修平從未看過的白色外套,衣領上系著一條水藍色的圍巾。
  “會議已經結束了嗎?”
  “今天下午結束的,几乎所有与會的人都搭乘傍晚的飛机回去了。”
  “可是,是不是還有人沒回去?”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們出去吧!”
  修平帶著葉子到號稱東亞第一高峰的大倉山,在山頂的了望台俯瞰夕陽西下的札幌市,然后回到旅館的餐廳吃晚飯。
  葉子站在了望台時嚇得魂飛膽破,緊抱著修平大叫“好恐怖哦!”當她看到札幌的黃昏景致時,又不由地連聲贊道:“太美了。”
  第一天的節目似乎今葉子充分得到滿足。
  吃晚飯時修平中途离席,走到餐廳入口的電話前。他事先對妻子說過今天不回東京,但他覺得還是應該再打個電話回家比較好。
  然而,電話接通后卻一直沒有人來接,修平正想挂斷再重打時,有人拿起了電話。
  “喂……”
  接電話的是弘美。
  “弘美嗎?你怎么會在家呢?”
  弘美住在學校宿舍,只有周末才會回家,現在已經是星期天的晚上,她應該回宿舍了。
  “明天是我們學校的校慶,所以不必上課。”
  “叫媽媽來听電話好嗎?”
  “媽媽出去了。”
  “去哪里了?”
  “大阪……”
  修平是星期四下午從東京出發的,妻子對大阪之行根本只字未提。
  “哪時候去的?”
  “今天早上。爸爸不知道嗎?”
  “對啊!不是啦……”
  修平擔心弘美會嘲笑自己居然不知道芳子要去大阪,遂赶緊改變口气。
  “你知道她住哪里嗎?”
  “不知道哎!”
  “她什么都沒說嗎?”
  “我又不是負責報告媽媽行蹤的人。”
  不知道弘美是不是在開玩笑,她的口气有點沖。
  “這么說,你一個人在家羅?”
  “我有朋友陪我,沒關系的。”
  “那么拜托你好好看家羅!”
  挂電話回到座位上時,葉子正在吃飯后附送的點心。
  “怎么了?”
  葉子看修平臉色不對,擔心地問道。
  “沒什么……”
  “是病人的事嗎?”
  葉子還以為修平是打電話回醫院。
  修平的心里不停地反問:妻子到大阪究竟是為了什么事?
  修平离開東京時,芳子根本沒有提到她要到大阪的事,就算臨時決定的,她也應該打個電話通知一下啊!她也不是不知道修平住在哪家旅館。
  難道她發覺把葉子叫到北海道度假的事,為了報复修平才跑到大阪?
  然而,這次旅行進行得十分小心,芳子不太可能發覺才對。
  思前想后,修平認為最大的可能是芳子接受了其他男人的邀約才到大阪的。
  飯后,修平和葉子一起到地下樓的酒吧,但是心情還是無法平靜。大約過了三十分鐘,修平利用到洗手間的机會,又打電話回東京的家。
  這次還是弘美接的。
  “怎么了?爸爸……”
  一小時內修平打了兩通電話回家,弘美顯得有點不耐煩。
  “你的朋友還在嗎?”
  “對啊!有什么事嗎?”
  “媽媽剛剛才說要到大阪的嗎?”
  “哦,對了,媽媽剛才打電話回家。”
  “她說了些什么?”
  “她問爸爸有沒有打電話回家?”
  “你怎么回答?”
  “我說有啊!”
  “她還有沒有說什么?”
  “她問你住哪家旅館?”
  出門時修平曾告訴妻子原本住宿的旅館名字,但是卻沒有通知她自己已經換了旅館。
  “我跟她說我不知道。”
  “還有呢?”
  “沒有了。”
  隔了一會儿弘美問道:
  “沒有事了吧?”
  “沒有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話要我轉告媽?”
  “你知道你媽媽住在哪里嗎?”
  “她沒有說,不過我想明天早上她還會再打電話回家,你有沒有話要我轉告她?”
  “不用了……”
  挂斷電話,修平歎了一口气。
  他和芳子真是一對奇妙的夫妻。他們不知道彼此住在哪里,只是一個勁地打電話給在家的女儿,希望藉此套出對方的住處。
  “弘美也真是的……”
  在走回酒吧的途中,修平喃喃自語地嘟囔著。
  父母雖然都不在家,她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修平實在搞不懂,現在的年輕女孩子腦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修平用拳頭往自己的腦袋敲了兩下,坐回座位后,葉子立刻問道:
  “醫院的事沒問題吧?”
  “沒問題了,你不必擔心。”
  葉子始終認為修平是在為醫院的事傷腦筋。
  “今天晚上我們痛快地喝它几杯。”
  他們很少有机會在外面過夜,如果為妻子的事而郁郁寡歡虛度春宵的話,就未免太不解風情了。
  回到房間葉子靠在窗前輕聲問道:
  “這里真是札幌嗎?”
  “沒錯,是札幌!”
  “這么說,不會有任何人追來這里了。”
  葉子話中的含意修平也非常了解。的确,來到這里之后,修平仿佛覺得東京一切煩人的事都已消失,這個世界就只剩下他和葉子兩個人。
  “明天你有什么打算?”
  “先好好地睡一覺,然后到植物園參觀,回程時順便到支笏湖一趟,好不好?”
  “這樣時間來得及嗎?”
  “只要明天回得了家都沒關系吧?”
  葉子點點頭,但好像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說道:
  “只住一個晚上實在意猶未盡。”
  “你可以再住一個晚上嗎?”
  “可是,你不行啊!”
  對于葉子大膽地提出再住一個晚上的要求,修平顯得十分惊訝。
  “明天是星期一,而且……”
  “你要上班,我看算了吧!”
  修平一邊點頭,一邊想著葉子家里的事。
  她身為人妻,怎么能夠連續兩天不回家卻又毫不在乎呢?
  修平本想開口問她,但又怕破坏气氛而作罷。
  修平搖搖頭摒棄雜念,走到浴室脫掉外出服,換上浴衣。
  “你不換衣服嗎?”
  “你打算要睡了嗎?”
  “我要洗澡,你要不要一起洗?”
  “我待會再洗。”
  于是,修平走進浴室大肆沖洗一番,洗完后走出浴室,葉子正在打電話。
  修平不想打扰她,遂躡手躡足地走到她身后,輕聲說道:“那么”,葉子立刻慌張地把電話挂掉。
  修平心想也許是打回家的,葉子也沒有解釋什么,只是微笑著站起來,隨即消失在浴室里。
  修平站在原地用毛巾擦拭濡濕的頭發,然后走到窗口,對面的群山已消失在黑暗中,池塘邊也不見半個人影。
  修平喝了一口桌上的冷飲,順勢躺在雙人床上。
  特地跑來北海道玩,誰知道竟然提不起一點興致。
  修平感覺自己的內心里充滿了焦慮。
  然而,卻不是工作或人際關系上發生了問題。他在醫學會議上發表的論文,獲得頗高的評价,同時,他在醫院里頗得病人們的人緣。五、六月間,几乎各科的病患都顯著減少,唯獨修平的整形外科有增無減,從表面上來看他算得上是一帆風順。
  盡管如此,他心底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郁悶,時常令他產生想大叫或猛揮几拳的沖動。
  究其原因,最近妻子的行為正是因素之一。
  雖然無法百分之百地确定,但他總覺得妻子已紅杏出牆,盡管他一再告訴自己這是不可能的,但是這几個月來,這种疑惑始終無法根除。
  修平本身卻不肯承認此刻他內心的焦慮是因妻子而起。否則,不就等于承認自己已被妻子的紅杏出牆擊倒了嗎?他一直認為芳子沒有理由紅杏出牆,而且也不可能找到适當的對象,所以事到如今,他极不愿意看到自己因妻子的不忠而緊張失措。
  于是,修平努力地保持冷靜。
  如果因此而亂了方寸,必定會成為社會的笑柄。修平才不希望出這种洋相,故而將傷痛深藏于內心深處,焦慮的情緒才隨之与日俱增。
  回想起來,和葉子之間的關系,可能是發泄這种焦慮的一种方式。
  當然,修平和葉子開始交往,是在妻子沒有任何紅杏出牆的跡象之前,他是在堅信芳子將永遠深愛自己的情況下,才和葉子接近的。
  也就是說,他是在非常篤定的狀況下開始有外遇,如今,這份篤定已變得十分靠不住了。
  倘若芳子真的對修平不忠,修平就不必再對自己和葉子的關系感到愧疚万分。
  在相信妻子忠于自己那段時期,修平每次和葉子幽會之后,內心里都會產生一种“心虛”的感覺,現在這种歉疚可能已是多余的了。
  這次,之所以把葉子帶到札幌游玩,或許是修平有意藉著此行達成平衡焦慮的作用。就在這么漫無邊際地思索的當儿,葉子已穿著她自己帶來的睡衣,從浴室里走了出來。
  修平在拂曉前醒來過一次,他起來上廁所,回到床上時,順便看了窗外一眼,發覺天空隱隱泛白。
  六月的札幌天亮得相當早,從天色尚未大明看來,時間應該還沒有超過五點。
  修平輕輕地把背向著自己的葉子的背部和腰部緊貼著自己的身体,雙手輕触她柔軟的乳房,眼睛卻沒有睜開。
  就這樣感受著葉子散發的溫暖,修平不久后又睡著了。
  修平在三個小時之后又再度醒來。他覺得好像有人在遠方叫他,睜開眼睛后才發覺是電話鈴聲在響。
  修平緩緩地翻了一個身,拿起听筒。
  “喂……”
  修平心想這么早會是誰打來的,這一聲“喂”充滿了不快,緊接著他听到一個女人的聲音。
  “醒了嗎?”
  修平一時搞不清楚對方是誰,愣了一下,對方立刻又問道:
  “還在睡嗎?”
  听到那口齒清晰的聲音,修平才發覺對方居然是妻子。
  “對不起。”
  “沒關系……”
  到底几點了?修平想看一下床柜旁的時鐘,遂把身体往上挪,此時,妻子說道:
  “現在八點。”
  突然間,修平有一种被人窺視的感覺,回頭一看,葉子似乎已經醒了。
  “嚇了一跳吧?”
  修平真正擔心的是,妻子的聲音有沒有被葉子听到。
  “沒有和你聯絡上,所以我問遍了所有的札幌旅館,才知道你住這里。”
  修平把听筒緊貼住耳朵,以免電話里的聲音外泄。
  “你還好吧?”
  “嗯……”
  葉子就在旁邊,回答必須愈簡短愈好。
  “你那里天气怎么樣?”
  “很好。”
  修平說話的口吻連他自己都覺得十分不自然。
  “你是不是今天就回來?”
  “是……”
  “哪時刻到羽田?”
  “我還沒決定。”
  “你現在是不是不方便說話?”
  “沒有……”
  修平慌張地搖搖頭,然后問道:
  “你在哪里?”
  “你沒有問弘美嗎?我突然有急事,來大阪辦。”
  假如在大阪的話,為什么不告訴弘美你住在哪家旅館?修平心里有很多不滿,但現在卻不能說,因為怕被葉子听到。
  “如果不方便,我待會再打過去好了。”
  妻子的話令修平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打算在事情辦完之后,搭今天下午的飛机回家。”
  “如果方便的話,我們是不是可以在羽田碰頭?”
  “在羽田?”
  “弘美一個人在家,我想帶她到羽田的餐廳吃晚飯,算是對她的補償。”
  如果和妻子在羽田碰面,自己和葉子在一起的事勢必會穿梆。修平默不作聲,妻子隨即追問。
  “不行嗎?”
  “不是…”
  “那么,我們約什么時間呢?”
  “你突然……”
  修平說話時,葉子起床了。修平斜看了她一眼,然后以十分客气的口气,說道:
  “現在我還沒有決定坐几點的飛机,所以……”
  “你身上沒有机票嗎?”
  “還沒去買。”
  “那么我待會儿再打電話給你好了,到時候可要決定坐几點的飛机哦!”
  “……”
  “我要挂了哦!對不起,把你給吵醒了。”
  電話隨即被挂斷。修平握著發出“嘟嘟”聲的听筒,歎了一口气。
  妻子仿佛已經察覺自己和其他的女人在一起。其實,單憑剛才的對答,任何人都听得出來有些蹊蹺。相對于芳子的喋喋不休,修平卻自始至終只說了“是”或“不是”這几句話。
  問題是,芳子為什么那么早打電話來呢?
  她說要補償弘美,該不會只是藉口,最終的目的是想探一探修平這里的虛實?
  她平常一副淡然又明理的態度,或許內心里仍不可避免存在著女人慣有的嫉妒。
  從窗口望去,太陽已高挂在群山山頭上。修平從床上爬起來,坐在窗邊的椅子上,隨手點了一根煙。
  本以為時候還早,但一看時鐘,卻已經八點半了。如果在家的話修平早已起床,妻子卻一個勁地說:“對不起,這么早把你吵醒了。”不是在挖苦人嗎?
  說到挖苦,剛才芳子在電話里所說的話不都是有意挖苦修平嗎?她說出“你是不是不方便說話?”這句話,無异表示她已經知道修平和葉子在一起。
  “我輸了……”
  修平一面凝視著煙霧,一面嘟囔著。今天早上,遭到偷襲的修平顯然輸了,妻子的偷襲一如當年的日本偷襲珍珠港,沒有任何跡象可尋。
  這個致命的偷襲使得修平潰不成軍,好比亂了方寸而搖擺不定的艦隊。看樣子敵人不把修平擊沉是不會罷手,發動第二波的攻勢只是早晚的問題。
  芳子如果再打電話來,該如何回答呢?
  其實,修平真的還沒有決定搭几點的飛机。會議已經在昨天結束,而且現在也不是什么特別的日子,應該隨時都有空位。再說,葉子似乎并不急著回去,所以修平打算參觀支笏湖之后,再搭晚一點的班机回東京。
  如果和妻女相約在羽田見面,就必須改變計划。下午四點,最晚五點不搭上回程的飛机,勢必來不及和她們一起吃晚飯。
  而且,在羽田和她們碰頭的話,就不便和葉子搭同一班飛机回去。就算一起回去,也必須在出口處分道揚鑣。
  特地把葉子找來北海道度假,回程時卻各分東西,實在有點遺憾。何況,若是讓葉子知道家人將在机場迎接自己,她一定會不高興的。
  “我還是應該斷然拒絕才對。”
  可是,一旦斷然拒絕,芳子必定會更加怀疑。搞不好這回不再采取迂回的挖苦戰術,而是直接了當地劈頭就問:“你不是和其他女人在一起?”
  事實上,修平原本處于絕對优勢的立場。昨天晚上他還在想,今天回到東京他勢必要徹底盤問妻子的行蹤,豈料一夜之隔,攻守易位,修平已然毫無招架之力。
  “態度強硬地予以還擊,是扳回劣勢的唯一方法。”
  修平點點頭為自己加油,葉子剛好從浴室走出來。她已經穿好外出服,臉上也化著淡妝。
  “干嘛那么快就把衣服穿上了?”
  “我看你好像很忙嘛!”
  修平本想撫摸葉子柔軟的肌膚,再休息一會儿。
  “今天几點回東京?”
  “几點都無所謂。”
  “早一點回去不是比較好嗎?”
  葉子似乎約略听到了剛才電話的內容。
  “你也赶快去換衣服吧!”
  修平無可奈何地站起來,走進浴室梳洗起來。
  如果可能的話,修平希望在浴室里接到妻子的電話,如此一來,就不必擔心談話內容被葉子听到,他大可自由地暢所欲言。
  但天不從人愿,梳洗的當儿始終沒有電話,走出浴室,坐下來正要喝一口葉子泡的茶時,電話鈴聲卻響了。
  “喂……”
  妻子的第二波攻擊似乎算准了最佳時机。
  “回來的時間決定好了嗎?”
  “還沒有決定。”
  修平感受到背后葉子的視線,于是毅然決然地說道。
  “今天可能會晚點回去,所以還無法決定。”
  “有事嗎?”
  “對……”
  “我特地要讓弘美高興一下的,你不能想想辦法嗎?”
  “不行。”
  斷然拒絕后,妻子什么話也沒說。就這樣沉默地僵持了一會儿,修平有點過意不去,正想打破僵局時,妻子卻先開了口:
  “我知道了,那我挂了。”
  “沒關系吧……”
  “沒辦法啊……”
  電話即被挂斷,修平看了听筒一眼,才放了下來。
  “你太太打來的嗎?”
  修平回頭時葉子正好問道。修平靦腆地點了一根煙。
  “是不是有急事?”
  “根本就是無聊嘛!”
  抽了一口,修平突然對妻子的作法感到十分生气。她任性地一早就打電話過來,得知修平無法和她配合,就立刻把不高興的情緒表現出來。她始終不提自己擅自外宿的事,卻一味地指責自己,這种作法簡直是不要臉嘛!
  “怎么回事?”
  葉子緊盯著修平。她那种擔心的眼神,令修平產生一吐為快的沖動。
  “她在外面有男人。”
  “你說什么?”
  “昨天晚上她好像和其他的男人一起住在大阪。”
  “怎么會呢……”
  “我看錯不了。”
  說完之后修平并不覺得尷尬難堪,于是話匣子就打開了。
  “我親眼看過那男的送她回家。”
  “可能是誤會吧!”
  “不是誤會,根本就是證据确鑿嘛!”
  修平的口气十分凝重,葉子突然變得不知所措,她以一种半惊半疑的眼神看著修平。接触到那种視線,修平立即變得十分尷尬。
  一個大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坦白相告妻子的紅杏出牆的事實,無异宣布自己是個戴綠帽的龜公。
  “她實在太過分了。”
  修平苦笑著把香煙揉熄,葉子緩緩地點頭說道:
  “你太太實在很幸福。”
  “你這話什么意思?”
  “因為她被你深愛著。”
  “我才不愛她呢!就因為不愛她,我剛剛才會斷然地拒絕她。”
  “可是,你不是很生气嗎?”
  “當然生气,被人騎到頭上,難道你還要我默不吭聲嗎?”
  “你生气就證明你還愛著她。像我先生,他根本連生气的火气都沒有。”
  “不會吧!”
  “難道他是強行壓抑下來的嗎?”
  “他愛你,所以才會壓抑。”
  “也許他根本沒有所謂的男性自尊心。”
  “說不定你先生和我太太很适合哦!”
  “一個是強行壓抑的丈夫,一個是戴著假面具的老婆?”
  修平想起了換偶俱樂部。
  “改天讓他們見見面,試試看。”
  “好啊!”
  “可是我們說好沒有用,他們不答應的話還是行不通。”
  “沖著新鮮這一點,我想他們會愿意的。”
  修平突然覺得十分可笑。在旅館的房間里,一個有婦之夫和一個有夫之婦,居然興致勃勃地談著換偶的話題。
  “總而言之,一對男女如果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太久,一定會合不來的。”
  修平從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倒了兩杯。
  “大概是在一起太久的話,兩個人都會原形畢露吧!”
  “一切都不像戀愛時那么美好了。”
  “可是我和他從一開始就不是很好。”
  “如果不好,你為什么要嫁給他?”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回想起來,修平也不是因為深愛芳子才和她結婚。如果葉子問他相同的問題,他也會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和他現在都分房睡。”
  “如果他想向你求歡,該怎么辦?”
  “放心吧!這种事絕不可能發生。”
  “可是,如果發生了呢?”
  葉子的丈夫比修平年輕五、六歲,一個時值壯年的男人,居然不會想和葉子這樣的老婆親熱,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那時候我會以各种理由拒絕。女人扯這种謊簡直是輕而易舉。”
  听葉子這么一說,修平覺得有些不安,自己該不會也被妻子巧妙的謊言欺騙過吧!
  “他會相信嗎?”
  “就算他不相信,這种事如果不是兩廂情愿的話,那不是很乏味嗎?”
  葉子的确很了解男人的心理。修平把杯子里的啤酒喝完,然后又倒了一些在杯子里。
  “你太太沒有用這些方法對付過你吧?”
  “沒有……”
  “那你們兩個還有救。”
  修平覺得自己被葉子看得太低了,又一口气把啤酒喝完。
  “你先生在外面是不是也有女人?”
  “我想應該有吧!”
  “你愛不愛他?”
  “這個嘛……以他給我充分的自由這一點來看,他的确是個好人,而且我本身也很喜歡工作。”
  葉子似乎有點避重就輕,修平不太了解她說的話。
  “就算他外面有女人,我想也應該僅止于不牽扯感情的肉体關系。”
  “即使是真心相愛的夫妻,也難保對方不會走私。”
  葉子雖然才三十出頭,對于婚姻卻似乎了解得頗為透徹。
  “我的朋友每個人都有她們對婚姻的不滿与牢騷。”
  “是不是她們的要求過高了?”
  “也許吧……”
  “她們是不是只是發發牢騷,不會有分手的念頭?”
  “那是因為她們還沒有找到其他的對象……”
  “這么說,如果找到适合的對象,她們就會要求离婚?”
  “這個嘛!我想只要找到,她們都會要求分手。”
  女人的大膽實在出乎修平的意料。必要時,她們可以干脆地拋棄一切,至少,葉子就具有這种壯士斷腕的決心与勇气。
  “最近,女人提出离婚要求的比例不斷地增加。”
  “女人都有洁癖,一旦討厭一個人就絕無法忍受和那個人一起生活。”
  “男人也無法忍受啊!”
  “可是,你不會离婚的。”
  “你怎么知道?”
  “因為你人好……”
  說到這里,葉子以一种戲謔的眼神看著修平。
  “而且你又愛著你太太啊!”
  “喂,不要開玩笑好不好?”
  “可是,你并不打算离婚,不是嗎?”
  “被你突然這么一問,我……”
  “我說嘛?你果然是愛她的。”
  修平認為夫妻是否离婚,其間牽扯的問題十分复雜,但如果有人問他:“你不离婚的原因是什么?”他也無法立即回答。
  “我們不要再談這种無聊的話題了。”
  或許從一早開始就盡說些嚴肅的話,修平和葉子都感到有些疲倦。
  葉子明快地打下休止符,修平點點頭表示贊同,然后看著窗外。
  沒有梅雨季節的北國天空,万里無云艷陽高照,綠意盎然的青山在不遠處聳立著,仿佛在對修平招手。
  在視眼良好的第十二層日式食堂吃過早飯之后,修平和葉子先到植物園參觀了一陣子,緊接著又漫步于自然景觀十分雅致的東北大學。
  中午,他們在山腳下的露天餐廳吃了一頓丰富美味的成吉思汗料理,隨即驅車前往支笏湖。
  途中,他們請司机在俯視湖面的了望台上,為他們拍了一幀照片。隔著取景鏡,修平心想計程車司机不知道是以什么眼光看他和葉子。
  從年齡与外表來看,他們也許像一對夫妻,但舉止似乎稍嫌親呢,不像是結婚多年的夫婦,或許司机已經看穿他們只是一對露水鴛鴦。
  當修平發覺自己的表情不夠自然時,司机正好按下了快門。
  “我們走吧!”
  計程車司机載著他們從了望台往下行駛,然后開上呈半圓狀圍繞支笏湖的收費公路,不久就抵達湖畔。
  他們兩個人在那里又拍了几張照片,在湖畔的餐廳略事休息后,遂往飛机場方向出發。
  “如果時間充裕一點的話,你們就可以看到夕陽西下了。”
  計程車司机好心地說道,但是這么一來,他們勢必會赶不上飛机。
  修平心里一直擔心,万一葉子執意在湖畔觀賞夕陽的話,他就一定回不去了。
  到時候,葉子大概會開口要求:“我們再住一個晚上好不好?”
  不知道為什么,修平居然感到繼續和葉子一起旅行,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兩個人旅行雖然快樂,但是修平無法抗拒葉子的魅力,似乎將一步步地沉人無底的泥沼。
  計程車穿過白樺樹林,馳騁在黃昏的草原上,到達千歲時已經六點四十分了。
  搭机的手續辦完之后,他們來到二樓的登机大廳,修平總算松了一口气,終于可以回家了。
  “只玩一天實在不夠盡興。”
  透過玻璃帷幕,看著被夕陽染紅的天空,葉子輕聲說道。
  “如果現在能再折回支笏湖,那有多好啊!”
  修平點點頭,叼起一根香煙。他們就這樣眺望著漸漸天黑的机坪,不久,机場服務員已透過麥克風催促飛往東京的旅客進關了。
  “走吧!”
  說話的同時,修平的腦海里又浮現表示想在羽田見面的妻子的臉龐。
  修平心想實在應該答應和她碰面,但事到如今,想想這些都已于事無補了。
  飛机在七點多一點起飛。他們的位子相連在一起,葉子坐在窗戶旁,修平的座位則靠近走道。
  “累了嗎?”
  “我還好。”
  葉子昨天來今天就回去,對她而言,這實在是一次相當緊張的旅行,不過她絲毫不感覺疲倦。倒是修平离開家已經五天了,這段期間他參加醫學會議,又招待葉子暢游北海道,到現在已經有點疲倦了。
  若是平常,回家后他真想好好地休息一下,但是,今天晚上妻子的臉色想必不會太好看。
  “下了飛机你是不是要直接回家?”
  飛机呈水平線飛行時,修平問道。
  “對啊!怎么了?”
  “沒有……”
  和自己一起旅行的葉子待會儿就要回到另一個男人等著她的家,修平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恕我冒昧地問你一句,你先生會不會在家等你?”
  “我不知道耶!今天是星期一,我想他應該比較晚回家。”
  “再怎么晚也會和你碰面吧?”
  “大概是吧!”
  “到時候你要怎么解釋來札幌的事?”
  突然間,葉子噗嗤地笑了開來。
  “原來你心里還在想著你太太的事。”
  修平被說到痛處,赶緊搖頭否認。
  “到時候我大概會說和朋友一起來的吧!”
  “和朋友……”
  “對啊!我已經想好某個朋友的名字,到時候我就說是這個人約我的,他絕對不會怀疑的。”
  “可是,假如他打電話到你朋友家問,那不就穿幫了嗎?”
  “不會的,男人絕不會打電話到太太的朋友家。再說,就算會打電話,只要事先串通好,不就万無一失了?”
  “有這么好的朋友嗎?”
  “這叫做互惠嘛!”
  “什么意思?”
  “她和男朋友約會時,還不是拜托我幫她圓謊。”
  “原來如此……”
  修平本來以為只有男人為了坐享齊人之福而絞盡腦汁,沒想到女人也發展出一套有利于紅杏出牆的對策。
  “你最好也小心一點。當你太太拿她的好朋友做擋箭牌時,就表示其中必然有詐。”
  “我太太是因公出差,所以……”
  “就是這樣問題才更嚴重,職業婦女最容易有外遇了。”
  這些話雖然只是葉子個人的想象,修平听了還是覺得相當不安。
  “你自己也要謹慎一點。”
  “我知道!万一被他赶出來的話我不就無路可走了?再說你也不會收容我!”
  修平苦笑了一下,然后用毛巾擦了擦手。
  在這個世界上,似乎有許多夫妻十分恩愛,但是彼此背叛、相互憎恨的夫妻也絕不在少數。奇怪的是他們往往不協議离婚,仍然繼續過著貌合神离的生活。
  “實在不可思議……”
  “你說什么?”
  “沒有……”
  修平含糊地答道,隨即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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