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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和煦的光線持久地照在阿西莉閉著的眼瞼上。她极不情愿地半睜開眼,轉過臉,避開從白色透明窗紗上透進來的陽光,蹙了蹙眉,環顧著這間并不熟悉的臥室。她躺在一間方方正正的大臥室里,身下是一張胡桃木四柱床,這間臥室相當老派。毫無疑問,這是一間女子的屋子。閃閃發亮的胡桃木床放在一只大衣柜旁邊。衣柜過去的牆上有一扇小門,舒适的床邊擱著几只床頭柜。
  回憶緩緩襲來。這是杰狄·麥考羅的住宅,而不是瓊妮的。跟瓊妮不一樣,這儿的主人并不樂意把她當作客人。
  她掀開軟和的被子,還沒等坐起來就意識到,自己依舊套著昨天旅行時穿的那身衣服。她的皮大衣放在門邊的一張椅子上,行李堆在椅子旁。黑便鞋齊整地放在椅子下的藍色長毛絨地毯上。
  她把腿挪到床邊,一邊取下耳鐶和項鏈放到床頭柜上,一邊用穿著絲襪的腳趾輕輕試探松軟厚實的地毯。身上那件安哥拉毛衣皺巴巴的,她把垂到臉上的一縷黑發撩開,然后站起來松開腰帶,脫下松軟的衣服,放到床上,接著又解下吊襪帶。脫掉黑色的長筒絲襪。她沒花几分鐘就從行李里找出了一件玉色的絲質晨衣,把自己里在里頭。阿西莉拎著裝滿化妝品和盥洗用具的透明維尼龍袋,打開臥室門,朝客廳偷偷望去。
  廳里空無一人;整座房子靜悄悄的。阿西莉小心翼翼地在走廊里走著,找到了黃白花磚的浴室。里面有一股肥皂味和男士用科隆香水味;在浴室的門邊挂著一條依舊濕漉漉的毛巾。顯然有個男人曾經在里邊呆過,阿西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嗅著剃洗完畢后的那股芬芳,看見一只裝著剃須膏的噴霧罐旁邊放著一把剃刀。跟一個男人共享一間浴室,這种新奇的体驗著實讓人來勁。
  瑪格達姑媽的男友們來來往往從來沒有間斷過,可是從來也沒有誰在公園大道的公寓里住過夜,那房子的錢是阿西莉靠當模特掙來的。阿西莉本人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去跟誰建立一种穩定的關系,結果,也就從來沒在哪個男人的房間里醒來過。因此,對于她來說,杰狄留下來的男人物品也就顯得新鮮而誘人了。但是,阿西莉并不認為杰狄造成的這分誘惑要多于別的男人。
  這時阿西莉已經洗漱完畢,涂抹了一層淡妝,將黑色的頭發扎成了一束馬尾辮,套上窄腿的牛仔褲和天藍色的毛衣。此刻已快到中午了。她樂顛顛地覺得自己墮落了。她已不記得自己曾否有過這樣的假期,一覺睡過早晨5點鐘。
  她花1几分鐘拍松枕頭,整理好被褥,疊舖好松軟的羽絨被放到床腳,又大著膽子走進客廳,停下來仔細聆听了一會儿,才打開了廳里的另外兩扇門。兩門都是臥室。其中一間顯然是客房,布置成清涼的綠色基調,舖放著一張胡桃木床,床邊有只衣櫥。另一間房就是杰狄的領地了。阿西莉好奇地探身過去。那張老式的橡木床看上去好象曾經隨帶蓬的四輪馬車穿越過平原。阿西莉走到近處更細致地查看了一回,斷定它确曾有過那种經歷。臥室里的其它家具還有一只高大的橡木衣柜和一張現在被用作床頭桌的19世紀的盥洗台,一只祖輩用過的橡木雕花大搖椅——它們是如此老式,如此結實,和那張大床正好比例相稱。一件紅格子布的工作衫搭在搖椅的扶手上,衣柜的門半開半閉,露出里頭的襯衫、牛仔褲、寬松褲和毛線衣,它們都挂在一排靴子和鞋上面的衣架上。這間房子里也聞得見一股淡淡的科隆香水味,和浴室里的一模一樣,這股气味讓阿西莉想起了杰狄抱著她在雪地上走的時候,那股湊近他的皮膚就能聞到的香味。
  干嗎我會站在這儿做關于杰狄·麥考羅的白日夢?
  她一扭腳跟离開了這間房子,步履堅定地從廳廊和樓梯上走下去。
  樓下和樓上一樣安靜。阿西莉找到廚房之前,誤把頭伸進了一間起居室和一間事務室。這幢房子老派而迷人,但是里邊不作矯飾的稀疏陳設讓人想到它的居住者是一個男子。一只早期的美式沙發正對著一座大而粗拙的石砌壁爐,沙發上沒有靠墊,一只皮制大搖椅是照著一個男人的身量做的。屋里沒有任何散發著香味的綠色植物或鮮花,主基調是土黃色。
  廚房是一間寬敞的正方形屋子,屋里有足夠的空間,在窗牆的壁凹里放著一張桌子和四把椅子。冬日蒼白的陽光瀉進窗戶里來,給這屋子抹上了一層怡人的亮色。阿西莉走過地上舖著的綠白花地氈,來到多節疤松木制成的櫥柜旁,一部電話挨牆放著,牆邊是通向外面封閉式走廊的后門。
  阿西莉按電話號碼順序敲著撥號盤,耳朵里響著嗡嗡聲。她撥往紐約市,查到了桑德斯大夫辦公室的號碼。
  “下午好,”電話里傳出一個愉快的聲音,“這里是桑德斯大夫的問訊服務處。我能幫你忙嗎?”
  “勞駕,我需要和桑德斯大夫直接通話。有很重要的事情。”
  “很抱歉,桑德斯大夫出城度圣誕節假去了——我想是去了巴哈馬群島。但是奧克蘭德大夫會為他處理所有的會診。我將使你和他的護士取得聯系——”
  “不,等等,”她還沒來得及把電話轉過去,河西莉就打斷了她,“我不需要找大夫看病。”很快地,她解釋清楚了自己的難處,但是盡管這位婦女對她表示同情,卻無能為力。
  “你所有的病歷可能都存放在桑德斯大夫的辦公室里,奧克蘭德大夫不會接触過它們。恐怕在桑德斯大夫回來以前,你不可能查到你所需要的記錄,而桑德斯大夫在兩個星期之內是不會回來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設法找到他的護士,可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功。”
  阿西莉心里有點勉強,可還是對她提供的幫助表示滿意,她答應過一會儿只要從那護士那儿得到消息,就會回電話給她。她謝過她,把電話挂上,茫然無措地望向窗外那片白雪覆蓋的風景。
  她能夠打賭說她沒事,不會傳染上腮腺炎嗎?或者她應該返程回紐約?她不愿就此罷休离開愛達荷。她的日程表排得如此滿滿當當,以至于天才曉得什么時候她才能夠再得到兩周時間出來放松放松。
  她煩惱地歎了一口气,查了一下瓊妮的電話號碼,給她撥了過去。
  “阿西莉!”瓊妮的聲音頓時從電話里冒了出來。“我正開始前咕呢,怎么你還不來電話!你剛醒?”
  “對。”阿西莉輕輕一笑,把電話線纏到食指上。“我几乎不相信我這一睡就快到中午了。這些年來還沒有過這种事!”
  “那是因為這些年里你一直沒有過真正的假期。”瓊妮反駁道,“你和桑德斯大夫聯系上了嗎?”
  “差不离吧。”
  “你說‘差不离’是什么意思?”
  阿西莉馬上把這件麻煩事解釋了一遍。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她終于說,“我討厭飛回紐約,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不愿意不小心染上凱茜的腮腺炎。”
  “你兩樣都不用擔心,”瓊妮毅然說道,“就呆在你現在呆的地方,直到問訊處找到桑德斯大夫的護士。”
  “呆在這儿?在杰狄的房子里?”阿西莉震惊地尖叫起來。“你瘋啦?我不可能這樣做!”
  “為什么不?”瓊妮要求她回答。
  “我根本就不認識這個男人!他也不認識我!你怎么會想著他能讓我在他家里無限期地呆下去呢?”
  “哦,看在上帝份上,阿西莉!你太敏感了。不過就住几天嘛——就住到問訊處和桑德斯大夫的護士聯系上為止。”阿西莉沒有吭聲。“求你了,”她好言好語地哄她,“我有兩年多沒見到你了,不能容忍你又掉頭回東部去。要是你住在杰狄的家里,我至少每天都可以打電話和你聊聊天。而且,”她又補充道:“要是你現在就回紐約,你姑媽就會把你圈得死死的,天天都干活,一刻也別想休息。”
  盡管阿西莉很擔心杰狄·麥考羅對她這位不速之客會怎么看,但是她很清楚,若是縮短這次來訪瓊妮將會怎么想,因為她自己也會有同感。瓊妮是她最要好的朋友。阿西莉八歲就成了孤女,由別人帶大。兩人住在紐約州北部一所學院的同一間屋子里時,瓊妮成了她時常需要的姐妹。有那么四年時光,兩人形影相隨,親密無間。后來就畢業了。阿西莉很不情愿地回到了紐約市,在她姑媽的嚴格監護下整天做模特儿,而瓊妮回到了愛達荷,嫁給了她那位牧場主未婚夫,畢業之后三年,瓊妮去紐約造訪過一次,阿西莉在布萊克和瓊妮約她相見的時候,去過西雅圖和舊金山。最后一次去舊金山,已經是兩年以前的事了。
  “你不希望我回東海岸,我還不希望离開愛達荷呢,瓊妮。”阿西莉承認,她在留下來的愿望和懇請杰狄·麥考羅高抬貴手之間猶豫不決。“可是我跟麥考羅先生還沒有熟到可以求他讓我住下來的地步!”
  “不管怎么說,不過就住几天麻”瓊妮很自信地說,“問訊處明天就可以跟大夫的護士取得聯系。”
  “或者根本就找不到她。”阿西莉憂郁地說。
  “別那么悲觀。”瓊妮責怪地說,“他們隨時都可以找到她。她會查看病歷,這樣我們就可以知道你接触了凱茜的病毒會不會平安無事,你就可以搬到我這儿來,我們就可以過一個快快活活的圣誕節啦!”
  阿西莉笑出聲來,妥協了。
  “好吧,好吧!我認了,等杰狄來時我跟他說,向他解釋我的處境。可是我要警告你,瓊妮,要是我覺得他真的并不想讓我住下來,我就赶下一趟班机回紐約。”
  “他不會介意的,我擔保!”瓊妮快活地說。她從廚房窗戶望出去,看見杰狄那高大、闊肩的身体正穿過谷倉和住宅之間的那片空地走過來。“尤其是在我跟他說過之后!哦天啊,阿西莉,我听到凱茜哭了!”她說,顯然忽視了這件事情。“我得走了!等一下再跟你說。”
  瓊妮挂上電話,推開廚房的門跟杰狄打招呼。在他几大步走過兩人之間的那段距离時,她的腦子飛快地轉起來。昨天晚上杰狄抱著沉沉欲睡的阿西莉站在她門口,在那一剎那,她看見他臉上有一种溫情,這种溫情已經消失有十年了。而阿西莉通常對待男人的那种有距离的禮貌,卻被一种羞澀而信賴的好奇心所取代。瓊妮面對這樣一個不期而至的机會一一把她兩個最要好的人儿撮合在一起——簡直抑制不住內心的歡喜。
  阿西莉去問那位粗魯的牧場主,她是否可以在他妹妹的臥室里住一兩夜。盡管瓊妮作了保證,她還是忘不了瓊妮建議她住進杰狄妹妹的那間空房時他的那張臉。雖然,他并未說過他不歡迎她來住,但是他也沒有說過他歡迎她。事實上,他那种冷漠的表情讓她相信,他對事態的發展并不感到高興。
  她歎了一口气,确信這种擔懮毫無意義。她環顧了一眼明亮的廚房,感覺非常良好,好象這是一個井井有條的家,盡管阿西莉從瓊妮那儿知道,杰狄是個光棍。那只多節松木櫥柜和白色電爐還有冰箱都是50年代的式樣,阿西莉深信廚房這么富于家庭情趣,完全歸功于杰狄的母親。一只洗過的咖啡杯孤零零地躺在白瓷水槽里,咖啡壺擱在白瓷電爐上。她走到電爐旁,伸出猶豫不決的手指摸了摸咖啡壺。那壺冰涼冰涼的。杰狄一定已离開有好几個小時了。她馬上想到,他會不會回來吃午飯呢,可是一瞅那冰箱上方的挂鐘,她才知道此刻已經快1點鐘了,早就已經過了午餐的時間。
  太好了,她松了一口气,心想。要是他等到吃晚飯時才回來,那么我就可以有更多的時間,然后才去問他,我是否可以繼續做他的不速之客。
  她認定,做晚餐是個好主意。既然烹調是她的愛好之——由于職業的需要,她在飲食方面比較講究,因此也很少在這一點上放縱自己一一那么,做頓晚餐可以使她消磨掉下午的時光。她輕快地卷起袖子,打開冰箱去查看里面有什么東西。
  下午6點,杰狄推開從后廊通向廚房的門,忽然在門檻上停住了腳步。自從五年前他妹妹嫁人离家以后,他的廚房里就沒有過女人。這幕景象真是讓人大吃一惊。
  阿西莉背朝他站著,一手拿著鍋蓋,一手拿著調羹,正攪拌著電爐上長柄鍋里冒著熱汽的什么東西。她腰上圍著一塊白色的圍裙。圍裙的結讓人注意到她那丰臀上的細腰和里在藍色緊身舊牛仔褲里的苗條的大腿。她的頭發扎成了一束馬尾辮,富于朝气的秀發襯托出嬌嫩的頸脖。
  收音机擰到了一個輕柔的滾石樂台,她輕聲哼唱著——身体一邊隨著節拍搖來晃去,一邊發出斷斷續續的吟唱聲。
  溫暖、明亮的廚房里充滿了烘烤的香味。杰狄惊訝的目光看見灶台上烘著兩只餡餅,蒸籠里冒出肉桂和苹果醬的香味。香味扑鼻而來,這出乎意外的家庭景象撥動了他的心弦。一种童年的回憶忽然擊中了他:冬天的夜晚他奔進廚房,從做晚餐的媽媽那里尋找溫暖和安慰。他仿佛看見父親抱著她的腰,用冰涼的手指咯吱她,而她格格直笑,舞著一把粘乎乎的勺子嚇唬他。
  可是那一切只不過是記憶罷了。他的父母已經离開人世快五年了,他們是博伊西附近一架小飛机失事的遇難者。早在那次空難以前很久,還是在少年時代,他就天真地夢想,他也會像他父母那樣,擁有那种永久的愛情。
  他想到了早年与瓊妮的交往。想起了他對女人和女人那些叵測的動机的深深疑慮。一种似曾相識的、痛苦而空虛的情感漫上他的心頭。
  阿西莉將蓋子放到長柄鍋上,轉身到水槽那里洗調羹。一眼看見杰狄,她就愣住了。他那雙黑色的眼睛里充滿了极度的痛苦,以至于她一時啞然失語。
  他依然不帶表情地望著她,她結結巴巴地開了口,有點緊張。
  “我在做晚餐。”她傻乎乎地說,揚起粘乎乎的調羹,指著桌上那舖好的亞麻餐布和擺好的餐具。“希望你不會介意。”
  那黑沉沉的目光离開了她,轉移到白色的餐布、瓷碗、餐巾和銀色餐具上。
  “我在餐廳的櫥柜里找到了餐巾和瓷碗。”
  他那漠然的目光重又回到阿西莉身上。
  “很好。”他沉沉地說了一句,將雙臂盤在胸前,一條套著法蘭絨襯衣的臂膀靠著門框。“很好,不過我納悶你干嗎要做這些煩人的事呢?”
  阿西莉朝他皺了皺眉頭,不明白他那張疤臉上冷漠而近乎玩世不恭的微笑是什么意思。那雙望著她的黑沉沉的眼睛冷得不可思議。
  “一點也不煩人,”她慢聲回答,“我喜歡做飯。這是我的愛好之一,而且今天下午我也沒有其它事情可做。我想這也算是我對你的款待的一點回報吧。”
  “這就是唯一的理由嗎?”他假裝溫和地問,一道黑眉詢問般的揚起。
  “難道我還會有別的理由?”她困惑地問。
  “我想這大概是怀柔政策的一部份吧。有句老話不是這樣說嗎:‘要想贏得男人的心,就要讓他有好胃口。’”
  迷惑很快就被气憤所替代。阿西莉瞪著他,厚厚的睫毛凝結在金色的眼睛上方。她試圖保持平靜,但是可以感覺到雙頰熱得發紅。
  “在這件事情上,麥考羅先生,恐怕那句老話并不适用,”她彬彬有禮地回答道。
  “是嗎?”他用嘲諷的目光看著她,她很快就開始感到不自在起來。“你用不著玩這套把戲,寶貝。瓊妮已經問過我,你是不是還可以再在懶鬼老麥這里多住几天,我告訴她說可以。就這么回事。”他朝爐子和桌子揮了揮手,“沒這個必要。你可以回去修你的指甲,或者隨便做你下午在紐約想做的任何事情,我會自己做飯的。”
  阿西莉听著他這番話,惊訝得目瞪口呆。等他說完,她望著他——惊駭万分——過了好一會儿,嘴巴才合成一道縫。她雙拳支在腰間,金色的眼睛因為气憤而几乎要冒出火來。
  “好吧,你給我听著,自以為是的麥克牛仔先生!我下午并不修指甲。我做飯也并不是想討好你。我做飯是因為我喜歡做飯,還因為正常的人忙乎了一天之后都喜歡吃點熱乎乎的東西。”她停下來抽了一口气;她是如此生气,真希望能感覺到從耳朵里冒出熱气來。“還有,我在你這儿一分鐘也呆不下去了,更不用說再呆好几天!”
  杰狄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她怒气沖沖,气得臉上都冒出火來,金色的眼睛一眨一眨地帶著憤怒,兩只小拳頭挑戰似地撐在腰間,握得骨節都變白了。她對他的威脅無動于衷,顯然一點也不怕他。一個女人居然這樣站在他面前,真是一件新鮮事啊!他那冷漠的嘴角不由得現出一絲微笑。
  阿西莉察覺出了他的嘴唇的變化,气得更加厲害。
  “你竟敢取笑我!”她气乎乎地喝道。
  “是的,夫人。”他溫和地說,黑眼睛里消失了往日的冷峻,閃爍著愉悅的光彩。
  阿西莉又瞪了他一會儿。這個令人惱火的男人!剛才他還指責說她試圖一——試圖——試圖干什么來著?引誘他。或者說是誘惑他、勾引他。或者是任何一种憑他那點男性的傲慢想得出來的別的罪狀。而現在他就站在那里——整個儿一個傻大黑粗的六英尺的身材——他好象發現了她的聰穎之處,直沖著她樂呢。
  她“匡郎”一聲把調羹扔進水槽,极不耐煩地去扯腰后那個圍裙結,直到松脫為止,再把它揉成一團扔到角落里,差點打中了那几只餡餅。然后她一轉身朝著通向餐廳的門直奔過去。這時杰狄一把推開門,疾赶過去擋在她面前。阿西莉往門邊邁,但他比她動作更快。她又作了一次努力,這回他伸出手來捉住她的雙臂。他握著她上臂的手很輕,但是很有力。她十分識相,沒有為了得到解脫而和他那潛藏在一雙壯臂里的力量較量。她站定了,仰頭倔強地望著那張板著的臉。
  “怎么著?”她問,不肯回去,哪怕是后退一英寸。
  “我錯了。”他開始道歉。
  “哼!”她不屑地打斷他,盡管他比她要高過半英尺,她卻順著鼻尖輕蔑地望著他。
  “我說過我很抱歉。”他又說。“瓊妮跟我說她要你留下來之后,我回到家,發現你在扮家家,我承認自己太冒昧了點。”
  阿西莉在他手下不再動彈,金色的眼睛閃著怒火。
  “我沒扮家家。我喜歡做飯。”
  “好吧,好吧!”杰狄讓著她。“就是說你喜歡做飯!你得承認烤餡餅跟你的形像不大相稱吧。”他那黑色的眼睛看著對方柔嫩潮紅的臉、金黃得發亮的眼睛和丰滿的嘴唇。她也不喜歡這种說法,他知道。厚而長的睫毛又在她眼睛上方眨了起來。“我這樣說沒錯吧?”
  “你這樣諷刺我的形像是什么意思?”她气乎乎地問。
  “只是想說明你過著挺奢侈的生活。”他以詳實的理由指出,“我相信你在家里更多的是穿著漂亮衣服參加雞尾酒會,而不是穿著牛仔褲站在火爐旁。”
  阿西莉被他揪住,一動也不動,一邊用火辣辣的目光望著他,一邊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在她內心深處,她很奇怪自己居然如此气憤。在這以前,還沒有哪個男人惹她這樣生气,至多也就是有禮貌地拒絕罷了。以前她對待任何男人都沒有像對待杰狄·麥考羅這樣。
  “我討厭別人僅僅因為我為了謀生做模特儿,就把我看成那种頭腦簡單的舞會女郎!”她咬牙切齒地擠出這几句話。“告訴你吧,我不但大學畢業成績优良,而且工作努力。除非是跟業務有關,我從不參加任何晚會,因為我每天晚上都要在9點以前上床睡覺。我討厭別人損害我的形像,我不但做飯,還要繡花。我不濫交,也不吸毒。我要嫁人,有一天還要養几個孩子和一條狗——就如同許許多多的美國女人一樣。”
  杰狄大為惊奇,要不是阿西莉看上去實在是气得要命的話,他恐怕會笑出聲來。
  她揚起一只小手,松開拳頭,用中指戳了戳那套著藍色方格襯衣的胸膛。
  “而且,你絕對安全。不用擔心我為了要你的心就去填你的肚子!”
  “真的嗎?”他問,“為什么?”
  阿西莉很吃惊,她沒想到他听了她那又長又激烈的演說,還會反應得如此沉著。她呆呆地看了他好一會儿,才又重新想出招來。
  “別往心里去,”她恨恨地說,“別把我的話當回事。”
  “可這是為什么?”他追問,“就因為這個?”
  他放了一根手指到面頰上。
  “什么?”她問,吃了一惊。目光掠過他那張黑沉沉的臉,在那道直穿臉頰的長形白線上逗留。“上帝啊,沒這回事!這不關你的事。”
  杰狄搖了搖頭,好象在整理被阻斷了的思緒。
  “好了。我想我剛才沒有考慮周全。”他慢聲道,放開她。“你說過我很安全,你不想通過填飽我的肚子來贏得我的心。但是接下來你又說這事与我無關。”他望著她,陷入了迷惑,眉頭一擰,壓在夜一般深暗的眼睛上。
  “是沒關系。”阿西莉毅然說道,非常希望自己還可以管住自己的舌頭。眼見他依舊充滿困惑地看著她,她激憤地把頭發往后一撩。“瞧吧,這事与你無關,就這么回事。”他依然望著她,顯然對她的答复既不明白也不能接受。“這是我的事,僅僅如此。我并不想引誘男人。”
  他黑沉沉的眼神里除了疑慮,還夾雜一點譏諷。
  “寶貝儿,瞧你那模樣,你是不想,可是這事已經發生了。”
  “哦,”阿西莉揮了揮手表示拒絕,“那只不過是想象,跟我無關。”
  “你這是在耍我吧,”他低吼,“我敢發誓,在我面前,這活生生的臉和身体可都是你的喲!”
  “當然是我的,”她不耐煩地說,“可是男人們對我的感覺——他們認為我的真實面目——都只不過是廣告大戰的一种產物罷了。我真的不是一個性感而魅惑的女人。那都是裝出來的。”
  杰狄望著她,好象她已喪失了理智,于是她又不耐煩地往下說。
  “我不是一個非常——你知道——一個非常肉感的女人。”
  “不肉感?”他仔細想了想她的話,黑眼睛里流露出理解之色。“你是不是試圖拐彎抹角地告訴我,你是性冷淡?”他直率地問。
  “我討厭這個字眼!”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游移著,那張股泛起了潮紅。目光瀏覽著她那小巧而高傲的下巴,那上唇撅起的柔軟的小嘴,以及那丰潤而帶著醉意的下唇——一直看到她的腳趾——然后又跟她那挑戰似的金色目光相對現。
  “是誰告訴你的?”他輕聲問,有點不相信。
  “這并不重要。”她有點尷尬地回避著。
  “我猜得著。”他精明地說。“你對有些男人說你不想跟他上床,為了挽回面子,他們就說你冷淡。是這樣吧?”
  “不,”她急忙答道。杰狄那雙黑眼睛直視著她,她感到臉上燙得更厲害了。“呃,不完全是這樣,”她補充說,“有一點儿,但不完全是。”
  “這‘不完全是’還差多遠啊?”他刺她。
  “你沒完沒了,是不是?”她憤怒地問,“哦,好吧!不止是一個男人,跟我約會過的,每個男人都這樣。他們好象都以為,由于我的職業,我就是那种性饑餓的花花女郎。我可以忍受他們吻我向我道聲晚安,但是當他們開始一邊呻吟著一邊來抓我的身体的時候,我只有漠然處之。”
  “他們?”他好奇地問,“這种事發生過不止一次?”
  “是的。”她歎了一口气承認,頓了一頓。“每一個和我約會的男人都這樣。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做了模特儿——那愚蠢的形像永遠伴隨著我。終于,我停止了約會,只是在比較重要的業務活動中應酬應酬。”
  他搖搖頭,有點不相信。
  “你不約會?”他幽暗的視線集中到她的嘴上,“寶貝儿,沒有哪個女人擁有像你這樣的嘴和你這樣冷冰冰的脾性。”他的目光和她相遇,渾厚的聲音里充滿了宁靜的自信。“你遇到的都是些有毛病的男人。”
  一股由“性”而生的緊張感霎時橫亙在兩人之間,阿西莉一惊,意識到她和這個寬肩膀男人中間只隔著几英寸的距离。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熱气使她感到了些許暖意,那股刮臉香皂的气味和男人味怡人地困扰著她的鼻息。她匆忙轉身退了一步。
  “你還是不相信,對嗎?”他精明地發問,沒有忽視她慌亂的退卻。
  “恐怕不,”她回答,“如果你讓我過去,我就去取我的包。”
  “等一下。”他握住她的胳膊,想阻止她,那有力的手指產生的熱量使她的身体興奮起來,那熱勁儿仿佛鑽到了她的肚子里。“別去收抬你那些包了,忘了它們吧。我很抱歉,可能我剛才對晚餐的議論欠妥了。我不太容易相信女人。”
  金色的大眼睛充滿嚴肅的疑慮,望著他那張板著的臉,掂量她是不是該信任他。
  “如果你不留下來,”他好聲好气地哄著她,“瓊妮就永遠也不會原諒我了。”
  一絲牽強的微笑浮上她柔軟的嘴角。
  “我也不會原諒你,”她承認,“你能保證我就沒什么妨礙?沒什么麻煩?”
  杰狄看著她,板著的臉顯得很鎮靜。
  麻煩?她在開玩笑?未來几天里,他會不斷沖涼,不斷出汗,為的是阻止自己去“抓她的身体”,該死——如果你不全信這是事實的話,她就不會有麻煩!
  他最后看一眼她那嚴肅而懮慮的面孔,輕輕歎了一口气,妥協了。
  “你不會有什么妨礙和麻煩的。”他一本正經地撒了一個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個寬展的微笑縈繞在嘴邊,使他頰上那嚇人的凹痕顯得更深了。“如果那些吃的東西嘗起來的味道能有一半比得上聞起來的香味,我就不會讓你走。”
  阿西莉緊張地審視了一番他的臉,才敢相信他的誠懇。她的臉上泛起一絲獲得安慰的笑意。
  “你什么時候想用餐都成。”
  “給我十五分鐘時間,我去沖個澡,再刮刮胡子,一會儿就來。”
  他邁出房間。阿西莉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儿,听見他上樓一步跨兩級的腳步聲。她揉了揉胳膊,好象在設法消除那仍然留著的興奮感。
  一個小時過去了,杰狄回到他的椅子上,高興地歎息著。
  “小姐,你是對的,你确實能夠做飯。”
  阿西莉听出了這句恭維話里的誠意,高興得面色發紅。
  “我要去告訴鎮上所有的女人,去你心里的那條路真的要經過你的肚子。”她挪揄著,從咖啡杯的杯緣上沖著他直樂。
  杰狄威脅似地眨了眨眼睛。她天真地笑起來。他只好聳聳肩,姑且承認她是在開玩笑。
  “你干的好事,我要告訴全紐約的男人,你是個小騙子,你真的帶著面具。那么,為了把他們從你的廚房而不是從臥室赶出去,你就要作堅持不懈的努力了。”
  “好极了,”她大笑,“你贏了。”
  杰狄看著她,她在啜飲咖啡,那樣子看上去像一個無懮無慮的喜歡惡作劇的十歲少女,絲一般厚密的柔發在腦后梳成一根馬尾辮,笑嘻嘻的嘴唇沒有涂抹口紅。當她微微躬身把杯子送回托盤里去的時候,馬尾辮一晃晃到前面來。她的嘴角上糊著一塊餡餅里的乳汁油漬。杰狄想都沒想,就伸出手去捧著她的下巴,為她擦去了油漬。
  阿西莉受惊的眼睛望著他。
  “你濺了一滴油漬到臉上來了。”他帶著溺愛的笑意說道,大拇指下意識地在她下巴那优美的線條和嘴邊柔嫩的肌膚上摩挲。
  “哦。”她低聲喊了一句,不能擺脫他溫暖的凝視和催眠一般的触摸。她像一只小貓,邊伸著懶腰邊快活地叫著,把毛腦袋伸到他的指掌里去蹭。她發現一個男人的撫摩竟能帶來如此异乎尋常的快慰,有點困惑而不安,便眨了眨眼睛,把自己的下頜從他的手掌中抽出來。
  “好了,嗯,”她避開她的視線,极快地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來,“我該去洗盤子了。”
  “我來幫你。”他站起來剛要去收拾那碟吃剩的烤牛肉和蜜汁胡蘿卜,阿西莉攔住他。
  “不,真的不要,我能行。”
  “好吧。”見她執意要攔,杰狄妥協了,忽然,兩人之間產生一种不自在的親密感。“我還有點帳面上的活儿要做,這活儿不能再耽擱了。書房里有電視和錄相,壁櫥里放著我收藏的一些帶子。如果你想看書,那儿還有書架。”
  “謝謝。我想我會找本書看看,然后早早睡覺。”阿西莉嫣然一笑,慶幸經過這樣一場令人暈眩的心潮起伏,她也該休息休息了。兩人之間的性緊張感似乎暫時松弛下來了。
  “好的。”他突兀地說。他思忖著是否再說點別的什么,但卻匆匆道了晚安离開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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