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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的假日     


  特別快樂的一個下午
  天亮之前,我們來到郵車當停的那家小旅店(那不是我那個侍者所在的旅店),我被帶進一間很可愛的小小臥室里,門上用油漆寫著“海豚”兩個字。雖說在樓下火爐前喝了給我的熱茶,我仍然很冷,我知道;所以我很高興能上海豚的床,用海豚的毯子把我從頭到腳裹住入睡了。
  早上九點,車夫巴吉斯要來接我。我八點便起床,在指定時間前做好准備等他。由于晚上沒睡足,我有點頭昏。他接待我的樣子就像我們分手不過是五分鐘前的事,好像我只是去旅店兌換了零錢或干類似的事。
  我和我的箱子上了車后,車夫也就座了,那匹懶洋洋的馬又用它那慣有的步子拉我們上路了。
  “你看上去气色挺好,巴吉斯先生,”我說,心想他听了會很高興。
  巴吉斯先生用袖口擦了擦臉,然后看了看袖口好像是想在那上面看到他的好气色;可他對我討好未作任何回答。
  “我轉達了你的口信,巴吉斯先生,”我說,“我給皮果提寫信了。”
  “啊!”巴吉斯先生說。
  巴吉斯先生干巴巴地答應著,看上去不怎么高興。
  “那么寫對嗎,巴吉斯先生?”我猶豫了一小會后問道。
  “怎么了,不對。”巴吉斯先生說。
  “不是那句話嗎?”
  “那話是對的,也許,”巴吉斯先生說,“可到了那儿就完了完。”
  由于我不太明白這話的意思,就重复他的話問道;“完了完,巴吉斯先生?”
  “沒結果呀,”他解釋道,一邊斜瞥了我一眼,“沒回信。”
  “你想要個回信,巴吉斯先生?”我睜大了眼問,因為這對我說可是新鮮事了。
  “一個人說他愿意時,”巴吉斯先生又把眼光緩緩投向我說,“那就等于說,這個人等著一個回信呀。”
  “哦,巴吉斯先生?”
  “哦,”巴吉斯先生的眼光又落到馬耳朵上了,“從那時起,那人就在等一個回信。”
  “你把這點告訴她了嗎,巴吉斯先生?”
  “沒——有,”巴吉斯先生想了想說,“我不打算去把這告訴她。我和她說過的話通共不過六句。我不打算去把這告訴她。”
  “你愿意我把這告訴她嗎,巴吉斯先生?”我遲疑地問。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這么說,”巴吉斯先生說著又慢慢地看了我一眼,“巴吉斯在等一個回信。你說——叫什么?”
  “她叫什么?”
  “嗯!”巴吉斯先生點點頭說。
  “皮果提。”
  “教名呢?還是姓?”巴吉斯先生道。
  “哦,這不是她的教名,她的教名是克拉拉。”
  “是嗎?”巴吉斯先生說。
  似乎這一切使他發現有許多值得思考的東西,他于是坐在那儿沉思,并小聲吹著口哨,就這樣過了一小會儿。
  “嘿!”他終于又說道,“你說,‘皮果提呀!巴吉斯在等一個回信呢!’她也許會說:‘什么回信?’你說,‘對我給你說的那句話的回信呀。’‘那是什么話呀?’她說。‘巴吉斯愿意,’你就說。”
  一邊這么巧妙地指導我,巴吉斯先生又一面用胳膊肘對我腰部重重地碰了一下。然后,他又按老樣子地低頭看著馬。有那么半個小時里,他沒對這事再說什么,那以后才從口袋里掏出支粉筆,在車篷里寫上“克拉拉·皮果提”几個字,顯然是作為他個人備忘錄用的。
  啊,那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感覺啊——當你回那個已不再是真正的家的家時,當回到那里發現所見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舊日那個快樂的家、而那舊日的家卻已是一個不再現的舊夢了!母親、皮果提和我彼此親熱友愛而無外人插在我們中間的日子又歷歷在目了,使我傷感,我竟不知道我是不是為回到家而高興呢,還是愿意呆在外面和斯梯福茲廝伴而忘掉它。可我還是到了,不一會就來到那幢住宅前。那儿的那些葉落盡了的老榆樹在抖峭中向我搖擺它們的那些手,那儿的那些舊鴉巢在風中一片片地吹散飄去。
  車夫把我的箱子放在花園門口就走了,剩下我在那里。我沿小徑向屋子走去,一面盯著那些窗子,每踏一步都生怕會從窗口看到默德斯通先生或默德斯通小姐從那儿探頭往下看。不過,沒有面孔出現。走到屋前,又知道天黑前怎么開門,我就沒敲門邊輕輕地、怯怯地走了進去。
  上帝知道,當我走進門廳听到母親在舊客廳里唱歌的聲音時,我心頭一种多么童稚的記憶又被喚醒了。她很輕很輕地唱。我想在我還是一個小毛頭時,也一定躺在她怀里听她這樣唱過。這曲子是新的,可是卻讓我感到那么親切,充滿了我的心怀,就像一個久違的好友歸來。
  從母親低唱的那种孤獨和沉思的樣子,我斷定她是一個人在那里。于是我輕輕走進去。她坐在火爐邊給一個嬰儿喂奶,她把嬰儿的小手按在她脖子上,自己低頭看那嬰儿的小臉,并對那嬰儿輕輕唱歌。我猜得不錯,沒別的人在她身邊。
  我對她說話,讓她惊動得叫了起來。可是,她看到我時,便叫我是她親愛的衛衛,她親愛的孩子!她走過半間房子迎上來,跪在地上親我,把我的頭貼在她胸上去挨她怀里那個小小人儿,又把小小人儿的手放在我嘴上。
  我真希望我已經死了。我真希望我那時就怀著那种感覺死了!我那時比以后任何時候都更适于進天堂。
  “他是你的小弟弟,”母親撫摸著我說,“衛衛,我可愛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然后,她又一次又一次地親吻我,抱住我的脖子。她這么做時,皮果提跑了進來并一下坐到我們旁邊的地上,對我們倆又瘋狂了十五分鐘左右。
  似乎沒人指望到我會回得這么早,車夫比平日提前了很多。似乎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拜訪附近什么人家去了,到夜晚才會回。我先前根本沒料到我們仨可以不受惊扰地聚在一起;我當時覺得好像親切的舊時光又回來了。
  我們一起在火爐邊吃飯。皮果提想伺候我們,可母親不讓她這樣做而叫她和我們一起吃。我用我的那只繪有鼓滿帆的戰艦的褐色盤子,我不在家時,皮果提一直把它藏在什么地方,她說就是給她一百鎊她也不肯打破它。我用我的那只刻有“大衛”字樣的舊杯子,還用我的那些不會割傷手的小刀小叉。
  吃飯時,我想這是把巴吉斯先生的話告訴皮果提的好机會了。我還沒把要告訴的話說完,她就開始笑起來了,并用圍裙蒙住臉。
  “皮果提!”母親說,“怎么了?”
  皮果提笑得更厲害了。我母親想把她的圍裙拉開,她反而蒙得更緊,好像用一條口袋把她頭包住了一樣地坐在那里。
  “你在干什么呀,你這個蠢東西?”母親笑問道。
  “哦,那該死的人!”皮果提叫道,“他想娶我呢。”
  “他和你很般配,是嗎?”母親說。
  “哦!我不知道他,”皮果提說,“別問我。他再好我也不要他。我不嫁任何人。”
  “那么,你為什么不把這告訴他呢,你這可笑的家伙?”母親說。
  “把這告訴他,”皮果提隔著圍裙往外看著答道。“他從沒對我提起過有關那事的一個字。他心里更清楚,只要他敢對我說一個字,我就一定會搧他一耳光。”
  我相信,她當時的臉色比任何時候更紅,比任何一張臉都紅。每次她大笑一陣后就又蒙上臉,這么大笑過兩或三次后,她才又繼續吃飯。
  我看出,雖然在皮果提注意到時我母親也微笑,但她變得更加嚴肅、更若有所思了。一開始我就發現她變了。她的臉依然很秀美,卻看上去憂傷脆弱;她的手那么瘦骨伶丁,那么蒼白,我覺得几近透明了。但這還不全是我現在說的變化,我說的是她的气質變了。她變得焦慮不安。終于她親熱地把手搭在她的老仆人手上,她說:
  “皮果提,親愛的,你不會結婚吧?”
  “我,太太?”皮果提瞪著眼答道,“上帝保佑你,我不會。”
  “不會很快結婚吧?”母親溫柔地說。
  “永遠不會!”皮果提大聲說。
  母親握住她的手說:
  “別离開我,皮果提。和我在一起吧。也許不會很久了。
  沒有你,我可怎么辦呢?”
  “我离開你,我的寶貝?”皮果提叫道,“怎么著我也不會的呀!怎么了,你那小腦袋里想些什么呀?”皮果提已習慣于有時把我母親當一個孩子那樣來對其交談了。
  可是母親除了表示感謝沒說什么別的,皮果提就又照她的那方式繼續說:
  “我离開你?我想我了解我自己。皮果提离開你?我倒想看看她試著這么做呢!不,不會的,不會的,”皮果提抱著胳膊搖頭說,“她不是那种人,我親愛的。如果她這么做了,有些貓會開心,但是它們開心不了。它們會更煩惱呢。我要和你在一起,直到我變成一個孤拐倔強的老婆子。等我太聾了,太跛了,太瞎了,牙掉光了說話也說不清了,成個廢物了,連別人都懶在我身上挑刺了。我就去我的衛衛那儿,請他收留我。”
  “那樣的話,皮果提,”我說,“我一定會很高興看到你,像歡迎一個女王一樣歡迎你。”
  “上帝保佑你那難得的好心腸!”皮果提叫道。“我就知道你會那樣做!”于是她又親了我一下,對我的善意表示感謝,再用圍裙蒙住臉來把巴吉斯取笑一番。那以后,她從搖籃里抱出那嬰儿來喂他。那以后,她收拾了飯桌;再以后她換了一頂帽子,拿著她的針線匣和尺子、還有那塊蜡燭頭走進來,一切都和原先的一模一樣。
  我們向爐而坐,愉快地談話。我告訴她們說那克里克爾先生是多么嚴厲的先生,于是她們對我深表同情。我告訴她們斯梯福茲是多好的人,怎樣保護我,于是皮果提說她要步行二十英里去看他。那嬰儿醒來時,我把她抱起來,親熱地照顧他。他又睡著后,我就依已間斷好久的老習慣那樣爬到母親身邊坐下,手摟住她的腰,小紅臉蛋貼在她肩頭,能感覺到她美麗的秀發垂在我身上——我記得,我常把她的頭發想作天使的翅膀——我真快樂呀。
  我坐在那儿看著那爐火,在那燒紅的煤塊中好像看見了幻景,我几乎堅信我根本就沒离開家過,而默德斯通先生和默德斯通小姐不過是那幻景,隨著火光暗淡時會消失,我記憶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母親、皮果提和我才是實實在在的。
  皮果提盡她目力所及地補一只襪子,她坐在那里,把那襪子像手套一樣戴在手上,右手執針,火光一閃亮時她就馬上縫一針。我總想不出她從哪儿找出這么些要補的襪子。從我躺在搖籃里起,她就似乎只干這一种針線活而沒縫過別的。
  “我想知道,”皮果提說道,她有時會對一些最意想不到的問題發生興趣要探究,“衛衛的姨婆不知怎么樣。”
  “哦,皮果提!”我母親從沉思中清醒過來說,“你說的話真糊涂!”
  “是啊,可我的确想知道呢,太太。”皮果提說。
  “是什么使你想起這么一個人了?”母親問道,“這世上再沒別的人好想了嗎?”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皮果提說,“我的頭腦從來不能挑選該想的人,這只可能是我太蠢的原故。他們隨意來去,他們也隨意不來不去。我想知道她怎么樣了。”
  “你真荒唐,皮果提,”母親答道,“人們會以為你在盼她再來一次呢。”
  “天哪,千万別!”皮果提叫道。
  “好吧,那就別再談這种不快的事了,這才是好人,”母親說,“無疑,貝西小姐把自己關在海邊那小屋里,要永遠呆在那里了。不管怎么說,她不會再來打扰我們了。”
  “不!”皮果提若有所思道,“不,再也不會了。我想知道,如果她死了,她會不會給衛衛留下點什么呢?”
  “我的天哪,皮果提,”母親答道,“你是個多糊涂的女人呀!你知道她根本就對這可怜又可愛的孩子出生有多反感呀!”
  “我想她現在也該寬恕他了。”皮果提暗示道。
  “為什么她現在就會寬恕他呢?”母親很敏銳地問。
  “他現在有個弟弟了呀,我的意思是這個。”皮果提說。
  母親立刻哭了起來,她不知道皮果提為什么竟敢說這种話。
  “好像搖籃里這個無辜的小家伙于你或任何人有過什么害處一樣,你這個偏狹的東西!”她說,“你最好去嫁給那個車夫巴吉斯。你怎么不去呢?”
  “如果我這樣做,只會使默德斯通小姐開心。”皮果提說。
  “你心思多坏呀,皮果提!”母親回答說,“你嫉妒默德斯通小姐都到了可笑的地步。你要把鑰匙都收由你保管,由你來發放一切東西,是不是?你這么想,我也不吃惊。可你知道她是出于好心和善意做這些事的!你知道她是這樣的,皮果提——你知道得很清楚。”
  皮果提低聲嘟囔了几句,听著像是“討厭的好心”還有別的什么,大意是那种好心也未免太過份了。
  “我知道你的用意,你這個坏脾气的東西,”母親說,“我了解你,皮果提,完全了解你。你知道我了解你,我真不知道你為什么不臉紅得像火燒。可是一次只說一件事。現在說的是默德斯通小姐,皮果提,你回避不了。你曾听她不止一次說過,說她認為我太沒頭腦,也太——啊——啊——”
  “漂亮。”皮果提提醒道。
  “那么,”母親半笑著半問道,“她如果蠢到說這种話,也是我的錯嗎?”
  “沒人會怪你的。”皮果提說。
  “沒人,我希望沒人會這樣,當然!”母親答道,“你曾听她不止一次說為了這個原因,她希望把我從這些麻煩中解脫出來。她認為我不宜為這些事操心,我自己也真弄不明白我究竟是不是适宜這些;她不是總起早睡晚,不停地走來走去嗎?她不是總在做各种事,鑽進各种地方——什么煤屋,儲藏室,還有些我弄不清的地方嗎?那些地方決不會是很舒服的——你是暗示這樣做不是出于一种熱誠心腸嗎?”
  “我根本不暗示。”皮果提說。
  “可你那樣做了,皮果提。”母親接應道,“你除了干活,就暗示,再也不干什么別的了。你總暗示,從那里得到滿足。
  你談到默德斯通先生的好心時——”
  “我從沒那么說。”皮果提說。
  “是沒那么說,皮果提,”母親道,“不過,你暗示過。這就是我剛才對你說的。這是你最坏之處。你要暗示。剛才我說我了解你,現在你知道我了解你。你談到默德斯通先生的好心時又裝出看不起的樣子,我不相信你是真地打心眼里看不起,皮果提,你一定像我一樣知道那好心有多好,而且他又怎樣為這些好心驅動去行事。假如他過去對某人似乎嚴厲了點——皮果提,你明白,我相信衛衛也明白,我指的并非在場的哪一個人——那也完全是因為他深知這樣是為了某人好。因為我,他自然而然地愛某人。并完全為某人好而行事。他比我更長于對這問題做決斷,因為我很明白我是個軟弱、輕率、幼稚的人,而他是個堅定、嚴肅、認真的人。他也,”說到這儿,她那好動感情的天性又使淚水偷偷流滿了她的臉,“他也為我操了很多心;我應該非常感激他,在思想中服從他,如果我沒這么做,皮果提,我就難過,自責,怀疑自己的良心,不知怎么辦好。”
  皮果提坐在那里,把襪底貼住下巴,默默看著爐火。
  “好了,皮果提,”母親的語气變了,“我們別鬧別扭了,因為我受不了這個。你是我真正的朋友,我知道,如果我在這世上還有朋友的話。我叫你可笑的東西,或討厭的東西,或別的什么的時候,皮果提,我只是說,你是我真正的朋友,從科波菲爾先生第一次帶我上這儿來時你到大門口迎接我的那時起,你就一直是我真正的朋友。”
  皮果提對此的反應并不慢,她使勁抱了我一下,以此表示同意了友好條約。我相信,我當時對那番談話的真正性質有了些明白,但我現在也确信:那好心人發起并參加那場談話,意在使我母親可以用她喜好的那些自相矛盾的小結論安慰她自己。這一著還真高明,因為我記得母親那晚在以后的時間里格外開心,皮果提也不怎么頂撞她了。
  我們喝了茶,撥了爐灰,又剪了燭花,然后我就為紀念舊日時光給皮果提讀了一段鱷魚的書——她從口袋里拿出那本書,我不知道她是否一直把那書收在那儿——然后我們又談論薩倫學校,這下又把我的話題帶到斯梯福茲身上,他是我引為了不起的人物。我們都很開心;那一個晚上,那所有同樣的快樂晚上的最后一個晚上,也是注定了結束我生活中那一卷的那一個晚上,永遠不會從我記憶中消失。
  當听到車輪聲時,已近十點鐘了。于是我們都站了起來。母親忙說時刻已晚,而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又主張年輕人早睡早起,所以我還是上床去為好。我吻了她,他們還沒進屋,我就拿了蜡燭上樓去了。當我上去來到我曾受監禁的臥室時,我那童稚的幻覺里似乎感到他們把一陣冷風帶進了家,把舊日親近的感覺像一片羽毛一樣吹走了。
  早晨下樓吃早飯時,我十分不安,因為自從犯了重罪后我還一直沒見到過默德斯通先生呢。但反正是躲不開的,我還是下樓了,在下樓時我停下過兩三次,而踮著腳尖跑回我的臥室,但終于還是在客廳露面了。
  他背對著火爐站在那里,默德斯通小姐正在准備茶。我進去時,他盯著我,但并沒做出任何打招呼的表示。
  惶惑了一會后,我走到他跟前,對他說:“我請你原諒,先生,我為我的行為后悔,我希望你原諒我。”
  “我很高興地听到你說你后悔,大衛。”他說。
  他伸給我的手正是我咬過的那一只。我的眼光不禁在那上面的紅疤痕上停了一下;可是當我看到他臉上那陰毒的表情時,我的臉比那疤痕還要紅。
  “你好,小姐。”我對默德斯通小姐說。
  “哦,天哪!”默德斯通小姐歎口气說,一邊把茶匙伸向我以代替她的手指,“放多久的假呢?”
  “一個月,小姐。”
  “從什么時候算起?”
  “從今天起,小姐。”
  “哦!”默德斯通小姐說,“那現在就去了一天了。”
  她每天早上都用這种態度減去日歷上的一天,她就這樣在整個假期都這么做。她總悶悶地減,減了十天,直到數字變成兩位數,她才變得略感希望了。日子往前過,她便几乎快活起來了。
  就在這第一天,倒楣的我把她投入一种极度惊恐的狀態中,雖說她一般來講并不會有這种弱點。我來到她和我母親坐著的那屋里,那只有几個星期大的嬰儿就在我母親膝蓋上,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突然,默德斯通小姐發出那么一种尖叫聲,使我差點仍掉那個嬰儿。
  “我親愛的珍!”母親叫道。
  “天哪,克拉拉,你看到了嗎?”默德斯通小姐喊道。
  “看到什么,我親愛的珍?”母親說,“在什么地方?”
  “他抱起他了!”默德斯通小姐叫道,“那孩子把嬰儿抱起來了!”
  她嚇得站不住了,卻又挺起身來扑向我,從我怀里把嬰儿奪走。然后,她暈了過去。她難受得那么厲害,他們只好給她喝下些櫻桃白蘭地。她清醒后,鄭重宣布禁止我以任何借口碰我的弟弟。我那可怜的母親溫順地用下面這番話認可了那禁令(我看得出她并不情愿如此):“無疑,你是對的,我親愛的珍。”
  還有一次,又是我們三個在一起時,還是為這可愛的嬰儿——因為我母親的緣故,我覺得他真的很可愛——而使默德斯通小姐莫名其妙地大發雷霆。那嬰儿躺在我母親膝蓋上,母親看著他的眼睛后說:
  “衛衛,過來!”于是她又看看我的眼睛。
  我見默德斯通小姐放下了手上的珠子。
  “我敢說,”母親輕柔地說,“他倆絕對相像。我請他們像我,我覺得他們長得像我,而他倆彼此也相像。”
  “你說些什么,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說。
  “我親愛的珍,”母親吞吞吐吐道,因為被這么一責問,她有些生畏了,“我發現嬰儿的眼睛長得和衛衛的一模一樣。”
  “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很惱怒地站起來說,“你有時簡直是個地道的蠢人。”
  “我親愛的珍。”母親抗議道。
  “一個地道的蠢人,”默德斯通小姐說,“還有誰會把我弟弟的儿子和你的孩子比較?他們根本長得不相像。他們沒一點相像的。他們在各方面都無相似處。我希望他們永遠這樣。我可不愿坐在這儿,听人這樣做比較。”說罷她就很威風地走出房間,把門在身后砰一聲關上。
  一句話,在默德斯通小姐眼里,我不討人喜歡。一句話,在這儿的任何人眼里,甚至在我自己眼里,我都不討人喜歡;因為喜歡我的人沒法表示出來,而不喜歡我的人可以充分表示出來,使我敏銳地覺察到并總顯得畏縮、粗俗和遲鈍。
  我覺得我使他們不快,正如他們使我不快一樣。如果我走到他們呆著的房間,他們本在一起談話,我母親本來也看上去還高興,可我一進去她臉上就不覺蒙上一層愁云。如果默德斯通先生興致還好,那我就破坏了他的興致。如果默德斯通小姐比平常心情更坏,那我就加重了她的不快。我的理解力已足以使我明白我母親總在受折磨;她怕對我說話或對我和藹,這一來就會得罪他們了,而且事后又要受訓斥。她不但終日怕自己得罪他們,也怕我得罪他們,于是哪怕我稍稍動一下,她也不安地觀察他們神色。于是,我決定盡可能回避他們;有許多寒冷的時間是我坐在我那毫無快意的臥室里度過的,我在那里披著小大衣,看著書,听著教堂的鐘聲。
  晚上,我有時去廚房和皮果提坐在一起。在那里,我覺得愜意,也不怕表現出自己本色來。但這些也不能在客廳里得到許可。籠罩在客廳的那种折磨人的气氛連這些都禁止。他們把我當作訓練我母親、磨煉她的工具,不許我走開。
  “大衛”,一天晚上,我正像往常那樣要离開客廳時,默德斯通先生說,“我很遺憾,我發現你很陰郁孤僻。”
  “像一只熊一樣孤僻!”默德斯通小姐說。
  我站住了,低下了頭。
  “嘿,大衛,”默德斯通先生說,“陰郁孤僻是所有气質中最坏的呀。”
  “在我見過的所有那些孤僻气質中,這孩子的,”他姐姐道,“是最執拗最倔強的了。我想,親愛的克拉拉,你也一定看出來了吧?”
  “我請你原諒,我親愛的珍,”母親說,“你很肯定——我想你會原諒我的,我親愛的珍——你了解衛衛嗎?”
  “如果我不了解這個孩子,或任何孩子,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答道,“我應當感到羞愧。我不自夸學識淵博,但我敢說我不乏常識。”
  “無疑,我親愛的珍,”母親答道,“你的理解力很強——”
  “哦,天哪,別這么說吧!請千万別這么說,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很生气地打斷了母親的話。
  “不過我能肯定是這樣的,”母親繼續說道,“大家也公認,而我也從許多方面受益而深知這一點——至少,我應該這樣——沒人比我自己更堅信這一點了;所以我很虛心地這么說,我親愛的珍,我擔保。”
  “你們可以說我不理解那個孩子,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擺弄著她腕上的那副手鐐說。“我們可以同意,請你原諒,我根本就不理解那孩子。對我來說,他太深奧了。不過,或許我弟弟的洞察力使他可以多少看出這孩子的個性吧。我相信,當我們——不合宜地——打斷他說話時,他正在就此談話呢。”
  “我想,克拉拉,”默德斯通用低沉而嚴肅的聲音說,“對于這個問題,或許有比你更好也更不受感情支配的裁決人吧。”
  “愛德華,”母親怯生生地答道,“對于任何問題,你都比我這個要冒充的裁決人強多了。你和珍都比我強,我只是說——”
  “你只是說一些軟弱又欠考慮的話,”他答道,“盡量別那么做吧,我親愛的克拉拉,要時時留心你自己呀。”
  母親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是說“是,我親愛的愛德華。”
  可她并沒發出什么聲音來。
  “我很遺憾,大衛,我這么說,”默德斯通先生把頭和眼光直呆呆轉向我說,“說發現你陰郁孤僻。我不能容忍讓這么一种气質在我眼皮下發展而不予以努力的糾正。你也得努力,少爺,改正它。我們一定要努力為你改掉它。”
  “請原諒,先生,”我結結巴巴地說,“我回來后并不曾有意要陰郁。”
  “不要用謊話來掩飾了,少爺!”他那么凶狠狠地答道,以至我看到母親不覺伸出發顫的手來,想把我和他隔開。“你怀著陰郁心情躲在你那間屋里不出來。在你該呆在這里時,你呆在你那間屋里。現在你得知道,不再多說了,我要你留在這里而不是呆在那里。另外,我要你在這里服從。你了解我,大衛。我一定要這樣辦。”
  默德斯通小姐嘎嘎地干笑了一聲。
  “我要有一种恭敬、利索和立即照辦的態度對待我本人,”他繼續道,“對待珍·默德斯通,對待你母親。我不允許由一個孩子任著性子像這間屋有流行病似地避開。坐下吧。”
  他像對狗一樣命令我,我也像狗一樣服從。
  “還有一件事,”他說,“我注意到你喜歡和下流庸俗的人結伴。不許你和仆人交往。你有許多方面需要改善,但廚房不能改善你。關于那個教唆你的女人,我不說什么了——因為你,克拉拉,”他用更低沉的聲音對我母親說,“出于舊日關系以及根深蒂固的謬想,還未能克服敬畏她的弱點。”
  “那是种最莫名其妙的謬誤思想!”默德斯通小姐叫道。
  “我只說,”他又繼續對我說,“我不許你和那女仆皮果提結伴,你必須改了這點。喏,大衛,你了解我,你知道如果你不完完全全服從我會有什么結果。”
  我知道得很清楚——就因為我那可怜的母親,我也比他所認為的要知道得更清楚——我完完全全服從了他,從此不再躲進我自己的房間;也不再躲到皮果提那里。一天又一天,我無精打采地坐在客廳里,眼巴巴盼著晚上到,好去睡覺。
  我受的約束有多令人厭惡,連續几小時以同一种姿式坐在那里,不敢動動胳膊或腿,否則默德斯通小姐就會指責(哪怕有一點這种想法她也會這么做),說我好動;也不敢動動眼睛,否則就會被看作一种不高興或查審的樣子,這就又成我受指責的新口實了!坐在那里,听時鐘滴答響;看默德斯通小姐穿鋼珠,猜想她是否會嫁人,若是的,又會是哪個背時人娶了她;數火爐架上嵌線的根數多少;我的眼光從牆紙上的波紋和螺旋形中游走到天花板,那是多么不堪的沉悶啊!
  在惡劣的冬天气候里,我是怎樣獨自在泥泞的小巷中走來走去,心頭壓著那客廳,還有在客廳里的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那是我無法擺脫的重負,那是我無法消除的夢魘,那重擔壓迫我的心智也變遲鈍了!
  在沉寂和不安中,我吃的是什么樣的飯呢!坐在飯桌邊,總感到一副刀叉是多余的,那就是我的;有一只盤子和一把椅子是多余的,那就是我的;有一個人是多余的,那就是我!
  那是什么樣的晚上啊!當蜡燭拿進屋后,我就該做點什么事,可我哪敢讀任何有趣的書,我只好看一些生硬無比的算術論文,那些度量衡表像是些愛國歌曲或情歌的歌譜一樣讓我眼花繚亂;它們根本不肯好好地停下來讓我學習,卻好像把我的頭當老奶奶的針眼一樣穿來穿去,從一只耳朵進,從另一只耳朵出。
  我怎樣打了呵欠和犯著睏呢,雖說我拼命小心!我怎樣從瞌睡中惊醒;又怎樣對哪怕偶或想出的小問題也找不到答案;我看上去多么像片空白,為所有的人忽視,卻又妨礙了所有的人;當九點時第一聲鐘聲敲響時,默德斯通小姐馬上命令我去睡時,我感到多么如釋重負啊。
  就這樣,假期一點點地挨過去了。終于有天早上,默德斯通小姐說:“最后一天要過去了!”并給我喝了那個假期里最后一杯茶。
  我對走并不感到難過。我那時本已陷入一种愚痴境地了,不過又開始恢复了點心智,想念起斯梯福茲來,盡管他身后有克里克爾先生的陰影。巴吉斯先生又來到了大門口;母親俯身和我告別時,默德斯通小姐又發出警告:“克拉拉!”
  我吻了她,也吻了小弟弟,心里那會真難過,但并不為离開難過——因為我們之間有溝坎相隔,實際上每天我們都是分開著的。活在我心中的与其說是她對我的擁抱,不如說是擁抱后的情景,雖然她是那么盡可能地熱情擁抱我。
  我上了馬車后,听到她叫我。我向外看去:她獨自站在院門前,把那嬰儿抱起要我看。那天清冷而無風,她抱著那孩子眼巴巴望著我,她的頭發紋絲不動,衣折也不擺。
  就這樣,我失去了她。那以后,在學校里睡夢中,我看到的她也是這樣——在我床邊沉默無語,怀抱著那嬰儿,仍那樣眼巴巴地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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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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