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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兩個月后,他還處在這种情況里的時候,安琪拉的那件大事終于來臨了。尤金出于需要,不得不參預了這件大事。安琪拉呆在一間陳設得舒适、衛生的房間里,俯瞰著莫臨山高地教堂的場地。她時刻猜度著自己的命運。前一年夏天,她患了嚴重的風濕症,一直沒有恢复過來,所以目前雖然沒病,但由于內心的憂慮,她卻顯得又蒼白又衰弱。醫院特約的產科主治大夫蘭伯爾特醫師是一位瘦削的六十五歲的老人,兩頰蒼白,生著灰白、鬈曲的頭發,又大又高的鼻子和銳利的灰眼睛,顯示出使他取得目前地位的精力、識見和才能。他相當喜歡安琪拉,因為在他看來,她是一個朴實、耐心、平凡的女人;這种女人的生活多半是舖在犧牲的道路上的。他喜歡她在目前狀況下的活潑、切實、歡樂的性格,盡管她的情況很嚴重,而且在人家看來是那么明顯。在不憂郁、不生气的時候,她的臉生來顯得活潑、愉快。這是她會講聰明伶俐話的表現。不管她在哪儿,她總要把周圍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護士德瑟爾小姐是一個三十五歲、結實、恬靜的人,她也很佩服安琪拉的勇气,并且也相當喜歡她,因為她面臨著一個的确非常嚴重的局面,還能輕松、活潑而不沮喪。外科主治大夫、外科住院大夫以及護士的一般印象是:她的心髒很弱,腎髒可能受到妊娠的影響。安琪拉跟瑪特爾談過之后,不知怎么竟然認定,基督教精神治療法可能象那些專家們所顯示的那樣,會幫助她渡過這個難關的,雖然她并不真正相信。她想尤金也許會轉變過來,因為瑪特爾正在暗中替他治療。她說他正試著在看那本書。孩子來的時候,他們會重修舊好的,因為——因為——嗐,因為小孩那樣會打動一個人的心!尤金其實并不是鐵石心腸——他只是著了迷。他給一個女妖精勾引上了。他會淡忘掉的。
  德瑟爾小姐替安琪拉把頭發編成辮子,格芮卿的式樣,用一條淺紅的緞帶系住,打了一個大花結。接近分娩時,院里只給她披上最薄的便衣——舒适、柔軟的衣服。她穿著便衣,坐在那儿實事求是地思考著將來。她的身材原本很苗條,現在變得臃腫而不雅觀,可是她盡量泰然自若。尤金看見她就覺得難受。這時已經是冬末了,窗外雪花飄舞、狂飛,對面的公園里一片雪白。她看得見莫臨山那邊象崗哨似的一行枝葉雕零的白楊。她很鎮靜、很耐心而且滿怀希望,盡管老產科大夫對外科住院大夫心情沉重地搖著頭。
  “我們得非常小心。我親自來給她接生。你看看能不能增強她的体力。我們只能希望胎儿的頭不大。”
  安琪拉的嬌小和她的勇气感動了大夫。在許多病例中,他這一次當真覺得很難受。
  外科住院大夫照著他的吩咐做了。他給安琪拉特制的飲食,一天吃上好几頓,還要她絕對保持平靜。
  “她的心髒使我擔心,”外科住院大夫報告他的上級說。
  “它虛弱而不正常。我想是有點儿毛病。”
  “我們只能盡量朝好的方面想,”另一個嚴肅地說。“我們盡量不用醚。”
  尤金這時候心境很特別,無法体會到這一切的悲傷動人之處。他在情感上是漠不關心的。護士跟外科住院大夫都以為他非常關心他的妻子,所以不主張向他提出警告。他們不愿意嚇倒他。好几次,他問分娩時他能不能在場,他們總說那是危險的、不好受的。護士要安琪拉勸他在臨盆時离開。安琪拉就這樣做了,可是尤金覺得盡管他跟她疏遠,她還是需要他的。再說,他也好奇。他認為如果他在旁邊,安琪拉更能忍受得住點。現在大難將臨的時候,他開始明白這可能是生死關頭,并且覺得去幫助她是合乎情理的。他回想起她從前一些嬌小動人的魅力。她也許會死掉。她會很痛苦。她對他又沒有什么真正的惡意——只不過想抓住他罷了。哦,這個雜亂的世俗情感多么悲傷和慘痛啊!它們為什么要這樣糾纏不清呢?
  日子越來越近了。安琪拉開始感到劇烈的疼痛。所有的母親都經歷過的那种把未來的小生命維護在肌肉与韌帶的襁褓中的奇妙過程,差不多已經完成了,現在正開始松弛一方面的緊張而施之于另一方面。安琪拉有時由于韌帶的緊張感到十分痛苦。她兩手拚命地捏緊,臉色象死人一樣灰白。她哭起來。有好几次,尤金都呆在一旁,這使他認識到這個偉大的生殖過程的神秘可怕。這了延續這個万物在世界上的計划,它把所有的女人都帶到了墳墓的門口。他開始想到,基督教精神治療法的領袖們所說的也許有點道理。他們認為這都是假的,都是幻想,只是上帝智力以外的一种可怕的熱狂。有一天,他到圖書館去,找到一本產科書籍,包括接生手術的理論与實踐。他在書里看到几十張細心畫出來的胎儿在子宮內各种部位的圖畫——所有可能的奇形怪狀,花一般的姿勢,全象一個才形成一半的小花瓣一樣卷著。那些圖畫很有趣,有些很好看,雖然很實際。它們喚起了他的遐想。它們顯出完整的未來的嬰儿,可是它又那么小,它的頭一會儿在一個部位,一會儿又在另一個部位,小胳膊蜷曲在多种不同的地方,不過總是很有意思,含蓄著無限的趣味。從這本書里,他東看西看,知道了最大的困難就是頭——頭的出生。除此以外,似乎沒有什么真正的困難。怎樣把頭弄出來呢?假如頭大而產婦又上了年紀,腹膜腔壁僵硬,那末自然生產也許是不可能的。書里有兩章,詳論顱骨切開術和碎頭術,簡單的講就是用工具鉗碎胎儿的頭顱……
  有一章專說子宮切開術,對它的困難作了詳盡的敘說,并且細論犧牲胎儿來救母親或者犧牲母親來救胎儿,對社會的价值和道德上的問題。想想看——一個外科大夫在緊要關頭充當審判員兼行刑人!啊,生活和它的鎖細的規則延伸不到這儿。這儿我們又回到人的良心上來了。埃第夫人堅持人的良心是神的意志的反映。如果上帝是善良的,他會通過它來說話——他是通過它在說話。這個外科大夫提到最高道德的至深意識,在這個可怕的時辰,只有它能指導大夫。
  然后,說到需要什么器具,几個助手(兩個),几個護士(四個),哪种繃帶、針、絲線和腸膜線、刀、夾鉗擴張器和橡皮手套,指出應該怎樣開刀——什么時候,什么部位。尤金闔上書本,嚇得了不得。他站起來,走到外面去,心里急著要去看看安琪拉,于是加快了腳步。她很虛弱,這他知道。她又發過心髒病。肌肉大概已經沒有韌性了。這些問題,假定有一個在她身上發生,那怎么辦呢?他并不希望她死。
  他說過他希望她死——是的,可是他并不愿意做殺人犯。不,不!安琪拉過去對他很好。她替他操勞。咳,還不止這個;過去,她曾經為他備嘗艱苦。他待她太坏了,坏透了。這時候,她可怜而幼稚地把自己弄到這個可怕的地步。這是她的過失,這毫無疑問。她一直就違反他的意志,想要抓住他,不過他當真能怪她嗎?她要他愛她,這并沒有犯罪。他們兩人就是不相配。他跟她結婚是想對她表示仁慈,結果他對她一點不仁慈,只不過替自己也替她帶來了不安、厭倦、不愉快,還有現在這個——由于痛苦、心髒衰弱、腎髒有病、子宮開刀而引起的死亡的危險。咳,她怎么受得了呢!說來說去有什么用。她不夠強壯——她年紀太大了。
  他想起基督教精神治療法的專家們,他們可能會救她的性命——想到有個不用開刀而有辦法的出色大夫。怎么辦?怎么辦?但愿那些基督教精神治療的專家們能使她渡過這個難關,他就不會這么難受了。為了她,即使不為了他自己,他也替她歡喜。他也許會放棄蘇珊——也許——也許。哦,為什么現在會有這种想法呢?
  他到達醫院時,是下午三點鐘,上午,他已經來過一會儿,那時候她還比較好。這會儿,她情形差多了。她午前訴說的兩側抽痛,現在更厲害了,她的臉忽紅忽白,有時有點抽搐。瑪特爾在那儿跟她說話,尤金不安地站在那儿,不知道怎么辦是好——不知道他能做點儿什么。安琪拉看出來他很發愁。盡管她自己的情況那么嚴重,她還是替他難受。她知道這會使他痛苦的,因為他的心腸并不硬,這是他軟化的第一個表現。她向他微笑,想著他也許會回心轉意,完全改變他的態度。瑪特爾一直向她保證,一切都會很好的。護士對她和走進來的住院大夫說,她的情形很好;這位大夫是一個二十八歲的青年,眼睛銳利而滑稽,沙黃色的頭發和紅色的皮膚顯示出好斗的性格。
  “沒有下墜的疼痛嗎?”他笑著問安琪拉,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齒。
  “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樣的疼痛,大夫,”她回答。“我感到种种疼痛。”
  “你馬上就會知道的,”他回答,裝著很愉快。“那跟別的疼痛不同。”
  他走開了,尤金跟著他。
  “她的情形怎樣?”他們走到過道里的時候,尤金問。
  “還算不錯。她不很強壯,您知道。我想她不至于出什么事情。蘭伯爾特大夫一會儿就來。您還是跟他談吧。”
  住院大夫不愿意撒謊。他認為應該讓尤金知道。蘭伯爾特大夫也主張這樣,不過他要等到最后,等到他能夠判斷准确的時候。
  五點鐘他來的時候,外面天已經黑了。他用嚴肅、仁慈的目光望著安琪拉,搭了一下她的脈搏,用听筒听了一下她的心髒。
  “大夫,您認為我沒有問題嗎?”安琪拉聲音微弱地問。
  “當然啦,當然啦,”他輕聲回答。“小小的女人,挺大的勇气。”他撫摸了一下她的手。
  他走出房去,尤金跟隨著他。
  “怎么樣,大夫,”他問。這是几個月以來尤金第一次想到失去了的錢財和蘇珊以外的事情。
  “我想應該告訴您,威特拉先生,”這位年老的外科醫師說,“您太太的情形很嚴重。我不愿意不必要地惊扰你——一切也許會很順利的。我沒有絕對的理由肯定說是不順利。她這時候生孩子,年紀是太大了。她的肌肉已經沒有彈性。我們最擔心的是她腎髒會有什么不湊巧的并發症。在她這年齡的女人,胎儿的頭總是不容易生下來的。可能要犧牲掉孩子。我可拿不准。我從不喜歡考慮切開子宮。很少用那辦法,而且也并不總是順利的。凡是可以替她做的,我都會做。我要你明白目前的情況。在采取任何嚴重步驟之前,都會征得你的同意的。不過到時候,你得很快作出決定。”
  “大夫,我現在就可以把我的決定告訴您,”尤金說,他充分認識到情況的嚴重,一時又恢复了以前的魄力和庄嚴。
  “盡一切可能的方法救她的性命。我沒有別的希望。”
  “謝謝,”外科大夫說。“我們會盡我們的力量的。”
  隨后有几小時,尤金坐在安琪拉身旁,看著她忍受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個人能忍受的疼痛。他看見她一再縮成僵硬的一團,臉色慘白,額上滿是汗珠,接著松弛下來,又漲紅了臉,呻吟著,但是并沒有哭出聲來。說也奇怪,他看出來她不象他那樣吃不起苦,有一點儿病痛就嗚咽起來;她代表一种偉大的創造力,這給了她偉大的力量來忍受痛苦。她再也笑不出來了。這是不可能的。她是呆在一個不斷的、駭人的痛苦泥塘里。瑪特爾回家去吃飯,答應飯后還再來。德瑟爾小姐帶了另一個護士來。尤金离開了房間,安琪拉已經准備接受那個最后的考驗了。她穿上醫院經常使用的背后敞開的寬大衣服和白麻布的裹腿。在蘭伯爾特大夫的吩咐下,頂層的開刀間里預備好了一張手術台,門口停著一架四輪流動台,准備必要的時候把她載去。他吩咐護士一看到她熟悉的那种臨盆的真正疼痛時,就去喊他。外科住院大夫應該親自負責這個產婦。
  在這個最后的時刻,尤金對他們對待這种悲劇的机械的、實際的、認真的態度感到惊奇——醫院里盡是產婦。德瑟爾小姐鎮靜、含笑地做著她的工作,不時替安琪拉換枕頭,拉平皺亂的被褥,拉好窗帘,在鏡台的鏡子面前,或者在壁櫥門上的鏡子面前整理她的花邊帽子或是圍裙,還做著數不盡的小事情。她不理會尤金的緊張態度,或是瑪特爾的(當她在房里的時候),她走進走出,跟別的護士談笑,非常安定地做著她應做的事情。
  “有什么可以減輕她痛苦的辦法嗎?”尤金有一次疲乏地問。他的神經已經支持不住了。“她受不了這种痛苦。她沒有這种体力。”
  她溫和地搖搖頭。誰也沒有辦法。“我們不能給她麻醉劑。那會停止這個過程的。她只得忍受這种痛苦。所有的女人都得這樣。”
  “所有的女人,”尤金想著。天啊!女人每次生小孩的時候都要經過這樣的難關嗎?現在世界上有二十億人口。有過二十億次這樣的場面嗎?他自己也是這樣生出來的嗎?——安琪拉?——每個孩子?她犯了多么大的一個錯誤啊!——這么沒必要,這么傻。可是現在,空想這一套已經太晚了。她在受罪。她正痛得厲害。
  過了一會儿,外科住院大夫又來看看她的情形,表面上一點儿沒有惊慌的樣子。他相當安心地向站在他旁邊的德瑟爾小姐點點頭。“我看她的情形不錯,”他說。
  “我也這樣想,”她回答。
  尤金覺得奇怪,他們怎么會這樣說。她痛得那么厲害。
  “我上一號病室去一小時,”大夫說。“要是有什么變化,你可以上那儿去找我。”
  “可能有什么變化,”尤金自忖著,“有什么比現在更坏的變化嗎?”他想著在那本書里看見的插圖——不知道要不要用那里所說的使用机械的可怕辦法來幫助安琪拉。那些插圖指給他看接下去可能發生的悲慘的事。
  午夜時分,尤金痛苦、關切地等待著的那個料想會出現的變化來了。瑪特爾還沒有回來。她等著尤金的通知。雖然安琪拉以前呻吟過,有時還緊張地縮著,無目的地、痛苦地扭動著,不過她現在好象暈過去了似的翻騰著。尖叫聲隨著她的動作一聲又一聲。他奔向門口,可是護士已經在那儿迎著他了。
  “在這儿,”她平靜地說。她到外面去打電話給威勒特斯大夫。另一個護士從另一間房走來,站在她的旁邊。盡管安琪拉滿臉緊張,血管腫脹,面色發紫,她們還是很鎮靜。尤金几乎不能相信,但是他也竭力裝著鎮靜。那末生養就是這樣!
  一會儿工夫,威勒特斯大夫來了。他也很鎮靜,精神飽滿、有條不紊。他穿著一套黑衣服,外面罩上一件白麻布短衫,可是一面走出去,一面就把它脫下。回來的時候,他身上披著一件長長的白圍裙,就象尤金看見屠夫們穿的那种,兩只袖子卷得很高。他走到安琪拉面前,開始工作,一面對護士說了些話,尤金沒有听清楚。他不能看——他起初不敢看。
  在第四次或第五次抽搐性的尖叫時,另一個大夫走來站在他的旁邊。他是一個跟威勒特斯年齡相仿的青年,打扮得跟他一樣。尤金以前從沒有看見過他。“是不是要用鉗子?”他問。
  “我說不准,”另外一個說。“蘭伯爾特大夫親自來接生。
  他照理應該來了。”
  過道里有腳步聲。那個老產科大夫進來了。他在下面大廳里已經把大衣和皮手套脫掉,就穿著普通的衣服,可是看了看安琪拉,摸摸她的心和太陽穴之后,他走出去,也象那兩個大夫一樣,換上了圍裙。他的袖子也卷起來,可是他并沒有馬上做什么,只望著兩手血淋淋的外科住院大夫。
  “不能給她吃點麻醉藥嗎?”尤金問德瑟爾小姐。沒有人注意到他。
  她几乎沒有听見,只是搖搖頭。她只忙著侍候跟她相距很遠的上司們——那几位大夫。
  “我勸你离開這間房,”蘭伯爾特大夫走向尤金,對他說。
  “你在這儿不能做什么。你一點不能幫忙,可能還會礙事。”
  尤金走了出去,在過道里痛苦地來回踱著。他想著他和安琪拉之間的一切事情——這許多年——共同的奮斗。忽然,他想起了瑪特爾,決定打一個電話給她——她要呆在一旁的。接著他又決定暫時不打。她來了也沒有用。于是他又想到基督教精神治療法的專家。瑪特爾可以叫她暗地里替安琪拉治療。隨便什么,隨便什么——讓她這樣受苦總是可恥的。
  “瑪特爾,”他找到她時,在電話里不安地說,“我是尤金。安琪拉痛得非常厲害。她正在生產。你能不能請約翰斯夫人給她幫個忙?這太可怕了!”
  “當然可以,尤金。我馬上就來。別擔心。”
  他挂上听筒,又在過道里踱來踱去。他听得出含糊的聲音——听得出含糊的叫聲。一個護士(不是德瑟爾小姐)走出來,把手術台拖進去。
  “要開刀嗎?”他焦急地問。“我是威特拉先生。”
  “我想不是開刀。我不知道。蘭伯爾特大夫要把她搬到手術間去,以防万一。”
  不一會儿,他們把她送出來,進了電梯到樓上去。搬動的時候,她的臉給遮起來一點,她周圍的人使他看不出她到底怎樣。可是由于她寂靜無聲,他疑心起來。護士說給她注射了极輕微的麻醉劑,一會儿就會清醒的——不至于妨礙動手術,如果需要動手術的話。尤金呆呆地站在一旁,心里非常害怕。他站在手術間外面的過道里,有點儿怕走進去。他想起了外科主治大夫的警告,并且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在燈光暗淡的過道里走到盡頭,一邊思忖著,朝外望去,只見一片白雪的空間。遠遠有一長列點了燈的火車在鐵道的支架上象一條金蛇那樣蜿蜒。還有汽車撳著喇叭和行人冒著雪在走。生活多么复雜啊,他想著。多么令人惋惜。一會儿工夫以前,他要安琪拉死,而現在呢?天啊,那是她的呻吟聲!他會為了他的惡念受到處罰的——是的,他會的。他的罪惡,所有他做過的坏事,都會受到報應的。他現在就已經因為那些事受到報應了。他的一生是一場什么樣的悲劇!多么大的失敗!熱淚涌上了他的眼眶,他的下嘴唇微微顫抖著,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安琪拉。他突然感到那么難受。他勉強忍住。不能這樣,他不能哭出來!眼淚有什么用呢?他的痛苦是為了安琪拉,眼淚對她現在不會有什么幫助的。
  他又想起蘇珊——戴爾太太、科爾法克斯,可是他把他們全都撇開。要是他們能看到他現在這樣,他們會覺得怎樣!接著又听到一聲悶悶的喊叫,他迅速走回去。他受不了啦。
  可是他沒走進去,只凝神听著,听見一种象窒息的、斷斷續續的呼吸聲。那是安琪拉嗎?
  “下面的鉗子,”——蘭伯爾特大夫的聲音。
  “上面的鉗子。”又是他的聲音。有些金屬在缽里碰撞的聲響。
  “恐怕這樣不成,”又是蘭伯爾特大夫的聲音。“我們得動手術!我真不愿意開刀。”
  一個護士走出來看尤金在不在附近。“您最好上下面候診室去,威特拉先生,”她警告他。“他們很快就要把她送出來了。不會太久的。”
  “不,”他突然說,“我要親自看一下。”他走進那間房。安琪拉躺在房中間的手術台上。六個燈頭的無影燈在頭上很近的地方照著。威勒特斯大夫在她頭邊給她上麻藥。蘭伯爾特大夫在右邊,手上戴著橡皮手套,血淋淋地拿著一把解剖刀,完全沒有覺察到尤金。兩個護士中有一個在安琪拉腳邊,看管一張小桌子上的刀、杯缽、水、海綿和繃帶。德瑟爾小姐在桌子左邊。她的手正在整理安琪拉身邊的什么布。在她旁邊,對著蘭伯爾特大夫,是另外一個尤金不認識的外科大夫。安琪拉大聲呼吸著。她似乎失去了知覺。她的臉給布蓋起來,還有一個橡皮口罩,或是又尖又圓的東西。尤金緊捏住自己的手。
  那末他們畢竟要動手術了,他想著。她糟到了這地步。切開子宮。那末他們即使把小孩弄死也不能把小孩弄出來了。書上說,有記載的病例百分之七十五都很順利,可是有多少沒有記載的呢?蘭伯爾特大夫是一位高明的外科醫師嗎?安琪拉的虛弱的心髒受得了醚嗎?
  他站在那儿望著這個不可思議的景象。這時候,蘭伯爾特大夫很快地洗了洗手。他看他拿起一把發亮的小鋼刀——象擦過的銀器一樣亮。這個老頭儿的手裹在橡皮手套里,在燈光下呈現出藍白色。安琪拉露出來的皮肉顏色象蜡一般。他彎著腰准備開刀。
  “辦得到的話,保持她正常呼吸,”他對那個年輕的大夫說。“要是她醒過來,就給她醚。大夫,你最好注意著她的動脈。”
  他似乎在腹部中央偏下的地方輕輕切了一刀,尤金看見刀口碰著的地方涌出了一小股血。裂口好象并不怎么大。一個護士不斷把流出來的血揩掉。他再切的時候,腹肌下面保護內髒的膜隱隱約約地顯露出來了。
  “我不愿意開得太大,”外科大夫平靜地說——好象在對自己說話似的。“這些內髒很容易變得不好應付。大夫,請你把兩頭提高。對啦。海綿,伍德小姐。現在,只要在這儿再開一點儿就成啦,”——他象一個誠實的木匠或是細木工人那樣又在切著。
  他把刀丟在伍德小姐捧著的一碗水里。他的手伸進流血的傷口——那傷口一直由護士用海綿在揩著——翻露出一件東西。那是什么呢?尤金的心怦怦跳著。他現在用第三指伸到里面去——后來食指和中指都進去了——一面說道,“我找不到腿。再來試試。啊,是的。找到了!”
  “要不要我替你把頭稍為搬動一下,大夫?”在他左邊的那個年輕的大夫這么說。
  “小心!小心!它彎在尾□骨附近。不過我現在找到啦。
  要慢,大夫,注意胎盤。”
  一件東西從那個可怕的、切開流血的洞口里出來了。很奇怪——一只小腳,一條腿,身体,一個頭。
  “我的天,”尤金對自己說,眼睛里又滿含著淚水。
  “胎盤,大夫。注意腹膜,伍德小姐。它還活著,沒有問題,德瑟爾小姐,她的脈搏怎樣?”
  “稍許弱一點,大夫。”
  “少給點儿醚。現在都拿出來了!我們把這個放回去。海綿。我們只得過后再縫起來,威勒特斯。我不相信它自己會收口。有些外科大夫認為會的,不過我不敢信任她的恢复能力。無論如何,先縫上三、四針吧。”
  他們象木匠、細木工人、電气工人那樣工作著。盡管他們顯得非常關心,安琪拉還是象一個人体模型。可是他們卻很緊張,是一种通過緩慢而准确的動作表現出的緊迫。“越是不忙,越來得快,”尤金想起了這句老格言。他瞪眼望著,仿佛這一切都是一場夢——一場夢魘。也許是一幅名畫。象林布蘭的《守夜》。他不認識的那個年輕大夫提著一個紫色玩意儿的腳,把它提到空中。可能是一只剝了皮的兔子,可是尤金的吃惊的眼睛認出來,那是他的孩子——安琪拉的孩子——這一切可怕的掙扎和痛苦都是為了這孩子。它身上滿是血污,顯得很奇怪,是一個怪物,是一個神話中的人物。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大夫卻正在用手拍它的背,一面好奇地望著它。同時來了一聲微弱的啼哭——還不是啼哭——只是一個很微弱、古怪的聲音。
  “她真小,不過我想她會長大的。”威勒特斯大夫在說這嬰孩。安琪拉的嬰孩。這時護士接過手去。剛才他們在切安琪拉的肉。現在他們在縫安琪拉的傷口。這不是生活。這是一場夢魘。他神魂顛倒,給鬼迷住了。
  “大夫,現在我想可以了。德瑟爾小姐,毛毯。你可以把她搬走啦。”
  他們替安琪拉做了好些事,扎起繃帶,拿開尖嘴罩,使她恢复平臥的姿勢,准備給她揩揩身体,把她移到流動台上,然后推出去。這時,她還是毫無知覺地呻吟著。
  尤金几乎受不住那种很響的、難听的呼吸聲。這聲音從她那儿傳來,太奇怪了——好象她的毫無知覺的心靈在哭泣似的。小孩也在健康地哭著。
  “哦,天啊,什么樣的人生,什么樣的人生!”他想著。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事。死亡,開刀!失去知覺!疼痛!她能活下去嗎?她會活下去嗎?他現在做父親啦。
  他轉過身,看見護士抱著那個小小的女孩儿,下面墊著一塊白紗或是墊子。她正在給小孩身上擦油。現在,她是一個粉紅色的嬰孩了,跟任何其他嬰孩一樣。
  “很不錯,是嗎?”她安慰地說。她要使尤金恢复常態,因為他顯得那么精神恍惚。
  尤金瞪眼望著那個小孩。他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覺。有什么東西在他身上從頭到腳,上上下下作怪。這是一种神經性的、發痒而微痛的感覺。他摸摸嬰孩。他瞧瞧她的手,她的臉。她很象安琪拉。是的,真象。是他的孩子。是安琪拉的。她會活下去嗎?他會變好點儿嗎?哦,天啊,現在把這硬塞到他身上來,不過到底是他的孩子。他怎么能不要呢?可怜的小東西。要是安琪拉死掉——要是安琪拉死掉,他什么都沒有,只有這孩子,這個通過她長期戲劇性的掙扎而得來的小女孩。要是她死掉,留下來的就是這孩子。她會對他怎樣?指導他?給他力量?改變他?他不知道。不過不知怎么,不由他做主,她已經開始打動了他的心弦。她是在暴風雨中誕生的。安琪拉,現在就在他旁邊——她會活著看到嬰孩嗎?她還在那儿,沒有知覺、麻木、受了刀割。蘭伯爾特大夫在离開之前,最后又看了她一眼。
  “大夫,您想她能活下去嗎?”他焦急地問這個有名的大夫。后者顯出很嚴肅的樣子。
  “我不敢講。我不敢講。她的体力不太理想。心髒和腎髒恰巧也不很好。不過這是唯一的机會。我們不得不這樣。我很難受。還好我們救了孩子。護士會給她最好的照顧的。”
  他走出去,到現實世界中去,象一個工人下班那樣。我們大家都可以那樣。尤金走到安琪拉旁邊站住。這是多年不信任的結果,他想起來万分難受。他對自己,對生活,對生活的紛繁奇怪感到慚愧。她個子這么小、這么蒼白、這么虛弱。是的,是他做出來的。由于他的欺騙,他的不可靠,他的游移不定的性情,她才落到這步田地的。從某一個角度看來,簡直就是暗殺,而直到最后這一小時,他几乎都沒有軟化。不過生活也教訓了他。現在,現在——哦,真該死!但愿她會好起來,他一定盡力朝好的方面做。是的,他會的。這句話從他心里發出來似乎很可笑,但是他真要盡力。愛情是抵不上它所引起的痛苦的。算了吧。算了吧。他活得下去的。真象亞勒弗烈·拉塞爾·華萊士所指出來的那樣,有階級組織和權柄。的确有個上帝。他在他的寶座上。這些強大、神秘、不變的力量不是沒有用意的。只要她不死,他一定盡力規規矩矩。一定!一定!
  他呆呆地望著她。她樣子這么虛弱,這么蒼白,他認為她不會好了。
  “你跟我一塊儿回去嗎,尤金?”瑪特爾已經來了一會儿,現在站在他身邊說。“我們在這儿也沒有什么事可做。護士說她也許要隔好几小時才會醒過來。孩子交給他們照顧是沒有問題的。”
  孩子!孩子!他忘了孩子,也忘了瑪特爾。他在想著他一生的漫長、黑暗的悲劇——它的烏煙瘴气。
  “好,”他疲乏地說。這時已經快天亮了。他走出去,坐上一輛出租汽車,上他姐姐家去,可是他盡管疲倦,卻簡直不能入睡。他象發燒似的在床上翻來复去。
  第二天,他一早就起來,急著要去看看安琪拉——還有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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