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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尤金在《世界日報》館美術部里擔任的工作,跟十年前在芝加哥所做的工作并沒有什么差別。盡管他很有經驗,工作卻似乎依然有些困難——尤其因為他現在覺得自己高出這种工作,因而有點儿不太相稱了。他立刻希望能夠找到一個工作,付給他和他能力相稱的待遇。跟小伙子們坐在一塊儿——那儿有跟他年紀一樣大和比他還大點的人,不過他當然沒大注意到他們——真是可恨。他認為本尼狄克特應當對他的才干更尊重點儿,不應當給他這么點儿錢,雖然他同時對他所得到的職位又很感激。他很賣勁地辦掉一切交給他辦的事,使上司們對他的想象力和辦理一切工作的敏捷感到惊奇。他到職第二天就用一張出色的、富有想象力的《黑死病》繪畫使本尼狄克特感到惊奇。那張畫是要附在星期日報上一篇論疫病在當代流行之可能的文章旁邊的。本尼狄克特立刻看出來,尤金在他派給他的工作上大概留不了多久的。他以為經過這樣一場重病之后,尤金的才能或許正在低潮,所以開始給他很低的待遇,這是錯誤的。因為他新就任一家報館的美術主任,不知道替手下的人要求加薪多么困難。要給隨便誰加上十塊錢,就得懇切地申說,跟營業主任來上一場爭論;要加一倍和兩倍的薪水——在他這件事上就應該這么辦——那是壓根儿甭提的事。隨便誰要加薪,按理就得等上六個月——這是營業部的指示——而就尤金的情況來說,這是荒謬和不公平的。不過,他還不很舒服而且有點儿疑懼,所以他安心呆在這個職位上,希望憑著逐漸恢复的力量和攢起來的一點儿錢,將來把自己适當地安頓好。
  安琪拉對于事態的這一轉變當然很高興。她受了這么久的罪,望過去又只有更坏的遠景,可是現在每逢星期二就上銀行去——尤金星期一領薪水——存起十塊錢來,以備万一,這真是一件大可安慰的事情。他們商議好用六塊錢來做衣服和作一些小娛樂。安琪拉和尤金都非常需要做衣服了。沒有多久,尤金開始偶爾帶一位報館里搞美術的朋友來吃飯;他們也被人邀請出去。原先,他們已經沒有多少衣服,簡直沒有去看過一場戲,沒有朋友——沒有一切。現在,情形開始逐漸轉變了。不久,因為他們常常上外邊玩,所以又開始碰到熟人了。
  不安定的新聞工作總共干了六個月。在這時期里,就和在鐵路上工作時一樣,就變得愈來愈不安定,接下來有一時期,他覺得仿佛一分鐘也忍耐不住了。他的薪金先加到三十五塊,后加到五十塊,但是這是一种夸張的、而對他說來又非常俗气的辛苦乏味的美術工作。它的唯一有价值的結果就是:在生活中,他第一次支取一筆相當穩定的薪俸,而他的心給瑣碎事務占滿了,沒有時間去想到自己。他呆在一間大房里,四周都是別人,他們的尖刻的批評跟刀鋒一樣銳利,對人世間的態度貪婪不安。他們想過得非常好,就象他一樣,只是他們比他自信,而且還有著罕有的健康所帶來的那种极端的平靜。他們起先都以為他多少是一個裝腔作勢的角色,不過后來,他們漸漸也喜歡他了——他們全体。他有著一种討人歡喜的笑容,他愛說笑話——說得那樣鋒利、那樣逗人,把所有愛談自己身世的人全吸引過來了。
  “把這件事告訴威特拉去,”這成了辦公室里的一句口頭禪。尤金老在听著人家說話。他先帶一個人來吃午飯,又帶另一個人來,隨后每次總有三、四個人。漸漸地,安琪拉每星期都得款待兩、三次尤金的兩、三位朋友。她极不贊成,為這個還有點儿不高興,因為她沒有用人,而且她認為尤金不應當這么快就把宴客的負擔加到他們的微薄的收入上來。她要他把這些事弄得很鄭重,預先約好,可尤金總親切地踱進來解釋說歐文·納爾遜、亨利·海爾或是喬治·比埃斯跟他一塊來的啦,在最后一分鐘忸怩地問她是否沒有問題。安琪拉當著客人的面總說,“當然啦,沒有問題。”可是等他們單獨呆在一塊儿的時候,她就會流淚,責備,并且堅決地說她受不了啦。
  “好,我決不再這樣啦,”尤金總是道歉。“我忘了,你知道。”
  不過他還是勸安琪拉用一個用人,讓他把要來的人全帶來。這真是一個大可安慰的事,又回到正常的情況里來,再度看見生活在眼前擴展開了。
  就在他對《世界日報》工資低微的職務感到非常厭倦之后不久,他听說起一件事,那似乎是一條較好的發展大路。尤金有好一陣子從几方面听說到廣告藝術的發展。他在小雜志上看到一、兩篇討論這問題的文章,還不時看到連幅的、奇怪的、有時很好看的廣告,先由一爿公司采用,又由另一爿公司采用,為一种出品做廣告。看著這些玩意儿的時候,他老想著他可以給差不多任何東西設計出一套出色的廣告來。他不知道誰辦理這些事。一天晚上,跟本尼狄克特同乘上一輛電車的時候,他問本尼狄克特對這件事可知道點儿什么。
  “嘿,据我知道,”本尼狄克特說,“這就要成為一种大事業啦。在芝加哥,有一個人叫沙爾吉李安,一個美國籍的敘利亞人——他父親是敘利亞人,但是他出生在這儿——他給大公司設計一套套那樣的廣告,從而建立起一個很大的事業來。他給那种新出的清洁油設計了那套毛利·麥倍爾1廣告畫。他自己并不畫什么。他雇用藝術家來畫。我知道有些畫得很好的人都為他畫過。他得到极好的收入。接下來,大廣告公司承擔了這項工作。有一家我認識。薩麥菲爾德公司就附設有一個龐大的美術部。他們經常雇用十五個到十八個人,有時候還多些。照我的看法,他們也畫出點儿好廣告來。你記得高樂的那一套廣告畫嗎?”本尼狄克特指的是一种早餐食品,它一連用了十幅很美的、很靈巧的畫來做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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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毛利·麥格爾,美國資產階級捏造出來誣蔑工人的謊話,說賓夕法尼亞州礦區有一個秘密組織叫毛利·麥格爾社,主要對付地主的代理人。此處指描繪它的事跡的一套廣告畫。
  “記得,”尤金回答。
  “呃,那就是他們畫的。”
  尤金把這看作是极有趣的發展。從他在亞歷山大《呼吁日報》館工作的日子起,他就對廣告很感興趣。畫廣告畫的想頭很合他的心意。這比他新近所碰到的隨便什么別的事都新鮮些。他不知道在那方面他會不會有什么机會。他的油畫賣不掉。他也沒有勇气來畫一些新作品。如果他可以先賺點儿錢,就說一万塊錢吧,讓他一年可以收入六、七百塊左右的利息,那末他或許愿意冒險來一下“為藝術而藝術”。他受苦受得太久啦,貧窮把他嚇坏了,所以他暫時急于想依靠一筆薪水或是一种買賣的收入來生活。
  就在他几乎每天都想著這問題的時候,一個以前在《世界日報》工作的青年藝術家摩根堡——亞道爾夫·摩根堡——有天上他這儿來了。摩根堡那時已經上另一家報館工作去了,他非常仰慕尤金和他的作品,急煎煎的想告訴尤金一件事,因為他听說薩麥菲爾德公司的美術主任要換人了,他認為有种种理由,尤金或許樂意知道這件事。摩根堡從沒把尤金看作一個應當在報館的美術部門里工作的人。他太矜持、太优越、太聰明了。摩根堡認為尤金注定該取得很大成功的,于是抱著那种有時往往是利己的熾熱的直覺,急于來幫助尤金一下,從而博得他的歡心。
  “我有件事想告訴您,威特拉先生,”他說。
  “唔,是什么事呢?”尤金笑著說。
  “您出去吃午飯嗎?”
  “是的,一塊儿走吧。”
  他們一塊儿走出去。摩根堡把他听到的話告訴了尤金——薩麥菲爾德公司剛解聘了,或者說失去了一個很能干的姓佛里門的美術主任,或跟他拆伙了,他們正在找一個新人。
  “您干嗎不去申請一下呢?”摩根堡問。“您可以干下去的。您現在畫的正是可以做非常好的廣告畫的那路作品。您也知道怎樣待人接物。他們喜歡您。這儿所有的青年人都喜歡您。您干嗎不去見見薩麥菲爾德先生呢?他就在第三十四街。您或許正是他要找的人,那末您就可以自己負責一個部門了。”
  尤金望著這個小伙子,不知道他怎么會想到這主意的。他決定打一個電話給都拉,并且說打就打,問他認為最好該怎么辦。都拉并不認識薩麥菲爾德,可是他有朋友認識他。
  “我來告訴你該怎么辦,尤金,”他說。“你去見一下沙蒂納公司的培克耳·培茲。就在百老匯和第四街轉角那儿。我們跟沙蒂納公司有很大的往來,他們跟薩麥菲爾德也有很大的往來。我差人送封信過來給你,你拿著這封信。然后我再打電話找培茲。如果他贊成,他可以去跟薩麥菲爾德說。不過他得先見見你。”
  尤金非常感激,熱切地等著那封信的到來。他向本尼狄克特告了一會儿假,上培克耳·培茲先生那儿去。培茲從都拉那儿听說到不少他的事情,所以對他非常客气。都拉告訴過他,尤金可能會成為一個大藝術家,時運有點儿不濟,可是在他現在呆的地方干得很好,到那個新位置上會干得更好的。培茲對尤金的相貌印象很深,因為尤金已經把他的儀表從半藝術气息改變得很重實際了。他認為尤金樣子很能干,的确很有意思。
  “我來給你向薩麥菲爾德先生說,”他說,“雖然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不會對結果存多大的希望。他是個很不好弄的人,在這件事上,最好別顯得太急切。如果可以引得他來找你,那就好多啦。你讓這個擱到明儿再說。我為另外一件事先打個電話給他,邀他出去吃午飯,然后我再瞧瞧他的情形,看看他心里有什么人選沒有,他或許有,你知道。要是真有一個空缺,我就為你說說。我們看情況吧。”
  尤金告辭出去,心里非常感激。他在想著,都拉對他向來意味著幸運。他接受了他的第一幅重要的畫。他給他刊印出來的畫使他獲得了查理先生的賞識。都拉替他取得了目前的位置。他會不會是他得到這個位置的緣由呢?
  他在上鬧市去的電車上,碰到一個斗雞眼的男孩。他新近從哪儿听來,斗雞眼的男孩是好運气的——斗雞眼的女人是倒楣的。一陣充滿希望的預兆激動了他。很可能,他會得到這個位置的。假如這個兆頭這次應驗了,他就要相信預兆了。它們以前也應驗過,可是這次倒是一個真正的考驗。他非常高興地瞪著兩眼,望著那孩子;那孩子也直瞪瞪地回望著他,咧開嘴笑笑。
  “這下可決定了!”尤金說。“我要得到那個位置了。”
  不過他還是一點儿也拿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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