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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凱特·福萊斯特雖對規模很大的大學、醫學院和大醫院早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但從未步入過像特朗布爾及合伙人創辦的律師事務所那樣富麗堂皇的辦公室。事務所占据了十一層,接待處設在六層。凱特按照特朗布爾法官的秘書對她說的,要求會見斯考特·凡·克里夫。接待員叫出一位听差,后者領著凱特從六層下到二層,路過許多裝修漂亮空間极大的套房,又從一組不大起眼儿的小辦公室跟前走過,直到一個長型的、舖著地毯的過道盡頭才停住腳。听差的閃向一邊,打手式請凱特進去。
  她走進一間小辦公室,里面雜亂無章,她斷定凡是頭腦理智、有條理的人絕不會在這樣的地方做事。辦公桌上和地板上橫七豎八地堆放著法律書籍,有些翻開著,有些插著黃書簽,以備辦案子時隨時翻開做參考。桌子上放著三個黃色法律文件本,都涂鴉似地寫滿了筆記。一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被塞進塑料包裝袋里,擠在辦公桌的一角,旁邊是個杯子,里面有半杯咖啡,顯然已經涼了。
  凱特此刻疑心或許正如她父親擔心的那樣,他們已決定把她的案子交給特朗布爾事務所中一個能力較差,或許是最差的律師手中。無論此人是何許人,倘若她把自己的前程,十六年孜孜不倦的苦讀交給他,那還不如在家鄉請一位像基普沃思那樣單槍匹馬的律師來得可靠。
  她正躊躇著退出去,一個高個頭的小伙子冒失地撞了進來。見到她,他現出吃惊的樣子。
  “噢,”他有几分懊惱地說,似乎她的出現打斷了他的思路。“你是……這個……”他使勁回憶著。“那個年輕女子——你是干醫生的那個人?”
  凱特強壓住心中的气憤,說:“沒錯。你就是我要見的干法律的那個人?”
  他瞪了她一眼,松開緊鎖的眉頭,笑著說:“對不起。現如今女人不愿意別人叫她們女孩儿或夫人,我總是為尋找确切的字眼而煞費苦心。”
  “所以就說‘那個人’,”凱特說。
  “這個詞听起來挺自然的,”他說。“我叫斯考特·凡·克里夫,”他頓住,豁然意識到了什么似地又說:“——你應該知道我的名字,否則你是不會找到這儿來的。你叫——”
  凱特暗忖,他連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對我的處境了解多少就可想而知了。我應該离開,馬上走!喬治·基普沃思肯定認識紐約的优秀律師,可以幫我推荐。
  不過她決定至少听完眼前這位受到干扰的年輕人有什么可說的以后再走。同時她以一個大夫的眼光打量起他來。他体態不胖,顯然很健康。他身上或桌子上都沒有眼鏡。他飲食習慣不良,吃了一半的三明治便是佐證,不過這也證明他對自己的工作十分盡心盡力。他個頭很高,頭發偏黑但不是特黑。剛下午兩點半他的臉就需要修了,這說明他起得特早,老早就修了面。他起早的原因或許是為了跑步,難怪他有一副頎長健康的身材。
  她正這樣打量分析著對方,小伙子突然干脆地說:“好吧!我們這就開始吧!”他把桌上的書籍和筆記本推到一邊,打開抽屜,又拿出一個新的記事本。他猶豫著不知如何稱呼她:“小姐,你是小姐吧?也許你喜歡別人叫你女士?”
  “我喜歡別人叫我‘醫生’,”凱特說。“福萊斯特醫生。”
  “好吧,福萊斯特醫生,我們開始吧。”
  凱特認為對方的意思是讓她把如何治療克勞迪亞·施托伊弗桑特的過程敘述一遍,于是說:“病人是在夜里九點半被送進急診科的,她的症狀很不明顯——”
  凡·克里夫打斷她:“大夫,我說我們開始時,指的是我的工作的開始。”
  “我覺得你要是當我的律師,應該听听我對事情的看法,”凱特顯露出几分不快。
  “我會的,只是時候未到。首先,我感到我有義務向你解釋一下你目前的法律境況。”
  “就我所知,我沒有什么‘法律境況’。”
  “暫時沒有。不過你可以從這個角度考慮一下。我們現在做的有如預防醫學,只不過內容是法律。因為按照這類事情的自然發展,我們肯定會面臨別人指控醫院治療失當。從個人的角度講,針對的就是你。”
  “我以為醫院的保險應該包括了所有醫生,”凱特答道。“要不干嗎要在一家大醫院工作呢。因為醫生是受到保護的。”
  “受到保護沒錯,”凡·克里夫說。“但并不意味著有抵抗一切疾病的免疫力。”
  凱特眉頭緊皺,這使年輕的律師察覺到,凱特·福萊斯特就其所處的法律境況而言,可謂是一無所知。
  “大夫,之所以給你委派一位律師的理由是這樣的:如果按我們的預料出現治療失當的指控,醫院就是被告。你也是被告,還有另一位醫生——他叫什么來著?”
  “你是說布里斯科?埃里克·布里斯科?”凱特問。
  “沒錯,布里斯科。律師們指控治療失當時,在場的人都是被告,凡与案子有牽連的人都跑不掉。理由是他們不知道陪審團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他們也許由于醫院制定的一些規章制度,把責任推到醫院身上。也許追究當事醫生本人的責任——”
  “這一點你已經說了兩遍了,凡·克里夫先生,”凱特打斷對方。“倘若治療失當保險保護不了醫生,它還有什么用呢?”
  “它當然可以保護醫生,但有限度。它可為你支付律師費,在一定范圍內支付判刑中的賠償費。但一旦陪審團判詞中的賠償費超出了保險的數量,余額就得由醫院和醫生補上。至于最近几年陪審團的判詞如何,這個就不必由我對你說了。”
  “你的意思是得由我個人負責,我未來的前程……”凱特試圖詮釋對方的話。
  “我認為你應了解你將面對的潛在的危險,”凡·克里夫說,口气盡量很溫和。
  “是的,”凱特沉吟著說。“是的,我了解。”
  “既然如此,你可以從你的角度說說事情的經過了。”
  “我第一次与那個病人接触大約是周六晚上九點半……”凱特在沒有病人病歷的情況下,開始憑記憶回憶發生的每一個細節。
  凡·克里夫傾听著,時不時在黃色記事本上寫上兩筆。凱特每次暫時頓住時都禁不住自問:我剛才說了些什么他給記了下來?那一點為什么很重要?我有沒有說出對我不利的描述?
  律師雖然知道她內心的活動,卻依舊敦促著:“往下說,大夫。接著說。”
  她將整個過程敘述了一遍,包括克勞迪亞的症狀、凱特發現的跡象、化驗報告以及病人的反應等。說完后,凡·克里夫仍舊若有所思地點著頭。
  “凡·克里夫先生?”凱特提醒對方說話。
  “等我有時間再親自做一番仔細的研究。你簡單地告訴我,病人崩潰之前,你認為最可能是什么病?”
  “那些籠統的症狀明顯地表明胃腔內有病毒,”凱特說。
  “假如我問六位醫生,拿給他們同樣的症狀——”
  “和跡象,”凱特說。
  “症狀……跡象……有什么區別?”
  “症狀是病人描述的,跡象是醫生發現和觀察到的。把這兩者加到一起就能做出診斷,”凱特說。
  “謝謝你,大夫。”凱特無從判斷年輕律師說的是謝話還是譏誚。“我再重复一遍:假如我讓六名醫生發誓如實回答我的問題,拿給他們相同的症狀和你說的跡象,他們將會怎么看?”
  “肯定跟我的看法一樣,病毒性胃痙攣,”凱特說。
  凡·克里夫又在黃記事本上寫了几筆,接著問:“六個人的看法都一致?”
  “如果不是六個,至少五個是,”凱特說。
  “病毒性胃痙攣,”凡·克里夫沉吟著重复了一遍,將其寫在本上。“布里斯科也這么認為?”
  “他沒像我說的這么全,”凱特說。“可他沒發現其他病因。”
  “比如說?”凡·克里夫問。
  “那些症狀——惡心、嘔吐、腹瀉,胃疼——可以反映許多病症,如闌尾炎、陰道發炎、怀孕、潰瘍,得有五十多种。确診這樣的病只能做化驗,一項項地排除,直到找出真正的發病原因,”凱特說。
  “不幸地是,你并沒做所有的化驗,”凡·克里夫說。
  “醫學并不是一門絕對精确的科學,”凱特自衛地反駁道。“每一年隨著新的發現,它都向精确邁近一步,但目前尚不精确,或許這一目標永遠也達不到!”
  “這正是我們的麻煩所在,”凡·克里夫嚴肅地說。“病人們,以及包括病人在內的陪審員們認為醫學是精确的。一旦出現差錯,出現病人死亡的情況,肯定就是醫生的責任。我們必須以此為出發點進行辯護。我們并非總能打贏官司,但若打敗,代价將十分慘重。我覺得你該認識到這一層。”
  凱特默然地點點頭。
  “我們今天第一次見面就談這些吧,大夫。”
  凱特·福萊斯特茫然地坐在椅子上,對律師的話不知如何作答。
  “傳票一到我立即通知你。不過現在我就得告訴你,此事已成定局,你會成為被告之一,所以要做好准備,”凡·克里夫說。
  凱特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呃。”凡·克里夫叫住她,“還得提醒你一句,這可不是個一般意義上的治療失當或失職案子,我們要和施氏打交道。”
  “施氏?”凱特迷惑地問。
  “就是施托伊弗桑特。他不僅會有一流的辦治療失當案子的律師為他打官司,所有的法官、州或城市的官員也都會對他表示同情,助他一臂之力。敢向克勞德·施托伊弗桑特說‘不’字的人,在紐約市和紐約州里恐怕絕無僅有。”
  “這倒有可能,但我仍相信事實是我最好的防衛,”凱特毫不示弱地說。
  “小姐,目前你最好的防衛是市立醫院。它的保險公司和我們律師事務所都介入了這樁案子。它們將花巨資防范自己,這意味著同時也要保護你。要是你單槍匹馬地出面,賠償費你這輩子也還不清。我再跟你聯絡,大夫。”
  當天午后,斯考特·凡·克里夫向特朗布爾法官匯報了与他的新當事人凱特·福萊斯特醫生的初次接触后,法官隨即給醫院院長卡明斯打去了電話。
  “哈維,”年長的律師說,“跟你說一聲進展情況,我們一位年輕合伙人凡,克里夫与你們的福萊斯特醫生見了面。首次相互認識的接触,進展順利。”
  “我料到會很順利的,”卡明斯說。
  “不過,”特朗布爾緊接著說,“目前的形勢使我有了一個新的想法。”
  特朗布爾的開場白令卡明斯有些惴惴不安,因為像他這樣有地位和忙碌的大律師是不會就一般瑣事親自打電話的,于是卡明斯問:“新想法?什么想法?”
  “你們醫院制定的防止差錯政策我十分擁護,鑒于這一政策的規定,同時出于為這案子的進一步發展做准備的考慮,暫時限制一下福萊斯特醫生的行動不失為一個良策。我們打交道的對象畢竟是克勞德·施托伊弗桑特。”
  “限制她的行動?”卡明斯沉吟片刻。“她是個合格的內科大夫,我們所有的醫生……”
  “哈維,遲早我們必須要為醫院的行為做辯解……”
  卡明斯打斷對方說:“就我所知,這家醫院的做法沒什么可挑剔的,福萊斯特醫生的行為也沒有錯。”
  “沒錯,哈維,不過那是‘就我們所知’,”特朗布爾說。
  “我對她百分之百地信任,”卡明斯明确地說。
  “當然,”特朗布爾毫不遲疑地表示同意。“信不信由你,對于員工的信任,沒人超得過我。但律師在提出建議之前要把所有可能的因素都考慮進去,尤其是可能會失去几百万美元的案子。所以我建議,不,是敦促,你要限制福萊斯特醫生的行動,特別是与治療病人有關的行動。”
  “這個,我不明白……”卡明斯仍想反駁。
  “哈維,做為醫院的法律顧問,我有責任提醒你,鑒于目前的形勢,恪守完全信任員工的原則是個奢侈品,你可能買不起。”
  “我不想采取任何可能有損于福萊斯特醫生業務能力提高的措施,”卡明斯依舊固執己見。
  “我并沒讓你那樣做。只是讓她暫時停止接触病人。不過不管你采取什么措施,万万不能大張旗鼓。眼下我們最怕的就是敗露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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