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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信 赫赫武功的五十天戰爭



  妹妹,父親=神官沒有把以前的女江湖藝人出身的我們的母親作為正室,可是他在一天半夜,為了研究村庄=國家=小宇宙的傳承而累得精疲力竭,說著醉言醉語,從峽谷最高處的三島神社的社務所,把她那龐大的身軀運到每次下大雨必然遭水泡的我們那個家,結果生下了我和你這對雙胞胎,我們倆和哥哥弟弟們一樣,也是由峽谷的婦女們共同照養的。生活能力很差的母親在峽谷的期間就是這樣。父親=神官把母親從峽谷流放出去之后,我們更成了峽谷婦女們養育的共同的孩子了。父親=神官既然蓄意讓我當一名村庄=國家=小宇宙的神話与歷史的寫作者,讓你當破坏人的巫女,那么,我們什么都依靠村庄=國家=小宇宙的共同社會,大概完全合乎培育后代的意圖吧。不過,在父親=神官和母親的孩子們之中,我和你這對孿生子被峽谷的女人們當作共同的孩子看待,歷史上是有根据的。作為歷史的寫作者,把自己也編進歷史,這個辦法并不妥當,妹妹,但是我還不能不這么辦。從此以后,我給把恢复到狗那么大的破坏人放在膝上的你所寫的信,內容全是村庄=國家=小宇宙和大日本帝國之間全面戰爭的事,對于被外部世界的歷史抹殺了的這個戰爭,僅存的微乎其微的史料,就是戶籍上關于我們這對孿生儿的記載方式。
  我們這對孿生儿的戶籍之奇妙不在其他,既然是孿生儿當然有男儿、女儿的區別,當然是同年月日出生的,妙就妙在我們乍一看也覺得名字几乎一樣:露巳、露己。然而這卻不是出于偶然。村庄=國家=小宇宙同大日本帝國的全面戰爭,打了整整五十天,初戰告捷,終于慘敗,此后四十年,走的是每下愈況的衰微之路。之所以給我們起這樣的名字,純粹是村庄=國家=小宇宙的老人們的主意,利用這次戰爭之后才出生的我們這樣的孩子而且又是孿生儿,表示對戰胜國的大日本帝國一定報复。
  本來,這种報复在全面戰爭徹底失敗的情況下,我們當地的成員大多喪失了戰斗意志,以實力進行報复的念頭打消之后,這不過是象征的行為而已。我們這對雙胞胎為男女兩性,仿佛一個人,又差不多給起了一個名字,這件事如果考慮五十天戰爭的原因,那就可以說的确是個很好的計謀。村庄=國家=小宇宙趁明治初年“血稅暴動”這個机會,把所有成員的戶籍登記都打了埋伏,一概搞成二重制。具体地說就是兩個人在同一個戶籍上,也就是一個戶口人名實際上有兩個人。不錯,我們的土地和人全置于大日本帝國之下了,但是只有實際成員的一半,這是一個很好的發明。這种意圖雖然因為和大日本帝國的全面戰爭遭到失敗而中止過,但是戰后不久的一個階段,就以象征的形式恢复了。
  這种事實際上是不可能發生的,但是我們這對雙胞胎出生之后,峽谷和“在”的新生儿全是雙胞胎,仍然是一組一組地給起個几乎相同的名字,這樣,戶籍上的實數暫且不管,象征性的效果就是兩個共有一個戶籍,另一個就能确保不在證明,這就是龜井銘助死后遺志的實現与复活。本來,峽谷和“在”出生的雙胞胎,只有五十天戰爭之后才出生的我們倆,從那以后我們盆地上就沒有出現過生育高蜂,新生儿出生率下降,甚至在近二十年內出現了奇怪事態:不論峽谷也不論“在”,連一個新生儿也沒有。
  起初,父親=神官對于雙胞胎一直沒有出生這件事,歸結為直到靈魂深處全都屈服于大日本帝國的盆地的年輕婦女實在不爭气所致,因而十分生气。說是因為害怕如果怀胎和出生了雙胞胎,老人們就用孩子對大日本帝國作咒術的抵抗。父親=神官常常提到這件事,所以,妹妹,那個時候還是個孩子的我,相當的時間里我居然相信,怀不怀雙胞胎,是用意志能夠控制的。
  在這种背景之下,峽谷和“在”极少的孿生儿對我來說就有重要意義了。妹妹,我以為因為我和你是雙胞胎,就決定了自己事業精神的一面,至于性格的一面,老實說,老人們在五十天戰爭失敗之后對于大日本帝國象征性的報复,至少在我的人格形成上确實顯示出效果了。
  妹妹,你每天淡淡地化妝一番便去社務所,一動不動地在前殿坐一個鐘頭,勵行作為破坏人的巫女必修的訓練,這以后和孩子們玩的時候仍然是一副淡妝模樣,所以你早就引起峽谷和“在”的人們注目了。同樣,我也接受父親=神官一個鐘點的斯巴達教育,這訓練,在我們已經意識到我們是
  成對
  的緣故之前早就實施了。我是作為將來專寫神話与歷史的人而培養的,我完全相信,像我這樣的人,將來不可能出入于輝煌的場面,也不會像舞台上主角那樣沐浴著腳光。哥哥弟弟們,還有你,無不充分發揮個性地生活著。只有我自己和一個娘胎的大家截然不同,有的婦女們也這么說。但是,除了父親=神官只讓我每天接受為了將來寫本地神話与歷史的斯巴達式教育之外,我跟常見的孩子并沒有兩樣。我被頑強的牙痛折磨得死去活來,用石片划開化膿的牙床,吐出連膿帶血的唾沫就疼得暈了過去,而且反复多次,除此以外我有什么和別人不同的?我從峽谷出來之后,我以為除了有人說雙胞胎之中走了一個之外,不可能成為當地人閒談的材料。
  這樣,我從孩子時代起,就按照父親=神官的教導,不是在歷史的現實中作些什么事,而是自覺地作一個寫作神話与歷史的人。我說這是父親=神官教導的結果,但是我堅決地加上一項:多虧了老人們在戶籍登記時的象征行為,給我們這雙胞胎起了兩個几乎一致的名字。
  但是我們當地的老人們對于五十天戰爭慘遭敗北唯一的抵抗,妹妹,便是戶籍登記上耍的花招。老人們想方設法把五十天戰爭的事實從歷史上抹掉的奮斗中,徹底地幫了大日本帝國的忙。不然,村庄=國家=小宇宙創建以來,對于最勇敢、最悲慘事件的五十天戰爭,即使它的經歷者們也會把這期間的記憶忘個精光,成了峽谷和“在”任何人連提都不再提的事。
  五十天戰爭同村庄=國家=小宇宙交戰的大日本帝國的國家權力,當然想千方百計地抹掉五十天戰爭的事實,湮沒其證据,為此而實施了嚴密的言論鎮壓。對于戰敗的村庄=國家=小宇宙是不須多說的了,即使對于發源于峽谷的河流全部流域以及海邊的地方城市,也照樣實行。特別是對于參加五十天戰爭的軍官、士兵們的處理更加徹底。他們參加了五十天戰爭之后,全都被派往滿洲、中國以及南洋。這些參加五十天戰爭的人,直到太平洋戰爭結束之后,連一個活著回國的兵也沒有。五十天戰爭時的鎮壓者軍官和士兵們,在國境之外彷徨了十多年,現在他們的處境雖然不在戰爭之中,然而那一場戰爭的記憶卻是難以忘怀,只是說不出口來而已。我想,戰敗之后加入當地的軍隊,或者留在孤島熱帶叢林里的那些少數官兵,就有參加過五十天戰爭的人。參加過五十天戰爭的官兵之所以那樣懼怕他們的國家,甚至想從它的控制之下逃出去,是因為大日本帝國一向對這些人嚴加管束的結果。他們由于五十天戰爭之前對于村庄=國家=小宇宙的情況不摸底,以及過于相信自己的戰斗力,使大日本帝國軍隊初戰遭到很大犧牲。經過這場戰爭終于活下來的官兵們以為,參加這個作戰行動本身就是命運決定的,盡管活下來了,然而他們受難的時間也最長。即使由于太平洋戰爭敗北,大日本帝國對他們的束縛解除了,他們也复員了,但是對于五十天戰爭依然保持沉默。這可能是因為他們長期以來遭受壓制,把他們培養成了這樣的人,還有可能是五十天戰爭的后半期,對村庄=國家=小宇宙的居民大肆鎮壓,這樣,他們作為個人就必須承擔戰爭鎮壓責任,表明了他們的恥辱。五十天戰爭開始的時候,村庄=國家=小宇宙的軍隊,用堤堰攔住的河水制造洪水,實行洪水戰術,因此獲得突出的胜利,反映創建時期神話的這次作戰,不僅給予大日本帝國的軍隊以很大的損傷,而且使下游廣大地區遭受嚴重泛濫之災。但是,國家權力對于這次泛濫之災實行全面封鎖,嚴防這一情報傳播。妹妹,五十天戰爭那年,從梅雨期到夏季,不僅軍隊沿著河流朝我們這里進發,而且由于大水泛濫,沿河流域的大片農田被毀,這些,根本沒有報道過。各市、鎮、村的警察對于受水災的人們說,水災的危害微乎其微,可以說根本沒有洪水。根本沒有洪水而造謠生事者,必須懲罰,為此竟開展了所謂的宣撫工作。但是,洪水在該流域的記錄里根本沒當回事,只是遙遠的傳承里讓人想起曾經有過很臭的黑洪水,黑洪水給流域造成過災害。据說這次泛濫是堤堰放出的大量的水。這只能是村庄=國家=小宇宙的軍隊,在五十天戰爭開始時周到准備的作戰行動。然而五十天戰爭開始時,這次放水致使大日本帝國軍隊的一個連被沖走,重裝備的官兵全都淹死。此項作戰,确實是成敗各半的計划。妹妹,准備階段的作戰根据,只是破坏人在老人們的夢中出現時說的話。這是以外地人的身分,以特殊的形式參加五十天戰爭的父親=神官這樣告訴我的。
  這年五月初,天剛亮的時候,峽谷和“在”的老人們作了同一個夢。夢的開頭是長期不在的破坏人告訴老人們,他現在已經回到蜡庫來了。作了這個夢的老人們早晨起來頭一宗事情就是赶往蜡庫,封鎖了那里,甚至孩子們也禁止出入,讓女人們給破坏人運送吃的東西。用如此這般的象征性行為把夢境內外的事情就聯系在一起了。
  緊接著是當天晚上的夢,老人們都夢見了盡人皆知的破坏人成了巨人,小山一般地面對著大家,在昏暗的光線中慢慢揚起他那大頭,發出如下指令:“再過一個半月,縣知事認為處于非常時刻,需要兵力,或者為了警備需要軍備時,可能致函師長或旅長,要求出兵,他不論按哪一條款都能要求軍隊為治安工作而出動!為了予以迎頭痛擊,把峽谷的
  瓶頸
  處用石頭和土堵住,把峽谷的水全儲存在那里!如果不用推土机把峽谷的
  瓶頸
  堵上,而且如果不在二十天之內完成工事,霪雨連綿時期就一籌莫展!”從第二天早晨開始,峽谷和“在”的人總動員的土木工程就開始了。作戰伊始的這項土木工程中,立了大功的是那台法國造的大型推土机。妹妹,我們為什么買了這架机器,大概有必要跟你說一說原委吧。一個窮鄉僻壤小村的峽谷,為什么要從法國進口當時世界最先進的大型推土机?在五十天戰爭中,為了和大日本帝國的正規軍能夠打下去,老人們把它當作隱身草,用它運進了武器彈藥以及其他器材,所以正規軍在開頭的洪水作戰中徹底失敗,這才派出聲稱維持治安的一個連的兵力,然而每個兵只能發六十發子彈,所以兩軍在瓶頸處對峙的槍戰中,村庄=國家=小宇宙的隊伍沒有打敗仗。
  輸入和走私軍用器材的龐大經費,村庄=國家=小宇宙是如何籌措的呢?原來,從幕府末年到明治初年,輸出木蜡賺的錢,使曾經有過三次暴動的我們當地很快恢复,而且積蓄了大量財富。因為出口木蜡,建立了同歐美的經濟管道。但是木蜡出口已成過去,現在木蜡的生產早已一蹶不振。那么,既然如此,村庄=國家=小宇宙從哪里籌措到應付上述非常時期輸入物資所需的資金呢?原來,盆地的老人們在大日本帝國黃金解禁和再次禁止黃金輸出時,把村庄=國家=小宇宙的公共資產全部投進去作美元買賣,賺了巨大財富。抓住再次禁止黃金輸出這個机會,在這次投机活動中大獲成功的駐在紐約的村庄=國家=小宇宙的那位老人,按照夢中破坏人的指示,在黃金再次禁止輸出到期之前,根据正确預測完成了布置。妹妹,當我听到父親=神官講這個問題時,我立刻感到,自己對破坏人怀有的古代形象,和指揮作美元投机生意的現代人故事,怎么也難以統一起來。這似乎是由于借助夢的心理因素,因而把古代和現代聯系在一起的指示方法吧。著眼于這次從黃金解禁到再次禁止黃金輸出的轉換時期而大作美元投机生意,作了不滿五年,然而它卻發揮了支持五十天戰爭的經濟基礎的作用,這應該說确實是破坏人作為戰爭計划之一環的构想,用夢的形式傳達給大家的。
  盆地的出口處,現在稱作
  瓶頸
  ,這里就是當年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堆積的地方,大型推土机從兩側突出的山丘削土往這狹窄的空間堆積。然而,在整個工程完工之前是不能把水攔住不放的。因為,那樣一來,就等于告訴了下游的村庄和鄉鎮,上游發生了异變。但更重要的是,一放水卻又把建造中的障壁沖垮。因此,動員了峽谷和“在”的孩子和女人們,讓她們各按自己的能力,完成整個計划中的一項重要作業,這就是,讓她們到竹林里選伐孟宗竹1,打通竹節,做成三十米長的竹子導管。每十支導管捆在一起,由專門的桶匠做的鐵箍箍緊。打通竹節的工序也是在桶匠的指揮之下完成的。沒過多久就做成五百根導管,把它放在
  瓶頸
  的底部,也就是把它沉在破坏人經營漁業時建成的大閘那里。然后用推土机往上面堆土石,這樣,在障壁完成之前水依舊往外流。妹妹,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听說過,五十天戰爭時用的竹導管仍然埋在河底。傳說那導管里住著几百條鰻魚,而且孩子們個個都知道這件事。因此,峽谷的孩子們也不弄清楚是否屬實,便向大閘處搞了一次遠征。五十天戰爭的傳承,就是以這樣隱微的傳承傳達給孩子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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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种很粗的竹子。相傳《二十四孝》中孟宗“哭竹生筍”的就是這种竹子,故名——譯注。
  即使孩子們和婦女們停下她們分擔的活計時,整個土木工程仍然以很快的速度進展。在村庄=國家=小宇宙創建當初擋在盆地入口的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地方,建起几乎和原初的大石塊等等相仿的一座堤堰。妹妹,開往我們當地的公共汽車終點站的盆地入口,一向稱為
  瓶頸
  ,据說現在這個路線已經停止運行了,此處的地形,和五十天戰爭前后相比根本不同了。我們已經看不出五十天戰爭之前,村庄=國家=小宇宙創建當時保留下來的
  瓶頸的地形。創建時破坏人爆破時造成的
  瓶頸
  地形,由于五十天戰爭開始時炸掉堤堰而變了形,五十天戰爭結束后,大日本帝國軍隊的指揮官認為,
  
  地之所以能夠發生大規模的造反,是因為這個
  瓶頸
  鎖住了這片土地,從外邊看不見盆地里邊的情況,所以下令把
  瓶頸
  周圍一律炸掉,把這地方大大地擴展了。
  五十天戰爭之后的這次爆破、整地工程和戰爭相比,讓人覺得戰爭不過是一次微不足道的作戰行動而已,因為爆破和整地稱得起是移山填海的大工程。五十天戰爭使村庄=國家=小宇宙毀滅之后,為什么還把這么大規模的繁重勞動交給已經疲于戰爭的官兵呢?軍隊确實為戰爭而開到這山地小村,在這里也确實滯留些日子,但迫在眉睫的是准備中國大陸的戰爭,為了在這地形相似的盆地舉行大演習,由于這次演習的結果,使這一帶的風貌發生如此規模的變化,足見演習的規模之大了。但真的是這樣么?即使果真如此,為了這規模過大而且對現實沒什么意義的工程,把五十天戰爭給弄得疲勞不堪的全体官兵投入這項工程的連長,是不是假借這項工程為名,而是另有意圖?這恐怕是另有咒術意義的。實際上,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是大日本帝國的國家權力之下的人難以理解的人,他們徹底地反國家意志很強,不分男女老幼都曾經抵抗過。為了防止再次發生如此奇怪現象,必須把盆地里這种根深蒂固的力量徹底破坏,這些工程就是實際上為此目的而采取的行動。
  然而我卻怀疑,這和已經踩死的蛇還要用石頭把蛇頭砸碎一樣沒意義,令人气憤的、害怕過了頭的此項破坏作業,實際上充其量不過有微乎其微的咒術效果而已。從五十天戰爭敗北以來,直到今天,我們這片土地一直走向衰退。衰退到這二十年來,不論峽谷也不論“在”,沒有新生的孩子。
  五十天戰爭后的破坏之前,兩個探出頭來的山丘上,多年的山杜鵑盛開,覆蓋山体,當初的大石塊和黑硬土塊還在原來的地方,像個楔子的堤堰,用竹子做的導管依然流水。推土机削平了的山腰做成了平地。甚至峽谷和“在”的老人和孩子們都參加了總動員勞動。這是我們這片土地上象征歷史性轉換的勞動,是徹底的共同勞動,他們把土裝進草袋運走,壘起堤堰。盆地總動員的這項作業,不分晝夜加緊進行,就在往兩個山腰之間填塞土石過程中,梅雨到了。而且這雨不下則已,一下就是連下三個星期,從來沒有晴過一天。就在下個不停的連綿霪雨中,不知從哪里來的惡臭在盆地開始漂蕩。從堤堰上掉下來的土已經把許多竹子導管堵住了,河水漸被攔住而不能暢其流,以致峽谷成了水庫。因此,相隨而來的措施是必須加固土壩,加厚、加長和加高堤堰的勞動,沒有一個人表示不滿,仍然是共同勞動完成的。五十天戰爭就在眼前的這段時間,村庄=國家=小宇宙的人們團結之牢固,“自由時代”結束以后,除了再次發生的暴動之外再也不曾有過。
  統一這些人們意志的力量,是出現于老人們夢中的破坏人的指令。必須看到,再加上五十天戰爭的准備行動本身,破坏人和創建者們的我們當地有關建設神話,使盆地的男女老少獲得了補充式的体驗。當然的事實是村庄=國家=小宇宙創建期的傳承,在人們的心里已經只是純粹的神話而已。神話的號召力更強大,而且,人們通過每天的共同勞動,更加認識到,那是根据破坏人和創建者們的現實經驗而來的。可以這樣說,所有峽谷和“在”的人,無一不在這准備五十天戰爭期間,通過此項勞動,聯系個人和集体的想象力,重演了村庄=國家=小宇宙的創建神話。
  能夠封閉入口的兩個山丘之間,曾經是那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堆在一起的,破坏人和創建者們溯行到此受阻,不能前進,神話是這么說的。如果在這
  瓶頸
  壘起高而厚的土壩,那就和原初時期一樣,從下游根本看不見盆地。然而那個大障礙物終于在大雨中被炸掉了。從此,破坏人打開了村庄=國家=小宇宙的新天地。聯系這些來思考,那么,現在為五十天戰爭准備的人們共同勞動,并不是對于外部包圍上來的大日本帝國軍隊僅僅給以絕望的反抗。而是被神話式暗喻的想法所鼓舞,他們想到,這是和村庄=國家=小宇宙的創建大可相提并論,也許稱得起本地的最大事業。和當初炸掉大石塊和黑硬土塊一樣。
  還有那場大雨。破坏人爆破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時候,煙塵還沒有散盡大雨就沛然而至。這場大雨一連下了五十天,也就是把創建者困在這里整整五十天,無法抬腳動手。這場大雨造成了洪水,把這里惡臭根源的沼澤地沖洗干淨,露出了肥沃土地。此刻共同勞動的人們通過不停地落在他們頭上的雨,充分体會到神話中那場大雨的真正意義。而且,神話中的雨既然給了創建者們開拓我們這片土地以巨大力量,于是他們确信,現在一直下個不停的這場雨也是對自己的援助,所以人們無不高高興興地,加固和保養堤堰。
  最后的重要工程是把竹子導管放在土壩深處,這時,峽谷就淹沒在奔騰咆哮的濁流中了。妹妹,最早講過這股濁流的是當時尚未生我們這對雙胞胎的母親。父親=神官拒絕把她作為正室,于是她只好以溫順祥和的表情和舉止,概不拋頭露面,悄悄地住在峽谷最低處的我們那個家。土壩建成蓄水,結果是母親和我的哥哥們只好到峽谷最高處的三島神社的社務所去避難。于是,只在這五十天戰爭的准備期間,受气的母親和父親=神官在同一屋頂同一帳篷里生活了,而且母親終于怀上了我們這對雙胞胎。与其說這是母親和父親=神官之間發生了親和力,倒不如說因為准備五十天戰爭,峽谷和“在”的所有人通過共同勞動,產生了休戚与共的感情的具体表現。
  像滾開的開水騰騰熱气一般的大雨籠罩了整個峽谷。巨大的水庫即將竣工的時候,不知原因的臭气突然愈來愈濃,當然,大家一致想起原初破坏人和創建者們遇到巨大惡臭的神話。然而他們想到土壩的各處已經埋好的炸藥一下子爆炸,攔住的水立刻奔騰而出的濁水立刻變成攻擊大日本帝國軍隊的武器,而且威力強大無比,所以對于這惡臭也就忍耐下來。盆地被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堵塞以致成了一片沼澤地的時候,那奇特的惡臭使這里不曾有過任何有生命的東西,現在壘起堤堰,在峽谷蓄水,水越來越多,臭气也越來越濃,這种情況使人們想起神話的暗喻,更加相信我們這塊土地上有眼睛看不見的暗中的力量對付五十天的戰爭。峽谷里積存的水含有大量毒素,成了可以當作武器的水了。堤堰終于完成,那形狀和當年神話中的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差不多,像個巨大的楔子一樣插在盆地入口,在堤堰壁上用瀝青寫著八個大字:“不順國神,不逞日入。”這樣的字,不可能是大日本帝國一方的人為了誣陷堤堰以內的人寫的吧。因為這堤堰一直由我們當地的軍隊嚴加守護。妹妹,我愿意把它理解為村庄=國家=小宇宙向大日本帝國嚴正提出的宣戰布告。村庄=國家=小宇宙即使“自由時代”結束以后,也始終堅持它對外部概不泄露它那秘而不宣的真正本質。最明顯的表現就是人們對于外部從來不說,這就是我們新天地的真正名稱。吾和地不過是個假名而已,我雖然是它的神話与歷史的寫作者,但是我只能按照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這二人幫創造的村庄=國家=小宇宙這一稱呼記述我們當地的情況。
  然而和大日本帝國開始全面戰爭的時候,村庄=國家=小宇宙的人,愿意預先表態:我們和你們的根柢不同,我們彼此是异族。于是老人們上溯受天皇國家壓制以前的情況,而且利用關東大震災時以維持治安為名出動大日本帝國軍隊,把朝鮮人當作敵人,公然宣稱“不逞之徒的朝鮮人”這句話,大書特書“不順國神,不逞日人”。現在沿著河流開始溯流而行的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們,即將把他們的戰友曾經雙手沾滿鮮血而名為維持治安的戰爭,強加給村庄=國家=小宇宙。
  破坏人通過夢告知老人們的戰爭開始日期終于到了。淹沒了整個峽谷,波濤洶涌,浪擊兩側山腰的濁水,已經把堤堰置于它的耐壓力的极限了。他們派出甘冒自己被漂走的監視哨,派人跑回報告說,大日本帝國的軍隊已經靠近。于是就像當年炸掉大石塊和黑硬土塊一樣,給堤堰的炸藥點了火。一聲巨響之后,帶著惡臭之霧的大量黑水奔騰而下,沿江邊道路而來的大日本帝國陸軍一個混成連全体官兵轉眼之間全被淹死。在箝口令之下,他們的尸体被收容在一起悉數火化,同時也開始了大日本帝國軍隊的第二次作戰行動。至于盆地方面,隨著峽谷的排放干淨,惡臭的气味也消失了,人們在士气高昂之中确立了五十天戰爭的態勢。

  五十天戰爭剛剛開始,帶有惡臭的黑色洪水吞沒了混成一連的全体官兵和軍馬。仿佛轉眼之間整個連就突然失蹤一般全被消滅。屬于舊藩鎮所在地某團的這個連,曾經對這一流域的許多村的暴動進行過鎮壓,雖然面對大雨,但他們仍舊像破坏人和創建者當年溯行而上那樣,沿著尚未泛濫的河旁道路行軍而來。水位比平時高出三米,河床也寬出來了,水快要漫上道路,這個連的指揮官對路徑為什么這么熟呢?這位連長帶著混成一連前來山里鎮壓,他對于山間小村的人們叛逆意識并沒有多加考慮,也許這一點可以拿來為他全軍覆沒作辯護吧。不過,整個山區連日大雨簡直下成天地一色的程度,難道他對這股龐大的力量,絲毫沒有引起怀疑這可能引起什么意外而感到不安么?行軍中的士兵們,在森林的夾縫中走著的時候,大多數人對這仿佛覆蓋整個世界的雨力肯定怀著恐懼。然而他為什么向他的長官報告的時候還說:這樣的雨,森林里積蓄的力量,即使皇軍也是難以對抗的力量。緊接著他們就遭到巨響和幽暗的突然襲擊,這時他們立刻發覺自己處在已經包圍了森林的咆哮奔涌的濁水之中,突然而至的大水繼續向下方涌去,人好像被巨大的魔力吸進去一般就死了。那些官兵們的呼喊,軍馬的嘶鳴,大概沒有沖破淹沒森林的黑色狂流的濤聲送進人們的耳朵……
  村庄=國家=小宇宙的峽谷因爆破堤堰而一瀉千里的黑水,不僅把混成一連沖走,而且給下游帶來遠非單純洪水造成的災難。首先也是直接遭災的便是年幼的孩子們。黑水泡過的鎮和村,許多孩子得了病。醫生們根据症狀診斷為自体中毒,然而那症狀卻是醫生們沒有見過的,十分厲害。孩子兩三天連續發燒,以為是感冒,只排出少量的尿,送到縣立醫院,洗過几次腎也無濟于事。得病的孩子幸而免于一死的,康复起來也很慢,就像肉体的意志抵抗自然的治療一般。而且一年之后這些地方就出生了各种畸形的孩子。五十天戰爭敗北之后,村庄=國家=小宇宙固然開始趨于衰微,但是屬于大日帝國方面的与此距离不遠的村鎮,五十天戰爭之后也是一蹶不振。既然由洪水開始的這場戰爭消息全被封鎖,自然誰都不能談論,但是人們卻知道得很清楚,那黑色洪水本身是最能說明問題的。黑水的災難緊緊纏著下游的土地和人,人們決不會忘記,黑水給他們帶來的土地長期歉收和人們多災多病。這种現象,從遠處的外地人來看,我們盆地和下游沿河村鎮諸多疲敝全是這場洪水造成的。
  軍隊的第二次作戰行動首先是收殮被黑水淹死的混成一連官兵的尸体和軍馬的死骸,而且必須在极其秘密中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為此,立刻出動一個營的官兵,搜索死者尸体。這搜索遺体的事,已如前述,是五十天戰爭的第二階段。尋找遺体的效率很高,相繼發現,并當場焚化。据父親=神官說,尸体之所以很快就找到,多虧那又臭又黑的水幫了忙。而且他說,這不是他個人的想法,而是在人們之間廣為傳布的看法。我儿童時代就常听到“膨脹相”這個詞。比如,在水邊看到一只死溝鼠,肚子鼓脹,皮毛黝黑,人們就說那是一副膨脹相。這個詞在我們當地用它來說明五十天戰爭初戰時死于黑水泛濫的官兵們尸体形狀,盡管我是個孩子,我也注意到它的意思了。
  “膨脹相”的一般意義,在《九相詩畫卷》中可以看到。死者的肉体膨脹且黑,表明了這是腐敗的第一階段。然而盆地的人,尸体在白骨化之前沒有這個“膨脹相”階段。五十天戰爭因黑水泛濫而死的官兵們的尸体獨具此相。所以人們用膨脹相一詞特指那些人的尸体。因為洪水之后找到的那些官兵尸体全是黑而膨脹的,和一般溺死者根本不同。尋找這樣的尸体只要沒有被稀泥埋上就不是難事。那黑水的力量,致使官兵的尸体全黑而且膨脹,我們當地的人都背后悄悄說,像馬的死骸一樣,軍馬卻個個成了河馬。作為一項大規模的作戰行動,尋找這些尸体,并露天焚化,但是只要有軍籍記錄在冊,就不能說這混成一連的官兵已經死了。這些官兵們后來按部就班地進級,把他們說成業已轉戰于中國、東南亞戰場上。然而過了五年、十年直到太平洋戰爭結束以后仍然沒有回來。但是在如此漫長時間里,團部一位副官卻一直和這混成一連的官兵們打交道。這位軍官有單獨的辦公室,他在他的辦公桌上研究作戰計划,研究中國、東南亞、阿留申群島、沖繩戰場,終于找到通過各种海域的一條運輸船,讓這混成一連的官兵与這條船一起遭難,以他們的第二次之死,從而獲得公布他們犧牲的机會。這樣,為全部死于黑色洪水的死者選擇了一個光榮犧牲的地點,而且給他們的親人寄發正規的陣亡公報,這些,就是這位軍官獻出他壯年時代所有一切的工作。
  把這位軍官的工作,在軍隊的全部机构里找一個恰當位置,我這沒有軍隊生活經驗的人是無能為力的。但是,妹妹,我以為這可能還是屬于作戰司令部的業務。因為這事必須立足于久遠的預見,必須以一己之力展開高度的作戰,并且預測出整個事件的歸趨的參謀的工作。即使讓已經死了的官兵再好好地、光榮地死一次不過是紙上談兵,桌面上的作戰計划,然而這也決不是很簡單的、輕而易舉的事。比如,讓五名官兵死于萊特島的戰斗。為此就必須把業已死亡只是軍籍上有名字的官兵預先轉屬于菲律賓派遣第十四軍。然后這個軍官在萊特島戰斗中大日本帝國軍隊陣亡較多的情況下,而且死者之中有老兵雜于其中并沒有什么奇怪才行。總之,如果不把這些情況事先想好,這項作業勢必難于進行。他作為一名作戰家,他可能要冒糾察軍隊內部敗北主義的風險。
  還有,讓已經死了的官兵陸陸續續地參加戰斗,以便讓他們再死一次,然后是填發陣亡公報,如此等等,就是這位軍官的日常工作。然而他的生涯中最大的惡夢就在于,他手頭的業已死亡的官兵全是再死一次之前,戰爭已經結束了。由于這位軍官的想象力丰富和頑強地努力,五十天戰爭的初戰就全部被消滅的混成一連的所有官兵們,雖然死后仍在戰場上彷徨很久,但最后畢竟是每個人都列名于陣亡公報。這樣,這位軍官只有辛苦再辛苦,給那些死者們辦理調离手續,還要新駐防地的單位,同他的家屬聯系等等。如此,他還要讀家屬們滿以為他們仍在人世而寫給他們的信,從而詳細地掌握他們的家庭情況。這樣,這位團部副官就等于有一百個家庭的人。他本來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以死者名義給他的家屬寫信也只是万不得已才寫,接到家屬報告家庭成員去世的信當然非寫回信不可,這時就像拍電報一樣,寫個簡短的明信片寄走之后就考慮赶快給那個已死的士兵以光榮之死的机會。
  這位軍官長期過著同死人遠比和活人的關系更近的生活,他每天處理的就是滿怀悲涼而又難以抑制徒勞之感的工作,當他看到最終的結果是國家敗北和自己失職時,他可能想到如何度過自己的余生吧。他可能已經早有思想准備,從必須嚴格保密的這項工作的性質來說,把最后一名死者士兵處理完之后,沒什么說的,只能給自己也開一個陣亡公報。但是這位軍官把他工作處理完時,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命令系統已經崩潰,于是他自己便使自己消失了。如果有誰知道他在哪里,說不定什么時候混成一連官兵的家屬怀疑到他們的親人第二次之死純粹是徹頭徹尾的陰謀詭計,知道此刻再也不必擔心憲兵的干預,就會到他的所在問清事實真相。對于這种質問,在已經沒有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僚机构庇護之下,他該怎樣回答?而且消息從遺屬傳到遺屬,那黑水之災以致全部遭難的混成一連官兵家屬,說不定全都找上門來質問。
  妹妹,這個軍官現在沉淪在哪里呢?我想,你和已經恢复到狗那么大的破坏人一起,能把村庄=國家=小宇宙從長期的衰微中拯救出來,這個專門從事讓已經死了的官兵每人再分配一個光榮之死而耗盡半生精力的軍官,事實上現在他已經成了老人,此刻是不是逃到我們這片土地來了呢?因為,唯獨我們這里才是混成一連官兵家屬沒有前來追查他的一塊地方。如果這個垂垂老矣的從前的軍官出現于此,希望把現在無人居住的房屋提供給他一所,讓他盡可能過上新生的村庄=國家=小宇宙的長期居住者的生活。
  五十天戰爭中,村庄=國家=小宇宙方面頭一個陣亡者,便是一向號稱“不下樹的人”那位老人。猴子從樹上下來而住在地上,据說這是人類最大悲哀的源泉,然而這位老人卻是從這個樹上走到那棵樹上,住在用樹枝搭在樹杈上的小屋里。“不下樹的人”靠峽谷和“在”的人們給的東西活著,施舍者給予一般受施者的東西的時候,都是俯視著對方的,然而給予“不下樹的人”東西的時候,卻是高高地捧給他。“不下樹的人”堅持任何時候也不從樹上下來,只在樹上生活,万不得已必須下來到地上時,他也避免腳踩地面,倒立著一跳一跳地移動。令人痛惜的是,他死于非命的直接原因是在樹上生活和倒立著在地上移動等這些生活特性。
  “不下樹的人”的故事,是我們那些遠离五十天戰爭的孩子們口頭傳承中最受歡迎的。傳承說,有一個既不住在峽谷也不住在“在”,而是生活在兩處邊緣的樹上,一位人們歷來稱之為“不下樹的人”的老人。外來人誤把他當成大猴子而把他擊落到地上,老人倒立著一跳一跳地在地上跳,把他當作從未見過的野獸追著打,終于把他打死。他雖然被打得体無完膚,但是他仍然強忍著痛苦保持著倒立的姿勢,當他兩腿叭噠一聲摔到地面上的時候,生命已經結束,孩子們如此這般地傳誦著這個傳承。但是把“不下樹的人”擊落地面之后仍然窮追不舍,終于把他活活打死的這個外來人究竟是什么人,卻無法知道。原因是那里就是五十天戰爭的戰場,對任何人都是秘而不宣的。
  實際上我還在幼、少年時代,對于這位“不下樹的人”的傳承就一直感到非常奇怪。我想,他已經在樹上生活了很久,到有人家的地方來,要求給些東西,為了到住宅林那邊去,倒立著一跳一跳地走。最后是有人把這個最熟悉的老人從樹上打下來了。這也許是外來人到森林里來打鼯鼠因而造成這樣的錯誤。但是,再往深里想,對于倒立著逃跑的他仍然窮追不舍終于把他打死,這事難道是真的么?如果有肆意踐踏這种禁忌的外來人,那一定是街頭的渾蛋或者瘋子的一個變种。對于靠人們施与而生活在樹上的人加以攻擊,那外來者肯定受到了嚴厲的懲罰。因為當地人喜歡這位老人。
  所以,父親=神官給我講五十天戰爭史所說的“不下樹的人”死的情況,對于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我來說,理解得是很深刻的。黑水泛濫之后,臭泥淤積,根本沒有所謂的道路,十分難走。在這种情況下,大日本帝國軍隊又派出了一個連前來。如果說開頭混成一連的進軍和毀滅是作戰的第一階段,那么,在廣大的流域里尋找死尸就是第二階段,這次的進軍就是第三階段了。這個階段,大日本帝國軍隊已經受到很大的損害,新參加作戰的官兵也疲憊不堪,但是,村庄=國家=小宇宙這方面仍然保持著完整的戰斗力。開戰之前的一個半月,按照夢中破坏人的指示,人們開工大修堤堰,這項勞動實際上等于團結一致為戰斗活動而實施的集体訓練,產生了積极昂揚士气的效果。戰斗開始時,炸掉堤堰的人們,看那一聲巨響之后大水奔涌而去,就像看放煙火一樣,簡直就像過節一樣高興,他們當然沒有看到那些被臭黑水淹死而膨脹的黑尸体。所以這場初戰無不到處充滿興高采烈的气氛,因為很明顯,初戰告捷!
  与此相反,眼下正在按作戰第三階段進行的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們,負擔著陰慘的憤怒和疲勞,腦子里令人惡心的尸体的記憶,而且怀著很難說什么時候也遭洪水襲擊的疑懼,艱難地行軍。但是士兵們根本不明白即將進行的作戰,意義何在。即使連長,他也無法對全連官兵說明此次作戰的意義。這不是去國境之外痛擊敵人的進軍。實際上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由于有戶籍登記的弄虛作假的共同体,在國境之內,只有一半屬于大日本帝國,所以這個作戰行動就是為了讓屬于那部分的人回到正規的戶籍上去,然而這奇特的共同体确實存在于大日本帝國內部,所以,大元帥陛下軍隊怎么能承認它?這個連不是為了平息地主与佃戶租佃關系的糾紛以及礦山罷工而出動的。他們進入深山,唯一目的便是占領那里的盆地,這就是他們确定的軍事行動目標。但是看起來和演習差不多的作戰行動,剛一開始,混成一連就全軍覆沒。第二次派出的一個連甚至連軍馬也無法用,在被洪水破坏的山谷間的窄道上,于泥泞之中艱難地前進。
  在這种情況下,勢所必然的憤懣、不安、疲勞一齊襲來,以致動作遲緩,白天在光線极暗的原生林里行軍中碰上“不下樹的人”。他渾身赤裸,只有大腿根處纏著少許破布。頭發長而又長,瘦瘦的四肢全是筋肉沒有一點脂肪,筋肉之間的凹處全是積存的黑垢。在樹上發現了這位“不下樹的人”,士兵們把他誤認為猴子就是自然的了。于是開槍狙擊。他雖然受傷而掉下來,但是倒立著逃跑,簡直是個怪物。士兵的憤怒与不安受到刺激,追上來把他打死,決不是不可想象的吧?士兵們果然憤怒和急躁了,疲勞的腦子一定想:這不是人。他們只想到不是人,但卻沒有更多地想想,四國的森林怎么可能有這么大的野生動物?等把這個野獸打得躺在泥地上一動也不能動的時候才看得出,原來這是一個初老的男人,只見他渾身沒有絲毫脂肪,全是樹上生活絕對必須的筋肉。這對于士兵們來說,只能加深他們對自己的憎惡。
  “不下樹的人”被慘殺,對盆地的人們來說是個很大的沖擊。這五十天戰爭爆發之前,“不下樹的人”不屬于峽谷和“在”的人。他總是在穿過“死人之路”的原生林深處利用光葉櫸樹大樹枝的寬闊空檔,搭建小屋,生活在那里。他只是為了找吃食的時候,才出了他的生活圈而來到外緣。如果討不到,“不下樹的人”倒立著一跳一跳地橫穿道路,上了住宅林,進入人們生活圈子,長期以來因為厭人癖而离開峽谷終于成了樹上人的老人,現在和盆地的人正面交談了。孩子們跟他起哄逗樂,甚至朝他扔石子。
  當生活于我們的土地外緣的人被大日本帝國軍隊擊落并被打死時,峽谷和“在”的人們,他們的共同体,也就是村庄=國家=小宇宙的全体人員,都感覺受到侮辱。只要看清戰爭的本質,那就自然明白,五十天戰爭開戰之前是大日本帝國軍隊和村庄=國家=小宇宙的領導層之間的戰爭。因為破坏人通過夢向老人們發出指令,人們不過是努力進入戰爭態勢而已。“不下樹的人”被慘殺的時候,五十天戰爭就成了峽谷和“在”所有憤怒人們的戰爭了。
  那么,“不下樹的人”這個所謂的路邊渾蛋或者瘋子,為什么出現在溯行而來的大日本帝國軍隊面前的呢?因為他在參加五十天戰爭并且擔任偵察工作之前,就复歸于共同体了。原因是五十天戰爭開始時的堤堰作戰,住在盆地里的人們的生活場地,中心和周邊恰好調換了位置,所以,在這之前一直住在共同体外緣的“不下樹的人”,就被置于共同体的中心位置了。
  修筑土堤把峽谷的黑水攔起來造成水庫的計划剛一開始,人們就离開峽谷轉移到“在”。這首次移住的時候,值得注目的一件事是業已老朽的蜡庫給拆了,拆下來的東西運到峽谷學校“在”的分校校園里。開戰迫在眉睫,建設堤堰的同時還搞這項大工程,即使只有象征的意義,但是也足以表明了人們以為淹沒了破坏人的住處是心有不甘的。妹妹,那蜡庫在五十天戰爭之后又在原來的地方复原了。新選定的這個連隊,作為“第二次維持治安”而派出的軍隊開始溯行前來時,人們從“在”出發,越過“死人之路”,在原生林里散開。也就是說,村庄=國家=小宇宙人們生活的場地轉移到過去一直看作邊緣地帶,即例來屬于“不下樹的人”生活場地上,因此,“不下樹的人”這時意識到,他處在共同体的中心部分了。
  原生林里的生活問題,“不下樹的人”是飽有經驗的老手,所以盆地老人們的作戰會議极盡禮貌地邀請他參加,就是理所當然的了。“不下樹的人”以此為契机恢复了對社會的積极性,參加了五十天戰爭。特別是他充分利用自己的獨特技能,給盆地的偵察人員當向導,沿著森林奔向河的下游而去。因此,當他注意觀察河的下游出現穿軍裝的人們行軍動靜時,不料被對方發現而遭到狙擊。他掉下來之后還倒立著一跳一跳地逃跑,但士兵們窮追不舍,終于把他抓住活活打死。大日本帝國的軍隊檢驗尸体之后,把他埋在行軍道路旁邊,同去的偵察員牢牢記住那個地點赶緊回來報告。村庄=國家=小宇宙派出一排人立刻把尸体挖出來。因為“不下樹的人”生性憎惡地面,所以必須讓他仍舊保持他這個自由。隨后是立刻把尸体洗得干干淨淨,立即火葬。他自從中年得了憂郁症之后,多年來一直住在那棵巨大的光葉櫸樹上,所以就把他的骨灰放進那櫸樹的樹洞里了。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紀念五十天戰爭第二個犧牲者的英靈。這個光葉櫸樹的樹洞從此也有了一份祝福膳食1,另一份就是破坏人在夢中再現以來,送往峽谷蜡庫的那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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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日本風俗,家人為了祝愿長期在外的親人永保平安,每餐特為親人設固定之座,擺上份膳食,稱為祝福膳——譯注。
  團部反省了開頭混成一連遭到殲滅,很想這次能取得模范效果,所以第二次派遣軍特別注意任命了受到士兵信任和佩服的連長。第二次派遣的軍隊盡管在泥泞中前進,体力上和心理上消耗巨大,但是偵察的人報告說,除了殲滅了“不下樹的人”之外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便兵不血刃地進駐了我們這塊土地。此刻我們這片土地到處都是黑淤泥,峽谷這里只要用鞋后跟挖一挖就會涌出黑水,簡直成了沼澤地一般的廢墟。离開道路就是足以沒到膝蓋的泥,滋生了大量蚊蠅。伏兵藏在已經被污水弄髒的住宅暗處,窺伺著進駐的軍隊。等對這伏兵作出反應時,那黑色的伏兵眨眼之間就輪廓模糊,隨后是蒼蠅振翅之聲,轉瞬中不見蹤影。所看到的就是這种幻影之兵的成群蒼蠅,除此之外,進來的官兵連一條狗也沒有看到。
  即使如此,還得百倍小心防備游擊隊的攻擊,早晨完成了·進駐盆地,從峽谷到“在”行軍的几個班,沒有碰見敵人便回小學校的校園,向設在這里的作戰司令部報告完情況時,已經是正午了,天气极熱,加上濕度太大,渾身污泥的官兵,感到松弛下來。可以想象,他們決不相信,到此刻為止确實經歷了一番真正的戰斗。他們也意識到,至此為止的經歷連演習的水平也不夠,不過是拙劣的戰爭游戲,所以,此時的松弛也是有了新的認識之后頗不高興的松弛。他們冒著危險,順著泥泞的窄道溯行而來。總是擔心洪水突然襲擊,始終緊張,在越來越高的暑气和濕气中行軍,一到夜里就在到處都是黑泥的山谷里野營。終于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才理解,從山洪沖擊的痕跡看出無怪乎混成一連全軍覆沒,以及下游大片地區遭災。但是隊里有人傳說,那次洪水是以此為根据地的造反隊伍的進攻,這又是怎么回事?這盆地的居民全被洪水淹死,眼前這塊地方不是連一個孩子也看不到么?既然如此,看起來士兵們只有在特別高的暑气和濕气中受著煎熬,踏著永遠也沒有干爽指望的泥泞之路,徒勞地往回走。不然就是投入全連官兵之力,把業已沉入水底而陷于泥潭的這個山村挖出來,使它恢复到原來的面貌。不要說士兵,即使軍官們的疲勞和不滿也達到极限,他們已經無法計較臭泥之髒,不得不往髒地上坐。開始向森林深處前進的作戰行動,究竟等待他們的是什么呢?連他們自己也不清楚,此刻他們只感到,最不希望的終點終于到了。
  本連官兵無不敬畏的指揮官——五十天戰爭的傳承中稱為“無名大尉”——連長卻非常緊張,因為他此刻正在考慮即將開始的新的作戰行動。士兵們雖然把臨時充作連部的小學教職員室的污泥掏出去了,但是還無法從河里提來黑水把它洗干淨。他的部下官兵們都感到這次作戰將是零零星星打,將來可能是非常困難的,但是唯有他預感到,作為一個作戰家倒是滿有意思的。
  這位大尉還在他兵不血刃就進了盆地之前就曾經怀疑,使第一次派遣部分慘遭滅頂的洪水,可能是自然發生的災害。因為,即使人力能夠作出安排,但那畢竟是大規模的泛濫。但是看了占領之后的峽谷情況,作為一個作戰專家,和他部下的官兵恰好相反,整個推翻了他的預想。他在盆地轉了一遍,對于峽谷的地形學构造上的特异,以及利用它建造水庫的构想和据以實現的原址,有了极其清楚的理解。
  認識這些事物的過程中,大尉最受沖擊的是,造成那么大的洪水,必須在這峽谷里修建足以蓄積大水的堤堰,然而在這峽谷里,不要說人,就連一頭牛、一條狗的溺死尸体也沒有看到。現在的大尉的敵人們埋伏在深山的隘路上,等待他的好友指揮的混成一連官兵進來,然后用儲存在峽谷里的大水襲擊他們。而且把堤堰炸開之后,就帶著家畜和狗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能夠完成如此大規模事業而且有統率力的人,就是大尉必須与之爭個高低的指揮敵對營壘的人。离開這個盆地的村民們不論去了鄰近什么地方,都逃不出軍隊設置的情報网,然而迄今為止并沒有任何消息。但是大尉指揮的這個連,行軍途中遇上了像猴子一樣的敵方偵察員,他逐樹而行,被打落下來卻倒立著一跳一跳地逃跑。他的部下說,那漢子發了瘋之后進了山的,如果他是偵察人員專從樹上偵察我方情況,結果又會怎樣?派他前來偵察的隊伍,也就是扔掉這個盆地的房屋家宅而不知去向的部隊,极其明顯,他們怀有堅決抗戰的意志而躲起來的。如果這個推斷沒錯,那么,他們肯定就在這盆地四周的森林里。于是,大尉給全連下攻擊令之前,熟悉當地的地形,占好能夠容易地看清峽谷里發生的一切行動的地方,這樣干,大概是為了鎮壓敵軍的游擊行動。
  “這次作戰,不可能不是一場長期戰!”大尉不能不作這樣的思想准備了。然而這個戰爭必須是在圍繞進駐軍隊的森林內側進行,而情報還必須避免從軍隊中樞部分傳到外邊。不論是對于他部下的官兵們,也不論對于作為敵人和他們開戰的這盆地上的住民們,一旦這場戰爭結束,就必須讓他們确信不疑:啊,這种事態決非現實,是來自中國大陸以及太平洋地區的挑撥者為了攪亂后方而造的謠言。像這樣難以完成的戰爭全部責任,交給一個大尉全部承擔的先例曾經有過嗎?這個大尉雖然經過緊張的深思熟慮,但是他并沒有怀疑下達的命令,或者因為任務棘手而發怯。使他興奮而斗志昂揚,達于頂點的是面對盆地的敵方司令竟是這樣一位人物:他率領的是沒有經過訓練的男女老幼,居然初戰打得這么漂亮。和這樣的人一決雌雄并戰而胜之的野心油然而生。大尉如此殷切希望与之較量的敵方司令官不是別人,就是那位起初在老人們的夢里,隨后在所有人們的夢里出現過的破坏人。
  事實上,大尉除了和人們夢中出現發出指令的破坏人也好,對方的其他作戰家也好,和他們分個高低上下之外,沒有任何野心。因為大尉還在最初階段就已經考慮到,戰爭勢所必然地將是一場長期戰,這場長期戰之后,也就是以戰爭手段把大日本帝國內部之敵經過一場長期戰爭掃蕩之后,他自己將無法繼續活下去。因為初戰失策,混成一連眾多死者的名字被壓下來不公布,然后讓這些匿名的死者轉戰于中國大陸、東南亞戰場,目的在于必須讓他們取得正式的死之權利。緊接著將是把他率領的這個連所有官兵立刻派到中國戰場上去,目的在于防止他們擴散國內進行的這場戰爭的消息,立刻把他們派到中國戰場上去,讓他們永無休止地轉戰下去,直到陣亡為止。但是,以前的混成一連指揮官既然戰死,那么,要承擔包括首次作戰行動在內整個戰爭責任的大尉,就不能和被迫保持沉默地活下去的其他官兵處于同等地位。作戰結束之日也就是他生命告終之日,然而還不允許他戰爭結束之前就死。知道軍隊中樞人物命令全部內容的,唯有他一個人而已。
  結果是連長一方面指揮作戰,另一方面作為一個軍人卻仿佛在大日本帝國軍隊里并非實有其人似地力求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后消滅自己的軍籍。實際上大尉在戰爭結束時把一切處理完畢之后,立刻完成了奇妙的自我消滅,似乎他們這一方吃了敗仗,而他是這敗軍之長。他這一連的官兵也和他們之前全軍覆沒的混成一連的官兵一樣,只是名義上去了大陸和南方戰場,也就是說,同樣被派往國境之外。不要說五十天戰爭這樣的詞,即使他們敬畏的前任連長的名字也嚴禁提他。于是,對我進行斯巴達教育的父親=神官給我講傳承時,只能稱這個指揮官為“無名大尉”。
  通過五十天戰爭,“無名大尉”對于以夢的通道向峽谷和“在”的人們發布指令的破坏人,經過奮力指揮作戰,終于獲得胜利,讓盆地活著的人全走出原生林投降。他讓男女老幼在“死人之路”旁邊排好隊伍,根据我們當地司令部老人們搬運來的戶籍簿,進行苛酷的裁判。這就是說徹底揭穿村庄=國家=小宇宙的雙重制戶籍登記的詭計,堅決貫徹戶籍簿上一個戶籍只承認一個人的原則,也就是說“無名大尉”秘密接受的貫徹國家命令的裁判。“無名大尉”對于峽谷和“在”兩個人屬于一個戶籍的人其中的一個決不寬恕。不問男女老幼,原則上盆地的人有一半要處以死刑,裁判的結果就是這么血腥气十足,如果他在執行上有親切之心,只要另做新的戶籍,效果是和殺人一樣的,那么他為什么沒想到這一點?“無名大尉”居然作出如此強硬的軍事裁判和判處极刑,有人認為它的背景是這樣的:他自己和他的部下對于戰敗的人們無論怎樣威脅,這些人就是不告密指揮這五十天戰爭的人,這強硬裁判和极刑,就是對這守口如瓶的報复。隨著五十天戰爭的發展,疲勞已极的“無名大尉”常常作白日夢,夢中有過和盆地軍隊指揮官對話。這是“無名大尉”即將發瘋的前兆,五十天戰爭終結時的大屠殺就表明了這一點,現在就看得更清楚,把盆地瓶頸的地形徹底破坏之前以及此后的“無名大尉”,已經露出發瘋的跡象,終至死亡……

  “無名大尉”殘酷的戶籍裁判的根据是戶籍簿,已如前述,峽谷和“在”的人全部疏散到“死人之路”對面的原生林的時候,它是老人們運出來的重要東西。如果老人們在五十天戰爭之后,打算向國家權力隱瞞戶籍登記雙重制的花招,根本沒有必要把戶籍簿毀掉或者燒掉,只要把它放在沉進污水水底的村政府里就足夠一了百了的了。對于執著地想完成五十天戰爭終极任務的“無名大尉”來說,這樣辦也許使他一籌莫展。“無名大尉”把我們當地活下來的人全召在一起,然后讓部下一個一個地念戶籍簿上的人名,把雙重制戶籍的花招造成的兩個人一個戶籍的事實完全揭露無遺。結果是只承認一個戶籍一個人,允許他越過“死人之路”走下峽谷。裁判的時間很長,那戶籍簿終于合上了,“無名大尉”的兩臂像兩翼似地張開,然后把兩個手掌重疊著放在夾于兩腿之間的軍刀刀柄上,望著“死人之路”對面留下來的沉默無言的男女老少一群,仿佛是在看奇妙的幻影說:
  “這些人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五十天戰爭剛一開始就把戶籍簿送進森林里,抗戰期間,不僅在极坏的條件之下加意保管,而且剛剛投降就赶快把它交給大日本帝國軍隊。為什么把表明村庄=國家=小宇宙的二重性規划的戶籍簿,那么毫不猶豫地交給了國家權力之手?是老人們對于大日本帝國=派遣軍馬上給予他們的鎮壓缺乏足夠的想象力么?盡管“無名大尉”的部下官兵們還沒有告訴過他們,但是他們早就知道,大日本帝國軍隊攻上前來的目的,是糾正戶籍二重制的弄虛作假,把盆地隱瞞起來的二分之一人口歸于國家權力的隸屬之下。他們也早已預料到,只要他們投降,圍繞這個問題的根本所在必將立刻開始追究。既然如此,為什么……
  領導村庄=國家=小宇宙的老人們把戶籍簿放在峽谷的水底,躲開戰斗地帶,全員越過“死人之路”,穿過原生林,到達外面,然后潛入大城市,失掉戶籍的人難道就找不到求生之路了嗎?破坏人率領的創建者們從建國以來經過漫長時期之后,難道就必須于此時此刻發表村庄=國家=小宇宙最后的解散宣言嗎?
  但是我們當地的老人們選擇的卻是与此相悖的道路。按照選擇的這個方面思考,妹妹,它使人感到,他們這种選擇是按照出現于他們夢中的破坏人的指令行事的。峽谷和“在”的所有人們用一直持續下來的戶籍二重制的策略對待大日本帝國,并用它的軍隊證明它的存在,所以才打了五十天,即五十天戰爭。盡管在國家權力划定的國境線之內,卻一再聲稱和大日本帝國無關系,如不殺掉它二分之一的人就不能足以使它毀滅的這個反國家的存在,就是這個村庄=國家=小宇宙。它為了向大日本帝國顯示它的存在,他們在夢中存在的破坏人的指揮之下進行了頑強的戰斗。他們之所以投降,并不是因為沒有抵抗力,而是對于已經絕望的“無名大尉”那完全應該看作戰爭犯罪的戰術的運用者,站在原生林的一方對他表示抗議。作為投降儀式而舉行的戶籍簿的交接,倒成了表明村庄=國家=小宇宙真正存在的形式,充滿威嚴的一次示威。
  由此而引起是戶籍裁判。如果站在“無名大尉”的立場來說,應該說,他是按照他自己的道理,進行了符合該人始終一貫的作戰指揮。五十天戰爭爆發當時,他完全陷于村庄=國家=小宇宙的謀略之中,他作為業已喪失混成一連的團部第二次派遣隊的指揮者,和敵方指揮官縱橫周旋反复奮戰,終于使強敵屈服,他本人甘愿承擔初戰不利的責任,于是這位“無名大尉”沒有給別人留下記憶而實現了自我消滅,不然,團部也無法向大元帥陛下負責。所謂五十天戰爭,是通過夢來指揮而實際并不存在的破坏人,和戰爭期間一直力求使自己化為烏有而實際上也确實如此行事的“無名大尉”之間的戰爭,也是只有象征性与實在性非常明顯的兩個指揮官之間的戰爭。妹妹,我認為五十天戰爭中,夢的指揮官和先化為烏有的指揮官手下,全是各有活著的肉体的人們從事戰斗的,而他們的存在和兩個指揮官的意義比較起來反倒并不重要。
  %作為村庄=國家=小宇宙的神話与歷史的寫作者,我以為只要從這個戰爭的內在結构來看這個問題,倒覺得它是自然而然的事,只存在于人們夢中的破坏人的應有狀態和峽谷的“無名大尉”的應有狀態,這兩者之間,隨著這五十天戰爭的進展,可以看出明顯的類似關系。這种類似關系就像事物的表与里,也就是兩者已經加上正与負的記號相對應的類似一般。也就是說,破坏人在人們的夢中出現傳達作戰指示,而“無名大尉”也是經常只是在夢中考慮自己作戰結果如何。這個沉默寡言剛毅的職業軍人,從來不談他似睡非睡中一直作夢的事,他也不允許他的部下過問這种事,所以他作了什么夢不過是他自己說出來的片斷而已。在這期間,“無名大尉”睜著眼睛的時候也大作其白日夢了,對他敬佩的部下官兵甚至怀著不安的心情把他叫醒。那還是五十天戰爭已經到了最終階段的時候,軍醫說:“啊,從進駐盆地那天起,連長就作白日夢了,當時我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進駐盆地的第一天,滿是經過長期水泡過痕跡的峽谷里,一大早兵不血刃進駐峽谷的官兵們,等待設于小學教職員室的連部作戰會議的結果,雖是早晨,但天气很熱,大家只好站在操場上休息。峽谷到處都被黑泥弄得很髒,臭黑泥雖然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之下,但是看不出什么時候才干得了,連能夠坐下來歇一歇的地方也找不到。這樣,待命的士官和士兵們無不被厭煩和著急弄成松懈狀態,然而在這种情況之下,有一個可作補償而大可回味的條件。那就是再也不用擔心溯行而來的期間最使他們緊張的第二次洪水的危机,以及從森林茂密的樹叢中打來的黑槍,現在這种恐懼已經解消了。他們感到已經再也沒有繼續下去的作戰行動了。盡管士兵和士官們沒有忘記五天之前他們為戰友收尸,那膨脹的尸体發出的奇臭,殘留在自己滿是污泥的身上,混成一連全軍覆滅的念頭仍然未消,但是他們希望軍官們馬上出現在臨時連部的門前,宣布說,這是一次大規模的演習,下午就回團部。雖然這樣,帶著這一身臭泥回營,也想象不出有什么值得愉快的。
  但是,十二點整,面帶緊張神色的軍官們走出連部,指示說,從今天算起,要在這峽谷駐扎十天,為了達到整頓治安的目的,要征用房屋,以應工作需要。然而不能分散到“在”沒有遭洪水浸泡的房屋,必須集中住在峽谷的民房才行。這樣,也就等于把征用的民房徹底打掃一遍,從被災狀況中恢复舊貌的純粹義務服務的行為。因為全連官兵一律住在狹窄的峽谷里,所以凡是能夠修复的房屋都沾了士官和士兵們勞動的光。太平洋戰爭的時候,我仍然從我們當地的大人們身上看到對于軍隊小心應對的態度,我以為,大人們這种態度的根源就在于,五十天戰爭弄得臭泥污染的自己的家宅,是被前來攻擊他們因作戰而死的官兵們的戰友給修复的,其中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含義。
  因為泥仍然是軟的,士官和士兵們像收拾連部一樣盡心竭力。清除淤泥倒沒費什么大力气,但是到了清洗房屋階段就難辦了,固然家家都有井,但無一例外地干了,而且還比干了更糟糕。因為不論哪口井,井壁上都牢牢地挂著一層臭黑泥。峽谷底部就有河,還有發源于森林而流經此處的澗河。但是不論哪條河的水都是又髒又黑的,就像從垃圾堆的污水池打上來的水一個樣。盡管這樣,士兵們還是遠從河里把水運來清洗房屋的泥,但是泥洗下去之后露出的牆面和席舖木板仍有奇臭,所以還得往下刮下几層才行。
  在這种勞動過程中,連部立刻發覺保證足夠的飲用水決不是件簡單的事。沿著溯行而來的道路往下游走,從幸未被黑水污染的村庄把飲用水運上來,為此而派出了運水隊。禁止官兵們飲用水箱之外的水,實際上這個命令用不著,因為直到此刻為止,峽谷的水全都又臭又黑。唯獨他一個人堅信戰爭長期化的“無名大尉”,下令運水隊之外組建了兩個小隊,從當地尋找可供飲用的水源,每個小隊各派出一個小組,調查圍繞峽谷的兩座山的山腰靠峽谷這邊一側,登上原始林的最高處,調查從那里流出的几條山澗,是不是它的高處之水就是渾濁不清的。同時還要探索這水之所以渾濁的原因,如果經過一定的時間是否恢复到能夠飲用的程度,對此要作充分研究等等。兩個小隊出發之前,“無名大尉”把兩個小隊長叫到跟前,當面訓示說,全面戰爭即將開始,這個峽谷任何地方滲出來的水無不又黑又臭這一事態,和以前的大洪水一樣,以人力操作既然規模過大,而且它的反自然現象中,也許和峽谷的水庫化一樣,背后有敵人搞什么活動。兩個小隊從和臭泥打交道的体力勞動中解放出來,連長的訓示使他們十分高興地出發了。從連結兩個山腰的瓶頸稍低一些的地方,每遇到山溪与河的匯合點之處,就沿著陰涼的樹蔭朝山腰走去。沿著山溪溯行而上不是易事,兩個小隊卓有生气奮勇向前,傍晚回峽谷的時候,一個小隊在通向原生林的地方發現了清澈的山溪。它是從涌水的泉眼流出來的細流,流過一陣之后,突然之間流出了又黑又渾的水。由此可見,如果利用盆地丰富的孟宗竹做成竹管,通上竹管專接清澈部分的水作為飲用水,是滿可以辦到的。那涌水之泉,妹妹,它就是流經原生林的山溪鑽到地下,從“死人之路”的下邊穿過,以泉水的形式涌出,盡人皆知,這就是在森林里吃飯和破坏人喝水的地方那個泉。我們也曾經用自己的小手掌捧那泉水喝過呢……
  已經是薄暮時分,五個士兵提石油桶登上山道,先到泉水處提五桶回來。發現可充飲料的泉水,使“無名大尉”的警戒心略有緩和,入夜之后的行動會招來危險的念頭擺脫掉了,或者說精神上對新鮮泉水的渴求,使他居然把對于部下在安全上的顧慮放到一邊去了。過了兩個鐘頭,每個士兵各提著兩桶清水回來了,但是除了刺刀之外的所有武裝全被奪走,而且回來的是四個人。据他們報告說,他們被五十多名民間武裝集團包圍,在泉旁邊的一棵巨大的春榆上把一名士兵吊死了,其余四人只解除武裝之后放回。在一棵樹皮斑斑剝落多年的巨樹春榆上把一名士兵吊死,這一事實本身最明顯不過地說明了這不過是敵軍的通知,“無名大尉”認為,這樣處死士兵,是對他們行軍途中從樹上擊落一個猴子一般的人的報复。而且不僅“無名大尉”,其他所有官兵也意識到,這就最清楚不過地表明五十天戰爭成了實實在在的戰爭了。
  妹妹,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中,我听他講峽谷的五十天戰爭最初的攻防戰時,我把吊死在春榆那棵大樹上的士兵,當作開槍打死“不下樹的人”那個士兵了,所以對這個人毫不同情。本來,我們這些孩子們登上“死人之路”,喝那冰涼的泉水時,感到那水有些麻舌尖,喉嚨和胃部体會到那种令人有些發怵的味道,同時悄悄地瞥了一下春榆樹皮粗糙的樹干。据說讓被處死的士兵把鞋脫掉,他的腳尖几乎夠得著地面的高處被吊死的,挂在一根橫生的樹枝上,我看到一個毛色蒼老的松鼠從那樹枝上橫穿了過去,所以我不能不抬頭看看它。那里仿佛有“不下樹的人”的精靈,從透過少許陽光的綠色濃蔭中往下瞧著……
  對于這次戰斗,我深為擔心的是那四個士兵的命運,他們的生命未被奪去,但是包括手榴彈和六十發子彈在內的所有武器全被奪走,只讓他們各提兩桶水回來的四個士兵。我從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以及其他教育中,還有上小學時的軍國主義教育中知道,武器被奪走的這四個可怜的士兵是要被槍決的。
  父親=神官教給我的傳承中,這四個士兵的命運究意如何根本沒提。据說,我們當地的巡邏隊從五個人之中選出級別最高的作為對慘殺“不下樹的人”的報复,給其余四人以警告。他們說:“這是峽谷能夠汲取的唯一的‘活命水’,這個涌水之泉,在盆地駐軍的勢力之下,假如我們愿意,我們能夠往泉水里面放毒,因為我們很清楚什么草能制造毒液。然而我們卻不這么辦,之所以把一個‘活命水’之泉完好如初地保留下來,是因為我們憎恨大日本帝國軍隊,但是并不認為歸它所屬的每一個士兵都是不可饒恕的。不過要提醒你們,這次戰爭中,你們的軍隊如有違反國際倫理的犯罪行為,我們將毫不留情。”
  經過這次警告而放回的四名士兵打好了水,小心翼翼地提著,因為天黑下來了山路很暗,便一點點地蹭著走下山路。但是半路上他們卻停下來,把水桶放在平坦的地方,兩個人一組,找來木棍互毆,各把對方打出傷來,然后和和睦睦地走下山去。他們這么干,是為了向上級報告,說他們受到當地武裝集團的突然襲擊,并非毫無抵抗的被捕,而是奮力抵抗堅決戰斗了,結果是士官被殺,他們四個人的武器被搶走。況且這四個士兵又把事態大大夸張了一番。特別強調襲擊他們的暴徒足有五十多人,全是軍隊士兵從未見過的超現代化武器,還說,那似乎是森林里邊的兵工厂生產的。實際上關于這兵工厂的情報,是巡邏隊有一次抓住了一個士兵然而立刻就把他放了,巡邏隊長出于心理戰的目的故意授給他的,結果是巡邏隊長的意圖并沒有落空,它給了“無名大尉”和他的作戰本部的五名少尉以很大的沖擊。對他們來說,重要的首先不是處罰這個士兵,而是致力于加強戰力和重新研究警戒体制。
  森林里邊有兵工厂,那里生產出士兵們從未見過的超現代化武器,這种情報純屬子虛烏有之事。妹妹,你該是最清楚不過的了。破坏人夢中指令确實完成了很多事,其成果之一便是實際存在的兵工厂。原本它的規模并不大,而且只是把現成的机械分解之后再加以編排,再作新的組合,于是构成了和原本的机械大不相同的机械,用它制作出武器,也就是所謂的改裝工厂。然而它确實是极具獨特性的工厂。那作為大日本帝國軍人陷于最不光彩境遇的四個士兵,他們報告提到的從來沒見過的武器,至少從外表來說是一語中的了。那些東西本來不是武器,或者說僅僅是玩具武器,是經過森林工厂改造過的,既然如此,它也的确是世界上任何國家的軍需工業從來沒有先例的新型武器。用一些机械、玩具之類的部件重新組裝而成的武器,它原本是机械玩具類,是軍國主義壯大化的形勢下,國際上對大日本帝國提高警惕之中,以民間貿易的形式輸入這一事實本身可作旁證的机器。除了德國制造的玩具武器之外,就是從國外、國內搜羅來的舊的金屬工具。
  所以,這些東西堆積如山的兵工厂,簡直就像國際性廢品回收業的工作現場。但是這個工厂的核心還是用黃金解禁之后作美元投机生意獲得的利潤進口的大型工作母机。妹妹,這种工作母机在太平洋戰爭期間給我以強烈印象的就是把車床往一起組合的事。五十天戰爭的兵工厂有一位匹馬單槍奮斗不已的傳說中的技師,以及我們孩子們中間風傳有個宇宙人就叫“車床”,而且這兩個人實際上是同一個人。我在接受父親=神官斯巴達教育中,也就是五十天戰爭走下坡路的時候,他大聲地問我:“你看見這個机械了嗎?那個‘車床’就放在堂屋里嗎?”他那鷹鼻子湊到我的跟前,眼窩挺深的眼睛瞪著我。然后這位父親=神官似笑非笑神情沮喪地說:“教給你這樣的孩子究意還有什么用呢?!”
  五十天戰爭中的兵工厂核心力量的工作母机,敗戰之后不可能還在峽谷里發揮它的作用。注定要被大日本帝國軍隊徹底破坏。從那以后過了十年,外來人“車床”被峽谷的老住戶招贅為婿的時候,他帶來的那台和以前兵工厂那台簡直沒法比,可以說不過是個小車床而已。盡管如此,他那“車床”綽號的來由足見車床本身的重要性,等到把峽谷里最有來頭的大房屋地基壓得下沉的時候,老人們之所以默認他的存在,也是因為對于五十天戰爭期間曾發揮過威力的工作母机十分怀念的緣故。父親=神官雖然沮喪但依然笑在臉上,大概也是因為同一理由吧?
  森林中的兵工厂在能力很強的技師統率之下,從孩子到中年婦女,無不怀著很大的興趣興致勃勃地參加并開始運作了。首先是改造德國制玩具步槍和手槍,按改造項目選出小組。然后由各小組提出意見,說明改造玩具的哪一部分就能成為可供使用的真正武器,把這意見同坐在工作母机旁邊圓木凳上技師商量。技師以專家的知識經驗進行研究,提出具体意見。至于具体操作,那就要求該小組的全体成員對于成品多多怀疑和耐心,細致工作,不憚繁瑣。在這之前,好像用德國造的玩具搞游戲一樣,坐在廢品店清理場似的器材堆旁,挑選可供改造玩具用的部件。這個階段,孩子們往往比大人干得還出色。不過,如果部件選得不好,使用時會給士兵造成生命危險。這樣運作方式,使孩子和婦女都能參加的兵工厂,天天出成果,使我們的武器庫日漸充實。巡邏隊抓住前來取水的五名大日本帝國士兵,處死一名士官,解除四名士兵的武裝之后,他們回到峽谷向連部報告時說的沒錯,該巡邏隊的裝備,确實是那些士兵們沒有看見過的武器。威力如何姑且不論,從外觀上看,說它是超現代武器,并不是過分的夸張。
  說起武器的威力,森林兵工厂加工改造的捕野獸的夾子卻是另一种類型的武器,這种夾子,對于創造五十天戰爭中兩軍武力的平衡,确實發揮了重大作用。雖然名稱叫夾子,但它和一般常見的捕野獸的夾子卻大不一樣。它精巧強而有力,是從歐洲大量進口的狩獵用的,經過技師精心改造,用工作母机加工,制造成對付人的武器。妹妹,改造過的這种東西是殘酷的,然而改造得很合理。獵捕野獸,必須保存它的下肢,然而攻擊人的卻不必考慮這些,那夾子的刃磨得异常鋒利,人若踩上它,雙腳立刻被切斷。這种可怕的也非常危險的家伙,對于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偵察隊悄悄進入森林,急于想發現潛伏者的初期戰斗,收效最大。峽谷和“在”的人們知道,外來者們越過“死人之路”將選擇哪條通路,下夾子毫不麻煩。再者,從“死人之路”到峽谷那一面斜坡上的夾子都發揮了巨大的威懾力。得到被解除武裝的四名士兵報告的那天晚上,軍隊方面為了奪回武器和被吊死的士官的尸体,曾派出三十名官兵去了泉水處。這次行動,他們被夾子弄得慘透了,從此以后,“無名大尉”放棄了夜間作戰行動的打算。因此,五十天戰爭期間,村庄=國家=小宇宙的軍隊,一到夜間不僅控制森林,也能控制峽谷。所謂控制峽谷,就是到了夜間,村庄=國家=小宇宙雖然沒有派游擊隊攻擊他們的連部,但是卻把他們的官兵們逼在那髒而又髒的民宅里不敢出門。只是由于我們當地軍隊自我控制,概不夜間襲擊,決不把大日本帝國軍隊逼到絕路上去,由于這种事態已經表示得明明白白,所以“無名大尉”那敏感的靈魂已經牢牢銘記,這場戰爭确确實實地在盆地人的优勢之下進行著。
  包括允許大日本帝國軍隊使用不放毒的飲用水在內,總而言之,村庄=國家=小宇宙軍隊的戰斗風格,就倫理品位來說是很高的。不過有時也和這种方向稍有矛盾。游擊隊有時為了逗樂而耍個花招騙他們一下。最典型的就是傳承上所說的“狼作戰”。用狼作戰的构想是由此而來的:峽谷的一位好奇的人從京城買來一條朝鮮狼,飼養好久了。這頭朝鮮狼在五十天戰爭期間已經衰老,骨瘦如柴,它本來是關在木頭籠子里的,這么辦是為了防止狗欺負它。盡管如此,我們當地軍隊的巡邏隊還把它帶到森林的帳篷里,沒有喂它就把它留在士兵宿舍的農家廚房后邊了。第二天早晨出去找剩飯,軍隊的士兵們把它當作峽谷里第一次看見的狗,窮追不舍,終于把它累死。軍醫檢驗死尸證明,說它是狼。因此,“無名大尉”發出新的訓令,說一直認為狼和野狗類在日本已經絕滅的說法不正确,現在既然在四國山脈的森林里發現一頭野生的狼,則過去的說法必須推翻,等等。因此,絕對禁止夜間作戰。
  但是孩子們之間通行的傳承中,這個“野狗戰術”還有另一种版本。內容是:我們稱為野狗的家伙,是野生化了的成群的狗。這個傳承說,從朝鮮買到而飼養起來的狼,是破坏人對付五十天戰爭的作戰計划的一環,但是這頭朝鮮狼是作种用的,一直和峽谷的狗交配。由此而生的雜交种在“洞穴”周圍野生化了。而這些野狗群對于侵入盆地人生活圈与它們自己的生活圈交界之處的外敵——大日本帝國的軍隊,它們一直朝森林外緣邊退卻邊注視著他們的行動。它們的攻擊意識的代表者,現在已經衰老,全体野狗之父的朝鮮狼曾經襲擊了軍隊的士兵宿舍。野狗之父死了,但是由此也就開始了野狗群同大日本帝國軍隊之間的戰爭……這樣,孩子們傳承的野狗作戰中還談到下捕獵夾子的事。說那些野狗能聞得出夾子上有它們討厭的人的气味。下這种夾子一點也不費事。還說那夾子不是歷來的咬得嚴絲合縫的刀刃,而是鍘刀似的半月形一下子就能切斷腳脖的。朝鮮狼后代已經野生化了的這些野狗,加上在樹上或樹干后面藏身,專等著打冷槍的“不順國神,不逞日人”的游擊隊員們,全是躲在暗處,即使“無名大尉”不下達禁止夜間作戰的命令,他的士兵敢來么……
  “無名大尉”的連占領峽谷的第一天后半夜,修理沿河道路的電線与電話的電纜而溯行的工兵小隊,到達連部。他們一到,就意味著峽谷通了電,電話也恢复了。小學校的連部里燈火通明,給被捕獸夾子弄傷的傷兵治傷也就方便多了。在黑暗中曾感十分緊張的士兵們看到電燈的光亮,一片歡聲,引起峽谷原生林殷殷的回響。電和電話的開通,也可以說對此地“橫行”已久的原住民們的控制已是确定無疑的了。軍官們對于違反軍規的這件事也就不再追究下去。
  “無名大尉”給團部挂了電話,但是他從緊貼耳朵的听筒听到的第一句是勸告他們的話:“你們發動了無益的戰爭!不要管我們的事,明天早晨离開峽谷!”那是一位老謀深算剛毅果斷的老人語聲。“無名大尉”把這看作毫無教養而且發了瘋的老人干的事,然而他卻忘不了那是一個卓越的指揮官留給他的印象。就這樣,電話被對方挂斷了。“無名大尉”問工兵排的士官:“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他責問他們的工夫電燈又滅了。隨后是一聲大爆炸,電纜等等設施等等全被炸斷,對于進駐峽谷的所有大日本帝國軍人發出了普遍的通知。
  通過電話表達了村庄=國家=小宇宙軍隊的意志,隨后是給以炸毀,炸毀工程是森林里的兵工厂的技師在對方的工兵排過去之后,立刻用非法的通話裝置和爆破裝置進行的。因此,雖然實際上對“無名大尉”的通告是老人們之中的一位說的,但是我們這些孩子們宁愿相信,在人們夢中出現的五十天戰爭的指揮者破坏人唯一的一次借助于電話直接發了話。父親=神官說,這個電話也許是“無名大尉”睜著眼睛作的夢。既然如此,破坏人很早就進入敵軍司令官的夢境了。妹妹,村庄=國家=小宇宙投降之后,“無名大尉”親自主持戶籍裁判,逐個試听老人們的語聲,最后他斷定,這些老朽之中沒有電話中跟他說話的那個人。他气得發抖,絕望中他猜測,五十天戰爭的領導人已經穿過原生林,逃往遠方城市,只是投降的人們不說出來而已……

  進駐峽谷的第二天早晨,“無名大尉”不顧快到天亮時往往多事這個時刻,早早地就起來了,他帶領五名軍官和士官,在士兵們警衛之下,登上伸出峽谷山巔頂端的峭壁上。這個行為象征的意義在于和傳承中破坏人同樣行為作對比,因為他巨人化之后每天早晨在這里俯瞰盆地,察看是否有外敵入侵。“無名大尉”認為,這個峭壁在地形學上具有把掌握盆地最高權力的人吸引到這里來的效用。
  “無名大尉”站在這大白楊樹前面足有十舖席大小的峭壁平台的青苔上,他首先俯視著這深深的峽谷,特別注意了瓶頸處的地形。他在五十天戰爭結束之后決定,把這個使盆地成了口袋的瓶頸破坏掉的計划,大概就是這天早晨視察這里而想出來的。緊接著他仰起下巴頦似乎吸一吸高處的空气似地望了望圍著峽谷的原生林,望了一圈就把它的全景收在腦子里了。他那小步轉動身子,就像生气的小孩子頓足一樣。但是,妹妹,“無名大尉”只原地踏腳卻沉默不語,可能是對于涌上心頭的感怀出于一個名副其實的職業軍人自我控制吧?夏季的晨曦,使原生林的常綠樹富有旺盛的精气,落葉喬木那巨大的樹干和它的小小的葉子似乎有些不相稱,但是每片葉子卻綠得閃閃發光,站在峭壁上好像還得仰著看的那些森林,一眼望去,眼前的一層后面還有許多層,重疊起伏,迤邐綿延不絕地伸向遠方,极目無垠。他此刻浮想聯翩,覺得在這原生林的大海中央開墾出一片盆地,在此建起人們聚居的村落,實在令人覺得不可思議。妹妹,從我們這些人來說,正是有了這樣一塊土地,所以破坏人率領的創建者們才能在這里建起新天地,進一步說,正是因為有了破坏人才有可能建設起村庄=國家=小宇宙。
  在這縱目遠眺無際無涯的原生林里,峽谷和“在”的人們還飼養家畜,甚至養了狗。居然敢于興風作浪,建起巨大堤堰,不惜把峽谷沉進水底,出人意料地大搞自我破坏性的放水作戰,使軍方的一個連慘遭滅頂,干出如此叛逆勾當。原生林一望無際,据說這里面有生產超現代武器的兵工厂,但是眼前卻是一片宁靜,根本感覺不到什么地方有人。半夜里工兵們來峽谷報告,說是發現大山深處有個地方起火。妹妹,那火實際上是為“不下樹的人”舉行火葬,藏在森林里的反叛者的人影在晨光熹微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但是“無名大尉”他們的任務是必須把男女老少從這廣大而深邃的森林里一個不剩地弄出來,以便重新調查戶籍,而且這任務非完成不可。
  就“無名大尉”個人來說,他很想對森林大聲地向他們喊:喂!出來!藏起來的人們!赶快出來!干嘛干這种沒任何好處的事?!但是,看來這位“無名大尉”并沒有了解從老人到孩子,男男女女,從家畜到狗一概躲進森林而堅決抵抗的意圖。總之,帶領一個連進駐峽谷的“無名大尉”,看起來似乎一鼓作气攻進來的,但實際上始終是打被動的仗。陸軍士官學校同學、而且畢業以來一直是好朋友的同學所指揮的混成一連,戰端甫啟就全軍覆沒。后來他的部下一名士官被殺,四個士兵被繳了械。派出去討伐游擊隊的士兵們,沒等碰上敵人就被對方下的捕獸夾子弄得心惊膽顫,多人負傷,其中被夾斷腳而成殘廢兵員的重傷者達五人之多。只有一方受損失的他這個連還不能不繼續打下去。“無名大尉”率領的這個連雖然對手是老百姓,然而卻是不折不扣的戰爭,而且對于他們來說卻是永遠挨打的戰爭。
  同樣的情況總是重复,原因是“無名大尉”對于他的對手造反者們究竟為什么抵抗這個至關重要問題仍然處于五里霧中。峽谷和“在”的人企圖只負擔納稅和服兵役各二分之一的義務,所以從改正地稅1以來,在戶籍登記上采用了雙重制的欺騙手段。兩個人共有一個戶籍,這种幼稚的辦法,盆地的人們多年來就按這規矩行事,直到現在才被發覺。為了發揚大日本帝國國威,普降皇恩,特別是在這非常時刻,這种叛逆行為必須糾正。于是軍隊就帶著這种使命以維持治安的名義而來,但是他們沒有料到一開始就受到全面戰爭一般的抵抗。首先是派一連進村,對頑民威懾,讓他們牢牢記住,對戶籍登記消极怠工式的態度是反國家的行為。隨后是縣政府派主管官員前來檢查戶籍登記并指導重新登記事宜。而且連此地的警察也要當主要責任者予以追究。大致的程序就是這樣。但是在實際進行的過程中,峽谷的分駐所警察是不用說的,即使學校教員、僧侶、神官等人,也要求他們發揮居間調停的作用。然而最早前來的混成一連,被盆地人制造的洪水消滅干淨。緊接著開來的第二個連一進入峽谷,村民們立即鑽進原生林,毫不掩飾地表明了抗戰意識。以前希望發揮調停作用的人們現在處于什么狀態呢?如果不可能希望他們起居間調停作用,那么,皇軍也許就得和藏在原生林里,又用捕獸夾子、野狗,又用超現代武器武裝的游擊隊長期戰斗,然后把他們消滅。但是開頭將采用什么戰術?“無名大尉”這樣考慮下去,結果仍然是無計可施,所以,他在那十舖席寬的峭壁頂上頓足,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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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對水田、旱田、宅地、山林征的稅。明治6年(1873)改正。1950年廢止,并入“固定資產稅”中——譯注。
  妹妹,在大日本帝國軍隊和自稱“不順國神,不逞日人”的盆地全体叛亂軍之間理當居間調停的人們,在這個時間正在干什么哪?他們之所以被軍隊定為調停人,原因是盡管他們居住在峽谷和“在”,但他們不是真正的當地人,所謂外地人而已。峽谷寺廟的住持,早在龜開銘助起義時代就是頗有名气的人物,很久以前就住在盆地,戶籍登記雙重制的弄虛作假,他也參与其事,當然屬于村庄=國家=小宇宙一邊的人,他站在宗教人員的立場上,在五十天戰爭期間,采取中間立場態度,安慰死者亡靈,又當醫生和牙醫,積极從事紅十字醫療活動。分駐所的警察,從破坏人最初向老人們預告五十天戰爭那時候起,就一個人躲了起來,再沒有露過面。他也從破坏人那里得到過夢中指示,然而他潛逃了,据說他已被老人們處死。所以,軍隊方面希望當調停人,而且和盆地方面視為“敵性村民”相對應的人物,漸漸趨于明确的就是擔負特殊責任的人們,也就是以包括父親=神官在內的教師們之中非本地出身的人們為主了。被看作“敵性村民”們,在五十天戰爭期間,全都關進在森林里可以移動的強制收容所里。然而并不是把他們集中在一個強制收容所而和我們當地的人們隔离。非敵性村民們用的是德國造的供青少年徒步旅行用的帳篷,各戶至少買了一個,把這种帳篷搭在原生林的巨樹之下,在這些帳篷之間讓“敵性村民”搭上帳篷住在里面。
  我們當地人的野營生活是這樣安排的,除了一個地方,即因為工作母机的關系不得不有一個固定建筑物的兵工厂之外,按照監視峽谷里的軍隊動靜的巡邏隊指示,野營的帳篷群常常在原生林里移動。一家人發給一頂或者兩頂帳篷,戰局連續安定的時候,孩子們各回各家的帳篷,享受戰時下一家團圓的樂趣。平常日子孩子們全都集中到學校的野營點。現在正在打仗,所以野營地离峽谷和“在”較遠,在原生林外緣的邊緣附近。學校野營還要把負傷者和病人,其中特別是原生林的野戰醫院棘手的病人,轉移到鄰縣醫院去,還要把糧食、醫藥運進來,一句話,運出与運進的基地管理此事。后來,該“無名大尉”對于這种事態以漠然的態度對待,盡管接到偵察人員的有關報告,但并沒有要求團部派兵從鄰縣那一邊進來對此采取軍事行動。原因是原定限制在深山盆地的戰爭如果把戰線擴大,那就不能不擔心這戰爭將廣為世人所知。其次,“無名大尉”堅持軍事上的克己主義,決不讓孩子也卷進現實戰斗中去。有人說,這是“無名大尉”的极好選擇,因為他借助于倫理性的發揮,以免夜間的另一場戰爭,也就是夢中同破坏人的戰斗處于下風。
  為了強化戰線后方,壯年夫婦一律把孩子送到學校營地,這就是,每一帳篷只有一對壯年夫婦。這樣就組成了构成游擊隊的青年帳篷,專搞給養的姑娘們的帳篷,以及老年們的作戰部的帳篷,從而組成森林帳篷的整体。戰爭開始時,“無名大尉”很少往原生林里派兵,所以我們這方面也就沒有必要常常移動營地。但是營地卻具備了按對方的舉動很快改變地點的机動性。
  “敵性村民”們之中,小學教師們都和孩子們過集体生活。他們要受當地出身的同事們的監視之中,生活在位于能夠很好地照顧好學生們營地位置的教師帳篷里,從事同平時毫無區別的教育活動。假如“敵性村民”的教師們有團結起來從教師營地逃跑的意圖,在人數上极少的我們當地出身的教師們确實沒有足以制止的實力。不錯,只要他們沒有武器,雖然是外地人,在孩子們目力所及之處把自己的同事槍殺,這肯定是辦不到的。外地人教師們在原生林的深處怎么往外逃?且不說地理知識的問題,主要的是他們沒有徒步走出森林的經驗。話雖如此,但是以這個作為“敵性村民”的教師們沒有集体圖謀逃跑的理由,卻是沒有說服力的。他們如果想跑,与其往森林深處跑,莫如跑下山坡奔峽谷跑,那樣,他們將受到大日本帝國軍隊的保護。從給孩子們設置的營地到“死人之路”,這中間地帶平常有我們當地軍隊的巡邏隊放哨,而且森林外緣還有捕獸夾子和野狗的威脅。
  我按照這個思路想下去,妹妹,我推測,外來人教師們沒有從學校營地逃跑,就有了積极理由了。我們當地的老人們沒有要求他們為村庄=國家=小宇宙而戰。他們也沒有主動地提出這种要求,不過,對于把一個山村的全部村民都看作敵人,派一個連的官兵圍剿他們,對于這樣的國家,難道就引不起他們的怀疑嗎?有了這种怀疑,但并不用言語、行動表示反大日本帝國的想法,在原生林中的學校營地仍舊干自己的工作的同時,難道就沒有下決心表示抗議嗎?至于峽谷和“在”出身的同事們,他們根本不考慮自己將來的命運加何,首要的是不要讓外來教師被當作背叛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對敵協力者而受到追究,所以采取了表面上監視他們,強制他們從事教育工作的形式吧?
  我這樣推測的根据是,他們雖然是外來人,但是在這五十天戰爭期間,始終站在村庄=國家=小宇宙的軍隊一邊,簡直是非常狂熱的男子漢式的人們。他們之中的一位教高等科的學生,學生雖然不多,然而只有他一個人教,可是他卻沒有個正規的教員資格,他已經四十開外,仍然是孤身一人。他教高等科全体學生的農業和簿記,其他課程就不管了。然而他教的農業課和當地現行的農業實際情況有相當大的距离。他說,現在自己干的農事,跟自己的爹媽學最好。他和學生的父兄們組織為改良品种或改善灌溉設施的研究會。實驗用的小塊農田里培育各种各樣的新品种,供學生的父兄們參考,但是這里的一切卻不許學生們參与。他除了講授歐洲的牧牛技術、果樹栽培技術之外,傳授了与本地有關的唯一的一項技術便是:從幕府末年到明治維新,使我們這塊土地富裕繁榮的關于木蜡的獨特制法,以及它在產業化過程中全体居民的協作体制。本來,這個時期的木蜡產業已經處于衰微狀態。這時,他給學生們講授乳酪制法和苹果栽培法的同時,還講授了歷來被視為与農民生涯無緣的一門學問:把蜡滴在水里漂白的技術、大批生產的方式方法、确立輸出体系的過程等等學問。
  學生們對于他講的這些課覺得有些滑稽,也覺得老師可能是閒得無聊,覺得這位代用教員特別呆板,然而就是這位老師,五十天戰爭一開始,對于在峽谷筑堤,以洪水制敵的戰術表現出狂熱的興趣。從建設堤堰階段開始就激情滿怀,到了向原生林里疏散和青壯年游擊隊化階段,他簡直成了盲目的戰爭支持者。据說,他曾經大為感歎地說過:“真沒想到能夠干得這么出色!”他上課時有一個不大受歡迎的毛病就是口吃,因為听他的課非常吃力,即使如此,他仍然東跑西顛地對老人們游說,說他為了打胜這場戰爭,只要力所能及的,不論什么小小的活計他都愿意承擔下來。但是考慮到這位年逾不惑的代用教員五十天戰爭結束之后的命運,我們當地的人們不僅不讓他參加戰斗行動,連戰斗行動的准備工作也不讓他參加。這時,這位代用教員說:“真沒想到能夠干得這么出色!”此后他便思考他沾沾自喜的計划,并且付諸實施。這位代用教員給高等科學生准備的將來課程講授的教科書是《万國商業通信文提要》。并且以此作為參考,他按中國語、英語、法語、德語、西班牙語的商業通信文的文体,給住在應用該國語言的地區的被壓迫民族,發了敘說五十天戰爭的意義,希望今后大家團結起來共同斗爭的通信文。
  峽谷和“在”的老人們,也就是現在原生林里的村庄=國家=小宇宙軍隊的將軍們,如以上屢屢提到,曾經關心他們戰后的命運,不僅不讓他參加五十天戰爭,而且极力避免和他們直接說話。于是“敵性村民”中傾吐苦情一類的東西,就由父親=神官作為聯系人把它集中在一起,然后再把將軍們的答复帶給他們。對于五十天戰爭積极提案的、代用教員的通信文計划,也是由父親=神官傳達給老人們的,父親=神官再把正式回答用自己的語言翻譯過來而說服代用教員的。這件事是父親=神官在講授斯巴達式神話与歷史課程時直接對我說的。父親=神官首先對代用教員的构想給以高度評价。說它不是美國獨立宣言那樣的文体,態度是友好的然而不夾雜著個人感情,談實際問題時沒有遺漏之處,總之,以商業通信文教科書文章的形式寫了這樣的信。以這种形式呼吁世界上被壓迫民族團結起來而寄發出去,這想法的确高超,值得稱贊。特別是致中國的信,真想面交不久必須同大日本帝國軍隊開始全面戰爭的共產党軍隊。致美國的信,想交給印第安大酋長們。据說,他們之中有人多年來就抱有這种想法:和亞洲的黃色人种聯合起來,推翻白人統治。合乎他們构想的黃色人种,只要与這個國家有關,那就決不是大日本帝國臣民,而且是躲進我們這塊土地上的原生林里“不順國神、不逞日人”的我們。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大日本帝國臣民并不把印第安看作陛下的赤子。——父親=神官就是這么談了在森林和峽谷之間開始的戰爭意義,他對代用教員說:希望團結起來的信寄到外國去,本質上是正确的。但是這里有另外一個必須思考的問題,那就是戰后的課題。使人們經歷了巨大而殘酷的戰爭,最后將是我們這一方敗北吧?作戰本部的老人們在确确實實打敗之前,他們依舊是精神百倍地干到底的气概。一旦打敗,這里的共同体肯定趨向衰微,但是土地和人決不會喪失。失敗,不過是此地獨特歷史一環的一件事而已。所以,現在這盆地上的人,不論是我還是你這樣的外來人,對于凡是這片土地養育的人們來說,這里的歷史原則,也就是說,關于這里的獨立共同体一直對外嚴守秘密的原則,在現在這個階段徹底放棄,把這公開信寄到全世界去,這算怎么回事呢?這事從長遠的眼光來看,這不是把本地的歷史原則弄得亂七八糟的舉措嗎?
  本來,父親=神官也在以木蜡產量最盛時期為中心內容進行研究,所以代用教員對他尊以為師,在交換研究成果過程中,多多少少地也了解到村庄=國家=小宇宙的獨特性。所以他听了父親=神官就他以商業通信文的形式而內容卻是談戰爭的這封信的构想所作的評价,立刻表示接受。這就是說,父親=神官在五十天戰爭期間還作了這類工作。
  我想,父親=神官在不出頭露面的地方,對老人們完成作戰方面一定給予了巨大幫助。從父親=神官的角度看來,在他為之獻出一生的村庄=國家=小宇宙的神話与歷史的研究上,現在正處于顯露出尖銳問題的現代史局面,所以怎么能夠不為此奮然而起呢?然而父親=神官也和老人們一樣,已經預見到五十天戰爭的敗局,為了戰敗之后也不被逐出峽谷的神社,他必然想到,目前至少在表面上保持中立而甘居“敵性村民”這個地位。
  屬于偏僻地帶的我們當地小學校,不論什么時代總有那么一群乖僻的老師,五十天戰爭時期也有一位怪物式的体育教師。妹妹,這人就是我們大哥的同學,就是他們的畢業紀念照片上那個高顴骨,紅紅的一張小臉的漢子,他似乎總為他師范學校長跑選手參加過全運會而沾沾自喜不已。青年團的馬拉松大會時,一出場就出了笑話,他以身穿師范學校運動服的姿態出現,大概是表現他那標准跑法吧,把腿抬得很高很高地跑在前面,但是還沒有跑出峽谷就因為肚子疼棄權了。他一肚子委曲似地說:“四六不懂的家伙簡直是瞎跑!”可是說話之間就被頭上扎著擰起來的布手巾、光著兩只腳板的小伙子們遠遠地拋在后面了。
  即使這樣依舊我行我素的這位体育教師在青年團里組織了特別行動隊,甚至用半新不舊的校服改做制服。据說他把干農活干到太陽落山的隊員召集到夜間的學校操場上去,練習列隊行進。當然,特別行動隊員們并不心甘情愿地接受這种訓練。按照破坏人夢中指示而開始的盆地總動員修建堤堰的時候,這位体育教師像局外人一樣概不參加,似乎還不知道將要發生什么事情,到了全体人員必須退到原生林里的階段,他還像個孩子一樣叨叨咕咕地抗議:“簡直是胡來,到底想干什么呀?!”被他們特別行動隊的人給帶走。希望這位体育教師和其他教師一起,在森林的學校營地上課。但是,當他知道必須躲著進駐于峽谷的大日本帝國軍隊是為了疏散的時候,這位体育教師根本不想為了理解新的情況而發揮一下想象力,火冒三丈地反复說:“簡直是胡來!到底想干什么!根本沒有把孩子們的教育放在心上。”人們擔心体育教師很可能逃出營地投奔大日本帝國軍隊去,所以還得派兩個年輕人經常監視著他,給作戰時期帶來人力的浪費。
  五十天戰爭的開始階段,体育教師的事態還不嚴重。傳遞戰爭進行情況的消息已被隔斷的体育教師,對于現在對他所采取的措施,他都理解為軍隊根据什么理由進行強制搜查,峽谷和“在”的人全体逃避。但是有一天体育教師看到換班監視他的青年拿著一支帶菊花皇室徽章的步槍,他再三打听這支槍的來處,被追問的青年不得不談一番他的戰功,最后他說:“被打敗的敵人的武器,戰胜者有選擇他的武器的權利,這是老人們這么決定的!”這位体育教師一听气得發抖,那小小的面孔憋得通紅,喊了一聲:“簡直是胡來!”便再也說不出話來了。當天晚上企圖逃走的体育教師竟然把看守他的兩個青年打傷。作戰本部的老人們再也不能對這個“敵性村民”不加以處理了。把体育教師拘押起來之后,老人們開會商量。向体育教師傳達軍事裁判判決的,妹妹,也是父親=神官。到營倉帳篷來見体育教師的父親=神官對他說,釋放他的道路有兩條。一是他決心當一名中立的教師,在學校營地好好工作;二是去占領峽谷的大日本帝國軍隊那里投降。体育教師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一兩天之后,在越過“死人之路”的地點釋放了他。但是,此刻戰爭已經開始,体育教師怎么能夠證明他直到現在一直未曾參加反對大日本帝國軍隊的敵對勢力那一邊?父親=神官給他出的主意是讓他向大日本帝國軍隊報告說,他把被搶走的大日本帝國軍隊的步槍弄到手之后跑出來的。那步槍,老人們作為給体育教師的餞別禮品送給了他。
  釋放体育教師的那天快天亮的時候,盆地的游擊隊襲擊過保衛用竹管接水的給水裝置的大日本帝國軍隊。体育教師和搞特別訓練時身穿半新制服的青年們來到這里。体育教師也穿著同樣的制服,但佩戴著指揮官的肩章,舉著原本屬于大日本帝國軍隊的步槍,從原生林邊緣但從峽谷卻看得很清楚的斜坡奮不顧身地跑下去,守候在那里的士兵朝他一齊開火,中彈而亡。
  “無名大尉”最初的積极作戰行動是越過“死人之路”,覆蓋峽谷全區域的搜山式進攻。這時,森林里作戰本部的老人們是這樣迎擊的:當天一大早,監視峽谷的巡邏隊看到從營里走出來的大日本帝國官兵們那些動作和气氛,就預想到可能是大的作戰即將開始。作戰本部的老人們通過組織得很好的聯系网向原生林里帳篷群落發出指示:作好轉移的准備。搜山式的進攻開始的時候,也就是拉開一定距离的一列橫隊登上斜坡的時候,避開他們前進方向,扛著帳篷以及家財用具的女人和孩子們,以及大多數戰斗成員已經開始轉移了。
  隨后是三人一組的游擊隊,在大日本帝國軍隊前進的方向的正面等待他們。游擊隊是由我們當地富有搜山經驗的消防隊員組成的。比如:暴力犯從下游的村庄潛入這邊的山里時,在分駐所警察指揮之下,只好出動,再者,盆地的孩子失蹤了,他們無不聞風而動,認真搜山。說到孩子們失蹤,我們當地是受破坏人神話般的影響所致。妹妹,你小時候獨自一人登上“死人之路”去玩耍,婦女們就說你那是破坏人影響之下的失蹤。至于我自己鑽進深山瞎折騰,那就更不在話下了。
  由一向在原生林里搜山而飽有經驗的老手組成的游擊隊,三個人為一班,他們自稱右翼少士、中堅少士、左翼少士,以彼此兩米半的距成橫向一列。他們搜山時最感辛苦也最難處理的是各班都得打伏擊。軍隊搜山的攻擊戰列是每隔五米一個人往上走。那一列橫隊的間隔不停地出現變形,一個兵有時就被他兩側的兵看不見,從而出現盲點。倒木、岩石、大塊洼地造成的這些難以處理的地點,就是伏擊的必須特別注意之處。搜出的橫隊走過這些難點,這個單個兵就成了孤立的人。從正面狙擊的中堅少士一槍把他打倒。使用的武器只要單發或雙發獵槍就足夠了。中堅少士立刻退下去,藏在原生林的深處。大日本帝國軍隊的一列橫隊看到一個兵被擊中,左右兩側的兵便跑上前來,于是右翼少士打右邊的那個,左翼少士打左邊的那個,砰砰兩槍,全部消滅。結果是搜山的隊列出現二十米寬的凹陷之處。雖有來自兩側的呼叫,但是無法聯系得上。乘此混亂机會,右翼少士和左翼少士也退到后面去。妹妹,游擊隊的這种戰術,除了一班之外,其余各班各殲敵三人。
  搜山式的進攻隊列就這樣被分割寸斷,但是“無名大尉”仍然沒有下令恢复戰陣方策。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遵守的是春秋雨季大演習總結的經驗,也就是像打兔子一般的一列橫隊上山。如果游擊隊不是适可而止,仍然繼續活動下去,原生林里可能陷于更大的惊恐狀態,官兵將遭到更大的慘敗,以至于蒼惶逃散。如果出現這种情況,給予“無名大尉”心理上的打擊將是更大的。而且連長作為指揮官還要出席軍法會議,官兵們對于搜山式作戰方法帶來的混亂必須作出裁決。但是,一旦出現這种情況,對于制定作戰方案与實行如此方案的領導層,就不能不追究他們的責任了。
  我們本地游擊隊的第一班出了事故性的差錯,一個隊員身負重傷而成了俘虜。如果不出事故,“無名大尉”這次作戰行動,評价為全面慘敗是絕對不會錯的。好不容易開始活動起來的戰局,因為這搜山式的作戰行動而再呈膠著狀態。

  我們一名重傷員被俘,好歹算給這位“無名大尉”搜山式的作戰全面失敗爭回一點面子而告結束。本來是不失一卒每班各斃敵三名的我方游擊隊,一班卻出了事故。這事故是絕對不該發生的,只是一個很簡單的漏洞,甚至可以說,由于同一個班的中堅少士、左翼少士行動錯誤造成右翼少士的周章狼狽。辛虧他們堅持下來,他們急得出冷汗,然而也非常生气,可是來不及把右翼少士救出來。這個游擊班,在迎擊的第一階段确實很有成果。他們班埋伏在坦克一般大小的一塊岩石的背蔭處,這塊岩石被長得不高樹干卻粗大的一棵樹上的山葡萄葉子蓋得嚴嚴實實。因為有這塊巨石,所以才能從大樹的夾縫中能夠直接望得到天空,正因為從這里能直接射進日光,所以這山葡萄長得特別旺盛。妹妹,你一定知道那可是在我們這些孩子們中間极負盛名的山葡萄啊,你對它很感興趣的時候,我每年必給你采來的山葡萄就是這棵秧上長的。當年我就是冒著在森林迷失方向的危險,來到這個連鳥也飛不過去的森林,為的就是采這山葡萄。我總愛回憶這五十天戰爭的插話……
  埋伏在這大岩后邊的游擊班,從他們的角度看來,向這大岩石而來的敵兵是沿著岩山的右邊而來,估計是企圖迂回而進。左側和大岩石相連的是個稍高的地方,右側只有涌水的細流,沒有路,那士兵想從右側通過就是埋所當然的了。于是岩石正面的兵和右側的兵之間的間隔自然縮小,致從岩石左側上來的兵陷于孤立。中堅少士開槍打他,然后往原生林深處退去。隨后從左側跑上來的兵由左翼少士把他打倒,然而從岩石迂回過來的一下子就成了兩個士兵了。右翼少士打倒了其中的一個,不得已只好后退。但是另一個兵是個精力旺盛的家伙,勇敢地追了過來。后退中腳下一滑而跌倒的右翼少士立刻頭腦發昏失去了方向感,他不假思索地跳上大岩石之后一下子跳了下去,也就是朝著敵方陣地深處的峽谷方向跑下去了。那士兵緊追不舍,險些喪命的那個勇敢的士兵也跟著跑下去了。暈了頭的右翼少士等于跳進后續而來的士兵們的口袋一般成了俘虜。即使這樣,他也是前后挨了三槍才被他們抓住的。他立刻被帶到他們的司令部,“無名大尉”還沒來得及審訊他就死了。所以,并不是“無名大尉”從最早的俘虜得到情報而改變了搜山式的作戰方法。話雖如此,對于“無名大尉”來說,抓住俘虜并非毫無意義,是因為這件事夸張成仿佛一項巨大成果,從而結束作戰行動。
  右翼少士當了俘虜被運到峽谷之后終于死去的情況,我們的偵察員當然無法看到。和平時期一向被稱為“帶狗的人”,他是經營酒和醬油為主的雜貨店的老板。這位“帶狗的人”既然是五十天戰爭初期被害,也就是說,妹妹,既然是還在我們出生之前就從峽谷消失的人,那么,我親眼看到的騎著一輛大個貨箱在車把前面的自行車,頭戴獵人帽,穿一條高爾夫球褲蹬車的“帶狗的人”,同肩上挎一條用多層布衲在一起的紅布帶子拉著自行車,像一條大狗一樣的人,那就只能是錯覺了。但是,“帶狗的人”的狗我卻摸過,我把手伸進它脊背上溫暖的毛里摸著它那胖胖的脊梁。妹妹,我記得你也和我一起這樣摸過它。“帶狗的人”死后,他的狗還活著,太平洋戰爭中為征集軍用毛皮而捕殺狗,在峽谷和“在”的狗全被殺光之前它确實一直活著。殺狗的那天早晨,孩子們帶著自己的狗去森林邊上,我沒有自己的狗便領著雜貨店老板的這條狗去了,我們的目的是讓它和森林里的野狗成為伙伴,逃跑而去。但是已經喂熟了,我們只是徒勞了一番,它們照舊跟我們回來了。大量的狗血把河水染紅了。我們當地的大人們,從狗血的腥气充溢峽谷的那天,會追憶起五十天戰爭結束時像殺狗一般對人的大屠殺吧。
  “帶狗的人”是把這個紅色短毛的大狗拴在自行車上往來于峽谷和“在”之間的商人。他每天走的是同一條道路,為了解悶似的就對他位于“在”的住家的倉庫旁邊摘波斯菊和除虫菊玩的小姑娘說:“你是從峽谷某某家抱養的孩子,我帶你去找你親媽去好不好?”据說因此而遭到非議。四十出頭的人而撈了“帶狗的人”這么個綽號,足見左鄰右舍的人們以及他本人的家屬都不怎么敬重他。狗雖然像牛犢那么大,但畢竟是狗,從這個想法把一個小姑娘也拴在自行車上的行為來看,他這“帶狗的人”綽號,明顯帶有輕蔑的意思。
  這個“帶狗的人”作為游擊隊員在對抗搜山式作戰行動的戰斗中身負重傷,當了俘虜死于敵人營壘,從這時候起就出現了奇妙現象。這就是,顯示“帶狗的人”是個出乎人們意料;深深愛著他的家人和他那條狗,足以表明他感情細致的這种現象,使五十天戰爭中戰斗在原生林里的我們當地人深受感動。這天傍晚,躲開搜山式進攻方向的非戰斗員們正要返回原來營地的時候,“帶狗的人”的亡靈很快就出現在他的家人和狗的旁邊。我對于亡靈一詞,如傳承所說,只用在有特別意義的場合,也就是說,人的肉体死了,脫离了肉体的魂從這個地方去了別的地方,在這移動過程中,使活著的人們看得見他的出現。讓“帶狗的人”總是折騰得疲憊不堪,一解開牽它的帶子立刻就躺下的那條狗,注視著從樹葉夾縫洒下來的黑紅色的陽光,它像輕煙一般漂蕩的周圍,似乎難禁愛慕与悲傷的感情而吠叫起來。“帶狗的人”的老婆和孩子們正在搬運帳篷和炊事用具,似乎很沉,所以低頭走著,听到狗叫抬頭望去,只見大樹樹蔭處稀零零的雜草上,“帶狗的人”無精打彩地站在那里。那形象仿佛供電不足的幻燈片上的人物一樣,還是頭戴獵人帽,穿著高爾夫球褲,腳上穿一雙為了蹬起自行車時腳不在踏板上打滑而特制的皮靴,躬身哈腰地站著。
  “奇怪,你那是干什么?不到跟前來,想看看這邊儿,又好像不想看。難道我們是在作夢?”這話与其說“帶狗的人”老婆是對孩子們說的,倒不如說自言自語更合适。就在這時候,疏淡的人影更加淡了,終至消失。“帶狗的人”的亡靈出現与消失,那天傍晚在到達規定下來的營地之前曾經重复了几次。因此,“帶狗的人”老婆決心把這一情況向作戰本部的老人們報告。在此之前,父親=神官已經從本地每個老人那里詳細听到從神話与歷史的研究出發,明确了的“帶狗的人”的亡靈出現的意義。
  “帶狗的人”的游擊隊戰友報告說,他是勇敢地進行戰斗之后成了俘虜的,他被抓住之前似乎受了槍傷,遺憾的是他死于盆地偵察雖難以看到的地方。于是,“帶狗的人”的魂魄還可悲地想到,自己的家人和愛犬不知道自己死,還在等待自己回家呢。因而他想,應該去告訴他們,自己已經死了,等也沒用。還有,他可能想到,作為死者,他應該受到家人的祭祀,于是顯靈于家人和愛犬之前。我以為,他也會想到,如果以一個輪廓分明的亡靈出現,會把大家嚇一跳,所以只好讓大家看到模糊的形象。同時又覺得家人是否确實知道自己果然死了,心里沒底,所以才反复出現多次。像這樣,死后的魂魄猶猶豫豫地出現,過去也有過。對此處理的方法也有先例可循。按以往的例子,對于死者這樣的魂魄,當然要明确表示:好,知道啦,知道你已經告別人世。但是,如果過分露骨地回應,那就失之于粗心大意,触犯了生死相隔十分明顯的禁忌。類似這類的輕率,也許扰亂了死者靈魂的安宁。所以,必須態度十分自然,不惊不詫,對于亡靈的出現,似乎沒有看出他是亡靈,表示理所當然的理解他的死。總之,必須使“帶狗的人”的靈魂得到平靜。如果明天亡靈再次出現,就要以這种態度平靜地對待。這樣,“帶狗的人”的靈魂就得到平靜。必須一直堅持下去,直到讓他明白死后的人按照自然的進程為止……
  “老實說,我們看見孩子他爹的身影時也曾情不自禁地表示出我們自然而然的感情!”“帶狗的人”的老婆雖然十分悲痛,一直垂著頭,但是此刻也簡單明了地說了這么一句。她接著說:“我們如果對于他過分反應強烈,按他的性格來說,也許把我們一家連那條狗也一齊帶走!可是如果現在馬上表現出對于他毫不怀念的態度,他可能會怀著怨恚之心,作祟于我們一家!我們一定向他表示對于他的死慢慢地理解了!”“帶狗的人”的亡靈可能擔心夜間出現會把家人嚇坏,或者以幻影出現時夜間的影象又太淡,總而言之從來沒有讓他家人和狗擔惊受怕過。他的亡靈只是白天按照上述原則和他的家人和狗過共同生活。為了不影響相鄰的帳篷,還有,考慮“帶狗的人”內向性格和体面与感情,他老婆把帳篷搭在离別人稍遠一點的地方。而且也把狗調教好,亡靈出現時不要向他叫,更不要往他跟前跑。而且,亡靈出現的時間里,他老婆一定對他這么說:“他爹,怎么啦?到底真的死啦?如果死啦,你就放心到那邊去吧,我們一定堅定不移地好好活下去。再過二三十年我就到你那里去啦!”
  這期間,“帶狗的人”的老婆請兵工厂給做了一塊作牌位的木板,每當吃飯時必為他備好座位并放好碗筷,于是漂浮于原生林里黃綠色的半透明的“帶狗的人”靈魂得到安慰。戴著獵人帽,穿著高爾夫球褲,足蹬防滑皮靴,踏著腐葉土的“帶狗的人”靈魂日漸淡化,出現的間隔也越來越長,終至消失。
  “帶狗的人”的亡靈和他聰明的妻子來往期間,正是五十天戰爭處于熾烈的時候。一心考慮必須粉飾一下搜山式作戰行動失敗的“無名大尉”,對他的部下說,唯一抓到的俘虜“帶狗的人”,知道他确實負傷,但是抬到連部的階段,他還有提供情報的充分能力,通過他獲得的叛軍內情,對于今后的作戰活動給以很大的幫助,等等。因此,“帶狗的人”死后五天仍然被當作活人對待,由于敵軍保密,“帶狗的人”也許覺得自己之死等于兩腳懸在半空,自己這邊的人誰也不知道,實在放心不下,所以才對家人和狗反复顯靈。
  這樣,“無名大尉”繼續欺騙自己的部下和原生林里的叛軍的同時,他內心也不得不承認,他作為一個作戰決定者,過去的行動全都錯了。所有錯誤加在一起集中地表現為搜山式總攻這一巨大的作戰行動。這一天,大日本帝國軍隊實際上陣亡十二人,然而給予森林里的叛亂者的損害,卻只有把誤入自己這邊陣地的一名中年士兵射殺而已。由此可見,如不明确改變戰斗方向,大日本帝國軍隊只能陷于泥沼之中。但是,由于連續作戰失敗而不得不改變戰術的原因,主要是接連失敗導致士气低落。
  于是“無名大尉”根据審訊“帶狗的人”所得的情報采取的行動是,向五個排下達了進攻指令。他說服小隊長們,在這次作戰行動上,不用說發現敵陣,即使和敵人遭遇,決不是第一位的問題。因為,這一新的作戰行動主要目的不在于制服每個叛徒或叛徒集團,而在于控制他們賴以作為根据地的整個原生林區域,也就是地理上的稱霸。而且這种构想表面上從審訊俘虜開始的,但是實際上自從“無名大尉”率軍進駐盆地以來,一直悄悄地不斷思考,進行了根本性的探索。這位“無名大尉”雖然是職業軍人,然而他卻是一個考慮問題時越過單純的軍事現象,深入思考敵人最本質的核心問題的人。而且,盡管平素很佩服這位連長的部下們怀疑他盡作白日夢并且因而失望,但是他依舊集中思想,研究五十天戰爭的本質。
  村庄=國家=小宇宙的神話与歷史得到周圍的支持,現在它把所有成員都网羅進森林全區,形成地理上的稱雄。盡管“無名大尉”對于它的神話与歷史一無所知,但是,對于現在扔掉峽谷和“在”而逃進背后之地的森林,以此為根据地的男女老少總動員的造反人,可見這原生林對他們來說具有特別意義,這就是他按自己的思路所想到的。如果對于這原生林沒有寄托固有的信仰,那么,這毫不稀奇的寒村怎么能背叛大日本帝國,而且怎么能靠這些藏在森林里的人進行戰斗,而且又怎么能夠頑強地持續下去?而這种信仰又僅僅限于這一個地方的頑民們才相信,純粹是頑固不化的思想。既然如此,只要不把這頑固思想的根斬斷,男女老少在被徹底消滅之前,他們絕對不會停止以此森林為基地的抵抗吧?這是一件本來不該發生的事,然而大日本帝國軍隊卻不得不面對被迷妄所驅使的頑民們的抵抗這一始終棘手的問題。如此冥頑而暗淡的局面,現在必須著手處理。
  為了打開這個局面,應該怎么辦?圍繞這個盆地的森林,按地圖上的記載來看,不過是普通的偏僻之地,大日本帝國軍隊的行動已經明确表示,把它絕對化地看作特別地帶是滑稽的想法。地理上的絕對控制!從五万分之一的地圖來看,那上面說,圍繞這盆地的原生林不用說了,即使原生林外圍的地方也包括在這個地區之內。這片土地不過如此,它是塊沒有任何特殊意義的地方。但是把這五万分之一的地圖上一小撮的原生林看作廣大天地的頑民們,卻堅決相信,只要鑽進這里就能對付皇軍,抗戰到底。根据某种滑稽一般的信仰,幻想這塊土地是和大日本帝國全部領土同格的存在……
  “無名大尉”為了打破他們這种想法而制定的戰術是:拿著指南針的排長走在前頭,他后面是五個排的兵成一列縱隊,直插森林。現在按照“無名大尉”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圖上所畫的紅線,直線行進到達原生林深處之后,再按原來的路線返回盆地。第二天,再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圖上偏离二十度軸線畫一條紅線。五個排的兵力的一列縱隊直插森林,然后按原路回來。大日本帝國軍隊重复了十八次這种作戰行動,結果是頑民們似乎堅信仿佛大海一般深而且廣,堪稱游擊戰基礎的原生林神秘之力云消霧散。這峽谷和“在”的背后地整個區域地理上的稱霸由他完成了!
  事實非常明顯,“無名大尉”的作戰,是從進駐此地那天爭奪泉水的戰斗開始的。這些戰斗,与其說自己這方面屬于主動、能動進行的,莫如說一切局面全是被迫被動的對應更恰當。聯系這一點,也許可以這樣說,這個地理上的稱霸作戰,倒是這位“無名大尉”本人也從圍繞著盆地的原生林的總体受到了咒術般的影響而產生的。他為了洗掉自己心理上的陰影,作為象征行為,他本身需要這樣的地理上的稱霸作戰。作為這种心理療法的一環而實行的五個排官兵按指南針所指,成一列縱隊行進的作戰,如果要列舉它的現實軍事行動效果,可以說是一舉兩得。
  “無名大尉”開始地理上稱霸的作戰的頭一天,森林里作戰本部的老人們,對于五個排官兵一列縱隊的行進究竟意圖何在,一時之間還無法理解,但是從他們行進的形式來看,很快就看出來,這是為了弄清地理。甚至可以說,這是“無名大尉”讓他的部下搞示威運動,把這示威運動的中心內容通過最前線傳遞給老人們。老人們手頭也有圍繞這盆地的原生林地區五万分之一的地圖。老人們之中,甚至還有測量原圖時幫忙協助的人。和峽谷的“無名大尉”往五万分之一的地圖上畫的直線一樣,老人們也立刻往森林的作戰本部的地圖上畫了直線。地理稱霸作戰的第三天,确認他們的行動每天向右移動二十度之后,老人們雖然沒有冷笑,然而卻是心情十分舒暢地慢慢搖了搖頭。因為,這就等于預告此后一連十几天大日本帝國軍隊的作戰行動,我們的地方軍隊有了趁此机會好好休息一下的可能。而且,作戰本部的老人們也漸漸明确地感到,“無名大尉”按五万分之一地圖的地理上稱霸意圖所象征的一切,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否定掉。因為,從作戰本部的老人直到我們當地所有的人都明白,大日本帝國制作的五万分之一的所謂地圖,它表面輪廓倒是峽谷和“在”,而且圍繞它的原生林也描畫出來了,但它不是有其獨特的神話与歷史的村庄=國家=小宇宙的地圖。
  于是老人們召集了年輕人,讓他們把本部的營地從大日本帝國軍隊侵入森林的必經之路轉移到安全地帶。并且向他們出示了用紅鉛筆標明的以峽谷為出發點而畫出放射狀紅線的地圖,說明大日本帝國軍隊每天所走的路,同時也說明了那五万分之一的地圖實際上并不是咱們生息于此的村庄=國家=小宇宙的真正地圖。這對于我們當地的軍隊來說,是為了提高士气最好不過的實物教材。他們說:“來測繪地圖的外地技師們,對于我們的地理情況一無所知!不論哪里的村庄,都有山,都有河,都有高的地方,也有低的地方,他們只是想,測量這些地方的時候用等高線一畫就算完事!對于我們這地方,在測量技師看來,只是看起來畫上等高線的一張圖而已!這樣的測量技師制作的地圖,怎么能算得我們當地的真實地圖?甚至破坏人的大白楊樹所在之處在哪里也不知道,可是那地方在地圖上標著的卻是神社的記號,這有什么意義呢?那是測量技師來到的時候,這里臥著一頭牛,那里鳥在飛,看到這些就標上牛的記號和鳥的記號的地圖!以后你們這些年輕人必須制作出我們當地的真正的地圖!”
  總而言之,“無名大尉”夢寐以求的地理上稱霸的作戰,目的在于對村庄=國家=小宇宙的人們給与心理上的破坏力,結果以垮台告終。但是每隔20度以直線從峽谷派出的放射狀一列縱隊士兵們的行動,雖然是個大致的估計,卻收到很大的成果。連日來“無名大尉”派出士兵去原生林,可以說純粹出于偶然,走在一列縱隊前頭,渾身是汗的士兵,他胸前的磁石起了作用,那士兵碰到我們當地軍隊的兵工厂了。這從大日本帝國軍隊方面來說是意外的僥幸,然而對于村庄=國家=小宇宙的首腦人物們來說,卻是地理稱霸作戰以來最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的大事。老人們和父親=神官,理解了“無名大尉”的作戰及其邏輯与規則的時候,從他們的角度看,立刻就看透那邏輯是毫無意義的,對于那机械的規則性卻考慮它可能帶來麻煩事態,便去了兵工厂。老人們和技師商量:“這個工厂的設備不能被他們發現、破坏,應該采取必要措施。”
  開頭階段,技師除了他經常擺弄的那工作母机之外,對別的概不認真思考。他以為,對方軍隊根据粗略計划橫斷原生林的偵察活動,不可能發現已經偽裝得很好的兵工厂。如果發現了,也是借助于偶然的力量,如果是偶然,那么,在森林里往這里那里移動就沒有意義了。總之,技師的反應僅僅如此而已。不言而喻,以峽谷為起點,只要放射狀地向外擴展,按直線成一列縱隊前進,那么,越是讓兵工厂往原生林深處后退,被發現的可能性越小。這個道理,技師是一清二楚的,但是當時工厂必須從早到晚一直開工,電線又是從峽谷的輸電線接來而且還得埋到地下,再接到兵工厂,從庫存的器材來說,電線已經再也沒法拉長。既然如此,工厂只有冒著被一列縱隊的偵察隊發現的危險,趁沒被發現,赶緊搶修急用的武器才對頭。
  開戰以來他一直是超負荷地活動,十分疲勞,這個時期讓技師干他專門机械工作之外的事,一般說來是落后的舉措。然而耐心很強的老人們明知很難說服技師但仍不死心。老人們搜集并出示了科學的記錄,向他說明兵工厂危机的可能性很大,并想再次對他做做工作,因為這位技師是個以科學態度對待人生和工作的人。妹妹,在這一點上,父親=神官也發揮了重要作用。“無名大尉”發動地理稱霸作戰的那一天,向老人提出要在他們的五万分之一的地圖上畫上直線這一提案的,就是父親=神官。一直按五十天戰爭的經過,始終無懈無怠進行分析的父親=神官已經看清楚,敵軍指揮者的性格是不論什么事,一干就要徹底地干下去,近乎偏執一般。于是父親=神官主張,我方如果要准确地應付敵人,靠計算和測量就能知道兵工厂能不能被橫斷原生林的敵軍縱隊前進中發覺。得到老人們同意之后,就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圖上每隔20度畫上線,然后把它換成實際的森林地形,按現在大日本帝國軍隊走過的蹤跡愈來愈一致的情況,就弄清楚了以后他們的行進路線。有土木工程經驗的都派去當工兵協助他們,妹妹,我以為很可能确實如此。為了研究村庄=國家=小宇宙的神話与歷史,父親=神官差不多學習了所有相關領域的基礎知識,測量方面的知識他也相當丰富。通過他的作業,查明了兵工厂确實和敵軍的行進路線完全吻合。然而當時敵軍連日來橫斷原生林的僅剩下最后兩天,形勢非常緊急。父親=神官雖然知識丰富,但是他沒有在技術上經過實際鍛煉,這大概是把大部分時間花在測量作業上了。當他把客觀的資料給技師看的時候,他畢竟是搞科學的人,他不能不承認事實。
  于是征得他的同意,開始了緊急疏散兵工厂的行動。
  從敵人偵察路線上疏散机械和資材的作業,作出決定之后立即開始行動,但是,即使如此,從來自峽谷的放射狀軌道前進的情況來說,敵兵僅僅從距离40度的地方通過。而且本來光線就暗,又加天已黑了下來,敵軍行動固然困難,我方疏散隊作業也難以進行。于是當天早上,等帶著磁石的先導者以及后續的五個小隊砍伐擋路的小灌木進了原生林之后,便開始了作業。在待机的時間里,從暗綠微明的對面看得見穿土黃色軍服的人影,軍鞋踏在倒木和滿是碎石斜坡的腳步聲也听得見。疏散隊作業員中的孩子們也耐心地等待他們過去。假如年幼的孩子害怕而嚇哭了,敵軍一定派偵察兵尋聲而來,那樣,這天早晨集結于兵工厂周圍、等待開始作業的我們當地几乎全体男女老幼,也許就被發現了。
  成一列縱隊的五個排的士兵過去之后,我們的青壯年主力就開始移動工作机械。疏散作業開始晚了也有它的有利之處。那就是,大日本帝國軍隊如果把他們偵察已畢的地方都看作安全圈,那也就說明全境搜查原生林的活將近結束。當初對疏散持怀疑態度的机械技師待作出正式決定之后,便通宵加工制做搬運工作机械的工具。森林里有許多倒木,把干了而且堅固的絲柏破開,掏空中心做成船形的專門搬運重東西的“修羅車”,峽谷和“在”的木匠全來幫忙。這种車在五十天戰爭之后一直扔在“死人之路”的旁邊。我就曾上到它那厚厚的非常結實的台子上玩耍過。我一個人玩的時候,總是滿腦子回憶起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內容,盡管我知道五十天戰爭關于“修羅車”的傳承,但是我總覺得它和破坏人率領的創建者們溯流而上時,把船解体用船材做的雪橇是同一种東西。据說,机械技師是在夢中得到破坏人的傳授,才造出古代搬運用具“修羅車”的,總之,和我幼少年時代不著邊際的幻想結合起來的五十天戰爭中搬運机械所用的“修羅車”,同創建者們溯流而上時的雪橇聯系起來,是有神話根据的。
  体力充沛的青壯年那班人把工作机械裝在“修羅車”上橫穿森林。另一個青壯年組把埋在地下的電線起出來改埋到通向兵工厂的新建地址。至于搬運作業用具和半成品武器,以及搬運廢品處理場上類似備用品的事,就由全体婦女和孩子們承擔。敵人向原生林深處行進的一列縱隊,走到傍晚准能回到峽谷的距离處就得往回走。大概是准确地掌握了他們往回走的時間,在此之前一定要把一切作業干完。但是,最后階段人們看得清楚的是,從一列縱隊士兵造成的獸道上是橫穿過去的,是裝載沉重工作机械的“修羅車”軌跡。本來應該動員所有的人一齊動手作一番偽裝,實際上從決定疏散作業的老人們直到負責的大人們都對這件大事馬虎大意了。
  但是到了這個時候孩子們卻是活躍起來了。此刻之前他們搬運兵工厂資材時從中發現其中有德國制的槍支模型,居然隨便地而且起勁地玩起來,那些現時參加戰斗的少年兵或少女兵早已忘掉緊張。起初,孩子們的代表對老人們說,“我們曾經在這原生林邊上常常玩迷路游戲,我們的對手是追蹤班,我們把自己的腳印掩蓋起來,再制造各种各樣的假腳印,千方百計地讓他們總是追蹤下去的一种游戲。然而被那些假腳印牽著鼻子走的那幫人不知不覺地進了設置的迷路里,簡直不知道如何從哪里脫身退回原路。這种游戲就是騙追蹤者的,我想按這种迷路游戲的方法,讓孩子們分成几組制造迷路,在“修羅車”留下來的軌跡周圍露出多瓣葎草花一般的假痕跡,讓敵人走進迷魂陣……”
  得到老人們的同意之后,孩子們立刻推舉出迷路游戲的高手,由几個組編成一個排,開始活動。傍晚大日本帝國軍隊士兵的一列縱隊回來之前,孩子們把必須遵守的規定談妥。讓探索隊走在前頭的軍官發現,他們砍伐之后打開的直線通路上有“修羅車”的軌跡橫穿了過去,雖然想到時間上已快天黑不能不著急,但是仍然讓士兵們驗看了周圍。然而他們被孩子們設置的迷路所迷惑,總也接近不了明确的目標。于是這位排長就斷定,這所有軌跡全是為了讓他們在森林里迷路而故意設下的圈套,便整頓隊伍回到峽谷去了。所以,在新地點設立起來的兵工厂從第二天起就平安無事地重新開工了。
  但是疏散作戰這一天,作業結束之后帶領孩子們回學校營地的教師們發覺缺了几名。去向不明的學生全是選出來設置迷路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大范圍地搜查了原生林,但是沒有發現他們。夜間到峽谷去偵察的人回來也說,大日本帝國軍隊也确實沒有俘虜過孩子們。由此可以想到的是,孩子們各自完成了迷宮的關閉之環以后自己卻迷在里面,根本無法出來。但是學校的孩子們都認為,這并不意味著迷失的孩子會死在森林里。因為据傳承說,從進了迷路的關閉之環以后的瞬間起,孩子們就脫离了外部的時間影響,成了原生林的永遠的孩子而不停地走動。妹妹,一直延續到我們這一代孩子的對“死亡之路”畏怖的感情,是不是成了進入自己設置的迷路而永遠走下去的契机?“無名大尉”构想的地理上稱霸作戰,不僅沒有清除掉原生林咒術一般的力量,倒反而使它增大了……

  關于進入自己設置的迷路而無法出來的孩子們的命運,我腦子里另有一個孩子們的傳承故事,雖然也是不可思議的,但是我以為它符合儿童的想象力,合乎現實,不過,這決不是父親=神官對我講的。這故事說,因為過于熱心制作迷路,結果卻從自己制造的迷路中走不出來的孩子們,決不是在迷路之中渴死餓死的一生下來就沒出息的家伙們。不錯,他們是孩子,但他們是在原生林里生活的強者。正因為有這种能力,所以才能制作出連自己也迷失于其中的那么复雜的迷路。連自己也出不去的迷路,對于封閉在里面也積极地戰斗者來說,固然也是鐵壁的陣地,實際上他們在五十天戰爭持續期間,依舊斗志昂揚地活了下去。
  他們吃蘑菇、樹籽、山慈枯根、毛蟹,甚至還吃蜜蜂的幼蜂,喝清澈的泉水。而且,他們還磨拳擦掌地作好准備,不論何時,大日本帝國的官兵一旦進來,一定把門關起來全部俘虜。實際上也沒有軍隊的士兵進去過。他們這些堅強的孩子,在他們的根据地迷路里,很好地進行了五十天戰爭。
  五十天戰爭終結時,大日本帝國軍隊讓投降的峽谷和“在”的全体人員在“死亡之路”那里等候發落,“無名大尉”一個人一個人地按戶籍簿裁判。兩重制的兩人一組只登記一個名字的,“無名大尉”只确認戶籍簿上有名的那個人,讓他回峽谷,整個裁判就是按這方法進行的。但是就大人來說,年齡大的之中因病或事故而死也是自然的,在進行這种裁判的時候,就當時情況來說,未必一個戶籍准有一個人回不了峽谷而被留下來。五十天戰爭中,我們為戰斗而死的兵很多,臨近結束時就更多。孩子們之中雖有体弱多病而死的,但是為數极少。原則上他們根本就不是戰斗員,所以戰死的就更少了。在按照戶籍簿點名的“無名大尉”的軍事法庭上,凡是點名叫到的每個孩子,既不在峽谷,“在”也沒有的,全留在森林里了。后來血腥味十足的傳承說他們全被慘殺了。不過那血腥味太濃的傳說中卻有許多不實之處,孩子們卻有与此截然不同的傳承。妹妹,這就是前面提到的自己陷進自己制造的迷路里的孩子們依然活得很好。既然五十天戰爭徹底打敗,戰爭結束時我們的非戰斗員遭到大日本軍隊報复性的屠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是,說孩子們總數一半遭到慘殺,這樣悲慘的事態,老人們怎么能容忍?如果結局是那樣,難道當初選擇不惜男女老少全部毀滅抗戰到底不是更好嗎?即使投降時老人們沒有預料到以后可能發生的事,出現于人們夢中始終指導五十天戰爭的破坏人怎么會在這個問題上有此錯誤?孩子們的傳承中說,實際上五十天戰爭的最終階段曾發生過這樣的情況:五十天戰爭結束的那天,誰也不曾見過但一見面就給人以好感的高個子男人出現于原生林深處的學校營地,把那占總數之半的孩子組成一個隊。領著那個大個子男人到這里來的是他的直屬部下,也就是那群努力地設置迷路的那群孩子們,于是年齡不同的孩子們組成的這個隊伍,年長的背著年小的,或者牽著他們的手,雖然都是孩子,卻懂得不讓敵軍發覺,在那位大漢帶領之下,小心翼翼地朝原生林的更深處走去。這個過程之后才宣布五十天戰爭終結的投降,所以,“無名大尉”那么嚴格的軍事裁判也沒有處刑一個孩子……
  妹妹,你既是破坏人的巫女,孩子們的傳承中隱藏著的意義你已經懂了吧。五十天戰爭敗北之前,出現于學校營地,把戶籍登記中漏下來的年齡不同的孩子們組織起來的那位待人親切的大漢,不是別人,就是從夢的世界移向現實世界的破坏人。當然,在這個傳承中沒有直接提到破坏人這個名字。孩子們談這個類似民間傳說的傳承時,說他是徐福式的人物!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們所說的徐福,就是率領童男童女三百人,渡到東方之島,歷來在扶桑盛傳的秦代徐福。五十天戰爭結束之后,人們把帶領村庄=國家=小宇宙二分之一的孩子進入森林深處的大漢,比作帶領童男童女去創建新世界的徐福,但是孩子們不知道這一傳說的內容,常常把徐福挂在嘴邊。學校營地的孩子們父母只知道自己的孩子托付給了秦代徐福那樣的人。他們可能只知道那人可比作徐福,別的就一概不知道了。把許多孩子的命運交給了他,孩子們的父母為什么對這個人絕對信賴?想到這些,那人只能是五十天戰爭的整個期間,一直在人們夢中發號施令的破坏人,在臨近結束時才出現于現實世界,所以人們才相信,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而且這件事對我們的另一個創建神話也大為增色。那就是,据傳承說,當初由破坏人率領的沿河溯行,到達被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封閉的盆地的,也都是童男童女,正因為創建者們是那么年輕,定居于峽谷和“在”之后,全都活到百歲以上。但是有的人也產生了怀疑:即使有破坏人領導,他的部下全是孩子,怎么有可能建設新天地,從而怀疑五十天戰爭之后被親切的大漢帶走的孩子們怎么能開創新世界,然而誰也沒有按這個方向深究下去,只是按傳承往下傳而已。
  果然和父親=神官領導的測量工作結果所預告完全一致,以原生林的地理上稱霸為目標的大日本帝國軍隊,兩天之后發現并占領了兵工厂。對于“無名大尉”和作戰本部的軍官們來說,這不僅是地理上稱霸作戰行動的胜利,應該說這是他們進駐此地以來的最大戰果,所以使他們興奮無比,這興奮也擴展到駐扎在峽谷的全連士兵。身負重任的“無名大尉”因為擔心進入森林有可能遭伏擊的危險,所以自我克制著沒有去,除他一人之外,所有軍官都調查這個兵工厂去了。兵工厂的工作机械早就撤走,制造、修理中的武器和材料搬了個一干二淨。那里留下來的只有弄髒了木板的机器油和切削下來的鐵屑,此外就是堆在工棚外面的一些破爛。軍官們經過一番認真的討論,确認那些工棚等等就是叛軍的兵工厂。從“修羅車”的軌跡看,大致可以肯定,沉重的作業机械已被運走,再次決定跟蹤追尋下去。既然是在叛軍的勢力范圍森林之內,可以預見也許遭到反擊,所以派了經過挑選的三個精銳排,作為追蹤隊出發了。“無名大尉”特意從峽谷向他們發出指令,告誡他們,對于在此地已經生活了几代的人們的實力不可評价過低,但是他們是否充分理解了還是個疑問。追蹤的士兵很快就被孩子們花費心血設置的假痕跡攪亂了,心里想著這才是搬重机器的方向而奮力前進,結果脫离了戰列,終于陷進孩子設置的迷路里。而且,追蹤兵們一個排一個排地進入圈套,如果繼續前進,自然無法出去,當他們在沒有終點的迷路上開始前進時,樹枝上、灌木叢里、石頭背蔭處埋伏好的盆地軍游擊隊員就開始攻擊他們了。游擊隊員從藏身之處用西洋弓射出的箭沒有聲音,突如其來的襲擊,防不胜防。森林里的大樹很高,日光像霧一樣從枝葉的縫子泄下來,難以數計的蟬鳴聲极大,弓箭的聲音根本听不到。埋伏者瞄准出現在樹枝所限的狹窄空間的敵人,箭無虛發。在唯蟬聲可聞的巨大靜默之中,中箭身亡的大日本帝國軍隊士兵十二名,另有十二名受重傷。沒有一個士兵發現新設置起來的兵工厂。
  伏擊者用的西洋弓是從德國体育用品店進口了一張作樣品,以便仿造。根据破坏人夢中指示,在森林里用它,大了不方便,把它小型化,把供游戲用裝點成武器一般的裝飾性東西一概去掉,讓峽谷會打鐵的從鋼板上裁下材料作弓身,各打造一張。箭是用自行車輻條磨尖做成的。破坏人還在人們的夢中傳授給他們這樣的知識:他們從荒蕪的百草園挖來藥草根,用它熬成毒液,把這种毒液涂在箭上。受了傷的士兵惊慌失措,沒頭的蒼蠅似地亂跑,結果反倒從孩子們設置的迷路中逃了出來的士兵,長期遭受濕疹之苦,就是因為這种毒液的作用。當初破坏人教給他們制造毒液的目的,是讓中箭的人像受電擊一樣暫時休克,昏迷過去而已,決沒想用這种小弓置敵人于死地。但是游擊隊員射中士兵的胸部因為毒液的作用而立刻休克倒下,這時游擊隊員便從埋伏的地方跳出來,用割草的小鐮刀割斷他們的咽喉,仿佛是完成一個攻擊程序。
  妹妹,我作為一個孩子,從父親=神官那里听到的關于五十天戰爭的傳承中,仿佛惡夢一般糾纏著我的,就是陷于孩子們所擺的迷魂陣,總也找不到出口,始終在里面東奔西跑,結果被埋伏的游擊隊員殺死的那些士兵們的影象。而且那惡夢有兩個側面:一個是夢中的形式,夢中我也是一個肩挎鐵弓的游擊隊員,手里緊握鐮刀,正要扑向敵人。充滿黃綠光,仿佛在水底的黃昏一般的樹木之間,把土黃色軍裝佩戴紅色軍銜章的士兵射倒。倉猝中箭大惊失色之中便毒气攻心而斷了气,但是我還必須割斷他的咽喉。就在我從樹上朝那士兵跳下去的一瞬間,那是難以名狀的恐怖。另一個形式是更單純然而也更恐怖。我是個孩子,以我的才能設置的迷路之中,連我自己也找不到出口了,這時胸膛帶箭士兵也迷失在里邊,于是我和他開始了無休止的你追我赶的游戲……
  第三排在原生林里只是找到了一個空蕩蕩的兵工厂,他們追尋工作机械徹底失敗,而且損失不小,但是軍官們卻偏要開始作戰行動。他們作戰的目的是向他們找不到的敵人、而敵人卻躲在樹蔭深處監視他們的游擊隊,表明進駐軍隊如何強大的示威。軍官們視察了那兵工厂的情況回到峽谷之后立刻和“無名大尉”商量,決定實行此項作戰。對于“無名大尉”來說,他對于自己微不足道的處理失當以及作戰失敗,總是耿耿于怀,而且總想盡可能地采取把一切不利轉化為有利的手段,以期防衛上万無一失。如果從心理類型上來說,他作為一個指揮官是不夠格的。他有個野心,他想趁此机會把過去毫無成果可言的地理稱霸作戰,借此一舉給部下留下深刻印象,使部下全都承認它的重要性。于是再次把五万分之一的地圖和磁石、分度計交給那些重返原生林的軍官們,而他也一同前往。再次确認了從峽谷的作戰本部到兵工厂這條直線的“無名大尉”,為了夸耀這條直線是多么重要,周密考慮之后,下令砍伐出一條從峽谷向兵工厂長達百米寬兩米半的通道。
  這個時候,誰都會想到,“無名大尉”簡直是蠻干到底了。他下令伐倒原生林的巨樹,見過人類之前還從來沒見過陽光的地面,一下子裸露出長百術寬兩米半的土地,我們當地人把這件事看作和五十天戰爭一樣施加于我們的悲慘事件。身為孩子的我自己之所以對此怀有同感,是因為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給我看過描畫森林是怎樣生長和發展起來的畫冊才產生的。妹妹,我以為你仍然記得那很美的正方形畫冊。開頭的一頁畫的是山火的光景,各种色調的紅色亮光和影子,簡直讓人激動不已。這樣被燒光了的山山岭岭上最早長出來的是草牙。當然也有松樹牙,但是它遠不如藥紅花長得快。松樹成林的時候,它的根部附近不能栽松樹苗,如果栽不怕樹蔭的橡樹或香榧子樹苗,過不多久就會超過松樹……長了几百年的原生林里的橡樹和香榧子樹等等巨樹,被外來的軍隊為了開道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齊砍倒了。我想到那番光景,不能不感到,和樹相比,人最坏不過了。
  摸不透“無名大尉”出于什么樣的戰略意圖,在他的作戰本部通向兵工厂的連接線上要開一條長百米寬兩米半的路,為此而伐倒許多巨樹,而且把伐倒的樹和岩石統統清除到兩旁去。這項工程自始至終由第一連官兵負責,整整干了三天。在作業期間,追尋工作机械的第三排遭到埋伏的消息也傳到了全連,所以,巨大的憤怒和不安,使士兵們的作業瘋狂般地加速。峽谷和“在”的造反者,從老人到孩子們,藏身在遠處看著他們殘酷地砍伐巨樹。通過這番經歷,我們當地不論男女老幼,無不再次認識到他們為什么必須挺身而起和大日本帝國戰斗。村庄=國家=小宇宙的人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都這么認為。以這种認識為基礎,對于為了開辟道路而濫伐樹木的軍隊,決定采取毅然決然的行動。
  “無名大尉”在原生林開出一條道路之后,就運上來一門足以遠射到兵工厂以遠邊緣地帶的三八式野炮。這肯定也是一項艱巨工程,但是在悄悄地監視著這頂活動的我們當地人的眼里,干這項活的士兵們卻是十分高興的樣子。開始此項作業的第四天正午,三八式野炮就在砍掉巨樹之后的樹墩之間架好,炮身水平指向兵工厂,當他們為了對兵工厂實行暴力示威的炮轟作好一切准備的時候,發號施令的“無名大尉”走上前來,之前他一直被士兵圍著,怕的是遭到來自樹蔭里的狙擊。這是他五十天戰爭中最耀武揚威的時刻,所以他高舉起戴著洗得干干淨淨手套的一只手,那只手一揮,大炮轟然一聲巨響。
  炮彈從長百米寬兩米半的原生林夾縫飛出而命中兵工厂。臨時搭建的工棚式厂房的碎木板起了火,出現了躥起來的火團。大日本帝國的官兵們為這一巨大胜利而歡呼,喊了兩三次万歲。那么,為這純屬破坏而興奮不已的官兵們究竟看到了什么呢?他們清楚地看見以往從來沒有見過的(如果誰以前看清楚了也就為時已晚,他非死不可)一百多人的森林造反者突然出現。官兵們歡呼的喊聲變成哄笑的吵嚷,淡藍色的硝煙漸漸地飄往高處。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們邊嘲笑邊看著手提白帆布水桶從樹木深處出來的人們,他們奮不顧身地救兵工厂的火,救波及樹木的火。起初是好像被兵工厂的火給熏出來或者被大炮震出來的山狸一般的人們仿佛很不習慣拿帆布水桶似地悄悄地從樹木之間溜出來,潑出不多的水立刻抽身撤回……這個動作只用很少的時間完成。開始救火的瞬間就看出問題核心所在而皺著眉頭的“無名大尉”,向身旁的副官下第二道命令的時候火已經滅了,提著帆布水桶的人們全都無影無蹤,他們對于百米開外擺好陣勢的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這邊似乎滿不在乎,像涌出的地下水又滲進地面一樣,出現于原生林里但倏忽之間消失于原生林里……
  “無名大尉”下的命令,內容是不是說對于只提著帆布水桶來救火的民眾們,即使是向大日本帝國造反,藏在原生林里正在抗戰的人們也不要槍殺,或者必須槍殺,這在事件剛剛發生之后也不清楚。仍在哄笑,仿佛赶廟會一樣的士兵跑向那百米長兩米半寬地帶時,從側面的原生林里一齊開了槍,跑在前頭的四五個士兵立即倒地斃命,緊跟他們后面跑上來几人也一連串地倒在先斃命的士兵身上。在這混亂之中,士兵們向消失在樹林中的人們開始射擊。下一個瞬間就是兩軍的一場激烈的槍戰。
  村庄=國家=小宇宙的槍械既然不多,所以開始的一齊射擊并沒有給對方以多大損害。而且提帆布水桶救火的非戰斗員人數很多,這些人必須赶快躲進原生林才行。向他們追來的士兵邊追邊開槍,結果是救火隊的人一個個地倒了下去。開始時還是哄笑的士兵們立刻大怒,他們用刺刀刺死那些受了傷而跑不快的人們。這里一時成了阿鼻地獄,但是同時還有另一處阿鼻地獄,那就是向三八式野炮周圍的軍官們投擲手榴彈。這种手榴彈就是被野炮打中的那個兵工厂生產的。假如用手榴彈集中攻擊,那么,“無名大尉”以及所有軍官也許全被炸死,但是,手榴彈只投了一發,原因是我們當地的老人們出于戰略上的自我控制,不讓多投,以免引起山火。
  妹妹,峽谷和“在”的人們在這之前從未在敵軍面前露過面,五十天戰爭進行中兵工厂遭到炮擊,他們開始救火時,士兵們肆意嘲笑。這大概是因為他們一直躲在樹蔭處提著帆布水桶等著救火,士兵們看著好笑的緣故吧。不過只有“無名大尉”看到這番光景极不痛快。此時此刻的“無名大尉”大概意識到自己以及部下官兵們在道義上遠不如森林里的造反者們吧。然而立刻就開始的血腥大混戰中,看看戰斗的各個階段無不個個升級,盡管造反者一方是按自己的作戰計划進行的,但是“無名大尉”指揮下的軍隊,不過是按照自然演變,于混亂之中与對方對應而已。這种對比,“無名大尉”也意識到了吧。再加上他指揮下的軍隊已經遭受損失,可以說已經嘗到兩重三重的屈辱。妹妹,不可逆轉的屈辱思想,把“無名大尉”推到和我們當地人道義高度相比處于最低的位置,也就是把他推到采取令人可憎的卑劣戰術的位置上去。這就是把原生林一把火燒光,把藏身其間的造反者全部燒死。“無名大尉”就是這樣把巨大的恥辱想法藏在心頭而不形之于外,向著他的最終戰術瘋狂地前進了。

  父親=神官在談五十天戰爭中,也并沒有把“無名大尉”看作侵略我們當地的野蠻人之中的最野蠻的人。因為,“無名大尉”這樣的人,從他的人格本質上來說,他決不是個野蠻人,心理上沒有稱得上恥辱的污點。“無名大尉”一睡覺破坏人就立刻出現,夢中的“無名大尉”把勳章背面朝外戴在軍裝的胸前,還戴著一個腎髒形的恥辱標記。“無名大尉”在指揮作戰的白天,也常常出現目眩似地作白日夢,在這白日夢中,破坏人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視著“無名大尉”軍裝上的恥辱標記。就在這白日夢反反复复地捉弄他的過程中,“無名大尉”即使醒著的時候也不知不覺地摸摸他軍裝前胸上腎髒形恥辱標記。為了使對于連長這种奇怪的舉止大惑不解的部下理解,“無名大尉”把套著軍刀的紫色絹套做個腎髒形的口袋,里邊裝上棉花釘在軍裝上。但是那腎髒形的標記做得毫無精彩可言,不像個勳章,倒是“無名大尉”內髒的癌症擴大,終于顯現于皮膚表面,然而他的部下卻沒有一個看出那是恥辱的標記。如果每天例行的作戰會議上,軍官們對那紫色絹塊有了怀疑,那么,過不多久“無名大尉”的威信就有可能大大降低。但是,盡管他照舊作白日夢,然而他逐漸加強了指揮作戰的活力而補償了缺陷,所以更加獲得了全連的信賴。
  由于森林兵工厂遭到炮轟而引起的山火很快扑滅,我們當地的人們又和大日本帝國軍隊之間發生了激烈戰斗,就在這一天,“無名大尉”對全連官兵下令說,今后峽谷的水一概不准飲用。并且下令只是隔些日子才送一次糧食的運糧隊,要赶快加緊運水。“無名大尉”想的是他幸虧未遭手榴彈襲擊,想回峽谷的時候一陣眼暈作了白日夢,破坏人在夢中下了通知,所以他才下了這道命令。戰斗既然發展到這個階段,破坏人對他宣稱,對于進駐敵軍唯一水源的泉水,現在已經投進毒藥。違反“無名大尉”的命令,從引來泉水的竹筒打水飲用的人立刻發燒躺倒,所以大家對于連長的明察非常感動。
  如果“無名大尉”始終按白日夢中和破坏人的聯系指揮作戰而獲得成功,那么,他作的白日夢自然是積极的、有效的。但是在我們當地的神話与歷史上,常常表現出多義的語言与行動的破坏人,并不是只對侵略我們村庄=國家=小宇宙的侵略者們在白日夢中發揮對敵有利的作用。糧食輸送隊因為洪水之后修复了設施,有可能利用卡車沿河上行運到能通汽車的村落,然后再用人力往上挑,因為今天加上了水運,所以產生混亂現象。在運送的中轉基地上,首先是找不到盛水的家什。等到好不容易搜集到裝水的家什裝上水等待運走的階段,又出現了人手明顯不足。因此,頭等大事是把運水隊打發走,然后從村落里征集民眾,讓他們挑著糧食上行。為了保護運糧運水的民工免遭森林里的造反者傷害,當然需要派軍隊護衛。運糧隊的夫子主要是農民,他們擔著糧食的行列,在洪水破坏之后的山道上緩緩前進,距离大日本帝國軍隊進駐的盆地三十多里的地方天就黑了。擔任護衛的士官加士兵一共三個人心里著急,催促這個行列加快前進,但是挑著重擔的夫子們的腳步無法加快。護衛的兵們又不說出這樣有可能遭到森林游擊隊的襲擊。因為他們在深山的盆地里進行過長期演習,在走夜路的過程中,他們發現夫子的行列有了奇妙的變化。挑重擔的夫子們以前還流露出不平不滿,可是現在卻表現對這宗活計很感興趣,整個隊伍有股活力。還不僅這些,隨后是運送隊員的人數漸漸地多出來了。結果是擔任護衛的士官和兩個兵扔下運糧隊逃跑了。于是大量糧食就進了原生林里游擊隊的帳篷。
  “無名大尉”常常被白日夢困扰,原因大概是由于強韌的意志以致身体過于勞頓而導致衰弱。事實上“無名大尉”必須在夢和白日夢上反來复去地和破坏人打交道,那比睜著眼睛時候指揮作戰還累人。但是軍醫提出要消除夜間的多夢而讓他服高效安眠藥,他卻斷然拒絕了。好像恰好相反,希望最好不要妨礙他作夢,所以,進駐盆地以來,臨睡前一滴酒也沒喝過。假如破坏人突然不出現于夢中了,他倒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很不是滋味。“無名大尉”對于每次同盆地人們的戰斗,覺得有些行動實在難以弄清它的意義,他不管夜間之夢也好,白日夢也好,總是要求破坏人給以說明。“無名大尉”軍事活動的主要內容并不是每天的戰斗,而是把重點放在夢中和破坏人一決雌雄。
  炮轟兵工厂剛完,追擊從原生林樹叢中出來救火的造反者,并且殺傷許多,但是這次攻擊還有個次要的發現,那就是發現這里有成排成行的大糞池。發現了固然是好事,但是追擊的士兵收不住腳,許多人掉了進去吃夠了苦頭。那些糞池是在原生林地形面向峽谷的隆起的部分,成排成行挖的。那糞池的內壁和底部全用產于原生林但离此稍遠處的粘土抹好夯實的。掉進去的士兵名副其實地慘遭滅頂那么深,可見夠遭罪的了。鋃著矩形粘土邊緣的這些糞池,每個有橫排的五舖席那么大,一共六個,而且集中在一個地方。根据五万分之一的地圖制定地理上稱霸方案的“無名大尉”對于那些糞池相對于峽谷的位置,作了這樣的理解:如果把原生林邊緣的樹伐倒,那么,不論從這六個糞池的哪一個位置都能看到直對峽谷的斜坡。原生林是越往深處走地形越有多种多樣的起伏,有的地方還有積水坑,四周自然成斜坡形。在這些洼處和折皺處同地形學上對立的地方,特意選擇了這种突擊的地點挖了大糞池,而且特意從遠處運來粘土,抹好坑壁和坑底,并且砸實。一般的習慣是把大糞池安置在背蔭處,為什么選擇原生林的向陽的地方,而且還把四框邊緣弄得高出地面?掉在糞坑里的士兵更是怒不可遏,都說這才是名副其實的臭不可聞的戰術,沒掉糞坑的士兵和嘲笑上了這個圈套的人們一樣嘲笑設這种圈套的人,不過對于這种消极戰術,是不是盆地的造反者們搞体力勞動的人們干的,這一點,只有“無名大尉”持怀疑態度。
  于是“無名大尉”在護衛人員保護之下視察那里的周圍情況,特別是在它的附近發現了造反者的根据地,然而卻沒有看到那里有許多人集中生活的痕跡。這次探索之行倒是給他帶來了新的難解之謎。也就是說,按照計划設置的糞坑里,那糞尿是從別處運來的,然而問題是:出于什么目的,費這么大的周折花費這么多的時間?“無名大尉”詢問了出現于夢中的破坏人,他倆都站在夢的情景之中,破坏人在“無名大尉”面前,以和從前完全一樣的談話方式,講了設置糞坑的意義也就是破坏人的企圖:五十天戰爭結束之后,峽谷和“在”的人們將沉于自己創造的水庫里,隨后就必須重新建設這片戰爭全過程中荒廢了的土地。這是一項用通常手段絕對無法完成的大事業。單就農業經營來說,如果不引進新思想,那是難以复興的。于是首先作為一种試驗,把從原生林到峽谷一直听其自生自長的雜木林這一帶,開辟成桃、梨、葡萄果園。藏在原生林里戰斗的人們的糞尿,要從糞坑的高處開一條溝,讓它流下來,利用它作肥料。
  這就不能不引起“無名大尉”思考了,他的部下作為宿舍征用的民宅廁所已經滿坑滿谷,淨把這些糞尿當作廢物往河里排放。另一個新的恥辱是對于夢中從破坏人領導之下一直搞叛亂活動的人們的身上,看到自己的不足而不能不深有所感。而且這种恥辱的想法部下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分擔。“無名大尉”自己訂的作戰計划逐個失敗,現在一籌莫展也就意識到這個問題了。從表面上看,形式上是大日本帝國軍隊進駐此地,鎮壓叛亂,但是在道義上,同反叛者們相比,還差兩三個檔次,處于劣勢。而且這是一場何時結束難以預卜的戰爭。日夜焦頭爛額地考慮這些問題的“無名大尉”,瘋狂地向著擴大這項恥辱的方向開始狂奔,決心使戰爭的局面流動化,并且逐漸地找到了鞏固這种決心的因素。
  軍裝前胸上的腎髒形標記,使自己明确地重新把握住牢記于心的恥辱,絕對不放棄繼續鎮壓頑民的“無名大尉”,抵抗著偶有停頓的白日夢的引誘,在學校院子里不停地走動。他要和夢中威懾他的破坏人抗衡到底,揮著手臂,跺腳頓足,遠比進駐此地之后那天早晨在十舖席大的那塊峭壁平台上跺的還響。這些,我們當地人也看到了,而且悄悄地彼此轉告下去。這些人就是為了防止原生林的山火而奮斗不懈,隨后被大日本帝國軍隊襲擊負傷,終于被俘,如今被收容在小學校教室里的俘虜們。因為他們傷勢嚴重來不及跑進樹林深處而被俘。被收容的這些人,盡管軍醫未加歧視,像對待大日本帝國軍隊的負傷者一樣給以治療,但是仍然有三分之一死了。軍醫大公無私熱心治療的態度,背景可能和“無名大尉”恥辱感的萌發有微妙關系。但是,被生俘的他們這些人,受到集中的審訊便是必然的了。“無名大尉”親自審訊。教室的地板上舖上草包片子,躺在上面的俘虜們可能以沉默不語抵抗審訊了吧?但是事實完全与此相反,“無名大尉”稍微表現出一點熱情,他們便口若懸河地說個沒完。据說,軍官們生了气,說這哪里是深山老林窮鄉僻壤百姓的話?妹妹,其實城市出身的職業軍人們不知道,越是深山老林的人越是樂生,希望長壽,信口開河,謊話連篇,達到逗人一樂的目的,這類行家里手,不乏其人。俘虜們在原生林里呆久了,為了安慰無聊居然碰上了甘愿听漫無邊際的閒聊,自然高興,所以,雖然受了傷躺在地上,可是依舊勁頭儿十足地大談特談。他們各自談的全都和眼前的事不沾邊。和他們的證詞無法比較對照。因此,“無名大尉”把他們的證詞也無法用于作戰上。“無名大尉”和他的軍官們漸漸明白了他們談話的目的便勃然大怒,即使身受重傷只能躺著的他們也難免遭到報复。然而不管他們發燒得直喘气,体力消耗已盡,仍然讓他們陳述證詞,而這些俘虜們無一不确信自己所說全是實情,一副實話實說的樣子。
  第一號俘虜說,這個抵抗戰爭是從整個中國以及藏在長白山脈的朝鮮反日游擊戰傳過來,組織了共同戰線,甚至不久就有援軍到達,實際上自己就是負責和海外聯系的負責人,他胡編亂造地大談特談,中間還夾雜著一些他瞎編的中國話和朝鮮話,而且反复強調他的話沒錯。而且還說,自己現在雖然已成俘虜,援軍仍舊能到。實際上在森林里的作戰本部開會時,學校高小部的一位老師曾經提議,要向國際反帝國主義力量呼吁這一事實……
  第二號俘虜說,把在原生林發現的新礦物送到德國加以精煉,以它為原料,研制出新型炸彈,再把它拆開,做成外觀像鋼鐵制造的玩具再進口。說最近在森林的兵工厂大概已經組裝完畢。森林里的士兵之所以那么奮不顧身地救兵工厂的火,原因就在于,炸彈的部件之中有起爆用的科學物質,如果把它弄丟了,半個森林就可能一掃而光。
  俘虜們的證詞也不完全是好戰的這類瞎吹胡說的話。這第三位俘虜就談原生林的軍隊和大日本帝國軍隊之間和談條件的。他是峽谷的郵政局長,這是一位學問淵博讀書好學的著名人物。妹妹,他從負傷到恢复,一直到我們長到記事的時候,始終任局長。媾和條約的草案就是由他起草,和老人們充分討論之后提交“無名大尉”的。這份草案實際上是他以“岩波文庫”中的康德的(為了永遠和平》為綱領寫成的。妹妹,這是以父親=神官給予我的教育為線索,后來我自己弄清楚的。郵政局長認為,作為結束戰爭的條件,無論如何必須以下述原理作為媾和條約的基礎。即:“秘密地保留將來可以發動戰爭資材的和平條約,決不能看作和平條約。”“獨立而成立的任何國家(大小如何在這里不是問題),都不得以繼承、交換、收買或贈与的形式而把別的國作為自己所有。”“常備軍應該廢除。”“國家不得因有對外糾紛而發行任何國債。”“任何國家均不得以暴力干涉他國的体制及統治。”“任何國家決不允許和他國之間在戰爭以后的和平時期,相互之間有不能信賴的敵對行為。例如使用暗殺者或毒殺者,廢棄投降條約,以及煽動暴動等等。”
  “無名大尉”的性格雖然不形于外地看不起人,但是他對于對方的話總是要听他說完,不過他對于這些俘虜的話卻漸漸失去耐心,特別是對于根据康德的話解釋媾和條約原理的郵政局長,終于想加以阻止,用軍靴踏得瀕死的重傷者躺在上面的教室地板咚咚作響。大概是關于全部廢除常備軍的构想一定完全超出他這職業軍人的想象。但是,妹妹,我覺得和大日本帝國對抗的我們這片土地,作為一個自立的國家,或者超過這個程度的國家,郵政局長坦率地表明我們對于永久和平的构想,我感覺非常痛快。盡管照搬了康德的話,那條“國家不得因有對外糾紛而發行任何國債”這一條,難道不是說得很好么?比如對于此次山間的造反者們發動的這場戰爭,大家不是已經開始擔心大日本帝國將要發行國債嗎?
  “無名大尉”在逐漸地受到內心苦悶而扭屈的憤慨所苦惱之中,听了這些奇怪的證詞。但是他對于這些俘虜們也不再用憤慨的態度對待了,因為他知道這些俘虜之中有些人也就是在這一兩天之內就要斷气的。因此,“無名大尉”把審訊俘虜的事交給他的部下,一個人到學校院子里去,在驕陽似火的太陽下胡亂踱步。抬眼望去,圍著峽谷四周的原生林無邊無涯。不論朝哪里望去,他總覺得仿佛破坏人的眼睛也從那里望著他。他低頭走了四五步就覺得腳下不穩,一陣心神恍惚,原來破坏人那張面孔在他的白日夢中出現于他的面前。此刻的“無名大尉”馬上想到,受傷的俘虜們的那些證詞無一不是破坏人告訴他們的肆意嘲弄的話。“無名大尉”也想到,他必須鎮壓的造反者而造反者卻由破坏人指揮的作戰,前途是絕對的一片漆黑。然而這漆黑到什么程度,只有破坏人才能從從容容地測得出來。
  于是“無名大尉”不顧當著他自己的部下們的面,甚至連想當峽谷和“在”的消息靈通人士,不論什么都想看個明白記個清楚的俘虜們的眼睛也毫不在乎,難以抑止悲憤,狠狠地跺腳頓足。“無名大尉”瞪眼瞧著軍裝上紫色腎髒形標記,敲打自己凹陷下去的胸部,他更深地陷進了恥唇的深淵,發了瘋一般地下了決心:把這幫討厭家伙的森林全部燒光,一草一木也不留!
  “無名大尉”對于把他的舉措了然于胸的破坏人大肆恫嚇,而且自己決心推行這种殘暴手段,但是向部下們發布命令之前他又不得不躊躕了。逼迫“無名大尉”的,已經不僅是出現于夢中的破坏人和原生林里的造反者們。派“無名大尉”指揮下的連進駐此地的營部首腦們,早就不滿意他維持治安而拖得如此之久的統率情況了。甚至大日本帝國軍隊最高位置的大元帥陛下所屬整個命令系統,現在無不對“無名大尉”施加巨大壓力。因此,“無名大尉”才想到,不把原生林燒光,五十天戰爭不能結束,而且他自己難洗掉恥辱,遺恨之心永遠難平,所以他才狠狠地頓足以表決心。然而“無名大尉”又為什么隔了一段猶豫時間呢?
  “無名大尉”是怕他的部下反抗他的火燒原生林的命令么?他是不愿意把讓自己的手和靈魂弄髒。為了反抗大日本帝國而鑽進森林,雖然軍隊每次進攻都一定給以還擊的一群頑固之民,但是把婦女儿童全都燒死的作戰,實在有污自己的手和靈魂了。把造反者全殺了也未嘗不可,但是為了殺戮他們,居然把遠古以來留下的這廣大森林一把火燒光,永遠留下一頁恥辱歷史的這种作戰實在難以發動,更不愿意發動。然而如果全連反對他的這項意見,反复地陷于白日夢境的“無名大尉”必然被當作瘋人而奪了他的兵權,綁起來關進禁閉室,看來這樣的一條路并不遙遠了。作為職業軍人來說,這是無法忍受的屈辱,想到這些,難道“無名大尉”猶豫不決的日子就這么過下去嗎?
  即使“無名大尉”把猶豫期間再無限期地延長下去,既然能夠對抗出現于夢中和白日夢的叛軍領導破坏人的唯一方法便是火燒原生林,那么,他就只好走這一步了。實際上本連的上層領導已經和“無名大尉”一樣,都有最后決戰的預感。而且,起初士兵們也把五十天戰爭看作毫無意義的開玩笑,正因為如此,所以作戰上碰到种种困難,讓他們著急、生气,現在已經醒悟,必須使這場戰爭獲得徹底胜利。“無名大尉”不惜背負著巨大恥辱,痛下決心,下令燒光原生林的這一天,全体官兵仿佛挺身參加一場神圣戰爭一般,高舉點上火的松明,奔向原生林。
  兵工厂之戰中彈受傷又被刺刀刺傷的俘虜們,其中有五個人挨到第三天的深夜,傷情惡化,處于嚴重狀態。他們的家屬半夜里來到教室,站在即將斷气的他們周圍,從老人到孩子,一律低著頭沉默無語。前面業已提到,太陽一落,藏在原生林里的武裝力量就能涉足峽谷,但是,盡管這樣,收容俘虜的小學校既然是軍隊的連部,就不可能沒有站崗放哨的。像水滲進來一般突破崗哨而來的家屬們,圍著快要死的親人那張草包片而坐,一言不發,把兩手放在膝上。滿月之夜,高挂中天的一輪明月照亮了整個峽谷(這樣的月夜,從高處俯瞰,整個峽谷就像從原生林的大海里露出來的一般),也照進俘虜們緊靠窗戶的不能再簡陋的病床,那月光似乎親切而仔細地看著傷者及其家屬們的臉。給說話就要咽气的人准備的最后喝的水,是原生林涌出的最好泉水,分裝在帆布桶里,那每個水桶里都映出一輪明月。
  原生林里作戰本部的老人們知道俘虜們命在旦夕,便甘冒突破前線的巨大危險把他們的家屬們送進來,是因為什么作出這項決定?是“帶狗的人”亡靈顯過靈,說是他死了之后才想念起他的家屬,有了這番經驗,所以才冒著風險把家屬送了過來。這么辦,也省了死去的五位戰傷者的亡魂還得去原生林的麻煩。然而根本的原因還是為了滿足他們告別人世之前想喝一口森林里的泉水的希望。第二天一大早,軍隊的士兵發現了現在坐在死者枕旁不胜悲痛的五個垂危者的家屬們,有的大吃一惊,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勃然大怒,總之反應不一,但是最后使他們一致由衷憤怒的是,拒絕給他們清泉之水,這回卻給俘虜們運來了這件事。
  對于士兵們發現的垂危俘虜們的家屬們,“無名大尉”作出的決定是:炮轟兵工厂時戰死的造反者已經暫時埋在操場旁邊的草地里,死了的俘虜也該如此。死者的家屬們是怎樣在有人站崗放哨的情況下溜進病房的,當時對于大日本帝國軍隊曾犯過什么樣的犯罪行為,要審訊明白。在小學校周圍站崗的士兵之中,据報告說已經有四個人失蹤。實際上這四個兵是被護送那些垂危者家屬的游擊隊員綁架去的,在原生林里就把他們放了,下午他們回了隊。審訊之后,死者家屬作為森林里造反者第一批自發地向大日本帝國軍隊投降的人,受到寬大處理。“無名大尉”對于他們這批投降者如此處理的目的,起初是想由此可能看出轉變戰局的希望。所以,審訊死亡俘虜的家屬時他也參加了,而且對于他們過于任意的要求,“無名大尉”根据自己直接的判斷全部答應并指示屬下照辦。所說的過于任意的要求,是從“無名大尉”和他的屬下們這邊來說的,但是從死了的俘虜家屬這邊來說,卻是合乎他們權利的要求。他們希望的只是他們陪伴著五位死者的遺体走到操場旁邊,一直目睹葬完為止。在學校的背蔭處集中在一起休息的士兵們視線之中,指揮埋葬的士官和擔任此項作業的士兵們,把草包片包著的五具尸体運走。葬人的坑已經挖好。死者家屬們既然是主動投降的人,當然就用不著特意派兵監視。家屬之中有老人有抱著吃奶的孩子而且還有領著一個小孩子的年輕母親,此外就是好奇的士兵像淘气孩子似地來了一大群。五家的家屬都有一位年紀大的家長帶領而成一家,無不表現出這峽谷人家的自尊,以根本和投降這個事態毫不沾邊的自然舉止,舉行給他們的親人送葬的儀式……
  他們這個行列在操場的一半處全部顯露出來的時候,好像是有了望者發了信號一般,從森林的高處一齊大奏送葬哀樂,哀樂響遍整個峽谷。妹妹,我希望你回憶起村庄=國家=小宇宙的神話与歷史中的大怪聲時代。這個盆地的地形构造最能使巨大音響遍及各個角落,而且效果极佳。藏在森林里的造反者們的軍樂隊,是破坏人在大家的夢中教會的,所以大家早就知道大規模的音響构造最關鍵之處,再加上我們當地早就有從德國進口的樂器、音響發生器等等成套設備。仿佛破坏人早就預見到五十天戰爭的終局階段必有一場音響作戰一樣。
  這么響的送葬哀樂或者僅僅是大音響本身,如果按父親=神官所說的五十天戰爭的傳承中關于這一段的注釋,它是和我們當地送葬儀式的習慣毫不相干的。据他說,如果一定說和傳統習慣有什么類似之處,那就是敲一敲寺院准備好的銅鑼而已,巴松管、大號、小號,這些樂器發出的不協調的旋律,以及加強調子的鼓和鐃鈸這類大音響樂器,在峽谷和“在”從來就沒有響過。但是死者家屬們,從老人到孩子,對于這突如其來的大聲音,既沒有表現出難以理解,也沒有感到吃惊,而是這巨大音響深深打動了扎根于傳統的悲痛与哀悼之心,始終邁著平靜的步子走去。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們喊叫的聲音根本蓋不住巨大音響的哀樂,他們也相信了這本來就是此地的人們葬禮的習慣,他們也不由得肅然而立。“無名大尉”站在作戰本部的教室里窗前,看著送葬隊列橫穿過去,從好像一個厚厚的大蓋子蓋著盆地的巨大音響,聞到了什么可疑的味道。于是他把即將進入的白日夢排遣掉,立刻出去走進大音響之中。把五具尸体扔進一個坑里的臨時性埋葬,轉眼之間就了事。他對于正在填土的士官和士兵沒加理睬,只見俘虜家屬們此刻已經直奔操場后邊的登山道走去。“無名大尉”忘記自己是誰一般大聲說:“讓投降的人們就這么回敵人隊伍里去行嗎!”但是大音響的響聲中,士兵們根本听不見他的喊聲。但是“無名大尉”對于那些仿佛參加一個普通葬禮,完事以后自然而然地垂著頭往回走的人,也并沒有用手槍恐嚇他們,把他們赶回來。他既憤怒又遺憾地跺跺腳,為了不讓部下看到他的丑態,只有鑽進作戰本部……
  不過這最后的一幕使“無名大尉”向著瘋狂的可恥行動邁出了最后的一步。死者已經埋完,然而巨大音響仍然不衰,而且明顯地帶有嘲弄的調子,這使士兵無不意識到,他們從一開始就受到愚弄。進駐峽谷開始了五十天戰爭的全体官兵,現在他們不管什么形式的戰斗,被憤和憎惡的情緒驅使,仿佛有股奇怪的活力,直想立刻投入戰斗。“無名大尉”此刻也擺脫了白日夢,再次在桌上攤開五万分之一的地圖,開始選擇火燒原生林的縱火點。

  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們盡管也有戰友死去,但是對于因戰斗負傷被俘終于傷重而死的敵人,至少并無悖禮行為,而是把他們埋葬了。此時向峽谷發出的巨大音響本以為是送葬哀樂,所以大家肅然而立地听下去。而且到場的家屬們又回原生林去一事,也沒有任何人出面阻攔。那些家屬們也是造反者,因為他們主動投降,所以才允許他們送葬。但是家屬們走后響徹峽谷的哀樂逐漸變成嘲笑的調子,一直延續到深夜。這大大激發了全体官兵們的憤怒。但是,好像制造出這种大音響的演奏家們也覺得演膩了似地終于嘎然而止。隨后是足以讓人驟然感到耳鳴那樣的沉默,對于全体官兵來說也等于愚弄的一擊,使他們更加難以入睡。這是個難以入睡的夜晚,五十天戰爭期間之內夏天的暑气即將過去,明天就是入秋的頭一個早晨,這是一個夏秋交界特別分明的夜晚。士兵們髒兮兮的渾身直冒汗,在熄了燈的黑暗中睜著兩眼回想過去:進駐這個盆地以來,痛苦的戰爭是戰果小損失大,還有,不僅沒有受過當地民眾盛情款待,反而成了他們的敵人,給他們下缺德透頂的鐵夾子,泉水里下毒,依次而來似地想起這一個接一個的种种事情,既讓人生气又覺得可恨,那怒气几乎無法控制。火燒原生林的戰術已成計划,正在准備實施,士兵們無人不知已經運來大量汽油。士兵們共同的憤怒与憎惡情緒,有一條管道似地同“無名大尉”內心連接在一起,官兵們都感覺到,天亮之后就下達火燒原生林的命令。望著漆黑之夜充血的眼珠上也許映出了他們追著躲避大火東奔西跑的半裸的女人們,也許映出了他自己正在強奸或殺戮的自我影像。直到此刻為止毫無趣事可言的戰爭使他們濃縮為戰爭就是血腥欲望的爆發,他們今天晚上得出的這個結論,并且決定以后一定照此實行的決心,后來在轉戰于中國和南洋各地時,果然滿足了。
  藏在原生林里的我們當地的人們,在這酷暑長夏將終的夜晚,人們一致的預感也是明天會出現五十天戰爭最高潮的事態。不過他們既有緊張而尖銳激烈的情緒,也有平靜深沉的情緒。他們躺在原生林巨木群里搭起的帳篷里,听著夜間森林里低沉的陣陣樹濤,以及高處的樹枝傾軋,每個人都想著破坏人長而又長的整個生涯。他們在村庄=國家=小宇宙即將被消滅之前,都回憶起人人都記得的創建當時的情況。我也常常想起并描繪這天夜里,代表村庄=國家=小宇宙所有人們的肉体与靈魂,并且是作為把這些高度凝聚在一起的存在的破坏人,全身武裝地躺在原生林巨樹中間的情景……
  五十天戰爭的最后一夜,在原生林的各個地方,按峽谷和“在”的村落區分,凡是住在帳篷里的人,除敵性村民之外,一概不予以監視。如果想和鄰近的帳篷商量好,一齊下山向大日本帝國軍隊投降,完全能辦得到。如果怕夜間同敵軍接触被錯當成奇襲隊,那就從“死人之路”下到雜木林,在那里等到天亮,然后再去投降也行。作為這方土地的人,雖然并不希望明天就一齊玉碎,但是,既不想投降敵軍,也不想沿著“死人之路”徒步繞峽谷半周之后,冒著困難順著通向河下游村落的采樵人踩出的小路下山,這些,就當地人來說并不是辦不到的。几家人聚集在帳篷里,一齊背叛,向敵軍投降,這樣的事也可能考慮過吧。然而,在預想到玉碎的前夜,這樣的事例一件也沒有發生過。
  老人們在五十天戰爭的最后一夜,雖然睡得很沉,但是每個人都在夢中參加了破坏人主持的作戰會議。第二天早晨,老人們出現于秋意頗濃的森林之中,他們無一不已經超過百歲,以老弱之軀,向大家傳達的大概是他們夢中參加過的作戰會議上談的從未有過的緊迫情況吧?如果是為了這個,那就沒有必要在晨光之中再加以議論的必要了。實際上是宣布:“無名大尉”現在決定要對原生林放火。這一情況在夢中同破坏人開會時已經取得一致的認識,老人們決定,以無條件投降結束五十天戰爭。由父親=神官和外來教師們組成交涉投降事宜代表團,打著白旗,越過“死人之路”前往峽谷。大日本帝國軍一連的官兵們正在秋寒之中站好隊,個個緊張地等待關于進攻原生林的訓示。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代表團,是偵察員報告說有打著白旗的人前來,“無名大尉”下令把他們帶到這里來的。“無名大尉”面對急轉直下的形勢,他開始考慮以他獨特的方式結束五十天戰爭。
  “無名大尉”听了原生林叛軍方面關于無條件投降的申述,他冷靜地恢复了自信之后,立刻把仍然帶在胸前的紫色腎髒形標記揪了下來,于是他立刻以剛直的職業軍人下令:把解除武裝的敵方全体人員帶到“死人之路”旁邊,然后按盆地提供的戶籍簿選擇可以回到峽谷的人員。“無名大尉”就這樣十分敏捷和嚴格地處理受降事宜,從而重新獲得了麾下官兵們絕對的信賴与敬愛。但是他對投降者之中的老人卻要仔細對照戶籍,然后注視老人的面孔,而且讓他自道姓名,檢听他們的聲音,這時就有損于他自然的威嚴,簡直或了一個神經質的人了。此時的“無名大尉”,一定是想在現實中找到夜間的夢和白日夢中他曾竭盡全力与之斗爭的敵軍統帥,也就是破坏人。結果是戶籍簿上有姓名的全都作為投降者允許回到峽谷。只把在法律上不能存在于現世的人留下來的時候,他再次轉著圈子從那些人之中尋找了一遍破坏人,然后對于這些人不問男女老幼,下令一律殺害。但是,關于這次大屠殺,活下來的峽谷和“在”的人們把它當作新的沉重負擔,最慘重的恥辱,從來沒有作為回憶談過。我也不過是接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時,听過他對于此次大屠殺傳奇般的插話而已。至于大日本帝國方面,不消說,對于這大屠殺從來連一個字也沒有提過。堅守沉默封閉實情的大屠殺,是五十天戰爭的神話中的核心,有值得弄清實際的分量,它成了無條件投降之后使村庄=國家=小宇宙真正陷于全面頹唐時期的巨大陰影……
  和這個情況相反的是,如今人所共見的這位“無名大尉”,作為他的一項事業,戰爭結束之后,他也把他的連留在峽谷,甚至不惜花費大力气改變盆地瓶頸處的地形,為此而著手一項很大的工程。這項工程把我們當地創建時期由破坏人爆破的大岩塊和黑硬土塊給徹底消滅了,用這頂工程使河的下游村落、市鎮村的人們理解,他們的連只是為了這項大規模的土木工程,才在一個小小的山村駐留了兩個多月。“無名大尉”在這項工程最大規模的爆破施工中,隨著一聲巨響被炸得粉身碎骨,實現了他自炸而死的愿望。
  我從父親=神官接受斯巴達教育時,關于五十天戰爭如何結束的傳奇式插話是這樣的:“無名大尉”打開戶籍簿,讓人們一個個地從他的檢問處走過去,允許一家一戶回到峽谷的人,挑著他們在森林中長期生活所用的家什帳篷,越過“死人之路”,向滿是紅葉的雜木林山坡走去。和那風景秀麗的山坡形成對照的,是那被一片青翠圍繞著的洼地上因為弄虛作假的雙重戶口而被留下來的人們。五十天戰爭中我們當地很多人死了。一組兩個人全缺員的戶籍,由留在原生林的同年齡的別人充當。家屬們只好沉默中承認這新的成員。對于老人們這樣決定,村庄=國家=小宇宙這方面沒有人提出异議,“無名大尉”也知道,但是默認了。從無條件投降的第二天起,無論是軍隊或百姓,必須口徑一致,絕口不提五十天戰爭,就像根本沒這件事,既然如此,那就是出于官方的強制,“無名大尉”大概也明白,只是一方的強制是無濟于事的。然而這里也就出現了一個奇怪現象。不論更改了弄虛作假的雙重制戶籍成了一個人的戶籍而回到峽谷的人,也不論代替死者而取得了新戶籍的人,和留在原生林洼地上而成為一個新集体的人比較起來,在各個方面都相差很遠。可以說,素質优秀的人,從老人到孩子,也不論男女,都留在原生林的洼地上了。這個集体似乎是在示威一般。破坏人率領的創建者們創造的村庄=國家=小宇宙,作為經過了漫長的“自由時代”而自立的新世界,一天比一天繁榮,經過划入藩鎮,以及隨后明治國家的改正地稅,以弄虛作假的雙重制戶籍登記,把人員分成了兩部分,現在這二分之一獨立的村庄=國家=小宇宙滅亡了,這滅亡了的一半才是最具有村庄=國家=小宇宙成員靈魂的人們……
  “無名大尉”最后合上了戶籍簿,此刻太陽西沉,天色漸暗,他對站在原生林洼地的黑壓壓的人群大聲宣告:“你們是真正的對大日本帝國發動叛亂掀起內戰的人們。你們犯下的叛國罪必須受到應得的處罰!我以軍事法庭的名義宣布你們死刑!”話音剛落,人群里就有人大喊:“你們大日本帝國的戶籍簿上既然我們是不存在的,對你們來說我們就是沒有出生的。對沒有出生的能判死刑嗎?!你們從殺害我們那一瞬間開始,對于大日本帝國來說,我們的存在就成為歷史!”
  隨后是把洼地上的男女老少一個一個地吊在原生林大樹的樹枝上吊死。借漸漸升起的月亮之光查明确實把所有的人全都吊死的時候,有人報告說“無名大尉”去向不明。在官兵們四處尋找的時間里,人們在巨樹群里吊著的我們被吊死的人群里,發現了脫掉軍服的“無名大尉”,是吊死我們當地人的時候出了差錯,或者裝作事故自縊而死,就不知道了。所以也有的傳承說,村庄=國家=小宇宙投降之后,破坏峽谷瓶頸的土木工程,是“無名大尉”的部下們想找個表現他的遺志的手段而采取的一項錯誤行動,并不是他本人原本出于內心的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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