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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部



  抵達歐洲的齋木犀吉從沒給我來過信。僅有×××鷹子寄來了一張美術明信片,得知他在倫敦的移民學校學英語,每個月渡海去巴黎,逗留一周,到處觀劇。可由選用克拉那赫1的美術明信片這點上,估計有犀吉的個人愛好在起作用,犀吉深知我极欣賞這位十六世紀高弗朗肯2地方的畫家。我也曾和他說起自己准備以這個极陰柔之美的色情繪畫家和帶有血腥味的宗教改革家路德3的友誼交往為題材寫本小說。只是他沒在這張美術明信片上把自身得意的倫理格言綴上一兩句,卻是憾事。
   1德國畫有(1472—1553)。
  2Franken中世紀德國地名。
  3MartinLuther(1483—1546)德國。
  當然不是遵從他出發前對我的勸告,這年隆冬,我和訂婚多年的未婚妻結了婚,我和妻了去四國作蜜月旅行,途中決定,由四國乘聯運船渡瀨戶海去宇品港,看望阿曉的母親。我不很詳悉他母親的住處,只知他平日天晴時在那個港口城市的一隅當失業期間的臨時工。我和妻進入一間形如兵艦的市政廳建筑,打听到這天臨時工的干活現場,坐了出租車,兜了好几個工地。阿曉的母親在平安朝獨裁者挖島建成的小海峽上,架設十世紀風格的橋梁施工現場。在那里,螺旋形混凝土橋塔剛建起一半,阿曉的母親一身的混凝土粉末,髒得像白熊,在那儿忙著運走不需用的殼子板。在我瞅見她的當時,她已注意到了我。阿曉的母親,在她自己的工地上,一反她在東京時謹小慎微寡言少語的常態,豁達開朗,討人喜歡。她雖仍像個高盧女巫,可如今已可說是個獵獲到山馴鹿后興高采烈高談闊論的高盧人了。她讓我看她那又粗又硬的手指頭,夸口說自己只要不生原子病,到多會儿也能干活。只是對市里為解決財政赤字,說要減少失救金的傳聞有些儿擔心。可她大腿上已長起一串葡萄狀血斑,她但愿這是哪天碰上混凝土破片之類留下的外傷。接著她再三打听阿曉的消息,可我也真答不出什么可靠情況。盡管如此,我仍就鷹子、犀吉、阿曉三個人的關系,盡我所想,作出最為樂觀的說明,這一來,她像爺儿們似地徹底放下了一條心。阿曉大約在孩提時,有過最為恐怖的原子彈的体驗。但据阿曉的母親說,凡能活下來的便是命運強韌的孩子哩。我但愿不論是阿曉,或是這母親,都能成為命運的強者。話雖如此,在這二十世紀后半期,地球上所謂命運的強者,究不知指的是甚等樣人?
  我帶著妻一回到東京寓所,便重新開始創作小說。到夏末,我已付印了几篇短篇小說,還出版一部長篇小說。所有小說,毫無例外,全都遭到惡毒評論的抨擊。這就加劇了我的多疑症,可對我而言,更其難堪的是居然有人指摘到我婚后的小說創作生活和目前自身真正需要的真實生活兩者的差距愈來愈嚴重這一點。這已成為我頭腦中長滿肉刺的海膽了。我的多疑症達到前所未有的糟糕程度。每早晨醒來時,向對面床上一看,相互間發現對方情況,妻子便會說,睡夢中我曾發出小雞似的尖銳的惊叫聲。盡管我常用奧登《任是鐵石心腸漢,夜半也有傷心時》這句詩作為辯解,久而久之,無論對妻子,對我,連這也逐漸起不到寬慰作用了,妻子把娘家帶來的一只大狗拉到身邊,以便警戒我夢中出現的怪物,好讓我安睡。到后來,有時晚間睡眠中大聲哭鬧,竟達兩個小時。某天清晨,我打定主意。而妻子出于理解她那可怜的丈夫若照此度過日常生活,心理上要承受多大的負擔,這點無須明說。從而在秋初,我來到巴爾干半島某社會主義國家的公使館和原反侵略戰士一等書記官長談了五小時取得了去該國旅行的單程机票和居留費。而后,我又約定M新聞社發行的畫報周報提供相片和新聞稿,稿費充作留在東京的妻子的生活費。在此之前,我從沒摸過照相机一類東西,可自從由編輯部領來了小型相机,就照著那使用說明,擺弄起來,我的長篇小說版稅還要過一個月才能領到。我不想再等了,便托著妻子到時直寄巴黎M新聞社分社,自己先籌措二百元美金,作為個人費用,出發去巴爾干半島。這正好是和我在睡夢中像老病鬼般哭泣不止之夜相隔五周后的早晨,羽田机場被大海和運河升起的霧气籠罩著,我坐的噴气机開進跑道后,又等了數十分鐘時間,我打著哆嗦等待出發,這次哆嗦看來不像由于受寒所致。飛机越菲律賓,經老撾、泰國、緬甸,過印度、巴基斯坦,去伊朗,再從沙特阿拉伯飛向地中海,而我則是在新婚后重新工作以來徹底平衡完全黑暗的環境之中,睡了可說是睡眠之中真正睡眠的一覺。自忖我從大學畢業之后,自己忙忙碌碌所做的一切,原不過完全是嘗試和錯誤(trial and error),惟有這次旅行才是唯一正确的答卷。我忘掉了小說,忘掉了妻,忘掉了多疑症。旅行是我的一切,是值得向往的自我。
  在巴爾干半島那個社會主義國家里,我度過兩周時間,向日本的新聞社發送過不少通訊稿和相片。這個面積小然而土地肥活的國度,曾是納粹德國的糧食,解放之后,才率先壘磚,砌起第一座小型高爐,目前該國的斯拉夫人都熱衷于工業化,但在國內的角角落落,依然洋溢著農民气息。在這次旅行期間,我意識到自身在气質上對農民風格的社會主義國家十分投緣。自然還了解到即使是人口熙熙攘攘的某國,也替代不了這個人口數不如東京的社會主義陣營里最小的農業國。我愛好這個國家和這個國家的人民,愛好這儿獨特的帶酸味的奶湯,(本地人稱之為特儿多拉,但如按我的發音,由該國人听來,就像是個魔鬼之名,會叫好心的侍者們大吃一惊的。)愛好那儿的葡萄酒。坐上捷克的司庫台,只須二十四小時,便可以從這國的一頭開到另一頭,這就是說,我可以從伏爾加河畔到里海邊,在全國縱橫旅行,寫成熱情的通訊,向外發稿。在這個國家,仍有瀕臨死亡但還在掙扎的“魔影”(dracula)到處徘徊,這點足以說明這几年來該國的歷史奧秘,可我并不想就這么嚴肅冷峻的課題寫什么通訊,只想和該國人民結成寬厚大度的朋友關系。我想為他們起到友善的宣傳家作用。結果,在三周的逗留之后,當我由長滿蕁麻的首都机場出發時,我体驗到像背离東北山村出外闖蕩的貧農儿子的傷感情緒。而當我的飛机途經希腊飛向巴黎時,我的頭腦已經熱衷于和齋木犀吉重逢的喜悅之情了。在雅典,我按×××鷹子美術明信片上巴黎,倫敦兩處地址分別拍發了電報。若他們仍在巴黎,按理會到机場來接,而如果他們已返回倫敦,則可在愛(爾蘭)法辦事處留下話和我聯系。
  可在隆冬和奧利机場,犀吉他們卻沒露面,航空公司的所有窗口,也沒見著他們的留言。我只得獨自設法為自己找個旅館。在机場大樓我托了個法國姑娘給介紹了一家最廉价的旅館。結果,在圣日耳曼廣場后面稱為弗朗西斯路的小巷邊的旅館里安頓下來。這里通向我房間的暖气管全然沒法使用,而這層樓面所有住客公用的廁所,由于有暖气管的主管道,像小河馬栖身的叢林濕地那樣悶熱——就是這么個旅館。隨后我給倫敦、巴黎兩處地址發了信,通知他們我已到達。我起先認為犀吉他們可能去意大利或瑞士旅行了。我的電報也許空留在他們旅館帳房間或套間的女侍者手中了吧。事實上,犀吉并沒出外旅行。他們在倫敦的套間里确實收到了我的電報,只是沒工夫去接我罷了。當時他們正深深陷入于极度混亂的漩渦之中,以致在航空公司的辦事處送個留言也不可能。不計后果的我,恰在此時,乘上噴气机,投入這個最糟糕的黃鼠狼套子之中。事情的真相,直到我抵達巴黎的第四天清晨接到犀吉由倫敦發出的明信片方始了解。犀吉潦草地用极尖的2H鉛筆,像鐫在銅版上的銳角文字那樣刻上明信片。(單由字体看,我已了解到犀吉的情況大好而不妙了。)信上說:“鷹怀孕,無法坐飛机。可瘋女人又不准我和阿曉同去巴黎。而阿曉則說不愿獨留倫敦。故我們沒能去接你。望你立刻來倫敦。坐半夜末班机有折扣。抵達時撥如下號碼電話給我。犀”
  犀的文字一离開我的雙眼,我耳邊便似乎響起犀吉凄厲的叫聲。我不可能相信犀吉以上的辯解,他是個失了信也決不辯解的男子漢。盡管如此,可鷹子怀了孕,齋木犀吉要當爸爸了,這事儿究不知從何說起!犀吉准在手足無措了。我決定立刻去倫敦,在巴黎的四天,我除了去新聞社分社領得妻子的匯款外,其余時間一直枯坐在圣日耳曼教堂附近的咖啡館。那個小小社會主義國家和我的友誼,每天每天在發生反作用,使得我懶于活動,猶如一個有著酸澀檸檬樣腦子的糖尿病老人一般。我如此這般坐等犀吉的音耗,此外別無動作。我此次來到巴黎,其目的恰如全都集中于犀吉一身,沒有犀吉的巴黎,當然引不起我的興趣。從而一接到犀吉的明信片,我便迫不及待如虛火上升般渡過多佛海峽,到那似乎誰都是塊未開墾荒地似的英格蘭島。

  我在倫敦郊外希思羅机場降落,用古怪的英語在海關勉強作了對答,這時時間已晚(格林威治天文台標准時間剛過晚上十二點),便按犀吉寫來的號碼撥通了電話。先來接電話的是帶著粗嗓音男聲,但卻仿佛女子般有些靦腆,說一口純正英語的英國人。我慌亂地反复說出犀吉之名,我甚至疑心撥錯了電話號。在電話一邊,听得到有年輕姑娘般不耐煩的笑聲,還有像是老年學生那樣古怪的淫猥的耳語聲。來听電話的還有一個男子,我就和這說話像鳥語嘰嘰喳喳又尖又細的男子對談。接電話的男子一面說著体己話,一面像是把听筒緊按在喉邊,致使我多次听到他們透大气似的体內音。万般無奈,正想放下听筒,忽而听到簡直像是昨天剛分手似的犀吉的語聲:“喂,現在剛到嗎?洛伊和特里方才跟你鬧著玩儿的。在原地等著我,好嗎?馬上來接你。”他平靜地說。“好,我等著。”這瞬間我不由得感到失望,心里想,這次從東京到倫敦這么長距离的旅行,難道全是白搭?
  帶著多疑症尾巴的我早就對那兩個英國男子像姑娘似的笑聲和体己話感到膩味。我重新感到多日旅行帶來的勞頓。我把在粵利机場出發時為犀吉買來的禮物一瓶免稅上等白蘭地,打開了瓶蓋,就著瓶子喝了起來。不一會,一個彪形大漢英國人辦事員跑上前來,提醒我別誤了公共汽車,倉卒之間,我沒有用英語作答的自信,只默然搖了搖頭。我看著這寒冬滿月像能揭露一切陰暗現象般照徹希思羅郊外一大片無垠的荒郊景色,以及這一帶陰暗而閉鎖著的建筑物。不少同樣在等候達到的迎客者店員模樣貧窮的外國人,在盯著我看。我知道犀吉像是和几個英國人同住一起,我因此對他們和犀吉的共同生活具有不祥的預感,再加上由于來自四面八方的外國人看得我只覺得寒磣,我像個酒精中毒自殺未遂者似地偷偷地就著瓶子喝酒,而后用手背抹抹嘴唇佯作不見。過一小時,犀吉開著在月光下耀著銀灰色的奧斯汀,以時速八十英里如狂犬般橫沖直撞疾馳而來。他時時避開机場休息處的异國人,把車子直闖到守在机場大門口我的正前方,一面煞住車,可他并不理會我的存在,只瞪著眼瞧著擋風玻璃,這時的犀吉給人以阿修羅1的印象。他看來意外地瘦削,那張大臉令人想起引退的相扑力士坑坑洼洼的臉相。而且,他似乎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衰老起來。我猶豫了片刻才向他遞去眼神。竟像有与他十年不見那樣的錯覺。
   1佛教語:印度惡神。  話雖如此,當我在月光下移步向前時,犀吉忽而露出孩子般招人喜愛的微笑,把臉上的皺紋和苦澀統統溶化掉,揮動起長大的胳膊。我繞過車子走向他為我開啟的副駕駛座車門,安心地舒了一口气。可這時犀的微笑一下子凍結了起來。只淡淡地說:“行李?”犀吉的苦澀和皺紋重新回上了臉。他身穿一件又長又大深藏青外套,鈕扣緊扣到咽喉口,像個嚴肅的警官模樣。外套的袖口邊露出素色細條紋茶色西服,可連這也令人想起是件給人陰沉印象适合中年男子穿著的服裝,這時的犀吉令人回憶起他蓄著唇髭出現在銀幕上那會儿的感覺,只是當然比那時老气多了。
  我暫不看犀吉,把白蘭地酒籃放上副駕駛座,手提包塞進后座。這手提包由巴爾干半島的社會主義國家買來,原是女用之物。用著這繡花的手提包,真感到不好意思,覺得我就是全歐洲最土气的鄉巴佬,而當我一發現犀吉在盯著它看,更深悔不該把它帶到倫敦來。
  “就這些,其余都寄在巴黎的旅館里。”我說,隨后我低頭鑽進副駕駛座。車內一下充滿了白蘭地酒气。
  “啊,這就好,這就好!”犀吉說,依舊是冷淡的僵硬的聲調。難道他已察覺到我自己對那個包的不滿情緒了嗎?我們仍以八十英里的瘋狂時速出發。這樣的駕駛全不像犀吉平時的習慣,由此我看出這是他大腦袋深處變化的朕兆之一。從犀吉瘦削的下巴到臉龐過去像肉色草葉似的傷痕,此刻看來,又塌陷了一些,令人生厭,我故意不去看他那傷痕,只注視著擋風玻璃外月光照射的路面和建筑,還有同樣是非人間的荒涼的冬日樹叢。對于我,犀吉在倫敦度過的不眠之夜中死的恐怖有多可怕,就不難理解了。唯有這,才是最最可怕的呀,好可怜!
  “倫敦海關叫你不快吧?”犀吉像腳踩小鬼的金剛力士般蹬著加速踏板,仿佛要把奧斯汀車身搖得像虫子般身著异處,一面總像是對旅客沒話可說時那樣隨口敷衍。
  “是啊,要是和巴黎比較的話……”,我有气無力地回答。“英國人從來不肯承認自己的不對啊。他們自己道地的純正英語(Queen’s English)就足可對所有外國人确證自己行為的合理性。這看來是把外國人,把說些莫名其妙語言的人們都說成野蠻的這种古羅馬帝國的遺風哩。”犀吉把他資料中在英國新收集的這一倫理條目說給我听。“英國人听到外國人說錯了英語,會大喜過望,好趁机打擊你,笑話你啦。不過,他們也快成為瀕臨絕滅的民族羅。”
  這時,我想起在電話上把我作為他們內部的笑料和犀吉一起過活的英國人。
  “叫洛伊和叫特里的是房東?”
  “是高矮哥儿倆嗎?我們借住他們租賃的套房中的一間。兩戶都是鷹小時的同伴。洛伊是荒誕片的導演,特里原是芭蕾演員,現在搞芭蕾舞台裝置。到了跳不了芭蕾的歲數啦。兩個人都四十了。”
  “我還認為他們年輕哩,從電話聲音上。”我微帶不快地承認。
  “誰都這么認為哩。可一見面,兩個人反倒比實際年齡還看老呢。兩個討厭的家伙,可倒是純正的英國人!”
  犀吉把奧斯汀開得飛快,引擎發出怪聲,不得已降低車速,對這車和其他一切他毫無顧忌,獨個儿任意攻擊。我順口問他這車是否在倫敦買來,這一來犀吉不胜輕蔑地說:“我哪能買這樣的奧斯汀?胡扯淡。從車行租來用的。我自己的白色杰克車留在巴黎哩。”他狠狠的反駁。犀吉過去是否這樣發怒過,倒不得不動腦筋回憶一番了。
  “我從白蘭地籃里摸出一瓶開過瓶塞的酒,默默然喝了起來。”
  “讓我也來一口。”犀吉一手駕車,一面喝了口酒。像只气喘的貓連連咳嗽。齋木獅子吉已死于結核了,我想,但愿犀吉的肺葉不致毀于倫敦极端惡劣的空气和霧气才好,總之是,酒使我倆一年間形成的溝變狹了一些。
  “听說鷹怀孕啦?”我問。
  “嗯嗯。鷹每天都吐哩,妊娠這事儿真夠嗆!”
  “要生了吧?”
  “這儿沒法找墮胎醫生呵,我如今算是理解了盎格魯撒克遜姑娘們的恐怖心理啦。”犀吉沒正面回答我隨口涉及的問話,說了些嘲弄的話。說完他又喝了口仍在他手上的白蘭地,而后送還給了我。
  “不過,鷹為何又不想打發你和阿曉同去巴黎?”
  “我哪猜得透那孕婦的鬼心思。不過,要是你和我把曉送去巴黎,她自然不會阻攔的。非盡快讓阿曉乘往北的飛机回東京去不可啊。”
  “你說阿曉要回東京,是咋回事?”
  “阿曉打算讓廣島的醫院查一下哩。渾身關節痛,經常感到乏力吶。”犀吉實際以陰暗憂郁的聲調憤憤然地說,似乎對誰有所不滿。
  一听這,我也心中一震,不禁黯然,我想起阿曉的母親說她儿子生來便有好運這節語,叫人留下煩躁愚昧的印象。又想起曉對他母親在羽田机場近乎申斥的大聲言詞:“我在這儿也罷,到哪儿別處也罷,都一個樣。所以,我想到哪儿遠處去安身哩。”
  “我一到你的房間,馬上要睡覺啦。”我有气無力以可悲的語調說。
  “不能馬上睡啊。高矮哥儿倆想搞個晚會歡迎你哩!我出門時,特里正要去招呼M·M。M·M是高矮哥儿倆的女友,和你一會面,那個意大利女子,雖然仍叫M·M,可不是瑪麗琳·門羅1啦。這是M·M唯一可悲的笑話,你說可笑不。”“總而言之,我可要睡會儿啦。”說完,我合上眼睛,就在午夜剛過時分,在我初次訪問的倫敦,受到洛伊和特里這高矮哥儿倆,還有意大利女子N·N,以及怀孕的鷹子,還有必須檢查白血球的阿曉這伙人的歡迎,出席了晚會,盡管我累得要死。我以難受的心情這樣想。在极短促的睡眠時間里,做了极度恐怖然而莫名其妙的夢。忽而身子一顫,睜開眼,我們的奧斯汀正沐浴著滿月的光,披看一身像瀑布似的霧,穿過高大的林蔭樹。我怀著像在密林深處忽而迷失路途時戰戰兢兢的心情。
   1Marian Monroe美性感電影女演員(1926—1962)。  “這儿到底是哪儿?”我說,可怀疑己也感到困惑。
  “伯克利廣場。我們公寓所在的三人王庭就在前邊。”“伯克利廣場……”我似乎想起了什么特別值得怀念的事儿,像鸚鵡學舌重复了一遍,而后我回憶起安妮特·奧蒂的贊歌。這是慢四步爵士舞曲,歌唱在名叫伯克利廣場的一個廣場上度過夜晚的情人們的回憶。
  “為什么這樣美妙?為什么這樣甜蜜又美妙?在伯克利廣場,夜鶯歌唱時節,我們雙雙約會。那眼花繚亂的瘋狂之夜,任何夢境也比它不了。”那個伯克利廣場難道是如此蒼涼和恐怖陰森,有著高大林蔭的公園嗎?我正有此一念,犀吉已停住了車。他扭身向后座,取出我的手提包。我對這個包又重新感到害臊,一面抱起白蘭地酒籃,踏上比我過去体驗到的任一寒冷更覺陰冷凄涼的滿月之夜三人王庭的路面。道路兩旁鱗次櫛比排列著紅磚牆堅實建筑,而這些建筑又各帶有几個有強烈排他傾向的個人獨用門廊。仿佛共用這些建筑物的人們相互間彼此敵對似的。這些門廊又都有鐵柵防護,這些鐵柵在為保護家家窩前擺列的沒趣而可怜的盆栽,嚴密地閉鎖著窩子。秋海棠、天竺葵、花燭屬植物之類,儼然開著花,但在白天,為鐵柵所蔽,可能得不到充足的光照吧?在月光之下,這些熱帶植物的生長情況又确實難以分辨。我由犀吉催促著,一面對這些植物的命運感到傷感,(我疲倦之至,精神委頓,而且喝醉了馬爾泰勒1的VSOP2)一面跟在犀吉身后,在舖著一樣磚塊的紅黑色道路上,踏著自己的影子移步前行,進入其中一幢建筑物的一個門廊。犀吉居然能在如此雷同的并排的數不清的門廊群中,找見自己的門廊,真是不可思議。到門廊盡頭,犀吉開啟了像械堡門那樣嚴密戒備的門鎖。陰暗的走廊盡頭,顯出半開半掩的另一扇門和燈亮。從這儿,傳出外國男女的笑語之聲,嚇得我戰兢兢不敢向前。犀吉和我默默然把各人的外套挂在大門邊鹿角衣架上。而后,我們不由得憤憤然穿過陰暗的廊下,走向門縫亮處。
   1法地名Marlel。
  2VSOP縮自verysuporioroldpale指18-25年的陳白蘭地酒。
  這是英國人的居室。兩個中年男子和一個中年女子,亦即高矮哥儿倆和M·M這三個外國人,以及一個也像是外國人模樣冷淡憂郁、形容憔悴的×××鷹子迎著我們。曉沒有在這間屋了里。鷹子把我介紹給那三個人。犀吉拿起用一冊莎士比亞袖珍本作為防塵用遮蓋著的酒杯,坐到牆角一邊放著把吉它的長椅上,把我一個人扔進外國人和鷹子純正英語的漩渦。
  我挾起白蘭地藍子,為簡單應答英語回話,搞得面紅耳赤茫然木立的處所,是間狹長形屋子,這儿可以說是雜亂無章地排列著仿洛可可式1家具,這里的住戶,又仿佛對過于顯露的臥床,抱著恐怖心理似地到處舖設著地毯。屏風上貼著希膜青年運動員浮雕的攝影版,壁上挂一排像是從爬虫類圖鑒上看下來配入鏡框的各种蛇類精致畫片。另一些是不大像樣的小電視机和書籍文件。我認為這房間和倫敦街頭的形象迥然不同,有一种溫和宜人的气氛,兩者相比,恰如象的表皮和內髒之間的關系。在那個陰暗結實地閉鎖著的街頭景色后面,這個房間竟產生出一种极度柔和的內在印象。
  M·M在屋子中央,仰臥在地毯上,練習腹部体操。裙子打起了卷子,露出帶著像蒙田2式襯衫領飾般褶皺的內衣。可能是体操的原故,M·M不停地在笑,從頭頂到裸露的足尖,全都發了紅,像個煮熟的螃蟹。我感到當時M·M的行為恰如在一個全是女子居住的屋子里所能進行的動作。她和鷹子年齡相仿,是同樣肥胖碩大的意大利女子。如犀吉所說,M·M好說有關瑪麗琳·門羅的無聊笑話,引我發笑。當我和別人一一寒暄之時,M·M照樣橫躺在地毯上,一面始終笑個不停。她既己開始做起腹肌操,看樣子不想輕易中止,除鷹子外,所有的人都醉了。我挾來的一籃白蘭地,此時也上了酒席。
   1歐洲十八世紀室內家具式樣。
  2Michel Montaigne法國思想家(1533—1592)。
  特里和洛伊正不愧有高矮哥儿倆之名,一個是像布魯吉爾1畫中爽郎享樂的農民,身体各部分都是滾圓肥胖的大漢子特里,另一個是禽鳥般瘦削絨細神經質小個儿洛伊這樣的一搭一擋。和我在電話上交談有女農民似的聲調的是特里,而在他身后像鳥語般尖聲嘲弄笑語的不用說便是洛伊了。洛伊裝著貴族的威勢,如將軍般裝模作樣和我塞暄,垂詢了一些巴爾干半島的气候情況,而后以女噪子說起他作為美國士兵參加反法西斯戰斗的体驗。可對我而言,真難想象這個如玻璃工藝品小鳥那樣的瘦小個子居然有戰斗的過去,特別是和重型坦克樣身材的德國士兵進行戰斗。當洛伊像拿破侖那樣,用帶著指環其瘦如柴的左手,按在胸前,說起某次作戰經歷時,那特里猶如像膠偶人,抖動著一身浮肉,在廚房和居室間來回走動,給我送玻璃餐具。他那又肥又圓的大臀部,特別顯示出橡膠玩偶特有的動作。那是和中年男子屬性截然不同的彈跳。大漢子特里,和他憂郁的神情,都給人以几分超現實主義的印象。
   1Pieter Brueghel(1528?∼1569)畫家,善寫農民生活;北歐文藝复興作家。  一見我對巴爾干半島沒很好介紹,洛伊便作為一向掌握室內這伙人的領導人身份,以充滿自信的口吻,交換了話題。
  “倫敦這地方,可中你的意?”
  我剛因為在倫敦的月光下,看到甲殼虫那樣難看而戒備森嚴的建筑物,引起一陣惡心,但我是否該就套間內部像活獸內髒般又暖又軟這個新發現,說上几句?可我卻想對這個三人王庭的周圍情況,恭維几句:
  “那個伯克利廣場是安妮特·奧蒂歌中提到的伯克利廣場嗎?”我說。可接著是一陣沉沉默和緊張。洛伊和特里和M·M,都以即將開口的馬似的眼神,盯著我看。
  “是在伯克利廣場有夜鶯歌唱的那個伯克利廣場嗎?”我對他們的突然沉默,感到尷尬,心里像要哭泣似地重复了一句。
  突然間,恰如笑蕈1的花粉,乘旋風襲擊了洛伊和特里似地引起好一陣騷動。就這樣,他們大聲喊大聲笑,笑得流出了眼淚。說什么?說什么?說什么在伯克利廣場有夜鶯歌唱?那個伯克利廣場是這個伯克利廣場嗎?竟有這么個滑稽的男子?想到這一類的事?在伯克利廣場有夜鶯歌唱?
   1一种有毒蘑茹,食后如醉酒,使人狂笑。  要不是鷹子招呼我坐上長椅,受到那樣羞辱,忿激和瘋狂奚落的我,看首般拼性命狂奔到滿月下的三人王庭路面上去的。好了,寒暄到此結束,鷹子提議,外國人和外國人一起去玩儿好啦,這才把我解救出窘境。
  謝天謝地,這一來洛伊和特里不再理會我的存在,把我拋在了腦后。而后,他倆為M·M的体操,有時加加油,有時在一旁躺著模仿著做。犀吉在這場大騷動期間,一直無動于中地彈奏著吉它。這是我剛知道的他的一項新的拿手節目。“說是你要生孩子啦?”我問鷹子。心里在嘀咕,不知該以怎樣的感情說出這句話語才好。可因為喝醉了白蘭地,能讓我說向日語也高興,對此也就不作計較了。
  “是的羅。所以沒能去迎接你,請原諒。”鷹子憂郁地說。
  從答話中,全然听不出鷹子是否盼著有個孩子。
  我沉默不語,只還望著M·M和洛伊和特里的体操練習,听著犀吉彈吉它。三個外國人在地毯上發出吃吃的昂奮的笑聲,亂作一團。這樣便逐漸顯示出淫亂相,但仍然給人以三姐妹游戲那樣的總体印象。我繼續喝著白蘭地。
  其間,阿曉從別處房間帶著個老得開始掉毛,令人怀念的齒醫者,來到這里,坐到犀吉身邊。犀吉停了吉它,滿斟一杯白蘭地,還給了曉,又去彈吉它。曉對我只撂撂打了個招呼,鷹子在旁應酬著:
  “你听說阿曉的身体啦?現在,也還是那樣,對誰打個招呼,都嫌煩。過著貓一樣的生活。計划著請你和犀吉君一塊送曉去巴黎呢。”
  我听著犀吉的吉它,眼看曉。他确實給人以肉体上倦怠乏力的衰弱印象,精神上沉悶憂郁。即便如此,為什么鷹子不許犀吉護送他去巴黎,對此總覺得不便打听,只好存疑。可鷹子隨即用某种暗示性的貶褒,提到了這一節。她說高矮哥儿倆現在都四五十歲的人,還在不稱年紀地搞得臉上通紅,吃吃而笑,拼著命在搞腹部和臀部運動呢。兩個人實際己是十五年以上的夫妻了。洛伊原是派駐倫敦的美國空軍,和那時當芭蕾演員的特里相愛,戰后一直留住倫敦,現在以拍恐怖片為生。M·M正因為知道這高矮哥儿倆對女的全無性興趣,這才會如此樣像裸露狂似地盡情解放自己,半裸著在地上滿處打滾。
  听了這,我理解到這樣一點。即鷹子正苦于怀疑著犀吉和阿曉有同性愛關系,也許是出于道德心,不便于直接向我吐露她的疑心,這才詳細介紹高矮哥儿倆的性生活,由此作出暗示。我對這個憂郁妊娠女的猶豫心理微微感到可怜,激發起我几分同情心。
  可當×××鷹子察覺到自己的暗示己被我充分理解,(從來不醉,經常保持清醒的鷹子,自然极易使喝醉了白蘭地的我改變看法。)作為致命的一擊,她斬釘截鐵地說:
  “現在犀吉君正受到曉的极大影響哩。最先的戲劇方案,便是采納了曉的計划的。你明天定會听到犀吉君和曉談起這項古怪計划的羅。若是我現在把這件事向你說明,我想你也不會相信。因為無論你我,都沒受到曉的影響啊,你說是嗎?”
  我坐噴气机飛抵這里時的人際關系的混沌狀態,誰知竟是這樣的一片漆黑。我沉默不語,只顧把白蘭地當啤酒那樣大口大口地喝,心想躲過這場風暴,可不知節制,過于激烈的女夜叉鷹子卻更加決心要將我窮追到底。
  “當我和曉開始對抗時,你猜那犀吉君究竟動什么腦筋?他竟然唆使我和曉睡到一起去。犀吉君就希望我盡可能多受曉的影響哩。”
  我為了想由×××鷹子言詞編結的毒网中脫身,舉目四顧,然而茫然。我的腦際由于酒醉,形成了像蕁麻疹那樣疙瘩的漩渦,可我宁愿讓這討厭的漩渦逐步擴展,复蓋到我的腳尖。只是鷹的言詞,始終發出有毒的磷光,不停地向漩渦表面飄浮。
  “喂,你看阿曉和犀吉君兩個人的態度吧。”這個一生清醒度日意志堅強的妊娠女,像指揮官似地向我下達命令。
  犀吉己不在彈奏吉它了。他偏轉著面帶安祥微笑闊大然而瘦削的側臉,和上身仰臥在沙發上的曉,平靜得意地攀談。我心有所感,向他們盯視。兩個人似乎都對洛伊和特里,對鷹子和我全然不在意。我回想起犀吉和我闊別重逢兩年前的冬天,他和他最早的妻子卑彌子曾在我眼前确實以解放自由的態度進行性交的光景。我完全沉醉了,因此不同情鷹子那种對曉的嫉妒心,反复考慮,最后產生了极端自私的想法,心想我這次到倫敦來,不是為了和鷹子交談而來,我要加入犀吉和曉的親密無間的交談中去。這樣,我一只手擎著酒杯,另只手撐著長椅背站起身子,舉步走向犀吉他們。但因步履不穩,引起了混亂。原來我已經酩酊大醉了。仍躺在地毯上的M·M看到我跑上前來,勸說我做會儿腹部運動。我謝絕了。這時,洛伊由M·M一側站起身子,擋住我的去路,并說,怎么,你是要來說那伯克利廣場的夜鶯的事儿嗎?一面說一面做出异樣淫猥譏笑的身段,我這次仍然有意沉靜地婉拒了他,可洛伊緊緊抓起我的右臂,一面回頭對特里說,喂,日本青年作家要做有關伯克利廣場夜鶯的演說哩。這時特里和M·M相互触碰竊笑的模樣映入我醉后乜斜的眼中。犀吉和阿曉對這邊的騷動全然不理會,一直在繼續他倆頗有近親私通嫌疑不公開的密談。我用力把自己的小臂從洛伊的胳膊和軀体中間掙脫。下一瞬間,小個子洛伊像禽鳥的身軀直向M·M腹部和特里頭部跌落。我在心底里感到慌張,看著這情況。M·M的呼喊聲和特里的惊叫隨之而起。而在我慌亂間重新立腳之際,自尊心,平素舉止行動從容不迫的威嚴受到損傷的前任美國空軍、現在的恐怖片導演趁机叫嚷著向我沖來。我緊緊摟住他那禿頂小腦袋拉向我腹部,一步步向后滑,結果屏風上希腊表年運動員浮雕相片擠得粉粉碎。這時我又為一不做二不休的忿懣情緒所支配,想要戰斗到底。我把緊貼我側腹處洛伊的腦袋,以及他那稀疏的金發和梅菲斯托1那樣的尖耳朵一把揪住,向外直扯,同時抬起膝蓋猛頂他胸膛。可胜利只是這瞬間。一看到洛伊不斷地咳著嗽處于停止攻擊狀態,那赤色妖魔特里便開始向我襲來。這個全身如橡皮球的前芭蕾演員可不好對付。我的下巴受到他的猛擊,我的腦袋再一次穿透屏風。這一下屏風自然徹底完蛋了。而當我剛想從屏風殘骸中退出頭部和雙肩時,慌亂之間,又被特里穿著籃球鞋的大腳毫不容情對准我睾丸反复猛踢。當其時,我心想,若洛伊此刻恢复了元气,可怎么辦?正在慌張之際,只听得特里又惊又疑的一聲喊,啊,犀吉君!這時他已被犀吉擊倒在地,頭部鑽向我的脅下。
   1歌德《浮士德》中的惡魔名。  我被送往和那間房間不同的另一間,用外國人使用的無邊毛毯包裹著,安置在沙發我睡的這間房,想來該也是犀吉和曉睡的一間房,但我卻連抬頭的气力也沒有,無法去查明究竟。洛伊和特里和鷹子為這件事一直議論到黎明。那昂奮的細語像蜜蜂的振羽聲響徹了三人王庭。每當我由恐怖,后悔和自責的夢中惊醒,痙攣地睜開睡眼,四周是黑夜和喁喁語聲,而后又退回到毛骨悚然的噩夢之中。就這樣,我一面睡,一面受到傷心和忿懣心情的折磨,不停地聲喚。可能不瑾是夢中,我實際的叫喚聲,竟像夜聲那樣,響徹到伯克利廣場也未可知。
  “啊,我究竟干了些什么?竟會在外國,在初次會面的外國人家里,沉醉如泥,并對他們大打出手!”即便如此,在這時,由于我宿醉未醒、恐怖、后悔和自責一達到炮和,就使我重新落入自暴自棄的無意識狀態。可是,在這些竊竊私語聲中,總有誰明确地使用英國式的威歷性尖聲發音,說出quite unusual(非同尋常)這一詞語,一听這,我膽寒了。确實,這不能不是quite unusual的事件。quite unusual……。
  不一會,极度疲乏的我,睡得深沉了。到第二天近午時分,才由自己有生以來最嚴重的爛醉中醒來。我像個怕見太陽的人。眼睛睜開一條縫,如裝死的狐狸身子全無動靜,偷眼窺一窺四周。在我睡的長椅的正下方,阿曉橫躺在地板上睡著。犀吉睡在房內對側一角的床舖上。听物音和語聲,鷹子像在別一間即我動粗的那一間,和洛伊、特里高矮哥儿倆正在用餐。這便是我從宿醉中醒來時外部世界的布局。我全不知如何辦才好。我甚至沮喪地空想最好躲過別人的眼睛,用狗刨式橫渡多佛海峽脫逃。我呼出一口帶有惡臭味的長歎息。這時睡在床下的阿曉忽而吃吃地笑出聲來。我蜷起身子。心想阿曉該是早己醒來,可一直在裝睡,窺探著宿醉的我走投無路的慘狀哩。我不顧這些,抬起身子,頭痛和惡心又使我發出了呻吟。犀吉在對面床上也抬起了裸露的上半身。從他的胸前毛毯和溫馴的齒醫者一起滑落。貓和毛毯一樣寂無聲息。窗帘遮沒了近午的日光,在我們剛起身的這間房里,陰暗得如同薄暮。犀吉的大臉膛一片暗黑,完全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我戰兢兢望著他暗黑的臉,搖了搖頭。我感到困惑,不由得自怨自艾,哭了起來,可犀吉卻說:
  “噢,身体怎么樣?”和昨夜的態度不同,他像沒事人似地興高采烈。
  “嗯,不大好哩。”我雖為他意外的好心境得了几分寬慰,可仍然沒精打采地如此回答。曉這時又吃吃地笑了起來。“你再稍許睡一會儿,那些家伙馬上就出門,之后我們就可好好儿吃頓半熏制鮭魚的早飯啦,你可知道日本的技術人員為盜竊半熏制的情報,派多少人潛入到倫敦?”
  我哪知道有多少搞鮭加工技術的間諜由日本到英國登陸。按我當時的心情,根本沒工夫考慮半熏制之類的事。這間昏暗的房間里響徹了我難受的打嗝之聲,我的舌頭全是胃液和酒精味,我呻吟著。我也曾習慣于犀吉高興時的多嘴多舌,但唯有這一天,倒怀疑起犀吉是否有些痴呆。犀吉自己,不是把特里擊倒并踹上一腳的嗎?
  “昨晚上,我動了粗,毀了屏風,揍了洛伊和特里。”我自責著。“那些家伙惱火了吧。”
  曉和犀吉,一听這,雖則是有意放低了聲音,不讓高矮哥儿倆听到,可仍然沒顧忌地齊聲笑開了。而后,犀吉說:“當然火了!一直到今早上,鷹子始終在耐著性子听那些家伙的抗議和抱怨。那伙人用比小孩子還要無禮的英語,說些不倫不類的話,把醉后失態的你,說什么簡直不像個作家哩。為此正在忿忿不平,說我和鷹本不該把你這樣的渾人招到他們的套間來。”
  我,不用說,只是默默低頭,羞愧無言,像個渾身淋濕的狗,直打哆嗦。
  “正因為這樣,高矮哥儿倆說,在今天他們外出的時間,要請你動身呢。我想這些人雖則忿慨,可總還有些同情心的。你在今日也別和他們照面了,是否最好跟著我和曉一塊回巴黎?鷹也沒辦法,答應我們今晚動身去巴黎。看來鷹也定然想和英國的熟客們過几天舒心日子的吧?在昨晚上的大混戰之后。又是這樣的年紀。”
  “現在我只想一個人偷偷用狗刨式游過多佛海峽逃跑才好。”我微微喘息著這樣說。
  “所以啊,我早已動了腦筋,好讓你用狗刨穿過多佛海峽呀,怎么樣?久別之后,你想起我仍是你多么可信賴的朋友了吧。尤其是在你昨晚進行日常生活冒險那樣的時刻!”
  只听得我們房間側邊的廊下響起了高矮哥儿倆由鷹伴送出門時,沉悶緩慢的腳步聲。門開了,低聲道別,門關了,聲響稍高。犀吉跳下床,高聲叫嚷。
  “喂,起床,起床吧。今天忙著哩。我們吃過半熏制的鮭,就該駕著那倒霉的奧斯汀,由東區到西區兜上一圈啦。總之,我至少要切切實實帶著你踩一踩倫敦的大地吧。這地方想來你也沒心思再來第二回了吧?若如此,有些地方值得去看一下。例如大英博物館里的埃及廳。”
  說著,犀吉急匆匆把窗帘拉開,把貓和雜志等踢在一邊,露出像煤礦工那樣精瘦的肌肉,全裸著身子,跑進浴室去,這時,曉也慢條斯理地起了身,跟著他走了。無奈我只好緩緩起床,穿襯衣,套上打斗時扯裂的褲子。而后我等待犀吉等在浴室輿洗完畢,自己有气無力地坐到用作床舖的長椅上。可這時在房門口卻不料忽而出現鷹子穿著像西印度群島娘儿們服飾的碩大身軀。
  “我不是特意悄悄地跑來的哇。”她如此安我的心。還沒化過妝的鷹子,像關心小學少年學生的家長教師聯席會里的母親似的,和她那年齡身軀肥大的女子也相稱,總帶有不胜負擔的疲勞之感和寬厚心情。論個人態度,對誰都不責難,也不寬恕,她用大象似的渾濁而無表情的眼睛,沉靜地注視著我。”高矮哥儿倆受了不小的打擊啦,可這不能怪你,要怪犀吉啊。無論是洛伊,是特里,為了犀吉君,他們都像年輕漂亮的男子漢通常所做的那樣,具有獻身精神的親切態度,一看到起了糾紛,他不但沒幫著他們揍你,反倒打冷拳去對付特里哩,所以他們就太受委屈了,盡管如此,如今他們全都原諒犀吉君了哇。只要把你攆走,也就饒恕了犀吉君。有道是一罪不兩罰啊。怎么樣,為了你好,我想還是給另找個旅館為好吧。”鷹子像精于世故的老大娘對我作解釋。
  “多謝了,可我打算回巴黎去哩。鬧了個大亂子,我正想陪個禮吶。”我越來越感到無地自容。
  “特里也因為踢了你几腳心里不安著呢。受不了了吧,那睾丸?”鷹子問。她越來越像老大娘,措詞沒遮攔。夾在同性戀男子中一起生活的中年女性,對性的事儿,定然如醫生那樣,過分的客觀哩。說實話,我一直感到自己的睾丸處有些隱痛,從而使我對特里以及洛伊的負罪感得到了緩解。
  “睾丸沒事儿,請轉告特里。”
  “好哇。可犀吉君毫不感激高矮哥儿倆對犀吉君那份親骨肉似的獻身精神,所以,昨天的事儿,對于他們仍然是极其殘忍的背叛哇。犀吉君在擊倒特里之前,就在洛伊和特里的屁股上踩了好几腳。他們認為這是恥辱的象征哩,直到永遠。你那時己躺倒在地,所以不知道。犀吉君竟干出這种絕情的事儿哩。”
  那犀吉從浴室里悠悠然大聲告訴我輿洗室的所在處。“那好,我得去一下套間的輿洗室。”
  “有件事我要托你哩。”鷹子結束了有關高矮哥儿倆的語,一本正經地托我。”犀吉君不論他如何依戀巴黎,從今天算起,過一周時間,死活要讓他坐飛机返回倫敦啊。在這一周里,讓犀吉君領著你去尤希歐特劇場啦,戲棚啦,到處逛一逛。”
  這是我在倫敦第二次會面時出于鷹子之口有關戲劇和戲院唯一的一句話。眼下,在她悶悶不樂的心底里,主要的占有物早己不是戲劇,而是犀吉帶來的种种混亂!我原以為在犀吉處能見到狂熱的演戲熱情,可這种熱情大約己被鷹子吸收殆盡了吧。這且不言,總之,我答應鷹子一周后一定把犀吉由巴黎送回。我的腦細胞屢屢受到自責念頭的煎熬。所以我這次自然打算絕對言而有信。
  這樣,我擺脫了鷹子,走進犀吉指給我的輿洗室,一看,這儿滿牆壁貼著年輕美貌青年的裸体照,偶而也有大猩猩和病態的肥胖型婦女之類的相片,橫七豎八,不下數万張。我又重新回想起對這輿洗室所有者的歉疚情,歎息起來。
  過一小時,我把在巴爾干半島買來的包,阿曉把鷹子用舊了的手提包,犀吉把巴黎杰格車上需用的白皮箱,一起放進奧斯汀,由三人王庭的套間出發,和鷹子在門廊出口處分了手。鷹子以奧斯汀為背景,和我們三個人照了相。犀吉由鷹子之手,拿到了在巴黎逗留一周的旅費。雖說阿曉和鷹子間那化解不開的小疙瘩早己團成了塊,可一旦臨到分手,鷹子仍然像老大娘似地致敬盡禮,向冷冷的阿曉恭送了程儀。要和那不顧倫敦午后半晴半陰的寒气天气,仍要去伯克利廣場散步,對倫敦己完全慣熟的虎斑老貓和曉闊別在即不免依依。說到底,他在倫敦一年的生活,和他交情最密切的畢竟要數這頭齒醫者了吧。而后,我們急匆匆摳動奧斯汀,去大英博物館,參觀木乃伊、巨大的石雕王、人身獅面像的一部分和神圣的甲殼虫(獨角仙),在全倫敦足兜了一圈。黃昏時分才直駛由倨傲的年輕店員值勤的租車行,還掉了奧斯汀。犀吉的駕駛法所以有偌大變化,据說是受了阿曉的影響,可這半天的冒險車我真是領教夠了。阿曉坐在犀吉側邊,一直凝神閉眼,博物館到了,他不下車,不管開過什么樣的建筑,他也從不瞧上一眼可每當車子一加速,他便旁若無人般吃吃發笑,洋洋自得。除掉這笑聲,他壓根儿就沒開口。犀吉還了車,把保證金和車租的差額領了來,全數送給了阿曉。這樣,旅費并不寬裕的我們,只好扛起手提包、皮箱等,(阿曉的行李袋也由犀吉扛)登上公共汽車去希思羅机場。
  犀吉因在次日就要和阿曉作別,有些黯然,勸說他在巴黎陪我們耽擱九天,阿曉以偏執狂那樣的倔強勁,話沒几句,堅持著說要乘第二天去東京的噴气机,斷然拒絕了犀吉的提議。犀吉隨即含憤忍悲向我丟眼色,不再指望了。我們越過多佛海峽上空之時,圓窗外面又是一個凄清的明月夜。

  犀吉和阿曉和我到達奧利机場時,×××弱電机的巴黎分店駐店員早己開了犀吉的杰格車,在机場迎候。駐店員告訴犀吉說,給鷹子的匯款己送到分店。犀吉向我發出隼鳥似的信號,和駐店員說明,這筆匯款准定由他自行帶回倫敦。我雖不知犀吉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据我的揣測,這類匯款,常日像是由駐店員直接向鷹子交付的。這個中年男子駐店員,對犀吉出言吐語,异常恭敬,可這不是出于對犀吉的特別敬意,只是他的性格使然。他像是以鷹子在巴黎代理人的身份,在接待犀吉的。原來鷹子在三人王庭的門廊處和我們一分手,便通過國際電話,叫到巴黎的駐店員,下達了指令的。据駐店員談,阿曉去東京的机座,已訂在明天一早的航班上。他又說,沒為犀吉利阿曉預訂旅館,有公寓的客房可以提供。由此我發現這是鷹子的心中鬼產出的計謀,可我不置一詞,只作壁上觀。至于我自己的睡眠處,我已經打算好去寄放行李的圣日耳曼修道院的那家旅館。當駐店員對這些事一一說明的當儿,犀吉已在動起了阿曉和杰格的腦筋,至于我,自然全然不知犀吉將以何种方式對鷹子的謀略安排作出反應。可這時,當那個极度謙恭的修辭家一閉上嘴,犀吉便以令人信服的坦率,說出如下的話,最后,和鷹子的心理較量,風向一轉,完全按照他自己的心意,掌握了競技場上的主動權。“我在天亮前,要和阿曉坐杰格車出去兜風哩。到明天上了飛机,阿曉還可以睡覺的呀。”說完,犀吉全不管那態度殷勤,然而還想固執已見,另作主張的駐店員,扭轉身對我說:“先用杰格車送你到旅館去吧。你昨晚上醉得不行哩。要睡了吧?車里不行,要在床上睡。”這樣,我和阿曉坐上犀吉駕駛的杰格車,首先向圣日耳曼開去,讓那個貌似恭敬居心叵測的小個儿中年男子,自己攔輛出租車返回公寓去,齋木犀吉先比照自己的長腿調節好杰克車的駕駛座位置,再把所有儀表檢點好,而后重新恢复他過去穩當周到的駕駛持點,把這輛英制高級車駕駛得如同滑行,的确,他這份得意,(令我想起數年前他在銀座的德國,咖啡館里享用特沏紅茶、白蘭地以及另外三种點心時的表情)几乎使他把明天一早和阿曉的分手、怀孕的鷹子等這類叫他煩惱的重壓,統統拋在了腦后。從奧利机場去巴黎市街里深夜的大馬路,也和面帶微笑,身材魁偉的犀吉(面對方向盤,神態有如海格立斯1,此時的心情十分吻合。与此相比,在倫敦郊外的瘋狂疾馳,可說如一場噩夢。不一會,犀吉又恢复了他好羅嗦的嘴臉了。
   1Hercales希腊羅馬神話中的大力神。  “你可記得曉曾經急著要把我東京公寓里的舊裝置,做成一套小小嗎?你猜曉究竟要把它搞成怎樣的玩意儿?他有個計划,要使全東京落入一場极大的混亂之中哩。決不可輕視這默默含笑的年輕一代。听一听曉的計划,像你那樣寫些只帶一丁點儿政治血有微紅傾向的散文之類的左翼同情者們要嚶嚶而泣哩。曉會与政治無關,說來是出于個人的憎恨,要去搞你們在陰暗角落里鼓動的那些玩意啊。這也要擺弄那像我的河馬那樣好大的無線電收音机呢!”
  我的好奇心一下被激發。我也想起了阿曉曾經對犀吉公寓里歸裝置,表示出极大的興趣。
  “你猜阿曉到底光想干些什么?哎,曉,你自己說說看。要說我,就不可能像你那樣不動感情,手心靜气,把這類事和別人說清楚的啊。”
  阿曉默不作答。而犀吉卻忽而由方才興高采烈口若懸河的談吐,忽而變成平穩耐心地懇求般的清醒語調。再三勸說阿曉披露這件事。“喏,阿曉,你說說看。我是親耳朵听說過的嘍。他打算干些什么?”
  阿曉在犀吉一側C他的座席比長腳犀吉的駕駛席稍稍朝前些)這時獨個儿顯得孤立,他那狹小的肩膀和精瘦的脖頸之上頂著個小孩子大小的腦袋,看來宛如和我們不相干的陌路人似地一聲不吭,而后,終于勉勉強強微微搖了搖頭,嘟噥著開了腔。
  “說來是件無聊事儿呵,毫無意味哩。”
  “是想把和原子彈有直接責任的美國人抓上一個來,押到那公寓進行審判哩。審判情況全部用發報裝置向全東京廣播。對在廣島扔原子彈一事有責任的美國人,從杜魯門以下,還都沒給喚到法庭去過吧?所以我就想這么搞一下哩,不過,這不是如犀吉君所說想使全東京陷入一場大混亂。而且也不是為了報复,只是憎恨心理起了積极的作用,所以鷹子就說過,這是一時沖動的計划,我現在也這么認為哩。犀吉向默默無言的我,送來了閃電似的一瞥。
  “我以前在×××弱電机搞小型卡車駕駛和押運那陣子,一拿到兩天的工資,便把它統統買了食物和維生素制劑,第三天盡肚子吃一飽,結果倒了大霉,又打針,又臥床,這也是沒趣的事儿,是一時沖動造成的后果哩。”
  “确實你是一時沖動,可也有壯烈之處啊。”犀吉說。我也有同感。因為我當時對眼前這個瘦削短小前体力勞動者青年的存在,簡直怀有一种恐怖感。
  “壯烈不壯烈,所說的審判又沒真搞成,誰也不好說。”阿曉無精打采地說。
  “即便沒搞成,有時也好說。”犀撓著說。阿曉的語聲更加幽咽,在嘟噥著,至少在我這邊,卻是听不清。而犀吉對阿曉的話似乎也听不分明。我們三個人相對無言。杰格車已過背靠經冬枯萎的大樹頗似吊著個大熊般身材的巴爾扎克雕像前,即將進入巴黎鬧市區。阿曉按了一下車上收音机的按鈕,《幻想交響曲》的前几章隨即打破了我們沉寂的气氛。“又是伯爾利奧斯!1老是伯利奧斯,要不就是杜伯爾扎克!再有就是德彪西或者凱撒·弗朗克,這些人!說起法國廣播電台這班人的國粹主義,真叫人惡心!”犀吉大聲抗議。
   1法作曲家(1803—1869)《幻想交響曲》的作曲者。  可他卻沒打算關掉收音机,也不想另換其他台,倒識。他自稱對于所有問題,所有人都積累了自己獨特的倫理資料,确實,他不愧是個學識淵博并能隨机應變的人物。
  “伯爾利奧斯是貝多芬《英雄頌》狂熱的崇拜者,可卻說出如下的一段話哩。他說,他每次听到這首樂曲的演奏,總能感到它深沉的、說來是古風式的悲壯,受到感動。可听眾們對這首樂曲還只能作膚淺的理解,他就是這樣毫無根据地中傷廣大听眾呢。可在這位伯爾利奧斯的音樂中,不論怎樣的老听眾,卻全然感覺不到有什么深沉的,說來是古風式的悲壯之處啊。另外,喏,曉,由于你生活在不如人意的气氛之中,連自己的正當要求也認為是一時沖動,全盤否定掉,可你自身認為是一時沖動的事,由我看來,往往會感到其中有些深沉的,說為是古風式的悲壯成份。不,更正确地說,是能夠感到一些深沉的,可說是現代化的悲壯成分。你說是嗎?”“真是夸大其詞!”阿曉用不胜厭煩似的毫沒触發起興趣的聲調,這樣說。
  我總覺得在阿曉的身上,有些萎靡不振之處,因而當犀吉說到阿曉生活在不如意的气氛之中時,就引起了我的關切。而當我听到曉照例用耳朵深處殘存著一根棘刺似的語聲,說出真是夸大其詞的話語時,也不免吃了一惊。而犀吉同樣像受到了一次打擊,此后,他便不再与曉、与我,繼續攀談了,只在深夜路面上無數沾泥帶塵的落葉邊碾過,駕車前行,巴黎的鬧市區,看來不算大。不一會,到達了目的地。我發現我們已經置身于圣日耳曼廣場,由我指引著犀吉把車開到去我所住旅館的岔道上。弗朗西斯街磚砌道路的寬度,大致僅能容得下一輛杰格車進出,我招呼犀吉在小巷深處拐個彎,讓我下丰,而后跑進旅館一扇小小的正門。那儿有個每夜面帶醉意守帳房值夜班的老者,沒想到他一口答應了我全無把握的請求。我取到了自己的房門鑰匙,這才放下了一條心,拖著睡意附身像海綿水似的沉重軀体返回旅館的正門口。犀吉的杰格車正由小巷深處像條大鰹魚悠悠然八面威風地開上前來。我告知犀吉已經訂妥了旅館房。
  “呵,這么說你早就知道這家旅館是怎么樣的旅館了啦。”慣說討厭話的犀吉一面說一面遞過我從巴爾干半島帶來的手提包。
  “這就要走啦?”我既沒對著犀吉也沒對著阿曉這么說。
  阿曉像是剛睡熟,對我的存在全不在意,安謐地閉著眼睛。而犀吉則回頭看著我,一副當然羅,為什么,不能馬上去?那樣的表情,而后說:
  “明天黃昏,到這儿來找你吧。我送了曉登机后,明日白天也要睡個足覺吶。有話到時再談。”
  我本想和阿曉說几句惜別話,可一看到阿曉對我絲毫不感興趣的樣子,也便作罷。而犀吉,也像要本沒考慮阿曉要和我說什么分手的寒暄語,只沖著我微微搖頭,隨即關上車門,駕起杰格車,駛出小巷。我取了寄存在帳房間的皮箱和手提包,扛上肩,登上五樓我的房間去,在蝸牛殼一樣又窄又陡的螺旋形樓梯上,遇上個越南一帶的青年人,和另一個頗似法國女郎短小身材栗色頭發的姑娘,好像性交后眼睛四周起了黑眼圈那樣難看的紅暈,兩個人和我擦肩而過。這引起我既無情人又無友人的寂寞之感。我進入住房,沒顧著開燈,先移步去向窗台邊,由粗糙的木制遮陽棚處俯視小巷以及由此延伸,鱗次櫛比,多有中國人店舖的十字路口,一看,犀吉和阿曉的杰格車已無蹤影,僅有鼠姑樣黃色奔馳慢吞吞在此轉悠。按亮了電燈,我隨好卸下外套,脫去衣褲,正要褪下襯褲,不想一屁股坐到床上,就此睡著。電燈通夜未滅,木制的遮陽棚上有風鳴聲,不時格格作響,我眼不安枕,多次阻滯在淺灘上。我對巴黎的憶念就是這覆蓋所有窗欞的粗糙的木制遮陽棚了。在我進入嚇人的夢境前,聯想到几時先喂養后下肚的一只兔子安身木箱的蓋子,与此木制的遮陽棚并無二致,入夢之后,我自己也成為一只露齒悲鳴的兔子了。這一夜,想來犀吉和阿曉,坐著他們的杰克車,在塞納河畔,巴黎市廛,沒頭沒尾,到處周游,迎接清晨哩。很可能,犀吉淨在饒舌,而曉一聲不吭,可有時,也會嘟嘟噥噥說些別夸大其詞一類的話,他們二人自然無緣去做那兔子的夢的吧。我這一夜的心情,礁實凄涼,其理由固然是由极度疲憊所致,另一方面是由于對明天即將遠行的阿曉自己從沒說過一句安慰鼓勵的淨言,讓他的事一切任憑犀吉去擺布,自己卻在臥榻上沉睡,說來自己有一种未能盡責的愧羞感,又有無所作為的自責心情。曉對我縱然在抱有拒人千里的冷淡態度,但即或如此,我對這一晚的曉,也不能不為自己的全然無所作為而感到臉紅啊,興許犀吉的嘮叨話在曉的頭腦邊也只像空忙的蜜蜂嗡嗡飛舞一陣罷了,就這樣一味空想,我簡直感到恐怖了。

  翌日,齋木犀吉駕著象牙色杰格車鳴起喇叭信號來到我旅館所在的小巷時,已是冬日巴黎暮色深沉的下午八時了。我從傍晚起,一直等著犀吉的來臨。為了臨時充饑,我正在就著白天在就近學生們惠顧的店家預先買來的廉价葡萄酒,啃著面包和色拉。我從旅館窗子探出身子去應答犀吉,可沒瞧見他下車。這樣,我仍照在東京時等到姍姍來遲犀吉時的老規矩,一邊滿口污言,說些咒咀語,可仍然滿心歡喜地在狹小的書桌上隨手擺些面包、奶酪,再斟滿一杯葡萄酒,然后下樓。這時在樓梯上,我又撞見了昨夜所見那個短小法國姑娘,可這次她正陪了個紅褐皮膚孩子气的非洲人一起走上房間去。為了讓開我,在平台處停頓了一下,可由于兩個人情熱心切,几乎沒大止步。
  犀吉端坐在杰格車上鮮紅的皮駕駛座上,也像昨晚上的阿曉那樣,顯得乏力,沒清打采地和我見了面,他焦躁不悅地為我開了后車門,深深皺起了眉頭。我一坐上他身旁的座位,犀吉便用像見到了討厭的骨肉親人的眼光,沖著我一瞥。
  “晚飯吃過啦?”他敷衍著問。
  “唔,吃了少許面色和奶酪哩。”我心情不快地說。“那好,去看場戲吧。看過戲,好好儿下回館子。”他專橫地說,隨后,犀吉也不告訴我去哪儿,開起杰格車,沿圣日耳曼大街,朝著對我來說不知西東的方向,絕塵而去。我在心底發起了牢騷,怎么,是存心要用日本帶來的強脾气堂而皇皇當我巴黎的導游嗎!不過我知道,犀吉和曉的生离,使他身心上完全垮了台。
  犀吉還像和車速狂曉同乘一車似地把杰格車開得狂奔疾馳,而當孩子們要橫穿馬路時,他也會小心地停下車,讓他們通過的。我心此聯想到他此刻畢竟是怀孕妻子的丈夫了。“曉動身了吧?”我知道這對犀吉是句傷心話,可仍然毫沒顧忌地這么問。
  “嗯,一早走了。那家伙通過了海關,馬上對坐飛机心虛起來。臉色青蒼,直冒汗哩,這樣,我只得重新折回跟他說飛机要延期好一會才起飛,可不管怎么害怕,還是要去的羅。由我托著机場人員,几乎是抱著他登上舷梯的哩。若不然,怕還上不了飛机吶。還說什么飛机有險情一類的話。古怪的家伙,送客人大伙儿都在笑話他哩。”
  “這究竟是何緣故呢?”我心有所感,這么問。
  “我也搞不清楚哩。那家伙真是個古怪人。像是在靈魂中間哪儿失落了一個塞子似的。毫不要緊,他會害怕,可相反有時卻又大膽逞能了,那不是正常人的反應方式啊。真是個暗淡衰弱的家伙。在那樣的年齡,頭腦和身体的深處,倒像癌症老人隱藏著一塊虛弱的睡塊哩。現在那家伙動身去了,我總算一身輕松啦。我原就搞不懂,那家伙為什么非得來巴黎不可的。”
  “不是你們帶了他來巴黎的!”我惊奇地說。
  “那么責任在于我嘍?”這一瞬犀吉以充滿敵意的大噪門說。
  我緊張起來,等著他的下文。若按我和犀吉過去的情況看,按理該會發展為如下一段后續的話責任在于我嗎?像你那樣嬰儿奶瓶不冷不熱的左派人道主義者來看,我當然理該代替全人類,對阿曉負責的羅。而你自身,什么也不用干,當然有時也參加一下反對原子彈的游行之類。
  不不不,這樣不對。且別說那能負責任一類的話吧。問題是,阿曉這次到歐洲白跑了一趟,還得回廣島去檢查白血球,僅此一端,不就是一次真正受罪的旅行嗎?而你們,卻認為己為阿曉安排好新的人生計划呢。
  可犀吉,說了該負責任這句話之后,一直悶聲不響。為此,我真有些沉不住气了,便說:“別說能負責任之類的話吧。
  你原就不是能對別人負責的男子漢呵。”
  “對了。”這一回,犀吉不但沒反駁,實際上還以沒精打采的語聲作自我嘲弄。“我不是對別人負責的男了漢啊。對于卑彌子是這樣,對金泰是這樣,甚至對于我祖父,也可說仍是這樣哩。連對于眼看就將出世的我的孩子,我同樣在狗急跳牆,想要逃避責任呢。不過,信不信由你,這既和你的庸俗的人道主義毫無關系,和國家天下毫無關系,而我也想著要對阿曉盡些個人的責任的呵。和那家伙策划的報复性審判時一樣,我想負些全然無謂的個人的責任哩。”
  說完,齋木犀吉歸于沉寂,而我也閉口無言。當此時,面對著齋木犀吉的沮喪表情,患有多疑病症的我,簡直有些自感孟浪了。由此時起,犀吉和我在巴黎一周時間的生活(犀吉己由×××弱電机駐店員那儿把鷹子的匯款悉數取來,打算盡著那筆錢,在巴黎待下去。)我感到不胜負擔。我們的車,在對我說來,沿著充滿陌生、陰暗、危險不安印象的河邊夜路,或高或低地奔馳,又有時忽而掠過四周是玻璃全封閉的咖啡店門前。道路上霧气迷漫,裝有暖气的咖啡館玻璃牆四周朦朧一片,車中的我們沒法看清室內的异國人,只感到有大群人的存在,時時形成威脅。我自己直疑心,買進輛杰格車之類,在別人家街心里旁若無人狂奔疾馳的我們,會遭到法蘭克后裔們的突然襲擊,說不定在窗帘布那樣不透明的玻璃圈子后面,正在瞄准我們呢。我坐在心情不暢的犀吉身邊,落入了被迫害的妄想之中。
  不過,當我們穩穩當當在尤希歐特劇場离舞台不遠的座席上坐定之時,一個活蹦亂跳神采飛揚的齋木犀吉便重新誕生。他猶如己好歹從和曉黯然分手的羅网中解脫了自身。而我也定下心來,擺脫了被迫害的妄想,恢复了自由。我現在又想起當時坐在尤希歐特劇場粗制的坐椅上,仰望著那同樣粗糙又窄又淺的舞台,齋木犀吉瘦削凹陷的面頰上,卻忽而透出玫瑰紅的血色,像嬰儿般半開著肥厚的雙唇,想起大象似的小眼睛四周數不清的皺紋,微微含笑,顯示出天真無邪的表情。
  犀吉看來恰如對法蘭西人的表演全身心投入,把現實中的他身邊的重壓毫不顧惜,輕輕松松,一古腦儿拋在腦后。這使我聯想起儿時我手頭一本圖畫書上所說非洲外出狩獵者的事。這青年要孤身鑽進陰暗窄小的坑,徒手抓捕一頭野獸。不用說,他作為非洲的出行人,總有一套隨身的重裝備,為了進坑,他只好把這一些全都留置在坑口上,而且連身上也脫得只剩下一條褲衩,然后下了坑。
  犀吉也一樣,為了鑽進劇場這個坑,他把渾身纏著的所有重裝備,統統拋棄在尤希歐特劇場的入口處。而后,他又以牙科醫生從琺琅質中剔神經那樣不可信的靈敏度,對舞台上一舉手一投足不間斷作出反應。我從沒見過犀吉對“旁人的事”如此樣神魂顛倒。
  舞台上,看來是情愛戲剛中斷,一個眼睛充血滿臉絡腮胡的教師,跟一個小學生或大學生模樣具有玄妙的動物性的溫順与倔強的少女,進行語言學的私人教授。在這兩個法國人之間充塞著某种說不清道不明,說來如液体空气樣的濃密空气,而這种空气又如文蛤之手。能緩緩露出舞台的“殼”向著觀眾席,逐步延伸。而這,一開頭,便触及到我的友人齋木犀吉。犀吉是,舞台上兩個人情緒緊張了,他跟著緊張,松弛了,他跟著松弛。不一會,舞台上的兩人關系達到了高潮,兩人間的沖突越來越分明,這時的犀吉,猶如看拳擊賽,又如听爵士樂,盡管用了极低的小噪門,可所得出他在自言自語:啊—,對了,好得很,就是這樣。是這樣,這樣好,啊—,當然如此!他眼看著舞台上兩個人的這出悲劇,自己在台下為他們助威加油。而后當教師用一把無形虛設的刀子把膽戰心惊的少女一刀刺死時,那教師轟然一聲的惊叫震憾了小劇場。而我,不用說,為那小聲嘀咕著啊—,是這樣,是你啊,殺了人啦!的犀吉無端地擔上了心事。而戲劇也就此告終。當法蘭西人教師擁著那死去的少女一起退場的當口,犀吉還像在傳送那臨去的秋波呢。犀吉确實是舞台与觀眾間一條管道上最為重要的閥門。毫無疑義,這場戲劇最滿足的享受者就是犀吉。像在倉庫中開秘密會議那樣開亮了燈光的觀眾席上,犀吉自然而然成為其他觀眾敬畏和好奇心矚目的焦點。作者行文至此,說不定會給人以心眼太偏,標榜過度的報告者的印象吧。可總之,對作者而言,确有此感受。再說,作者深知,犀吉的小聲喝彩,并不止單傳入我的耳鼓。這些彩聲不但沒對其他异國觀眾產生干扰,而且起到使這些觀眾滑進舞台液体空气触手范圍內的潤滑作用。其結果。在劇場內,完全保持頭腦清醒的唯有那一半儿觀察舞台,一半儿觀察犀吉,耽溺于种种憶念的作者一人。因此,就我而言,對于尤希歐特劇場的。
  沒什么特別的怀念。盡管如此,我還是沒有多少遺憾,原因是,當時意气昂揚,思慮集中,達到忘我境界,面帶玫瑰色的犀吉,從此后确實足以引我長想。他在尤希歐特劇場的入口處,又把一切所有的重裝備再次背上了身。而且就此再次喪失掉那种天真的忘我狀態下的自由。說到底,就我而言,對于齋木犀吉最后一次最幸福的憶態,全部集中在這一晚不是一小時的演出時間。至少是,他那帶有草葉樣傷痕的面頰,由于精神昂奮染上的玫瑰色,再一次消失掉。
  從此后,對我來說,對于災難臨頭的犀吉,唯有像他對舞台上以悲劇結尾的教師和少女報以彩聲,熱切關注那樣,雖不能高聲喝彩,可仍然要以忍住喊聲的迫切心情,全神貫注的。若万一要我發出彩聲,是是啊—,是這樣,對了,就是這樣,不錯不錯,這樣就好,啊—,當然如此這一類的彩聲,還是全盤否定的一聲斷喝?長期以來,我一直認為應該發出厭惡和否定的噓聲,一直認為理應對他呼叫啊—,錯了,不行,這樣糟了,又是那樣,那樣不行,啊—,不是那樣!這一類的詞語。可如今,當犀吉在非洲一個小城市貝吉亞自縊身死之后,每一會及這個面對敗局像短跑運動員那樣目不旁視一往無前的獨行者,若不采用啊—,當然這樣,犀吉,對于你別無其他跑法,好啊,這就行!這一類的叫喊聲,我感到這倒是我可能選擇的最坏的一條路。眾叛親离孑然一身可悲的短跑者——齋木犀吉!

  這幕終了,犀吉面頰上仍帶著玫瑰紅的血色,不無為難似地說:“還有一場《短發女歌手》哩,可今天就到此為止,出去吃飯吧。”
  我,也比如犀吉對我說起酒,我可不想再喝那樣,覺得對于演出的精采處已經領教,對他的提議也就一諾無辭。我們跟著去門前院里抽煙的觀眾,一起走出劇場,從這儿去杰格車的停放處有些麻煩,要在四周迂回繞行,最后,由于車子停在遠處陰暗的河岸邊,又得走上好長一段路。我們進入林蔭大道,踏著青岡櫟之類的落葉,移步前行。此時濃霧閉鎖,宛如微雨初降,可是雨是霧,實際不甚分明。
  “方才你已經看了演出,本無須我再費唇舌,大喊大叫了,可你看那些法國的演員們,不是對自己語言的真義都各有一套自己深入的理解嗎?所說的每一句話,不是都和自己獨特的功底息息相關嗎?就連那些沒大意思的一句句台詞也是如此。你說是嗎?要不然,那才是一場十分乏味的演出呢。”犀吉把他對我反复過無數次的戲劇理論,仿佛見習之后還要評講似的,把證實過的事再重新嘮叨一遍。他那尖銳響亮的聲浪中,顯然仍有昂揚的余韻在蕩漾。
  “這么說,你法語也學過一下嘍?”我對他不無嘲弄地問。“什么?”犀吉顯出狼狽相,面孔漲得通紅。就在這一瞬間,他也和在劇場里高聲喝彩時那樣,顯出了青年的朝气。然而,我再次察覺,那個在歐洲重逢的犀吉,确已未老先衰,無法逆轉了。他表現出的青年朝气,已不是平日的常態,只如突發性的瞬間幻影,偶一閃現罷了。
  “我哪懂得什么法蘭西語?那《說明書》我看了怕不有十遍,也沒能把台詞變成日本語哩。可我,自覺對那些台詞的語義完全能理解,有已到舌尖即可吐出的感覺吶。我深深感到那些台詞,是和演員們本身的功底不可分地傳送出去的。懂了吧。是這么回事儿。”
  “搞不大懂哎。”我繼續在嘲弄,搞得犀吉意外地焦躁起來。
  “不懂嗎?既如此,這么說吧。”說著,他使勁儿瞪視著我。“這儿想先就演員們的動作和表情說說看。你令祖父不是就曾教誨過你,說唯有觀察力才是最最重要的嗎?我現在還想把它說得清楚些:誰有觀察力才是想象力哪。那個演員正唯其發揮了他過去生活中一切觀察所得的成果,如今才能扮演教師。也或者,在以后的生活中,自己用心觀察,再根据所得的未來的成果,創造自己的角色。要這樣,才能作為一個逼真的教師,在那小小的舞台上進退自如,才能用無形的刀子把少女刺殺哩。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所謂發揮想象力,無非是把過去觀察所得的瑣屑要素,重新組合,使之形成另一個現實罷了。而演員則是有意識地按此實施而己。再說由想象力的發揮,創造出來的人物,我們會有這是真實,這是虛假這樣的實感又是出于何故?這一些難道全是空談?可還有,所謂有真實和虛假的實感,這里也有或從屬于觀察力的世界,或不從屬于觀察力世界這樣雙重的性格。我在我的劇場里,不論配演什么角色,既無觀察力的依据,也得不到發揮奇异想象力的自由!”
  “你仍然要搞劇場?我本以為你大約早已對劇場喪失興趣啦。”
  “對劇場失去興趣?決不可能!”犀吉說。“若說我真的對劇場喪失了興趣,那是指對像尤希歐特劇場那樣小小劇場的興趣嘍。鷹堅持要搞小劇場,而我,從一開始,就遲遲疑疑的。現在我一定想搞個体育館那樣大小的大型劇場哩。我和曉兩個!”這時,我們總算來到了杰格車的停車處。在那儿,有個老婦人,像在普通皮鞋上罩雙木拖鞋作套鞋似地擺了個炒栗子的攤位。我趁著犀吉在他那無所不有的口袋里,摸摸索索,找出車鑰匙的當口,買了袋栗子,而后坐進犀吉身旁,讓著他一起吃。這時,他一面加大油門,燒熱引擎,同時說出如下一段令人難堪的話,這回挨上我,鬧個大紅臉。
  “我們這就要去正正式式吃頓晚飯啦。這种時候,你要干巴巴去咬那炒栗子什么的嗎?你啊,真是個不懂得這現世快活的男子漢啊。眼鏡之類也不是离不開身的,再戴上就是,可你,要是真沒有了我,看你的一生,就只知道享受這么一丁點儿的快活,直到衰老直到死哩。我可真擔心唷。万一我和你,真要分了手,你對什么樣的窮快活,都會搞得手忙腳亂的啊!”
  我開啟了杰格的車窗,把一袋炒栗子拋進了塞納河。犀吉斜著眼瞪了一下,自覺胜利地喃喃自語,似乎說:怎么,你也會扔東西哩。總之,犀吉和我兩人之間的關系往往如此。這种從犀吉處接受日常生活冒險的啟蒙教育的禁欲式學生態度,從此后,一直纏繞著我,直至我和他關系終了。
  “我和阿曉都需要有個体育館那樣大型的劇場呵!”在圣日耳曼我旅館近處的中國餐館(廣式)二樓上,喝著□-□□□的犀吉撿起河岸處剩下的話頭。
  “我和阿曉兩個,要搞的演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這一點想來你還未必了解吧。這就要靠大伙儿的通力合作才能最終定型吧。不過,我們需要的,決不是鷹在新宿相中的既小又髒的那一類,要像体育館那樣极大的場地,決不容含糊。我在很短的一個時間,受到鷹那樣小娘儿(說時;比她年輕的夫君犀吉沒什么猶豫)的影響,也曾同意搞個小劇場,如今想來,真叫我汗顏。到現在,我就是斷乎要個体育館!曉不是原想搞個為個人复仇的原子彈審判嗎?這在具体上行不通。我們根本不可能從美國抓來那一個原子彈的責任者。据報載,在杜魯門公開聲明要搞氫彈那一天,曾在新奧爾良某旅館自殺未成名叫伊賽里的原子彈爆炸的飛机駕駛員說要親自去廣島,阿曉就曾讀到這段新聞,對這樣自己已經伏罪的美國人再去進行審判,就沒意義了。所以,那件事雖如曉自己認為是件悲壯的事,可也不過是件毫無意義的,一時沖動的妄想罷了。為此,我和曉正考慮把這件事嘗試著具体地搬上舞台。任意找個美國人,付給演員報酬,讓這個人或演杜魯門,或演原子彈發明人,或演裝載原子彈的飛机工作人員,不,當然不是說這個人單起任一美國人的作用啊,按照我的設想,在使那人就一個美國人的作用運用其想象力時,通過過去對生活的觀察,這樣他背后的所有美國人就能出現在舞台了。而原告方面的證人,則是曉及其友人們從廣島前來演出。再則看熱鬧的觀眾,全都充當陪審員角色。暗審員是多多益善的。所以,對我們說,体育館就是必要的啦。怎么樣?你認為曉和我的上述計划可行得通?”
  “我對你是否真能實現這次計划還有疑問,可總之,自從你突然萌發了演戲的野心以來,我認為這是最能表現你面目的一項計划唷。”
  “是嗎?這像我策划的計划吧?自從我決定搞演出和鷹子結婚以來,或許因為我生平第一次想實現那現實野心的原故吧,竟逐步變成了順從主義者了。我開始感到我把自己局限在极小的空間之中了。凡是鷹所說的話,全都百依百順,奉命唯謹。我像是順從主義者學校里的新生,過于細心,過于讓步。有時,我完全失去了常態。我也曾想干脆拋棄掉那現實野心算了。不過,自從我帶著曉來歐洲這一年的生活期間,我已經逐步恢复了我攻擊性的自我了。為了達成演戲這項現實的野心,順從主義者那种低頭順腦的作風已無保存的必要,也可能我已經獲得了說來是那些叛逆者把我的危險印象推向前列的自信吧。我已不再畏懼,也不感到恐怖了。這次對巴黎上演的數十場戲劇,也早已不再去熱情地關切了。因為我在琢磨和曉合伙上演我獨特的演出此后的前景如何啊!怎么樣,我自和鷹結婚以來,這才第一次恢复了過去的活力吧,就在現在!”
  越南侍者給我們端來了飯菜,炸小蝦、煮小蝦、沙魚翅羹、還有這儿稱為司托爾、希諾的炒面之類。我們又要了一瓶白局雷,吃了起來。特別是有辣椒的湯我和犀吉都愛吃。我從用餐時起,一晚之中,始終在考慮犀吉的戲劇論,有時想撩下,可仍然縈繞在腦際。犀吉越醉,他在倫敦這一年生活上郁積的陰影色調便越濃厚,可和以往不同,過不久他便歸于沉默了。顯然他的酒量已大不如前,特別是進餐剛畢,他不像個性欲的追求音,隨即回旅館,急著要就寢。總之,我認為犀吉看來完全沒有恢复到以前那樣的精力。可他仍然充滿熱情,要放棄他過去為完成這次現實事業單找個富有女來資助他的想法。這無疑是可喜的事。我但愿齋木犀吉体育館中的演出能夠成功。此后的兩周間,我和犀吉朝朝暮暮都在一起。或看戲看電影,或開著杰格車去郊外的叢林,而后去“廣東”吃小蝦,喝白局雷,度過這一天,白天沒喝醉的當儿,我和犀吉頻頻對他所謂体育館的演出計划反复議論。即便如此,議論卻不會充分展開,原因是由犀吉看來,如今作為他辯證法的支撐者,和我相比,還是曉頂用。要是我一旦對犀吉的方案提出什么异議,轉瞬之間,像是我在對他自己和曉的個人陰私多嘴多舌似的,立即憤然作色。話雖如此,對于我和犀吉,這兩周時間畢竟是我倆友情最后一段值得怀念的日子。我每一回憶到歐洲,就必然离不開犀吉和杰格車的這些往事,到第十五天那天早晨,按理該來接我的犀吉的杰格車,始終沒在我旅館的巷子中露面。從早到晚,我焦躁不安地等著他來,搞得我疲乏不堪。到晚上十時,坐在窗前瞪大眼睛的我,好不容易,終于看到杰格車鳴著喇叭開進小巷。我怒气沖沖,(在我与犀吉交往期間,這類事曾几度發生過)下樓奔向旅館大門,只見在車里犀吉的身旁,像怀抱著二十只小雞的母雞似的,由于妊娠和不快气鼓鼓的×××鷹子,用黃膽病患者那樣的眼睛,含怨帶恨,瞋目看著我,端坐不動。耷拉著腦袋的犀吉像第一次發現似地專心瞅著方向盤上的商標字。不用說,他是剛被飛越多佛海峽來到此地的妊娠中的妻子兼債權人抓來的。
  如今,回首往事,我感到,從這一瞬間起,這晚上的突發事件的飛輪已經開始轉動了。齋木犀吉和鷹子,胎儿,也包括可疑的旁觀者作者自己,一起四個存在,在這一瞬間,登上了這輛凄凄慘慘的車。對這輛車子的進程,作者只想用編年史家的筆法,按事實先后,簡略地向讀者作個介紹。因為即使是過細地一一描摹,無意信其為真的人也決不會相信居然能發生這种既具悲劇性又有滑稽性的突發事件。
  我上前向鷹子致意,可她,全不像在倫敦分手時的老大娘模樣,倒像個患腸胃病的老處女,對我不理不睬。可我也知道,她說過要犀吉在巴黎逗留一周后立即回倫敦,我那時雖則宿醉未醒,可卻是全沒虛假地答應了下來,所以她滿肚皮不高興才這樣生气。這時犀吉沉著臉說,我們還沒吃過飯,去“廣東”,怎么樣?我一口贊同,便從杰格車停放的小巷底徒步去中國餐館。
  我們讓鷹子居中,在前壁的長椅上并肩坐定。殷勤的越南侍者在寫菜單前,先送來一瓶白局雷。在這二周間,我們用餐時自始至終只喝這一种飲料。可一見到這瓶子,一直一聲不吭的鷹子,突然間,竟然用不客气的法國語斥責起侍者來。說我們在開始進餐時不喝這种烈性的葡萄酒,去把馬岱爾或者開列斯拿來。鷹還說些全不喝酒精飲料一類話,把那個好心的越南人申斥了一番。搞得他十分狼狽,耳赤面紅。無論我無論犀吉,這陣子已和那年輕侍者混得很熟,從而也感到十分難堪。鷹子從用餐時起不斷地發開了牢騷,搞得那侍者戰戰兢兢。离座時雖是由鷹子惠的帳,可她先對帳單算法無理挑剔,然后才肯掏出錢包。到末了她雖想拿出些小費,可這回越南侍者卻不肯領受她的好意。我和犀吉簡直沒勇气正眼儿去看他的臉,一轉身出了店堂。我感到這一下給搞丟了一份友情。
  而后我們橫穿馬路,擦過薩特1住過的房屋,進入圣日耳曼俱樂部。這次是由鷹子領路的。她似乎有意向我和犀吉賣弄一下自己對巴黎的地理知識。話雖如此,在俱樂部里,有那個雖則受了麻醉藥和酒精的害,可仍然充滿魅力,拖著個猶如病海驢肥胖軀体的巴特·鮑威爾在演奏鋼琴,對我們來說,這倒是個意外之喜。原來我以為巴特·鮑威爾早已不在人世了。談論到這件事我們算恢复了几分生气,我和犀吉喝起了威士忌。而鷹子,她自身雖也吹噓是個爵士樂迷,可卻無視我的喜悅心情。而且在這儿也圍繞著桔子水給侍者要這些難對付的飲料。那法國人侍者明顯地現出不愉快的表情。等到巴特·鮑威爾的演出結束,一個年輕黑人象駕駛坦克似地在風琴上奏起了四重奏,這時座中客便紛紛下場子翩翩起舞。這一來鷹子硬纏著犀吉要他共舞,可犀吉卻總是再三推辭,如此這般地展開了一台小戲。其間,鷹子忽而流著淚水,离座出室。我們倆亦唯有跟蹤去追她。問起她哭泣的緣由,只說是那個法國侍者背著我和犀吉在對她嘲弄。時已午夜一時。為此我打算和犀吉夫婦告別回去就寢。可鷹子又開口邀我先上他們的旅館去喝盅酒,原因是若這樣分手,就像是她自己的歇斯底里把今晚上的聚首徹底毀了似的,叫人戲堪。而犀吉也贊成鷹子的提議,不讓我脫身。結果,我坐進杰格車,半小時后,在犀吉他們的高級飯店里,喝起了鷹子在飛机上買來的老潑阿。不一會,犀吉自言喝醉了酒沒法送我回去,這樣我便睡犀吉的床舖,而犀吉當然和鷹子一起睡到那邊床上去。房里的燈光一滅,鷹子又像在爵士俱樂部那樣,開始纏著犀吉挑逗。鷹子只在說:來吧,哎,來吧。而后,鷹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嗚咽聲聲地說:我獨自一個也要搞哩。我想要入睡。又擔著心預感到要出事儿,這時鷹子哼哼地發出強有力的聲響。是她啊啊,啊啊,噢噢,地自個儿發出引起孤獨的情欲亢進的顫聲。而后突然間,犀吉大叫一聲:我不愿!還響起了在光皮膚上著力猛擊的聲音。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之際,犀吉一下把枕邊的燈也開亮了。大約是因為怕和鷹子待在暗處的關系吧。轉瞬之間,我看到象騎自行車似地跨坐在如木乃伊筆直仰臥的犀吉的腰間,如鴟吻般上身后仰,被毆受痛中流淚的确實如怀孕婦樣半裸体的鷹子,單看這一眼,我就閉起了雙目。究竟是何等事竟搞得如此不可收拾。無論我、犀吉、鷹子都感身處絕境,走投無路。而后鷹子發出尖銳的哭泣聲,由床上跳下地,從地面上奔過去,打開了窗戶。我心里想,鷹子是打算從窗口跳向馬路啦。我正等待著犀吉出聲喝止,或像橄欖球員飛快地朝他怀有身孕的妻子猛扑。万不料他仍然呆若木乃伊。紋絲不動,瞧著那鷹子從窗口默默地縱身跳下。
   1薩特——法文學家、哲學家(1905—1980)  我和犀吉到此時才從心底里感到震惊,翻身下了地。我還記了紅赤赤怒脹的陰莖。所幸帳房間值夜班的男子此時正好不在。我們在作為地下室窗戶的防護設備張在馬路和建筑物間的鐵絲网罩子上,看到了正要把卷至胸前的內衣往下拉曳的鷹子。鷹子若無其事地注視著我們走上她跟前。我和犀吉上前去把她抱起。我忽而感到抱著鷹子裸露腰部的我的手臂上,被大量的液体濡濕了。這不是血又是什么?我一下慌了神。給送醫院吧,我對犀吉說。當此時,鷹子用了老大娘似的聲調開了腔。醫院嗎,決不可以啊,你們兩個都得給逮捕哇。就這樣回旅館房也不行哩,帳房間里要鬧翻天的哇。不管弄髒那杰格車,也要送我回×××駐店員公寓,在此之前,哪儿也別去啦。不好!鷹子要流產了,這一點我和犀吉都了然于胸。最后,一面躲著警官,一面開車把她送往香榭麗舍背后的駐店員公寓,這樣我們忙活了一小時的時間。真是一陣瘋狂。杰格車不用說,無論我無論犀吉都搞得滿身惡臭的液体,不一會半裸的鷹子失去那老大娘的平靜態度,又開始著實地呻吟了一陣子。我們在公寓門前按了門鈴,可又戰戰兢兢唯恐惊動同一層樓的法國人。而后殷勤的駐店員和妻子露了面,把我們迎進屋內。鷹子已經神志不清了,我和犀吉開著惡臭的杰克車動身去接駐店員的一個友人醫學院的學生。當我們再次返回公寓時,天剛破曉,慘霧迷茫。犀吉又得向駐店員一情一節說明原委。我先告別了他們,回自己的旅館去。在上床就寢時,突然間我感到一陣恐怖,不禁吐了起來。心想若沒有那遇事不慌的駐店員,說不定鷹便會死,犀吉便會遭到逮捕哩。若不是他,我們唯有在隆冬的巴黎街頭,抱著即將流產,近乎全裸的女子張皇轉悠哩。
  黃昏時分,睜開睡眼,我隨即乘地鐵去駐店員公寓。昏暗的客廳中,駐店員和洛伊兩人相向而坐,默然無語。洛伊由巴黎打去的電話中听到出了事,便和現在臥室里和駐店員之妻一起護理鷹子的特里,乘同一駕噴气机赶來巴黎的。駐店員告訴我,鷹子流產了,但母体大致脫离了危險。他那极度冷靜誠懇的口吻,至今仍使我感到他真是一個好幫手。可他又說目前尚不宜与鷹子會面。而洛伊則對我說,要我去巴黎警察部門或日本大使館作證,說犀吉酒后施暴,釀成這次事件,以便于据此控告犀吉。可這話遭我一口回絕,說這不符事實,我不能作這樣的證詞,從這時起,洛伊竟像聯想到我在他倫敦的套間對他動蠻似的,對我和當時并沒在場的犀吉破口大罵,高聲叫嚷這些野蠻的殺人犯,卑鄙無恥的日本小子!駐店員又說,鷹子要和犀吉离婚,要我把這一點轉告給當時住在自己旅館中的犀吉知道。犀吉在這天不用說一直被拒絕于這套公寓的大門之外。我從那儿返回之時,駐店員照樣和我殷勤道別,但洛伊則對我概不答理,在一扇房門里面听得見特里像歌唱般优美動听的招呼話。留下兩個四十歲的男性同性戀者,為剛剛流產的三十五歲的女子撐腰鼓勁儿。犀吉在他旅館房間的浴室里,著條褲子,裸著上半身,抱著髒兮兮的兩條腿,一屁股坐在磚地上。興許是為了躲避電話,才把自己閉鎖在浴室里的吧。我沒脫外套,在他面前站定,向犀吉轉告了駐店員的話語,听完之后,犀吉用下巴示意那邊帶有“醉山犬”標簽的瓶子,和有“已消毒”標記的用牛皮紙卷成的酒杯,并說,不喝一盅?我辭謝不喝。犀吉又用特別嘶啞反常的和緩低沉的聲口對我說:我,(指犀吉自己)對嬰儿怀有恐怖心,特別想到在香港得了性病的事儿,簡直無可言喻地恐慌,我曾想由嬰儿處出逃,而現在小孩子流產了,我又多了一層新的恐怖心理。說著他看著看著眼睛發紅,眼中含淚。可我對犀吉的傷悲并不相信。而后犀吉忽而對我說,去西班牙旅行一趟怎么樣?我仍然推辭不去,又說,即便在巴黎,我也不打算和你再見面了。因為我已拒絕了為洛伊告發犀吉去作證人呢。這一來,對于我對犀吉提議的不合作態度,他在心理上也會恢复平衡的。犀吉又說,怎么?在巴黎不和我再見面了?這不是胡鬧嗎?我沒作答,只搖了搖頭。于是,犀吉又忽而提高嗓門,面帶嘲弄的冷笑,這么說,你不是曾經責難過我“你啊,打算一直照這樣過你的現實生活啦?照你這樣的搞法,一直搞到底,你認為到多咱也不會感到臉紅嗎?”可現在我不又想要如此悲鳴了嗎?可我也不感到臉紅哩。
  可犀吉是在感到羞愧的。我和他無語分手,回到自己的旅舍。這樣在這年冬我和犀吉就沒在歐洲再見面。我改變了在巴黎逗留的原定計划,此時恰好有個來自東京的小說家朋友約我一起去莫斯科,趁此机會,我經由波蘭,動身去蘇聯。等到我再次返回巴黎,已是翌年年初了。我仍在去莫斯科之前的那家旅館住下,某天(是個星期五)在旅館旁的小餐館里正吃著只在周五供應的魚蟹羹,事有湊巧,洛伊進入館內。我們倆把打架的事,稱我為日本小子的事,全已忘怀似地作了短時間的交談。洛伊是來當巴黎電視台所制蘇格蘭亡靈影片的監修的。据他說,鷹子全愈后去了美國,和犀吉已正式辦妥离婚手續,犀吉与M·M訂了婚去意大利旅行,不久還將去美國吧。我唯有感到茫然。洛伊對惊愕之余,似乎有些生疑的我,說出了如下一番話:沒有比用性欲把男和女結合在一起更加肮髒的事儿了,他們會把男人与男人間乃至人和人之間的友情統統踐踏掉,而且還信其為自然界一定不易之理呢。洛伊又說,你說我這想法可對?我只得含糊其詞,匆匆轉身作別。臨分手他給了我一張寫著自己電話號碼的小紙片,可我把這隨手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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