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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酒

[英]羅·達爾/著 海觀/譯

  那天晚上,我們一共有六個人在邁克·斯科菲爾德在倫敦的家里舉行宴會:邁克,他的太太和女儿,我的妻子和我,還有一個叫作理查德·普拉特的人。
  理查德·普拉特是一位著名的講究吃喝的人。他是一個叫作伊壁鳩魯協會的小團体的會長,他每月用個人名義向協會的會員散發一個關于食品和酒類的小冊子。他發起宴會,在宴會上擺出豪華的山珍海味和稀有的名酒。因為害怕損坏他的味覺,他不肯抽煙,談到一种酒時,他總有一個离奇古怪的習慣,好像把它當作一個有生命的東西似的提到它。“一种謹慎的酒,”他說,“有些膽怯和躲躲閃閃,但是非常謹慎。”或者說,“一种脾气好的酒仁慈又快樂——也許有點可憎,但脾气總算是好的。”
  從前我到邁克家參加過兩次宴會,理查德·普拉特都在座,邁克和他的太太每次特地為這位著名的講究吃喝的人做出特別的飯菜。這一次顯然也不例外。我們一起走進餐廳,我就看出餐桌是為了一次盛宴而擺設的。高燒的蜡燭,黃色的玫瑰,大量發亮的銀餐具,發給每個人的三只酒杯,尤其是從廚房里飄出的烤肉的微微的香味,使我嘴里第一次感到熱呼呼地饞涎欲滴。
  就座以后,我想起以前理查德·普拉特兩次駕臨的時候,邁克都跟他用紅葡萄酒打過小小的賭,要他指出它的品种和釀造年份。那時普拉特回答說,要是在一個丰收的年成,不會太困難的。于是邁克跟他用一箱子那种酒作為賭注,以為他猜不出來。理查德·普拉特同意跟他打賭,兩次都打贏了。今天晚上,我相信這樣的小賭博還要再來一次,因為賭輸是邁克心甘情愿的事,這樣一來,就可以證明他的酒确實好,好得足可以辨認出來。至于普拉特,他在炫耀他的知識方面倒顯示出一种嚴肅認真的、有節制的高興。
  宴會的第一道菜是用黃油炸得很脆的小鯡魚,伴著一杯莫塞爾白葡萄酒。邁克站起身來,親自斟了酒,當他又坐下去的時候,我看得出他是在注意看理查德·普拉特。他把酒瓶放在我的前面,使我能夠看見標簽,標簽上印的是“蓋爾斯萊·奧里克斯堡,1945”字樣。他向我歪著身子,低聲對我說:蓋爾斯萊是莫塞爾流域的一個小村子,在德國國境以外几乎沒有人知道。他說,我們喝的這种酒是很稀有的,葡萄園的產量很少,外地人几乎不可能弄到。為了弄到那里人終于答應給他的少數几十瓶酒,去年夏天他曾經親自去訪問過蓋爾斯萊。
  “我怀疑眼下國內還有誰會有這种酒,”他說。我看見他向理查德·普拉特瞟了一眼。“莫塞爾白葡萄酒真是件好東西,”他接著提高嗓門說,“要在喝紅葡萄酒以前先墊墊底,沒有比這种酒更理想的了。許多人用萊茵河的白葡萄酒代替。那是因為他們不曉得還有更好的酒。萊茵河的白葡萄酒會破坏紅葡萄酒的美味,你知道嗎?在喝紅葡萄酒以前,先敬萊茵河的白葡萄酒是大煞風景的。但是一瓶莫塞爾白葡萄酒,啊,一瓶莫塞爾酒,就再恰當不過了。”
  邁克·斯科菲爾德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中年人。但他是個證券經紀人。說得确切些,他是股票市場的一個掮客,像許多他這類的人一樣,他似乎有點局促不安,對于自己才能那么小卻掙了那么多錢,几乎有點不好意思。他心里知道,他至多不過是一個以賭博為事業的人—一個油滑的、外表非常体面而暗中不講道德的賭徒——他知道他的朋友們也曉得這一點。所以他現在竭力設法使自己變成一個有文化修養的人,培養文學的和藝術的鑒賞力,搜集繪畫、樂譜、書籍和其他這類東西。他對于萊茵河酒和莫塞爾酒的短篇演說,正是屬于這种舉動,是他附庸風雅的一個方面。
  “一种挺逗人喜愛的酒,你不覺得嗎?”他說,他依舊在留意著理查德·普拉特。每當他低下頭去吃一口鯡魚的時候,我就看見他飛快地朝餐桌上瞥上一眼。我几乎感覺到他正在等待著那一時刻的到來:那時普拉特剛呷第一口酒,就從酒杯上面抬起頭來望著,露出愉快的、惊訝的、也許甚至是奇怪的笑容,于是展開了一番議論,然后邁克就會告訴他蓋爾斯萊這個村子的情況。
  但是理查德·普拉特并沒有去嘗他那一杯酒。他正在全神貫注地和邁克的十八歲女儿露易絲交談哩。他朝她轉過去一半身子,對她眯眯地笑著,根据我所听到的,他是在告訴她巴黎一家飯店里一個廚師的故事。他說話時越來越把身子湊向她,那种急切的樣子好像几乎要挨在她身上似的,而那個可怜的女孩子盡可能閃開他,有禮貌地但是拚命地點著頭,她不是望著他的臉,而是望著他的晚禮服的最上面的一個鈕扣。
  我們吃完了魚,女仆過來把空碟拿走。走到普拉特面前的時候,她發現他一口菜也還沒有嘗,因此她躊躇起來,理查德·普拉特也注意到她了。他擺一擺手叫她走開,中止了講話,開始飛快地吃起來,他用叉子迅速地戳了几下,就把那條松脆的焦黃的小魚馬上吞進肚里去。然后,便伸手去拿酒杯,兩小口就倒進喉嚨里去,又馬上轉過身來繼續和露易絲·斯科菲爾德談話。
  這一切邁克都看在眼里。我覺察到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望著他的客人,竭力控制自己。他的圓圓的快樂的臉孔仿佛微微有點松弛和下陷,但是他控制自己,一動也不動,一句話也不說。
  女仆很快端上第二道菜。這是一大塊烤牛肉。她把它放在桌上邁克的面前。邁克站起來用大餐刀去切,切成很薄的片子,輕輕地放在菜碟上,讓女仆去傳送。等每個人包括他自己都有了以后,他把大餐刀放下,向前彎著身子,雙手放在餐桌的邊沿上。
  “嗯,”他說,他是對著大家說的,但眼睛卻望著理查德·普拉特。“要換紅葡萄酒啦。我得去拿紅葡萄酒去,對不起。”
  “你去拿紅葡萄酒,邁克?”我說,“酒放在哪儿?”
  “在我的書房里,塞子已經拔掉——在發出香气哩。”
  “為什么放在書房里?”
  “自然是為了得到室內的溫度。酒已經在那儿放了二十四小時了。”
  “但是為什么要放在書房里呢?”
  “這是這座房子最好的地方。上次理查德在這儿的時候,是他幫助我挑選這個地方的。”
  普拉特一听到提起他的名字,就掉轉頭向周圍看了一下。
  “放在那儿是對的,你說是不是?”邁克說。
  “是的,”普拉特回答說,嚴肅地點著頭。“放在那儿是對的。”
  “在我書房里綠色的公文柜的頂上,”邁克說,“那是我們挑選的地方。在一間溫度均勻的屋子里一個不通風的好地方。對不起,讓我把它拿來,好不好?”
  一想到要拿另一种酒來打賭,他的興致又來了。他匆忙地走出門,一會儿慢慢地、腳步輕輕地走回來,雙手抓住一個盛酒瓶的籃子,里面放著一只深色的酒瓶。瓶上的標簽向下,叫人看不出來。“喂!”他一面朝餐桌走來,一面叫道,“這一瓶是什么酒,理查德?你再也不會把它的名字猜出來。”
  理查德·普拉特慢慢地轉過身,抬起頭望著邁克,然后兩眼又往下移動到放在小柳條籃里的那只酒瓶上。他揚起眉毛,目中無人似的把眉毛微微地皺著,隨即撅著濕潤的下嘴唇,忽然間顯得又傲慢又丑陋。
  “你永遠弄不到這种酒,”邁克說,“一百年也弄不到。”
  “紅葡萄酒嗎?”理查德·普拉特帶著优越感似的問道。
  “當然。”
  “我猜想這是從一個小葡萄園那里弄來的。”
  “也許是,理查德。不過,也許不是。”
  “那么,是一個好年成的產品嗎?最好的一個年成的嗎?”
  “是的,我向你保證。”
  “那么,這樣就不會太困難啦。”理查德·普拉特慢吞吞地說,一個字一個字地拉得很長,顯出非常厭煩的樣子。除此以外,他那樣拉長了聲音說話,那樣厭煩,在我看來,里面都有點奇怪的色彩。他的眉心閃出一絲惡毒的神色,他的舉止態度上含有一种意圖,使我注視他的時候微微感到心神不安。
  “這种酒的确是難猜到,”邁克說,“我不愿強迫你跟我拿這种酒打賭。”
  “為什么?干嗎不干呢?”他的眉毛又慢慢地拱起來,現出冷靜的堅決的神色。
  “因為這种酒很難猜。”
  “這對我可不是一种恭維啊,你知道”
  “親愛的朋友,”邁克說,“我很樂意跟你打個賭,要是你真愿意的話。”
  “把這种酒的名稱指出來應該說并不難。”
  “這么說,你是想跟我打賭嘍?”
  “我极其愿意跟你打賭。”理查德·普拉特說。
  “那么好,賭注跟往常一樣——一箱子這种酒。”
  “你以為我不能把這种酒的名稱指出來,是不是?”
  “事實上,經過一切應有的考慮,我認為你叫不出它的名稱來。”邁克說。他竭力保持有禮貌,但是普拉特并不下功夫去掩飾他對整個事情的鄙視。然而奇怪的是,他的下一個問題卻似乎透露出某种程度的興趣。
  “你愿意增加賭注嗎?”
  “不,理查德。一籃子的酒已經夠多啦。”
  “你愿意賭五十籃酒嗎?”
  “這樣干未免太蠢了。”
  邁克一動不動地站在餐桌上首他的椅子背后,小心地提著放在可笑的柳條籃里的那瓶酒,此刻在他鼻孔周圍泛起一道蒼白色,他的嘴閉得很緊。
  普拉特懶洋洋地靠在他的椅背上,仰著臉望他,眉毛揚起,兩眼半閉,嘴角上浮出微笑。我又看見,或者感到我是看見,那個人臉上露出了明顯的不安的神情,我看見他眉心中有一絲急切的表情,看見他眼睛里面,就在黑眼珠的中央,隱含著一道微小而遲緩的狡猾的閃光。
  “那么你不愿增加賭注嗎?”
  “老兄,就我來說,我是一點也不在乎的,”邁克說,“你要賭什么我就賭什么。”
  三個婦女和我靜靜地坐在那儿注視著那兩個男人。邁克太太已經有些生气了。她的嘴上露出不高興的樣子,我感到她會隨時把他們兩人的話打斷。我們的烤牛肉放在我們面前的碟子上,正在慢慢地冒著熱气。
  “那么,我想賭什么你就賭什么嗎?”
  “我已經講過了。要是你想認真干,你樂意賭什么我都會跟你打賭。”
  “即使是一万鎊嗎?”
  “當然我愿意,只要你想賭那么多的錢。”邁克現在更有自信心了,他完全知道,無論普拉特愿意下多少賭注,他都奉陪得起。
  “那么你是說我可以提出賭注嘍?”普拉特追問一句。
  “我就是這個意思。”
  談話停頓了一會儿,這時普拉特慢慢地向餐桌的周圍望了一遍,先望著我,然后望著三位婦女,每個人都依次輪到。他好像要我們記住,我們就是這句話的見證人。
  “邁克!”斯科菲爾德太太說,“邁克,干嗎我們不把這种胡鬧停下,來吃我們的菜呢?菜快要涼啦。”
  “不過這可不是胡鬧,”普拉特平靜地對她說,“我們是打一個小賭啊。”
  我注意到那個女仆正在端著一盤蔬菜站在背后較暗的地方,不曉得該不該端上來。
  “那么,好,”普拉特說,“我要告訴你我想跟你打什么賭。”
  “那么你就說出來吧,”邁克不加思索地說,“我一點也不在乎打什么賭——只要你樂意。”
  普拉特點了點頭,一絲微笑又浮上了他的嘴角,然后,他一面眼光始終沒有离開邁克,一面非常緩慢地說:“我要你以同意你的女儿和我結婚做賭注。”
  露易絲·斯科菲爾德嚇了一跳。“嘿!”她叫道,“不!那不是好玩的!當心,爸爸,那壓根儿不是好玩的啊。”
  “別著急,親愛的,”她媽媽說,“他們倆不過是開玩笑罷了。”
  “我可不是開玩笑。”理查德·普拉特說。
  “這真是荒謬。”邁克說。這時他又失去常態了。
  “你說過我樂意打什么賭你都愿意。”
  “我的意思指的是錢。”
  “你并沒有說清楚是錢。”
  “但我指的就是錢。”
  “很遺憾,你沒有說清楚,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你說過的話不算數,對我倒也沒有什么。”
  “老兄,這不是我說話不算數的問題,這是件沒法打賭的事儿,因為你拿不出相等的賭注來。要是你賭輸了,你又沒有女儿可以拿出來還債。要是你真有,我也不想娶她。”
  “親愛的,你說的話我听了真高興。”他的妻子說。
  “凡是你喜歡的,什么東西我都愿意拿出來,”普拉特高聲說,“比方說,我的房子,我的房子行不行?”
  “哪一所房子?”邁克說,他這時也開起玩笑來。
  “鄉間別墅。”
  “干嗎不把別的房子也都加進去呢?”
  “那么好,只要你樂意。我的兩處房子算在一塊儿。”
  這時我看見邁克躊躇了一下。他走上前一步,把籃子里的酒輕輕地放在桌子上。他把鹽瓶推到一邊去,然后又把胡椒瓶推到一邊去,然后他撿起餐刀,沉思地把刀口細看了一會儿,又把它放下。他女儿也看見他在躊躇了。
  “得啦,爸爸!”她叫道。“別胡來了!這簡直是蠢得沒法說。我拒絕當這樣的賭注。”
  “你說得很對,親愛的,”她媽媽說,“馬上停下,邁克,坐下來吃你的菜吧。”
  邁克不去理睬她。他朝他的女儿看了看,微笑著,這是和藹的、慈愛的、愛護的笑容。但是,在他眼睛里面突然閃現出一絲微感得意的神色。“你知道,”他微笑著說,“你知道,我們理應把這件事情考慮一下,露易絲。”
  “得啦,爸爸,別再說下去啦!你的話我連听都不愿听!嗨,我活到這么大從來沒有听說過這樣一件荒唐的事情!”
  “不,親愛的,這是認真的。等一會儿,听一听我要說的話。”
  “可是我不要听。”
  “露易絲!請听我說。事情是這樣。理查德在這儿向我們下了一筆重大的賭注。不是我,是他要下這個賭注的。他要是賭輸了,他就勢必要把很大的一筆房產移交給我。喂,等待一會儿,親愛的,別打岔。關鍵在這儿:他是絕對不會賭贏的。”
  “他好像認為他能夠賭贏。”

  “那么听我來說,因為我講的話自己心里有數。當一位專家嘗到一口紅葡萄酒時,只要這种酒不是像拉菲特牌或者拉圖爾牌那樣的名牌酒,他也只能多少接近于說出葡萄園的名字。當然,他可以告訴你這种酒產自波爾多地區,或者是產自圣·埃密利翁縣,波默羅縣,格拉夫縣,或者是產自邁多克縣。但是每一縣都有几個鎮,几個鄉,每一個鄉有許許多多的小葡萄園。一個人不可能單憑嘗一嘗、聞一聞就把它們完全識別出來。我不妨告訴你們,我弄來這儿的這种酒是從一個小葡萄園那里搞來的,這個葡萄園周圍有許多別的小葡萄園,他決不會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這可說不准呢。”他的女儿說。
  “我告訴你,我很有把握。我不是自吹自擂,不過我對于酒這件事确實知道得很多,這你也知道。不管怎樣,我的女儿,憑著上帝,我是你爸爸,你不見得認為我會讓你——讓你遭到你不愿意的事吧,是不是?我是要替你掙一筆錢啊!”
  “邁克!”他妻子嚴厲地說;“別再往下說了,邁克,我求求你!”
  他還是不理睬她。“要是你同意這個賭注。”他對他的女儿說,“十分鐘之內,你就會是兩所大房子的主人了。”
  “可是我并不要兩所大房子,爸爸。”
  “那就賣掉它們。立刻賣回給他。這一切都由我來替你安排。于是,你想一想吧,親愛的,你要發財啦!你這一輩子就再也不用依靠誰啦。”
  “啊,爸爸,我不喜歡這樣。我覺得這樣做是愚蠢的。”
  “我也是,”她媽媽說。她說話的時候把頭敏捷地上下晃動,像只母雞似的。“你應該覺得害臊,居然提出這樣的事來!連你的女儿也賭上啦!”
  邁克連望也不望她一眼。“干吧,”他急切地說,緊緊地盯著他的女儿。“赶快答應下來!我保證你不會輸掉。”
  “可我不愿意這樣,爸爸。”
  “好了,女儿。答應下來吧。”
  邁克拼命催逼她,朝她彎著身子,兩只嚴厲的明亮的眼睛盯著她,他的女儿要想抗拒他也不容易了。
  “可是我要輸了可怎么辦呢?”
  “我沒告訴你嗎,你不會輸的。我保證。”
  “啊,爸爸,我必得答應嗎?”
  “我正在替你掙一筆財產。快點,你還有什么話說,露易絲?行了嗎?”
  這是她最后一次猶豫不決了。然后她無可奈何地聳一聳肩膀說;“哦,那么,好吧。只要你擔保沒有賭輸的危險。”
  “好,”邁克喊道,“好极啦!那咱們這個賭就算打定了。”
  “是啊,”理查德·普拉特說,他望著那個女孩子。“這個賭打定了。”
  邁克馬上拿起那瓶酒,首先倒出一點在他的自己的杯子里,然后興奮地、一蹦一跳地繞著桌子把別人的酒杯都斟滿了。現在每個人都注視著理查德·普拉特的臉,望著他慢慢地伸出右手去拿他的杯子,把它舉到鼻子前面。理查德大約五十歲上下,卻缺乏一副討人喜歡的面孔。不知怎的,臉上被他的一張大嘴——嘴和嘴唇占滿了。這是一張老饕的厚厚的濕嘴唇,下嘴唇中間耷拉著,左右擺動,永遠張開,做成張開的形狀,是為了承受一只酒杯的邊緣或者一口食物。我一面望著它一面在想,他的嘴像一個鑰匙孔,像一個巨大的濕漉漉的鑰匙孔。
  他慢慢地把酒杯舉到鼻子跟前,鼻尖伸進酒杯里,在酒面上移動,靈敏地嗅著。他使酒杯里的酒輕輕地打起旋渦,以便吸取酒的香味。他的注意力十分集中。他早已閉起雙眼,而現在他的全部上半身,頭、頸、胸膛,好像變成一件巨大的敏感的嗅覺机器,承受著,滲入著,分辨著鼻子里吸進去的信息。
  我注意到邁克正在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顯然表現出一种漠不關心的樣子,但是他卻在注意著每一個舉動。他的妻子斯科菲爾德太太呢,卻拘謹地、筆直地坐在餐桌的另一頭,兩眼直望著前方,繃得緊緊的臉孔做出不同意的表情。他的女儿露易絲已經把她的椅子往一旁挪開了一些,斜對著那個講究吃喝的人,她也跟她的爸爸一樣,正在密切地注視著。
  那個聞酒味的過程至少連續了一分鐘。然后,普拉特既不睜開眼,也不擺動頭,便把酒杯往下放到他的嘴邊,把酒几乎倒了一半在嘴里。他歇了口气,含著滿嘴的酒第一次品嘗了酒的味道。然后,他讓一部分酒慢慢地流進咽喉里去,當酒經過的時候我還看見他的喉頭在蠕動。但是他還把大部分的酒含在嘴里。此刻他不再咽下去,而是通過他的嘴唇吸進一絲空气,空气混合著嘴里的酒味,一直通到他的肺里。他把气憋住,叫它從鼻子里噴出來,最后把酒含在舌頭下面滾來滾去,真像是嚼面包似的用牙齒去咀嚼它。
  這是一本正經的動人的表演,我應該說他表演得很不錯。
  “喂,”他說,放下酒杯,把一只粉紅色的舌頭伸到嘴唇外面。“嗨——不錯。一种非常有趣的小酒——溫柔而优雅,它的余味很有女性的特點。”
  他嘴里含有過多的唾液,說話時偶爾把一點晶亮的唾液噴在桌子上。
  “現在我們可以著手來淘汰了,”他說,“希望你們原諒我把這件事做得這樣仔細,這是跟輸贏有很大關系的。通常也許我會冒一點儿險,飛快地往前跳,正好落到我選中的葡萄園的正中間。但是這一次——這一次我必須謹慎地采取行動,不該這樣嗎?”他抬起頭望著邁克笑了笑,從厚厚的、濕漉漉的嘴唇上泛起微笑。邁克并沒有回他一笑。
  “那么首先,這种酒是在波爾多地區的什么縣出產的呢?這一點猜起來倒不太難。酒的味道太淡,既不是圣·埃米倫出產的,也不是格拉夫出產的。這分明是邁多克縣的一种酒。那是毫無疑問的。”
  “那么,這种酒是從邁多克縣的哪一個鎮出產的呢?根据淘汰的方法,那也是不難斷定的。是馬爾戈地方出產的嗎?不,不會是馬爾戈。它沒有馬爾戈酒的強烈的香味。波雅嗎?也不會是波雅。和波雅酒相比,這种酒太嬌嫩,太溫和,太惹人渴望了。從波雅的味道上說,它的性格几乎是蠻橫的。同時,在我看來,波雅酒里稍稍有一點果髓,它含有一种古怪的、灰土般的果髓的味道,那是葡萄從那個縣的土壤里吸取的。不,不。這种酒啊——這是非常溫和的酒,初嘗的時候使人感到优雅而又羞怯,再嘗一口的時候它就以靦腆而十分和藹的風度出現了。在嘗第二遍的時候,也許有點調皮,還有點淘气,用一絲——一絲丹宁酸的味道來逗弄人的舌頭。最后,它的余味是可愛的,叫人安慰的,女性般嬌柔的,帶有某种愉快而又寬宏大量的品質,使人只能把這种品質和圣朱利安鎮的酒聯系起來。毫無疑問這是圣朱利安鎮的酒。”
  他往后仰著身子靠在椅背上,把雙手舉起齊著胸膛,手指尖仔細地并在一起。這時他自大得很可笑,但是我認為他的有些舉動是做作的,只是為了嘲笑他的東道主。我感到我正在緊張地等待著他繼續說下去。露易絲那個姑娘正在點一支香煙。普拉特听到擦火柴的聲音,他轉身向著她,忽然真地發起脾气來。“對不起!”他說,“請不要那樣!在餐桌上抽煙是一個討厭的習慣!”
  她抬起頭來望著他,一只手仍然拿著那根燃燒的火柴,一雙遲鈍的大眼睛在他臉上停了一會儿,然后又帶著輕蔑慢慢地移開去。她彎下頭,吹熄了火柴,手指間依舊夾著那支沒有點燃的香煙。
  “很抱歉,親愛的。”普拉特說,“不過我就是不能容忍在餐桌上抽煙。”
  她不再朝他望一眼。
  “現在,讓我想一想——我們剛才講到哪儿了?”他說,“哦,對啦。這种酒是波爾多地區,是邁多克縣圣朱利安鎮出產的。到現在為止一切都很順利。但是現在我們遇到困難的地方了——葡萄園的名字。因為圣朱利安鎮有許多葡萄園,正如我們的東道主在先很恰當地提到過的,一個地方的酒和另一個地方的酒之間,往往差別不大。不過我們試試看吧。”
  他又閉上眼睛停頓了一下。“我正在試圖确定葡萄生長的情況,”他說,“如果我能做到這一點,那就成功一半了。現在讓我來想一想。這种酒顯然不是第一茬的產品,甚至也不是第二茬的產品。這不是一种著名的酒。它的質量,它的,它的,該怎么說來?——色澤,力量,是缺乏的。然而要是第三茬,那倒有可能。不過我依舊怀疑。我們知道那是個好年成,我們的東道主這樣說,或許這樣說有點過分夸大。我應該當心。在這點上我應該特別當心。”
  他端起他的酒杯,又抿了一小口。
  “不錯,”他咂了咂嘴唇。“我猜的對。這是第四茬的。現在我是确信無疑了。一個非常好的年成,事實上,這是一個丰收的年成第四茬的葡萄。因此它的味道一會儿像是第三茬的,甚至像是第二茬的葡萄釀出的酒。好!更進了一步!真相越來越逼近了!在圣朱利安鎮,哪儿是收第四茬葡萄的葡萄園呢?”
  他又停頓了一下,把酒杯舉起,杯口貼在他那片下垂的、擺動著的下嘴唇上。然后我看見那只粉紅色的狹窄的舌頭伸出來,舌尖蘸在酒內,又赶緊縮回,——看著真讓人惡心。把酒杯放下的時候,他的兩眼依舊緊閉,臉上全神貫注,只有兩片嘴唇在蠕動,上上下下互相抿過來抿過去,像兩塊富有彈性的濕橡皮似的。
  “對啦,還是這樣!”他叫道,“半中間有丹宁酸味道,那种銳利的、擠在舌頭上的收斂的感覺。不錯,不錯,一定的!現在我知道啦!這种酒是從貝舍韋爾縣附近的一個小葡萄園里出產的。我現在想起啦。貝舍韋爾縣,那條河,還有那個淤塞的小港灣,因此運酒的船不再能夠使用那個港灣了。貝舍韋爾……真的會是貝舍韋爾的酒嗎?不,我不這樣想。不大像。但是在离那儿很近的地方。塔爾博城堡的葡萄園嗎?會是塔爾博嗎?是的,會的。等一會儿。”
  他又咂了一下酒,我從我的一只眼角上注意著邁克·斯科菲爾德,看見他的身子越來越向前彎到餐桌上去,他的嘴微微地張開,他的一雙小眼睛盯住理查德·普拉特。
  “不,我錯啦。這不是塔爾博的酒。塔爾博酒勁比這种酒上來得稍微快一點;水果味更外露些。這种酒要是1934年的產品(我相信是的),那就不可能是塔爾博的了。那么,那么,讓我來想想看。這不是貝舍韋爾酒,也不是塔爾博酒,但是——但是它跟那兩個地方的酒都很接近,太接近了,所以葡萄園差不多准是介于那兩個地方之間。那么,那儿會是什么地方呢?”
  他猶豫了一下,我們在等待著,一面盯著他的臉。每個人,甚至邁克太太,此刻都在盯著他了。我听見女仆把一盤蔬菜輕輕地放在我背后的碗柜上,以免扰亂這一片寂靜。
  “啊!”他叫道,“我猜出來啦!是的,我想我猜出來啦!”
  他最后一次舔了一下酒。然后,他依舊把酒杯舉在靠近嘴唇的地方,轉向邁克微笑著,那是一种緩慢的得意洋洋的微笑,于是他說:“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的酒嗎?這是布拉內爾——迪克呂城堡的小葡萄園出產的。”
  邁克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儿。
  “年份呢,是1934年。”
  我們大家都在望著邁克,等待他把籃子里面的酒瓶翻個個儿,露出標簽。
  “這是你最后的回答嗎?”邁克問。
  “是的,我想是的。”
  “嗯,就是這樣的呢?還是不是這樣?”
  “是的,就是這樣。”
  “再說一遍,它叫什么名字?”
  “布拉內爾——迪克呂城堡的葡萄園,美麗的小葡萄園。可愛的古堡啊。我對它知道得太清楚了。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沒有一下子把它認出來。”
  “快些,爸爸,”他女儿說,“把它翻轉過來,讓我們看一眼。我要我的兩所房子哪。”
  “等一會儿,”邁克說,“稍等一會儿。”他一動不動地坐著,臉上在發愣,他的臉鼓起來,面色蒼白,好像他全身的力量慢慢地耗盡了。
  “邁克爾!”他太太從餐桌那一邊發出尖銳的聲音喊道:“怎么啦?”
  “你別管,瑪格麗特,好嗎?”
  理查德·普拉特正在望著邁克,咧開嘴微笑著,兩只細小的眼睛發出亮光來。邁克卻不望著任何一個人。
  “爸爸!”他女儿痛苦地喊道,“可是,爸爸,你不見得是說他猜對了吧!”
  “別發愁,親愛的,”邁克說,“沒有什么可發愁的。”
  我覺得邁克比什么事都要急的是從他的家屬身邊走開,因此他轉過身子對理查德·普拉特說:“听我說,理查德。我覺得咱們兩個最好上隔壁屋子去聊聊。”
  “我不想聊,”普拉特說,“我只想看一看酒瓶上的標簽。”他知道現在他是一個胜利者了。他的舉止態度,他那种從容自在的傲慢神气,都表明了他是一個胜利者。我看得出,要是遇到什么麻煩,他已經准備蠻干了。“你還在等待什么?”他對邁克說,“來,把酒翻一個身吧。”
  接著就發生了下面一件事情:那個女仆,那個穿著上黑下白的制服、身子瘦小而挺直的女仆,正站在理查德·普拉特的身旁,伸出來的手里拿著一件東西。“先生,我想這是您的吧?”她說。
  普拉特掉過頭瞟了一眼,看見她遞給他一副細薄的角邊眼鏡,他躊躇了一會,然后說:“是嗎?也許是的,我不曉得。”
  “是的,先生,眼鏡是您的。”這位女仆是個上了年紀的婦女,過了六十,离七十不遠了。她是多年來家里一個忠實的女仆,她把眼鏡放在餐桌上他的旁邊。
  普拉特沒說一句向她道謝的話,就拿起眼鏡,一聲不響地插進上衣的上面口袋里,放在白色手帕的后面。
  但是那位女仆并沒有走開。她依舊站在一旁,稍偏在理查德·普拉特的背后。她站在那儿,瘦小的,一動不動地站得筆直的,舉止態度里有些古怪的地方,使我突然若有所悟。她的蒼老的臉上呈現出一副冷淡而堅決的神情,兩片嘴唇緊壓在一起,小小的下巴撅了出來,一雙手扣得緊緊地放在身前。她頭上的那頂式樣古怪的制帽和她的制服前面的白色閃光,使她看去像是一只小小的、惱怒得豎起羽毛的、胸脯雪白的鳥儿一樣。
  “您把眼鏡丟在斯科菲爾德先生的書房里了,”她說。她的聲音顯出很不自然的、強做的溫和調子。“在他書房里公文柜的綠色柜頂上,先生,您進餐以前獨自進去了一下”
  只不到片刻工夫,她話里的全部含意就為人們認識了,而在緊接而來的沉默中,我開始覺察到邁克,覺察到他怎樣慢慢從椅子上站直身子,他臉上的血色恢复過來了,眼睛也睜得大大的,嘴巴扭曲著,鼻子周圍那小塊叫人害怕的白顏色開始沿著鼻孔擴散開去。
  “我說,邁克爾!”他的太太說,“保持鎮定,邁克爾,親愛的!保持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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