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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不,不。”直到現在還是心神惶亂的克麗絲蒂娜結結巴巴地說。——你看,都這時候了,大廳里人還是多得要命,瞧那邊那個乎持長柄眼鏡、穿一身黑色衣服的老太婆看著她時那副表情!也許她正在瞅自己這雙粗笨可笑的鞋吧。
  “那么就走吧,孩子。”姨媽一面說著,一面就把手臂伸到她的胳膊底下去挽她,她万万沒有料到,這個動作竟幫了被嚇得左右不是的克麗絲蒂娜天大的忙!因為,這樣一來克麗絲蒂娜便大樹底下好乘涼,得到一塊遮羞布、半個藏身所了。至少姨媽用她的身子、她的服飾、她的儀態,為她在一個側面作了屏障,虧得有姨媽陪伴,慌了神的她才能比較像樣地穿過飯廳走到桌邊,在那里,那位神情冷漠的姨爹已經不動聲色地在等著,待她們來到跟前,他那寬大,肌肉松弛的臉上堆起一抹和善的笑意,站起身來,一雙眼圈發紅然而卻异常明亮(像荷蘭人常有的亮眼睛)的眼睛親切地看看外甥女,把一只粗大、飽經風霜的手伸給她,他所以高興,主要是因為現在不必在擺好了餐具的桌旁再等下去了。原籍荷蘭的他,很講究吃,尤其喜歡吃得多,吃得舒服。他討厭別人打扰他進餐,從昨天起私下就擔心來人會是個難對付的、愛虛榮、好打扮、說話不看場合的輕桃魯莽的女孩子,她會喋喋不休,問長問短,攪得你吃不成一頓安生飯。現在看到外甥女這樣靦腆、俊俏、蒼白嬌嫩而行為拘謹,他心里舒坦了。他一眼便看出,同她是容易相處的。于是,他和藹地看著她,興高采烈地為她鼓勁:“唔,這會儿你第一件事是必須吃飯,然后我們再說話。”他對這個瘦削的、怯生生的女孩子印象不坏,她簡直連頭也不敢抬,同那邊那些瘋丫頭可不一樣。他討厭透了那幫小姑娘,因為不論她們到那里,吵得人心煩的唱机總是緊隨其后,她們總那樣放肆、那樣旁若無人地在房間里走路,而在他的荷蘭老家可沒有一個女人是這樣,雖然彎腰時有點气喘,他仍親手為她斟酒,并招呼侍者可以上菜了。
  啊呀,穿著袖口上了漿的襯衫、臉上帶著同樣僵硬而冷漠的表情的侍者,怎么一下子竟擺上來這么多山珍海味呀?這些她從來沒有見過的餐前小吃、冰凍橄欖、五顏六色的涼拌菜、泛著銀光的魚、大盤大盤堆得高高的薊菜、厚厚的奶油、細嫩的鵝肝醬和粉紅的大馬哈魚片——這些都是珍饈佳肴,吃起來鮮嫩可口,又不難消化。可是,放在面前的十几樣刀、叉、匙、盤、碟,究竟該先用哪一件來夾取這些從未嘗過的東西呢?用小勺還是用圓勺?是用這把小巧玲瓏的刀還是用那把寬刃刀?怎么下刀切東西,才不至于在這個花錢雇來的督察員——侍者,以及這批老練的鄰座面前暴露自己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這樣高級的飯店吃飯呢?怎樣避免笨手笨腳出洋相?為了贏得時間,克麗絲蒂娜磨磨蹭蹭地慢吞吞地打開餐巾,一面從低垂的眼皮下偷偷斜睨姨媽的手,以便依樣畫葫蘆地學著來。可是与此同時她卻也不得不一一回答姨爹關切的詢問,尤其是他操一口艱澀難懂的荷蘭式德語,再加上中間夾雜著大量英語詞,她得十分在意地听才行。在這場對付兩面夾攻的戰斗中,她必須鼓足最大的勇气,努力奮戰,但同時她那自卑心理又仿佛听到自己背后的竊竊私語聲,感到了人們譏誚的或怜憫的目光。她提心吊膽,生怕在姨爹、姨媽、侍者和大廳里四座眼前泄露出自己的寒微和土气,在戰戰兢兢、极度緊張的心情中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甚至還要談笑風生,這种恐懼和緊張使她這半小時如坐針氈、度日如年。就這樣一直奮力堅持到了吃水果,這時姨媽終于發現了她的窘態,感到迷惑不解:“孩子,你太累了,我看得出的。不過也不奇怪,坐歐洲這樣糟糕的火車走了一整夜啊!唔,不要不好意思,到你屋里安安穩穩睡上一個鐘頭,然后我們出去走走。喏,別擔心,什么事也誤不了,安東尼飯后也總是要休息一陣子的。”于是她站起身,挽起了她的臂膀。“走吧,現在就上樓去睡吧,睡一覺你就有精神了,我們就可以出去好好散一會儿步了。”克麗絲蒂娜感激地深深喘了一口气。現在可以關上房門,在屋里躲一個小時了,這意味著贏得了一小時啊。
  “怎么樣,你喜歡她嗎?”剛一走進自己房間,夫人就問她的安東尼,這時他已經在解開上衣和背心扣子,准備午睡了。
  “很可愛,”胖子打著呵欠回答道,“一張可愛的維也納型的臉……唉,把枕頭遞給我。……确實非常可愛、非常文靜。只是——I think so at least1——我覺得她的穿著差了點……唔……我說不出來……我們那里已經壓根儿沒有人穿這种衣服了……我覺得,你如果想在這儿把她介紹給金斯雷家和別人,說她是我們的外甥女,那她總得再穿得体面些吧……你是不是可以從你的衣服里找几件出來幫幫她的忙呢?”
  
  1英語:至少我是這么想。

  “你瞧這是什么:我早把鑰匙拿出來了。”
  凡·博倫太太微笑了,“剛才我見她穿著那身難看的衣裳那樣費勁地走進賓館大門,簡直嚇了一跳……真叫人夠難為情的。你還沒看見那件大衣呢,黃得跟散黃的雞蛋似的,真是難得見著的寶貝玩意儿,可以送到一家出售印第安人奇裝异服的店里去陳列了……可怜的孩子,她自己一點不知道自己的裝束簡直跟已西的印第安人差不多。可是我的老天,她又怎么會知道這個呢……他們在奧地利,全都給那該死的戰爭折騰得一塌糊涂,你不也听她說了嗎,她還從來沒有去過离維也納几里以外的地方,還從來沒有見過世面啊,Poor thing1,看得出來她在這里感到很不自在,連走路都不敢邁大步……不過你放心吧,交給我好了,我會把她打扮得像模像樣的。我帶的東西夠多的,缺什么我還可以到這儿的英國百貨店去買,不會有人看出什么破綻來,可怜的孩子,為什么不能讓她美美地、痛痛快快地過上這么几天舒服日子呢?”
  
  1英語:可怜見儿的。

  當滿臉倦容的丈夫已經在睡榻上小寐時,凡·博倫太太打開了放在他們住的這套房間的前廳里像雅典神殿中的女像柱一樣高高聳立的兩個衣箱,開始對里面的衣物一一過目。在巴黎的十四天里,她沒把時間完全花在博物館里,而是在時裝店度過了不少時光。挂在衣箱里的那么多衣服中,中國縐紗、絲綢、高級亞麻織品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她把十多件女襯衣和西服一件件、一套套地取了出來,又一一放了回去,斟酌著、考慮著、盤算著,這是一次絞盡腦汁、然而說到底也是挺有意思的挖潛。她的手指在閃閃發光的黑色衣服、在細柔輕盈和富麗庄重的高級衣裙、料子之間翻來覆去地挑選了許久,才決定應該拿哪几件給小外甥女穿。最后,圈手椅上堆起了一大摞色彩斑斕、花團錦簇、柔如輕紗的各式衣裙,以及各色各樣的絲襪和內衣。她一只手就把這一大堆東西輕輕托起,然后抱到克麗絲蒂娜屋里去。但是,當姨媽捧著這些使人喜出望外的禮物來到外甥女房門前,輕輕擰開門柄時,她第一個印象卻是:屋里沒人。窗子大開著,窗外景色展現在眼前,几把安樂椅都空著,書桌旁也不見人。她正要把衣物放在一張安樂椅上,這才發現,原來克麗絲蒂娜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她不會喝酒,席間為了掩飾窘態過急地干了几杯,姨爹又好心地逗她,不斷給她續上,于是她飯后便感到頭重腳輕,昏昏沉沉。她本來只想在沙發上坐一坐,整理一下紛亂的思緒,把一切理出個頭緒來,但剛一坐下,睡神就在不知不覺中輕輕地把她的頭按倒在坐墊上去了。
  熟睡的人那种對自己懵然無知、可怜巴巴、只好任人擺布的神態,在醒著的人看來,不是惹人怜愛,就是顯得有些滑稽可笑。當姨媽踮起腳尖走近克麗絲蒂娜身邊時,她的怜愛之心不禁油然而生。這個受了惊的孩子,在睡夢中把兩臂搭在胸前,好像在保護自己。這一十分平常的姿態令人感動,而那惊嚇得半張開的嘴,同樣稚气得惹人疼愛;眉毛也由于惊心動魄的夢魔而向上揚起。唉,姨媽這時突然像領悟了什么一樣,心想,都已經睡著了,可怜的孩子,連睡夢里也還在擔惊受怕呢!再一看,她的嘴唇有多蒼白啊,牙齦竟也毫無血色,這張實際上還很年輕的、充滿稚气的熟睡的臉,竟同長年累月不見陽光、臥病在床的人一樣蒼白。可能是營養不良,加上不得不過早掙錢糊口而疲于奔命,她是太勞累,簡直精疲力竭了,可人還不滿二十八歲呀。可怜見儿的!注視著在天真無邪的酣睡中泄露了真情的外甥女,一种類似羞恥的感情不禁在這個和善的女人心頭驀地升起。我們兩個真是做得太不光彩了:她這樣勞苦,這樣貧窮,被生活折磨成這副樣子,我們早就該幫助她們一下了。看看吧,自己在海外做了成百件慈善事業,施舍茶點啦,圣誕賑濟啦,東西都不知給了誰,而自己的親姐姐、親骨肉,這些年反倒給忘了!其實,不是只消一兩百美金就能收到起死回生的效果嗎?當然囉,她們也應該寄封信來提醒一下才是——唉,這种死不認窮的骨气,這种至死不求人的心理是多么愚蠢!幸虧事情還能補救一下,至少現在自己還能出一臂之力,給這個柔弱、文靜的孩子一點點生活的樂趣。她不知怎么的,這時老是不由自主地不斷怀著新的激情一再注視這張帶著奇异的夢幻神態的面孔——這是她自己的畫像嗎?它從童年的回憶中浮現出來了,她突然想起那張鑲在金邊相框里挂在自己儿時床頭的母親早年的相片,這神態是不是更像她一些?或者是自己從前在外國寄宿學校時那孤獨凄清的情景此時又從記憶中复蘇了?不管是出于哪种原因,這個已經不年輕的女人這時心中充滿了柔情。她輕輕地、溫柔地撫摩著沉沉酣睡的姑娘那金黃的頭發。
  這一下克麗絲蒂娜湯然惊醒了,長時間侍奉母親使她養成了一种習慣:哪怕最輕微的響動也能立刻使她惊醒。“唉呀,是不是已經很晚了啊?”她內疚地、結結巴巴地說,所有的雇員身上那無法驅走的、惟恐遲到的懼怕心理,多年來一直伴她入眠,又總是在第一聲鬧鈴響起時一惊而起。每天睜開眼后的第一瞥總是投向鬧鐘:“我會不會遲到?”每天的第一個感覺總歸是懼怕,總歸是害怕因為睡過了時間而失職。
  “哎呀,我的孩子,瞧你嚇得那個樣子,快別那樣!”姨媽安慰她說。“到了這儿就有雙倍的時間,時間多得你簡直不知道該怎么打發呢。要是你還感覺乏,只管再躺一陣——我可不是來打扰你的,一點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拿几件衣裳來給你瞧瞧,也許這里面有你喜歡在這儿山里穿的吧。我從巴黎帶來的東西太多了,對我來說它們只是壓箱子,沒意思,所以我想,最好還是你幫我穿一兩件吧。”
  克麗絲蒂娜臉紅了,感到渾身發燒。姨媽他們果真一下子就看出來了,他們果然第一眼就覺察到她的寒酸相會給他們丟臉——他們兩個,姨爹和姨媽,肯定已經在為她感到寒磣了。可是姨媽又是多么親切、溫存地來幫助她啊,她不是在盡量掩飾自己是在施舍,盡量不傷害她的自尊心嗎?
  “我怎么可以穿你的衣裳呢,姨媽?”她結結巴巴地說,“這些衣裳我穿起來恐怕太華貴了吧?”
  “胡說!你穿上肯定比我更合适,安東尼早就嘟嘟囔囔嫌我穿的衣服同年齡太不相稱了。他恨不得我穿得跟他在哈恩丹1的姑奶奶們那樣:又厚又重的黑綢禮服把人遮得嚴嚴實實一直到皺領2以上,并且按新教的規矩把衣領扣得緊緊的,頭上還得戴上過漿的白色女式小帽。要是你穿上這一堆東西,他會覺得比我穿要好上一千倍。好了,來看看吧,說說你今晚最喜歡穿哪一件?”
  
  1哈恩丹,荷蘭貝爾根地方的小城。
  2皺領,十六、十七世紀歐洲許多人常戴的一种寬而硬的輪狀皺領。

  于是她信手拿起——早已湮沒無聞的時裝女郎做示范表演時那种動作的靈巧勁儿,此刻又突然回到她的腕間——一件薄如輕紗的連衣裙,敏捷熟練地抖開放在自己身上比試。這件象牙色的衣裳色調柔和,鑲著日本花邊,看上去春意盎然。第二件拿起來看的,是黑油油的綢子加紅彤彤的火苗印花。第三件是墨綠色的,鑲了銀白色滾邊。三條連衣裙克麗絲蒂娜都覺得穿上像天仙一般美麗,以致她簡直不敢想自己可以希冀、可以享用它們。因為,怎么能做到把這樣華貴艷麗而又薄得几乎一碰就破的衣服穿在自己那毫無保護的身上而又不時時刻刻感到膽戰心惊呢?穿著這色澤美麗、宛如輕紗的東西怎樣走路,怎樣行動呀?穿這种衣服難道不要經過訓練嗎?
  可是,她畢竟是地地道道的女人啊!雖說不敢希冀,然而愛美的天性卻依然迫使她用熾熱渴求的目光看著這些高級衣服。她的鼻翼激動地起伏著,手也莫名其妙地顫抖起來,這是因為,她的手指多想輕輕地模一摸這些衣料呀。她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的沖動,姨媽從早年當時裝小姐的体驗中,深知這种貪戀的目光,深知這种凡是女人看到奢侈品時都擺脫不了的強烈沖動;看到這個文靜的金發姑娘眸子里突然迸射出來的火花,她不禁微笑了,這熾熱的目光忽閃忽閃地從這一件衣服跳躍到另一件,猶豫不決,飄忽不定。在這類事情上十分老練的姨媽心里明白,不管她選中哪件,事后都會后悔不該撂下別的。看著看著,她心中不由得升起給著了迷的女孩子再加一把勁、再添一把火的欲望,覺得這倒是件挺有意思的樂事。“唔,我說你不用著急,我把三件全留給你好了,你從這里面挑一件你覺得最中意的今天穿,明天再試別的吧。絲襪和內衣我也都一塊儿給你拿來了——現在只缺點化妝品,讓你那沒有血色的臉蛋紅潤一些。如果你覺得合适,我們這會儿就去百貨商店,把你在恩加丁需要的東西全部備齊。”
  “哎呀,姨媽,”又吃了一惊的女孩子嚇得慌忙喘著气說,“我怎么可以……我怎么能讓你一下子破費那么多呢!這間屋子對我來說也太貴了,真的,只需要一間普普通通的房間就足夠了。”然而姨媽只微笑不語地打量她。“現在,”她帶著命令的口吻說道,“我這就領你到我們的美容師那里去,讓她給你化化裝,打扮打扮,像你這樣的長頭發,在我們那儿只有印第安人才有,我告訴你,待會儿你的頭發不再耷拉在脖子上了,你會馬上感到腦袋非常輕松自在的。不,別強了,這些事我比你懂,你就听我的安排,甭操心了。現在你准備一下,我們的時間是足夠的。安東尼這會儿在打扑克,他每天下午都要玩這玩意儿。晚上,咱們得把你打扮得煥然一新去見他,走吧,孩子。”
  在大百貨公司,各种包裝著衣物的紙盒應聲飛也似的從架上取下擺到她們面前。一件棋盤格圖案的衛生衫被選中了。另外又挑了一條麂皮腰帶(系上它,腰肢的線條就格外分明),一雙淺褐色的、還散發著新皮那种沖鼻香气的結實皮鞋,一頂運動帽,几雙不同顏色的緊腿長襪,以及各种名目繁多的小件物品。——這樣,克麗絲蒂娜就可以去到試衣室,像蛻皮似地把自己那件討厭的襯衫脫下來,而隨身帶來的窮酸相,也就這樣一起被塞進紙盒消失了。眼不見心不煩,看不見這些可恨的東西,她立即感到渾身輕松得出奇,似乎她的全部懼怕心理也永遠被藏匿到紙盒子里去了。在另外一家商店里,又添置了几雙便鞋、一條真絲頭巾以及諸如此類使人心花怒放的東西;初見世面的克麗絲蒂娜,對這一新的購物奇跡惊歎不已:買什么都不問价錢,買什么都不怕“太貴”,你只管挑、只管要、毫不費神,不假思索,轉眼大包小包就都捆好,并且還由百貨商店派人在你不知不覺間飛快地送到你家里去。你還沒敢開口要,你的愿望就實現了:簡直使人感到神秘莫測,然而卻令人陶醉、令人心曠神怡、美不可言。克麗絲蒂娜心甘情愿地投身到這個奇跡的漩渦之中,听任姨媽擺布,每當姨媽從錢包里掏錢,她就怯生生地把頭扭開不看,竭力去听別人說話,竭力避免听到价錢的數字,因為姨媽在她身上花的錢真是太多太多了,多得難以想像!她多少年的開銷加在一起也沒有這半個小時多呀,不過等到她們走出了商店,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万分感激地、瑟瑟發抖地拉起恩人的手臂,親吻這只善良的手。姨媽見她這副受寵若惊的惹人怜愛的模樣,微笑著說:“現在輪到頭上了!我帶你到一個女理發師那里去,利用你理發的時間我去找兩個朋友,估計不在,我把名片放在那儿也就行了。一個鐘頭后你就會面目一新,那時我再來接你,你可以好好注意一下她怎么替你打扮。唔,就是現在你也已經大大變樣了。理完發我們出去散散步,今晚我們要痛痛快快地玩玩呢。”克麗絲蒂娜的心怦怦跳著,順從地跟著姨媽來到一間瓷磚墁地、鏡子閃閃發亮的理發室。屋里充滿了甜蜜的暖意,彌漫著香皂和各种香精那愜意的、宜人的清香。旁邊,一架電吹風机像山風一樣呼呼地忽哨著。女理發師是一個机敏的翹鼻子法國女人,她細听著姨媽向她發出各种各樣的指示,克麗絲蒂娜听不懂多少,也不想去弄明白它們的含義。她這時驀地体驗到一种新的樂趣:听任擺布、排除意念、坐等紛至沓來的意外惊喜。理發師讓她在舒适的轉椅上坐下,姨媽走了;她輕輕靠在椅背上,合上眼睛,盡情領略著這使人感到异常舒坦的昏昏欲睡的滋味,耳邊響著理發推子的卡噠聲,脖頸上有一种鋼鐵的涼絲絲的感覺,听著這個活躍的女人在低聲絮叨一些她听不懂的話。她呼吸著柔和、濃郁的香霧,听任別人靈巧的手指和甘美的發油、香水從自己的頭發和脖子上輕輕地、麻酥酥地掠過。千万別睜開眼睛,她想,也許一睜眼這一切全都是幻覺吧,千万別發問!盡情品嘗這舒适的假日滋味吧:自己總算也得到休息了,不是伺候別人,而是被人伺候了。好好把兩手舒舒服服地放在怀里,听任別人為自己服務,服務到自己身上,可得好好品嘗一下這种少有的、懶洋洋地躺在靠椅中讓人服侍的感受,充分品嘗這渾身酥軟、飄飄欲仙的滋味,這是一种奇妙的感官享受,几年、几十年不曾体驗過了;她閉著眼睛,置身于這一片溫煦的香气包圍之中,回想起上一次:她,一個小女孩,躺在床上,已經發了几天高燒;后來燒退了,媽媽給自己端來了雪白香甜的杏仁酪,爸爸和哥哥坐在床沿上,每個人都在替她操心,為她操勞,都是那樣溫柔善良,隔壁的金絲雀喳喳叫著,唱著調皮的小曲儿,床舖多么溫暖、柔和,用不著去上學了,人人都對自己体貼入微;玩具就擱在被子上,可她躺得太舒服了,懶洋洋的不想擺弄它們;唔,最好還是閉著眼睛好好体驗一下這种無所事事、一切全由別人代勞的滋味吧。二十几年來她不曾回憶起孩提時代這次慵倦懶散、一身舒适的經歷,現在呢,這种感受又突然出現了。人的皮肉是有記性的,那感受過溫暖的前額是有記性的呀。手腳麻利的女理發師問了几次諸如“您還想再短些嗎”這樣的問題,但她每次都只回答一句:“隨便吧。”然后有意避開不看舉在她身邊的鏡子。不,千万千万別攪扰這种神仙般無事一身輕、一切听憑人安排、自己悠然超脫于一切欲念和行為之外的美好感覺啊!雖說支使別人——這輩子第一次支使人,像老爺太太們那樣發號施令,按自己的心愿做這做那,也有它迷人的吸引力。現在,從一個小巧的磨光玻璃瓶中,香水正噴洒在她的頭發上,刮臉刀片無比輕柔地在她的皮膚上痒酥酥地擦過,她頓時覺得頭上輕松得出奇,后頸項裸露在空气中,立時感到一陣新鮮和清涼。其實她何嘗不想向鏡子里瞅上一眼,可還是抑制住自己沒有這樣做,因為閉著眼睛能延長這夢幻般的陶醉、銷魂之感呀!她正沉浸在這樣的心情中,早已又有另一位理發女郎像家神1般輕盈地在她身邊坐下,為她修指甲,与此同時,原先那位理發師在她的頭發上燙出秀美的波浪。這兩件事,她也服服帖帖地听任她們擺弄,然后,勤快的女美容師說了聲“Vous etes un peu pale,Mademoiselle2之后,就用各种口紅、眉筆、胭种_K磥淭~健□疵濟嚏慫z菛w奰\殺授涓o幌斕廝炒幼擰U庖磺校勷mW耆靺甝{髦鐘繡F6飭頩銩器廱B樅弧2衢ロ巨k木持屑瓤醇螞]置揮鋅醇↘眶薣j庢E閆菋縕
的潮濕空气麻醉了,几乎弄不清這一切究竟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呢,還是在另一個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全新的“我”身上。她只是宛如夢中一般,紊亂而虛幻地經歷著一次奇遇,同時也有點害怕會突然從這個美夢中惊醒。
  
  1家神:傳說悄悄幫人做家務的輕盈、小巧的神仙。
  2法語:小姐,您臉色有點蒼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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