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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下著雨。雨已經連續下了三天。單調、無個性而耐心堅強的雨。 雨几乎在我到達這里的同時就開始下起來。第二天早晨醒來時雨還在下。夜晚要睡覺時雨也還在繼續下著。這樣反反复复的繼續了三天。雨一次都沒有停過。不,或許不是這樣也不一定。雨實際上或許曾經停過几次也不一定。只是假定雨曾經停過,那也是在我睡覺時或眼睛轉開時的事。只要我眼睛看外面的時候,雨總是不休止地繼續下著。我一醒過來時,雨也總是在下著。 在某种情況下,所謂雨純粹是個人性的体驗。換句話說,意識以雨為中心打轉的同時,雨也以意識為中心打轉-雖然這是很模糊的說法-但卻有這种情形。這樣的時候,我的頭腦就會非常混亂。因為我會變得搞不清楚現在我所眺望的雨是哪一邊的雨。不過這种說法太過于個人了。 畢竟,雨只不過是雨而已。 第四天早晨,我刮過胡子,梳過頭發,搭電梯上到四樓的餐廳。由于夜里一個人喝威士忌直到深夜,因此胃里覺得沙沙的,實在不想吃什么早餐,雖然如此卻也想不到什么別的事可做。我坐在靠窗的座位,把早餐菜單由上到下看了五遍左右之后,放棄地點了咖啡和不加味的單純煎蛋卷(omlet)。然后在早餐送來之前,一面望著雨一面抽一根煙。煙草沒味道。大概是喝太多威士忌的關系。 六月的星期五早晨,餐廳空蕩蕩的沒有人气。不,何只是沒有人气。有二十四張餐桌和演奏型鋼琴,有像私家游泳池那么大的油畫,而客人只有我一個人。加上點的餐只有咖啡和煎蛋卷。穿著白制服的兩個服務生沒什么事可做地呆呆望著雨。 我把沒味道的煎蛋卷吃完之后,一面吸著咖啡一面看早報。報紙總共有二十四頁,但卻沒看到一篇會令人想要仔細去讀的報導。試著從第二十四頁倒回來往前面的頁次翻翻看,但結果還是一樣。我把報紙折好放在餐桌上,喝咖啡。 從窗戶看得見海。平常可以看見海岸線外數百公尺前方有個綠色小島,今天早晨卻連那輪廓都找不到。雨將灰色天空和陰暗的海之間的界線完全抹消。雨中一切的一切都朦朧得糊成一片。不過一切的一切都顯得朦朧得糊成一片,或許是因為我失去眼鏡的關系。我閉上眼睛,手從眼瞼上壓壓眼球。右側的眼睛非常倦怠。過一會儿之后睜開眼睛時,雨還在繼續下著。而綠色的島則被雨推到后面隱藏了起來。 當我從咖啡壺往杯子里倒第二杯咖啡時,有一個年輕女孩子,走進餐廳里來。白色襯衫的肩上披了一件藍色的薄毛衣,穿著長及膝蓋的清爽深藍色裙子。她一移步就發出咯吱咯吱舒服的聲音。上等高跟鞋敲在上等木質地板的聲音。由于她的出現,飯店餐廳才終于有了飯店餐廳的樣子。服務生們也好像才顯得稍微松了一口气似的。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她在人口站定,張望了餐廳一圈。然后瞬間困惑一下。那是當然的。雖說是休閒飯店雨天的星期五,早餐席間居然只有一位客人,再怎么說也未免太寂寞了。較年長的服務生刻不容緩地引她到窗邊的座位去。和我相隔兩張桌子的鄰席。 她坐下后簡單地看看菜單,點了葡萄柚汁、卷面包、培根蛋和咖啡。選擇這些大概花不了十五秒鐘。培根請煎透一點,她說。一副很習慣使喚人的說法。确實就有這种使喚法。 她點完之后,便在桌上托著腮,和我一樣地看雨。我和她因為是面對面坐的,所以我可以穿過咖啡壺的把手有意無意地觀察她。雖然她在看著雨,不過她是不是真的在看著雨呢。這我就不太能确定了。她看來像是在看著雨的那一側成這一側。因為我三天之間都一直在看著雨,所以對看雨的方式已經相當清楚了。至少還可以區別出是真的在看雨或不是的人。 她以早晨來說發型算是梳理得相當整齊。長而柔軟,從耳際稍微形成少許波浪。并不時用手指撩一下從額頭正中央分開的額發。手指總是用右手的中指。而且每次那樣撩過之后,就會把手掌放在桌上盯著瞧一番。一定是她的習慣動作吧。中指和食指稍微分開地并排,無名指和小指則輕輕彎曲著。 算起來屬于瘦的。個子不是很高。雖然不是不美,不過嘴唇兩端以獨特的角度彎曲和眼皮有點厚-令人覺得她好像有某些強烈偏見似的-這可能就會形成個人偏好的分歧點吧。以我的偏好來說,對她并沒有什么特別不好的感覺。服裝的品味很好,裝扮也很清爽。尤其最好的一點是,她完全令人感覺不到在下雨天星期五的休閒飯店餐廳一個人獨自用早餐時,年輕女孩子容易散發的那种獨特的氛圍。她只是非常平常地喝著咖啡,非常平常地在卷面包上涂奶油,非常平常地把培根蛋送進嘴里。雖然不覺得特別有趣,但好像也沒有覺得特別無聊的那种樣子。 我喝完第二杯咖啡后,便把餐巾折起來放在餐桌邊,叫服務生過來在帳單上簽了名。 “今天好像也會下一整天雨的樣子啊。”服務生說。他是在同情我。看住宿的客人一連三天都被雨所困的話,誰都會同情的。 “是啊。”我說。 當我把報紙夾在腋下,從椅子上站起來時,女人正把咖啡杯拿到嘴邊,眉頭紋絲不動地望著窗外的風景。簡直就像我這個人從頭到尾根本就沒存在過似的。 我每年都會到這家飯店來。我來住的時間大体都在住宿費比較便宜的淡季。夏季和年尾年頭之類旺季時的費用,對我的收入來說有點過于奢侈,而且也像地下鐵車站一樣擁擠。四月和十月則沒話說。費用便宜四成,空气清澄,海岸也几乎沒有人影,還有每天繼續吃都吃不膩的新鮮美味的牡蠣料理。兩道前菜、湯、兩道主菜,全是牡蠣。 當然除了空气和牡蠣料理之外,還有几個理由讓我喜歡這家飯店。首先是房間寬大。天花板高,窗戶大,床寬大,還有像撞球台一般大的寫字書桌。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寬裕舒适。也就是說在長期住宿客人占大半的和平時代,因為應這些顧客的需求所建的老式休閒飯店。戰爭結束,有閒階級的觀念本身已經煙消霧散之后,只有飯店還依然不變地默默繼續生存著。門廳的大理石柱、舞場的彩色鑲嵌玻璃、餐廳的水晶燈、适度磨損的銀餐具、巨大的挂鐘、桃花心木的櫥柜、要用把手推開關閉的窗子、浴室的馬賽克瓷磚…我喜歡這些東西。再過几年-或許要不了十年-這些東西想必全都會消失。建筑物本身的壽命也將到達盡頭了。電梯已經咯嗟咯嗟地搖晃,冬天的餐廳簡直像在冰箱里一樣冷。改建時期顯然已經逼近了。誰也無法阻止時間。我只能希望那改建時期能夠盡可能往后延。因為我不認為改建過的新飯店房間的天花板還能維持現在的四米二高度。首先到底還有誰會要求四米二高的天花板呢? 我有几次帶女朋友來過這家飯店。几個女朋友。我們在這里吃牡蠣料理、到海邊散步、在四米二的天花板下做愛、在寬寬大大的床上睡覺。 我的人生本身是不是幸運另當別論,不過和這家飯店有關的范圍內,我是幸運的。在這家飯店屋頂下的范圍內,我們的關系-我和她們的關系-還算順利。工作也進行順利。好運道在我這邊。時間和緩而沒有沉淀地流過。 運道改變是在不久以前。不,運道改變或許是從更久以前開始的,只是我沒發現而已。但這就不得而知了。不過總之,運道改變了。這是可以确定的。 首先我和女朋友吵了架。其次開始下起雨來。最后連眼鏡的鏡片都破了。光這樣已經夠了。 兩星期前,我打電話給飯店,定了五天份的雙人房。打算前兩天把工作解決掉,剩下的三天和女朋友兩個人悠閒地度過。然后要出發旅行的三天前,正如前面說過的那樣,我和她吵了一場架。正如大多的吵架一樣,開端只不過是一點芝麻小事而已。 我們在某個地方的餐廳里喝酒。是星期六晚上,餐廳里人很擁擠。我們彼此都有點煩躁。我們進的電影院客滿,而且電影也沒有影評說的那么有趣。空气又极端惡劣。我這邊工作的聯絡還沒順利接上。她那邊則是生理期的第三天。很多事情重疊在一起。我們鄰桌坐著二十五歲前后的男女。兩個人都喝得非常醉了。女方突然想站起來時,卻把滿滿一整杯的蘇打潑在我女朋友的白裙子上。因為女的連一聲道歉都沒有,我正要抱怨時,她的男伴就出來爭吵起來。對方男的体格比我魁梧,不過我這邊則沒喝酒。五分對五分。店里的客人望著我們。酒保走過來,說如果要吵架請先付完帳,再到外頭去吵。我們四個人付過帳出去外面。走出門外之后,大家卻不想再吵下去了。女的道過歉,男的掏出洗衣費和計程車費。我招了計程車,送女朋友回她住的公寓。 到家后她脫掉裙子,到浴室去洗。在那之間我從冰箱拿出啤酒,一面看電視的体育新聞一面喝。本來想喝威士忌,但沒有威士忌。我听見她淋浴的聲音。桌上放著餅干罐,于是我吃了几片。 走出浴室她說口渴了。我又打開一瓶啤酒,兩個人喝著。怎么還一直穿著外套呢?她說。我把外套脫下,領帶解開,襪子脫掉。体育新聞結束后,我拿起遙控器喳喳地轉著頻道想找電影節目。因為沒演電影,于是開在澳洲動物記錄片的節目上。 我不喜歡一直這樣下去,她說。這樣子?每星期約會一次和做愛,過完一星期,又再約會和做愛……這樣子到底要到什么時候呢? 她哭了。我安慰她,但那沒有用。 第二天中午休息時間,我打電話到她上班的地方,她不在。到晚上又打到她住的地方也沒人接。再下來的一天也一樣。于是我放棄了便出來旅行。 雨依然繼續下著。窗帘、床單、沙發和壁紙,一切的一切都是濕的。空調的調節鈕是狂亂的,打開時太冷,關掉時又一屋子充滿濕气。沒辦法只好把窗戶打開一半,并開著空調試試看,但也不大有效。 我在床上躺下來抽煙。工作完全無法動手。自從來到這里以后,文章一行也沒寫。我躺在床上看看推理小說,看看電視,抽抽煙。外面繼續下著雨。 我從飯店的房間里打了好几次電話給她。但沒人接。只有電話的訊號聲一直繼續響。她也許一個人到什么地方去了。或者決定不接任何電話。我把听筒放回去之后,周遭總是靜悄悄的。由于天花板高的關系,沉默便像空气的柱子一般可以感覺得到。 那天下午,我在圖書館又再和早餐席上看見的那個年輕女孩子碰面了。 圖書館在一樓門廳往更深處的地方。穿過長長的走廊,走上几級階梯之后,便出到有穿廊的西洋建筑式樣的小別墅。從上面看起來左側正好是八角形的一半,右側正好是正方形的一半,這种造型有几分奇特的建筑物。昔日擁有充分閒暇的逗留客可能相當愛惜這里吧,但現在卻几乎沒有什么客人使用這里了。不僅藏書數量有限,而且几乎也全像是被時代所留下來的遺物般的東西。要不是相當好事的人,恐怕不會想去拿起來看吧。右邊正方形的部分排著書架,左邊八角形的部分則放著寫字桌和沙發。桌上插著單獨一支的花是平常沒見過的本地的花。室內一塵不染,干干淨淨。 我花了三十分鐘時間,從有霉味的書架上,找到很久以前讀過的亨利·萊達·哈格德的冒險小說。這是一本老式英文精裝書,里面寫著贈書者(也許是)英國人的名字。書上好些地方有插畫。我覺得和我以前讀的版本插畫感覺好像相當不同。 我拿著書到凸窗的窗台邊坐下來,把香煙點著,翻著書頁。幸虧書的情節我已經大多忘記了。這樣的話也許可以消磨一兩天的無聊時光。 我開始讀了大約二十到三十分鐘左右之后,她送到圖書館來。她大概以為里面沒有人,當她發現我坐在凸窗看書時,似乎有點吃惊的樣子。我一瞬間稍微猶豫一下,停了一個呼吸的時間后輕輕點頭。她也回禮點頭。她穿著和早餐時一樣的衣服。 在她找著書之間,我默默地繼續讀書。她和早晨一樣一面發出咯吱咯吱滿舒服的鞋子聲音。一面從書架走到書架。沉默一陣子,然后又繼續發出咯吱咯吱的鞋子聲音。雖然她在書架后面看不見身影,但從腳步聲的情況可以知道她沒有能夠找到喜歡的書。我苦笑了。這間圖書館里能夠引起年輕女孩興趣的書是一本都沒有的。 終于她好像放棄了似的空著手离開書架,走到我這邊來。鞋子聲音在我前面停下來之后,飄來一股品味高尚的香水气味。 “可以給我一根煙嗎?”她說。 我從胸前口袋拿出香煙盒來,上下抖了兩、三次后伸向對方。然后在她抽出一根含在唇上時,用打火机點著火。她好像松一口气似地吸進一口煙,慢慢吐出來,然后眼睛望向窗外。 近看時,她比第一印象顯得老了三、四歲。平常戴眼鏡的人一旦失去眼鏡之后,看大多數的女人都會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我把書頁合上,用指腹揉著眼睛。然后右手的中指想把鏡架往上推,才發現沒有眼鏡。只不過是投了眼鏡,人竟然會變得如此的手足無措。我們的日常生活几乎是由無意義的微小動作累積而成的。 她不時一面抽著煙,一面一言不發地望著窗外。若是一般人的話,會忍不住那么長久的沉默重壓,她卻那么沉默著。剛開始看來好像想說什么而在尋找适當的話似的,不久之后我發現她根本沒有這個意思。沒辦法我只好開口。 “有沒有找到什么有趣的書?” “完全沒有。”她說。而且閉著嘴唇微笑。嘴唇兩端只微微往上翹起而已。“盡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書,真不曉得到底是什么時候的書呢?” 我笑了。“很多是從前的風俗小說。從戰前到昭和二十年。三十年代左右的吧。” “有誰會看這些書呢?” “大概沒有人看吧。經過三十年、四十年還有一讀价值的書,十冊只有一冊。” “為什么不放新書呢?” “因為誰也沒利用這里呀。現在大家只會讀讀放在門廳的雜志,玩玩電視游樂器,看看電視。而且已經不大有人會逗留到能夠讀完一本書那么久了。” “确實說得也是啊。”她說。于是把近處的椅子拉到旁邊來,坐下來翹起腿。“你喜歡那個時代嗎?很多事情更悠閒,事物更單純……那樣的時代。” “不。”我說。“并不特別喜歡。如果我生在那個時代的話,我想也會照樣生气的。沒什么意義。” “那么你一定是喜歡已經消失的東西羅。” “或許吧。” 或許是。 我們又再默默抽著香煙。 “不過總之,”她說。“沒有一本書可讀也有一點問題。留下過去的淡淡光榮固然是好,但總要為被雨困在這里,電視也看膩了,時間又太多的客人著想一下吧?” “你是一個人嗎?” “嗯,一個人。”她說著看看自己的手掌。“我旅行時總是∼個人。不太喜歡跟別人一起旅行。你呢?” “确實是這樣。”我說。總不能說是被女朋友放鴿子了。 “如果推理小說可以的話,我倒有几本。” “謝謝。不過我明天下午就打算离開這里了,大概看不完吧。” “沒關系,送給你好了。反正是文庫本,多了也占行李,本來就想留在這里不帶走的。” 她再度微笑一次,然后眼光轉向手掌。 “那么我就不客气地接受了。”她說。 我常常想,習慣接受東西也是一种偉大的才華之一。 我去拿書的時候她喝咖啡等我,她說。于是我們走出圖書館移到門廳。我喚住正無聊的服務生,點了兩杯咖啡。天花板挂著巨大的電風扇,緩慢地攪動著室內的空气。只有使不太有什么可能改變的潮濕空气一會儿往上升,一會儿下降而已。 等咖啡來的時間,我搭電梯到三樓,從房間里拿了兩本書再回來。電梯旁邊排著三個用得相當陳舊的皮制旅行箱。好像有新客人住進來的樣子。旅行箱看來就像是主人所擁有的三只年老的狗一樣。 我回到座位時,服務生在我有點扁平的咖啡杯里注入咖啡。白細的泡沫覆蓋著表面,終于又消失。我把書越過桌子遞給她。她接過書,看看書名標題,然后小聲說“謝謝。”至少唇形是這樣動的。雖然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歡那兩本書,不過不管她喜不喜歡。我不知道為什么,總之我覺得對她來說,好像都無所謂的樣子。 她把書疊放在桌上,只喝了一口咖啡,便將杯子再放下來一次,輕輕加一小茶匙細砂糖后攪拌著,再從杯子邊緣細細注入奶油。奶油的白線漂亮地畫出圓圈。終于那白線互相融合,形成一層薄薄的白膜。她不發出聲音地吸著那膜。 手指纖細、光滑。她好像輕輕抓住把手似地支撐著林子。只有小指頭筆直地伸向空中。既沒有戴戒指,也沒有戴過的痕跡。我和她一面眺望著窗外一面默默喝著咖啡。從敞開的窗戶聞得到雨的气味。雨沒有聲音。風也沒有聲音。采取不規則的間隔時間滴落窗外屋檐的雨水也沒有聲音。只有雨的气味悄悄地飄過屋里來。排列在窗外的紫陽花簡直像小動物般排隊承受著六月的雨。 “您在這里住很久嗎?”她問我。 “是的。大概五天左右吧。”我說。 關于這個她什么也沒說。好像沒什么特別值得感想的似的。 “從東京來的么?” “是的。”我說。“你呢?” 女人笑了。這次看得見只稍微露出的牙齒。“不是東京。” 因為無從回答于是我也笑了。然后把剩下的咖啡喝完。 到底該怎么辦才好,我不知道。是不是該赶快把咖啡喝完,杯子放回碟子上,微笑一下打住話題,付完咖啡帳,回房間去,我想這似乎是最正常的做法。但我腦子里,有東西卡住了阻止我。經常會這樣。我無法适當說明。就像第六感一樣的東西。不,倒沒清楚得足以稱為第六感的程度。事后想想簡直微弱得想不起來那种程度的某种什么。 這樣的時候,我決定不由我這邊開始采取任何行動。只怪自己隨狀況發展,順其自然。當然有時候也會不准。不過正如大家常說的那樣,一點點小事起先沒去注意,后來可能漸漸變成有重大意義的事情也不一定。 我下定決心,喝干了咖啡,深深往沙發里靠著翹起腿來。像在比耐性似的一直繼續沉默下去。她看著窗外,我看著她。更正确說的話,我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望著她稍前方一點的空間。由于遺失了眼鏡,無法長久對准一個焦點。 這次對方似乎有點焦躁的樣子。她拿起我放在桌上的香煙,用飯店的火柴擦火點煙。 “讓我猜猜看好嗎?”衡量一下适當時間后我問。 “你是指猜什么?” “關于你的事情。從什么地方來的,做什么的……之類的。” “可以呀。”她好像一副無所謂似的說。然后把煙灰彈在煙灰缸,“猜猜看吧。” 我交叉雙手的手指在嘴唇前面,眯細了眼睛,裝出集中精神的樣子。 “看得見什么嗎?”她以調侃的口气說。 我不理會那個,繼續看著她。女人的嘴角神經質地露出微笑,然后消失。她的步調開始有點亂了。看准适當時候我松開手指,身体坐直起來。 “你剛才說不是東京來的,對嗎?” “嗯。”她說。“是說過。” “這不是說謊。不過在那以前一直住在東京對嗎?嗯……大概二十年左右吧。” “二十二年。”她說,從火柴盒里拿出一根火柴棒,伸出手放在我前面。“首先你得到一分。”然后吐著煙。“滿有意思的。繼續吧。” “沒辦法這么急。”我說。“這很花時間的。慢慢來吧。” “好啊。” 我有二十秒左右,再裝成集中精神的樣子。 “稱現在住的地方,從這里看……在西方對嗎?” 她把第二根火柴棍像羅馬數字的D的樣子排放著。 “不差吧?” “不得了。”她好像很佩服似的說。“你是專業的嗎?” “某种意義上是的。像是專業一樣。”我說。确實是這樣。只要擁有能夠听出和語言有關的知識和音調微妙不同的耳朵,這一點小事是會知道的。而且以這种對人的觀察,我也不是不能算專業。問題還在后頭。 我決定從初步開始。 “你單身對嗎?” 她摩擦了一會儿左手的指尖然后張開手。“是戒指……不過沒關系。這就三分了。” 三根火柴在我面前以見的形狀排列著。在這里我又停頓了一會儿。情況還不錯。只是頭有點痛。每次做這個的時候,頭就會癌。因為假裝集中精神的關系。雖然說起來很愚蠢,假裝集中精神和真正集中精神差不多一樣累人。 “還有呢?”女人催促著。 “鋼琴是從小就開始學的嗎?”我說。 “從五歲開始的。” “是以專業在彈嗎?” “雖然不是在音樂會表演的鋼琴家,不過也算是專業。有一半是靠教學在吃飯的。” 第四根。 “你怎么會知道呢?” “專業是不透露玄机的。” 她吃吃地笑起來。我也笑了。不過底細揭開其實非常簡單。專業的鋼琴家手指在潛意識之下會有一些特殊的動作法,只要看那手勢指触-比方只是敲著早餐桌子-就可以清楚地分出專業和非專業了。因為我以前曾經和會彈鋼琴的女孩子交往過,所以這种程度的事我倒是知道的。 “你一個人住吧?”我繼續說。沒有根据。只是憑感覺。大体上的暖身運動做過之后,一點比較像樣的靈感就會開始作用起來。 她撇著的嘴唇有點松開地往前嘟出來。然后拿出新的火柴棒來,在已經有的四根上面斜著架上去。 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變小了。眼睛要不細看的話,就分不出有沒有在下的那种雨。遠方傳來車輪咬著砂礫的聲音。那是車子從濱海道路開往飯店大門口經過斜坡路上來的聲音。在柜台待机的兩個服務生听到那聲音大步穿過門廳,赶到門外去迎接客人。一個還撐著一把黑色的大雨傘。 終于一輛漆黑的計程車出現在門廳外的回車道上。客人是一對中年男女。男的在奶油色高爾夫西褲上穿茶色外套,戴著綠色窄邊帽子。沒打領帶。女的穿著草綠色質料細滑的洋裝。男的体格結實,晒得很黑。女的穿著高跟鞋,盡管如此,男的還是高出一個頭。 一個服務生從計程車的行李廂拿出兩個皮箱和高爾夫球杆袋,另一個撐開傘為客人這雨。男的揮手拒絕雨傘。雨几乎好像已經停了。計程車從視野中消失之后,小鳥仿佛迫不及待似地一起啼叫起來。 女人好像說了什么。 “對不起?”我說。 “現在這兩個人,你想是不是夫妻?”她重說一遍。我笑了。 “這個嘛,我不清楚。因為沒辦法一次考慮很多人。我想再多想一想你的事。” “我怎么說呢……以對象來說算是有趣的嗎?” 我挺直背脊,歎一口气。“嗯,所有的人都一樣有趣。這是原則。不過光有原則,還是有些部分無法順利說明。那同時也是自己心中無法順利說明的部分。”我想試著尋找适當的話以繼續說下去,結果沒找到。“就是這么回事。雖然我覺得這說明很迂回。” “我不太明白。” “我也不明白。不過,總之繼續下去吧。” 我重新坐回沙發,手指再一次交叉在嘴唇前面。女人保持和剛才一樣的姿勢看著我。我前面整齊地排列著五根火柴棒。我深呼吸几次等靈感回來。不需要很了不起的東西。只要一點點小暗示就行了。 “你一直住在有寬大庭園的家里吧?”我說。這很簡單。從她的穿著和肢体動作來看,立刻就知道教養很好。而且要培養一個孩子成為鋼琴家相當花錢。聲音也是問題。住在社區里放不下表演用的鋼琴。說是住在有寬闊庭園的家里并不奇怪。 但我一這樣說完的瞬間,就有某种奇怪的反應。她的視線像結冰似地凝視著我。 “嗯,沒錯……”她說到一半有點混亂。“确實是住在有寬闊庭園的家里。” 我感覺到關鍵點好像在庭園這一點上。我試著稍微再進一步逼近一些。 “關于庭園你有某种回憶吧?”我說。 她長久沉默地盯著自己的手。非常久的時間,終于拍起頭來時,她已經又恢复自己的步調了。 “這樣不太公平吧?因為不是嗎?任何人只要長久住在有庭園的家里的話,總會有一兩件有關庭園的回憶呀。對嗎?” “确實沒錯。”我承認。“這件事就當做這樣,我們談談別的吧。” 就那樣我什么也沒說地轉頭望向窗外,看著紫陽花。長久繼續下的雨把紫陽花染出清晰的顏色。 “對不起。”她說。“關于這個我想再多听一點。” 我把煙含在嘴上擦亮火柴。“不過那是你的問題喲,關于那件事你自己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呀。” 香煙燒掉一公分之間,她沉默著。灰無聲地落在桌上。 “你可以知道什么事情……也就是說,可以看到什么程度呢?”女人說。 “我什么也看不見。”我說。“如果你是指靈感之類的意思的話。我什么也看不見。正确說只是有感覺而已。就像在黑暗中踢到什么一樣。知道有什么東西在那里。至于那東西是什么形狀、什么顏色則不知道。” “可是你剛才說你是專業的。” “我在寫文章。比方像采訪報導啦、實況報導之類的。雖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文章,不過畢竟觀察人還是我的工作啊。” “原來如此。”她說。 “就是這樣,所以到此為止吧。雨好像也停了,底牌也揭開了。謝謝你陪我消磨時間,我請你喝啤酒好嗎?” “可是為什么會出現庭園這東西呢?”她說。“其他應該還有很多可以想到的東西呀。對嗎?為什么是庭園呢?” “偶然哪。在嘗試各种東西之間有時也會碰巧遇上真正的東西。如果引起你不愉快的話,我道歉。” 她微笑了。“沒關系。來喝啤酒吧。” 我向服務生示意,點了兩瓶啤酒。桌上的咖啡杯和沙糖壺收走之后,煙灰缸換新了,然后啤酒也來了。杯子冰得很透,周圍結了一層白霜。女人在我的杯子里為我倒了啤酒。我們把杯子稍微往上一舉象征性地干杯。喝下冰啤酒后,頭腦后方的凹陷處像被針刺似地疼。 “你常常……玩這种游戲嗎?”女人問。“可以稱為游戲嗎?” 我們默默喝著啤酒。差不多該走了。我非常疲倦,頭痛也越來越嚴重了。 “我想回房間躺一下。”我說。“我覺得我好像總是在說多余的事似的。所以經常都很后悔。” “沒問題。請別在意。談得滿愉快的。” 我點頭站了起來。准備拿起桌邊的帳單。她迅速伸出手疊在我的手上。触感光滑的細長手指。既不冷也不暖。 “讓我來付。”女人說。“好像讓你勞累了。而且還要謝謝你的書。” 我遲疑了一下,然后再一次确認她手指的感触。 “那么就讓你請了。”我說。她輕輕把手抬起來。我點了一下頭。桌上靠近我這邊,五根火柴棒還整齊地排列著。 我就那樣朝電梯的方向前進時,一瞬間有什么把我制止住。我對她最初第一個感覺到的什么。我還沒有确實解決那個。我就那樣停下腳步。迷惑了一會儿。結果決定解決掉。我走回那張桌子,站在她旁邊。 “我可以最后問你一個問題嗎?”我說。 她好像有點嚇一跳似地抬頭看我。“嗯,可以呀。清說。” “為什么你每次都在看你的右手呢?” 她反射地轉眼看右手。然后立刻指頭看我的臉。表情好像從她臉上滑落似地消失了。一瞬間一切都靜止下來。她右手手背朝上放在桌上。 沉默像針一般尖銳地刺著我。周圍的空气完全改變了。我在某個地方搞砸了。但我不知道我所說出口的話,到底什么地方錯了。所以也不知道該怎么向她道歉才好。我沒辦法,只好雙手插進褲袋里,有一會儿就那樣站在那里。 她以那樣的姿勢一直盯著我瞧,終于轉開臉,眼睛看著桌上。桌上有變空的啤酒杯和她的手。她看起來真的是希望我消失掉的樣子。 一覺醒來時,枕頭邊的時鐘指著六點。由于空調不靈,加上做了奇怪而活生生的夢,渾身都汗濕了。從意識清醒之后,到手腳能自在活動為止,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我像魚一般還一直躺在溫溫濕濕的床單上,眺望著窗外的天空。雨已經完全停了,覆蓋天空的淺灰色的云已經有好些地方開始露出破綻缺口。云被風吹著流動著。缺口微妙地使云一面改變著形狀,一面慢慢掠過窗框而去。風從西南方吹來。而隨著云的移動,天空的藍色部分也急速增加。一直望著天空之間,天色也逐漸擴散開來。因此我停止再眺望。總之天气正繼續好轉中。 我在枕頭上轉過頭,再一次确認時刻。六點十五分。但我不知道那是傍晚的六點十五分,或清晨的六點十五分。覺得好像是傍晚,也覺得好像是清晨。打開電視的話應該可以知道,卻又提不起勁特地走到電視机前面去。 大概是傍晚吧,我暫且這樣判斷。因為我上床時是三點多,應該不可能睡十五小時之多吧。不過那也只不過是大概而已。并沒有任何确實的證据,證明我沒睡十五小時。不,甚至也沒有沒睡二十七小時的确實證据。這樣一想心情變得非常悲哀。 听得見門外有人說話的聲音。好像有誰在向誰抱怨什么似的說法。時間流動得可怕的慢。思考事情花了必要以上的時間。其實非常口渴,但卻花了一段時間才明白過來那是口渴。我勉強擠出力气爬起床,一連喝了三杯水瓶里的冷水。大概有半杯是順著胸前流到地上的,把灰色的地毯染黑了。水的冷好像滲進腦髓里去似的擴展開來。然后我抽了煙。 眼睛望向窗外時,云的陰影似乎比剛才變濃了几分。果然還是黃昏。沒有理由不是黃昏。 我還含著香煙脫光衣服走進浴室,旋開淋浴的水龍頭。熱水發出聲音打在浴槽上。老舊的浴槽上有好些地方像裂紋般。各种金屬部分也全都變成同樣的黃色了。 我調整好熱水的溫度之后,在浴槽邊緣坐下,什么也沒做地望著被排水口吸進去的熱水。香煙終于變短之后,便將那塞進熱水里熄掉。全身非常倦怠。 雖然如此,我還是沖了淋浴、洗了頭,順便刮了胡子之后,總算舒服了几分。打開窗戶讓外面的空气進來,再喝一杯水,一面擦干頭發一面看電視,正在播新聞。果然是黃昏。沒錯。再怎么樣也不可能睡十五小時。 我想吃晚餐,到餐廳去看看時,有四桌已經被客人占用了。剛才到達的中年男女也在。另外三桌是由打著整齊領帶,穿著西裝的老男人們占著的。從遠遠看起來,大家好像穿著一樣講究,年紀也仿佛一樣老大。好像是律師或醫師的聚會那种感覺。我第一次看到這家旅館有團体客人。不過不管怎么說,托他們的福,餐廳終于恢复了原來的生气。 我選了和早晨一樣的窗邊座位,在看菜單之前,首先點了一份純蘇格蘭威士忌。在舔著威士忌之間,頭腦稍微清醒過來一點。記憶的片斷又——一返回原來該在的位置。有關雨連下了三天的事、從早上到現在只吃一盤煎蛋卷的事、在圖書館遇到女人的事、眼鏡打破了的事等……。 我喝完威士忌之后,快速地瀏覽了菜單,點了湯、沙拉和魚餐。雖然依舊沒有食欲,但總不能一天只吃一盤煎蛋卷。點完萊后,喝些冰水把口中的威士忌气味消除,然后再張望一次餐廳。還是沒有那個女人的蹤影。我放松不少,而同時也相當失望。連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想再見一次那位年輕女子呢,還是不想。兩者都可以。 然后我想起留在東京的女朋友的事。并試著數一數開始和她交往有几年了。兩年三個月了。覺得兩年三個月好像有一點不上不下的數字。認真地試想一想,我或許沒有必要多跟她交往這三個月吧?不過,我喜歡她,沒有任何理由-至少我這邊-跟她分手。 我想分手,或許她會說。我想她一定會這樣說。那么我該怎么說才好呢。我喜歡你而且沒有理由分開,這樣說好嗎?不,這樣說怎么想都很呆。就算我喜歡什么,那也沒任何意義。我也喜歡去年圣誕節買的喀什米爾毛衣,喜歡喝很純很貴的威士忌,喜歡天花板高高的寬大的床,喜歡吉米奴恩(Jirnme Noone)的老唱片……換句話說只不過如此而已。我沒有任何足以留住她的根据。 一想到跟她分手,再找新的女孩子時,我就覺得不耐煩。一切的一切又都必須從頭開始來過。 我歎一口气,決定什么都不再想了。想得再多也沒用,事情只能順其自然。 天色完全黑下來了,窗外海像暗色布料股擴展著。云變成一塊塊的,月光照著沙灘和細碎發白的海浪。海面朦朧地滲透出船上黃色的燈光。各桌穿著講究的男士們一面喝著葡萄酒,一面聊著天大聲笑著。我默默地一個人吃著魚。吃完后,只剩下魚頭和魚骨。奶油醬用面包沾起來吃得干干淨淨。然后用刀子把魚頭和魚骨切開。并把魚頭和魚骨平行排列在變得洁白的盤子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意思。只是想這樣做看看而已。 盤子終于收走,咖啡送來了。 我打開房門時,地上掉了一張紙片。我用肩膀推開房門彎身撿起來。在印有飯店mark的草綠色便條紙上,用黑色原子筆寫著細字。我把門關上在沙發上坐下來,點起香煙然后讀便條。 中午對不起。雨也停了,要不要消磨時間去散散步?方便的話我九點鐘在游泳邊等候。 我喝了一杯水之后重新讀便條。一樣的字句。 游泳池? 這家飯店的游泳池我很清楚。游泳池在后面山丘上。我雖然沒游過,但看過几次。寬大的游泳池,三面被樹林圍住。從一面可以俯瞰海。而且至少就我所知,那里并不是适合散步的地方。如果想散步的話,沿著海岸倒有很多條好走的路。 時鐘指著八點二十分。不過不管怎么樣都不必為這個煩惱。有人想見我。去見就是了。而地點要是游泳池的話,那么就游泳池吧。明天一到,我已經不在這里了。 我打電話給柜台說有事情明天就要回去了,剩下一天的預約請取消。知道了,對方說。沒有任何問題。然后我從衣櫥和五斗柜里拿出衣服,整齊地折疊起來裝進校行箱里。只有書的高度比來的時候減低了。時間是八點四十分。 我搭電梯下到門廳,從大門走出外面。是個安靜的夜晚。除了海浪的聲音之外什么也听不見。 吹著有潮濕气味的西南風。抬頭看后方時,建筑物有几扇窗戶里亮著黃色的燈光。 我把運動衫的袖口拉高到手肘上,雙手插在長褲口袋里,沿著舖了細砂礫的和緩斜坡朝后方的山丘走上去。高度及膝的植栽沿著道路兩旁繼續延伸。巨大的樹木初夏茂盛鮮嫩的綠葉滿滿地遮住了半邊天空。 從溫室的轉角彎向左邊的地方有石階。相當長而陡的石階。走上三十階左右時便來到有游泳池的山丘上。八點五十,沒看到女人的蹤影。我端一口大气之后,把直立著靠在牆上的躺椅撐開,确認過不濕之后在那上面坐了下來。 游泳池的燈光熄滅了。但由于立在半山腰上的水銀燈和月光的關系并不暗。游泳池有跳水台,有監視台,有更衣室,有果汁吧,有為方便日光浴的人而設的草地空間。監視台邊堆放著分道繩和踢腳浮板。雖然离游泳季節還有一段時日,但游泳池里已經放了滿滿的水。大概正在試水吧。水銀燈和月光各半混合而成的光,把寬大的游泳池水面染成奇异的色調。正中央一帶飄浮著蛾的尸体和樣樹的葉子。 既不冷也不熱,微風輕輕搖晃著樹林的葉子。吸滿雨水的翠綠樹林,往四周散發著香气。确實是個很舒服的美好夜晚。我把躺椅的靠背几乎放成水平,然后仰天躺下,一面望著月亮一面抽起香煙。 女人來的時候手表的針指著九點十分左右。她穿著白色涼鞋。和非常貼身的無袖洋裝。洋裝的顏色是帶有灰調子的藍色,上面有細得不靠近看就看不出來的粉紅色細線條的格子紋。她從游泳池入口正相反的對面樹林里出現。因為我一直注意著人口的方向,因此當她從我視野的角落出現時,有一會儿我還沒注意到。她沿著游泳池較長的邊緣慢慢往我這邊走來。 “對不起。”她說。“其實我來很久了,在那邊隨便走著之間居然迷路。結果絲襪也勾破了。” 她在我旁邊同樣把躺椅拉開來坐,右腳小腿肚朝向我。正好腿肚正中央一帶絲襪縱向脫線了十五公分左右。往前彎身時深深的領口便看得見白皙的乳房。 “剛才對不起。”我道歉。“我沒有什么惡意。” “哦,那件事啊。已經沒關系了。忘掉吧。沒什么重要的。” 女人這么說完把手掌朝上,雙手放在膝蓋上。‘好舒服的夜晚,不是嗎?” “是啊。”我說。 “我喜歡沒人的游泳池。好安靜,一切都靜止的,有點無机質……你呢”’ 我望著游泳池水面波動的漣漪。“是啊。不過我覺得看起來好像死人似的。或許因為月光的關系吧。” “你看過尸体嗎?” “嗯,有。不過是溺死的尸体。” “什么樣的感覺?” “像沒有人的游泳池。” 她笑了。一笑起來眼睛兩端便出現皺紋。 “是在很久以前看到的。”我說。“我小時候。那被海浪沖上岸來。以溺死的來說算是漂亮的尸体。” 她用手指撥弄著頭發的分線。好像洗完澡的樣子,頭發有潤發精的味道。我把躺椅的靠背扶到和她一樣的斜度。 “嘿,你養過狗嗎?”她問。 我稍微吃了一惊轉眼看女人的臉。然后再把視線轉回游泳池。 “不,沒有。 “一次都沒有嗎?” “嗯,一次都沒有。” “討厭嗎?” “麻煩哪。必須帶狗去散步、陪它玩、弄吃的喂它之類的。并不是討厭,只是嫌麻煩而已。” “体討厭麻煩的事啊?” “討厭這一類的麻煩。” 她沉默著像在考慮什么似的。我也沉默。游泳池水面的樣樹葉子被風吹著慢慢飄動。 “以前我養過馬爾他犬。”她說。“我小時候,拜托我父親買給我的。我是獨生女,不愛講話也沒有朋友,所以很想要有游戲的伴,你有兄弟姊妹嗎?” “有哥哥。” “有兄弟姊妹很棒吧?” “嗯,不知道,我們已經有七年沒見了。” 她從什么地方拿出香煙來抽,休息了一下。然后繼續談馬爾他犬的事。 “總之,照顧狗的事全部落在我身上。那是我八歲的時候。喂它吃、幫它收拾大小便、帶它散步、帶它去打針、幫它撒除虱子粉,什么都做。一天也沒偷懶。我們睡同一張床、一起洗澡……這樣子一起生活了八年。我們感情非常好。我了解狗在想什么,狗也了解我在想什么。比方早晨出門時我交代說‘今天會買冰淇淋給你喲’,那天傍晚,它就會在門前一百公尺的地方等我噢。還有… “狗會吃冰淇淋嗎?”我不禁反問她。 “當然會呀。”她說。“是冰淇淋哪。” “說得也是。”我說。 “還有當我傷心難過無精打采的時候,它總是會來安慰我。表演各种才藝給我看。你懂嗎?我們處得非常好。感情非常非常好。所以八年后它死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不知道往后要怎么活下去才好。我想狗也一樣。如果立場相反,我先死的話,我想它一定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死因是什么呢?” “腸閉塞。毛球塞住腸子了。結果只有腸子腫起來,全身瘦得皮包骨地死掉。痛苦了三天。” “給醫師看過嗎?” “有,當然有。不過已經太遲了。所以當我知道太遲了,把它帶回家后,讓它死在我膝蓋上。死的時候還一直看著我的眼睛。死了以后……還在看呢。” 她好像在悄悄抱起眼睛看不見的狗似的;把原來放在膝上的手輕輕向內側彎曲。 “死掉四小時左右開始變僵硬。身上的溫度漸漸消失,最后像石頭一樣硬。就這樣完了。” 她一面望著膀上的手,一面沉默了一會儿。我不知道話題會怎么發展下去,于是就那樣依然望著游泳池的水面。 “尸体決定埋在庭園。”她繼續說。“庭園角落的海棠花旁。我父親幫我挖的洞。那是五月的夜晚。不是很深的洞。大約七十公分左右。我用最愛惜的毛衣把狗卷起來,放進木箱里。大概是威士忌或什么的木箱子。里面還放了各种東西。我和狗一起照的相片、狗食、我的手帕、它常玩的网球、我的頭發,還有存款簿之類的。” “存款簿?” “是啊。銀行的存款簿。從小時候開始存的錢,大概有三万元左右吧。狗死掉的時候,我真的非常傷心,覺得錢和一切都不需要了。所以把它埋掉。而且一定也有一點想借埋掉存款簿來好好确認自己的悲哀吧。如果到火葬場去的話,我想可能會一起燒掉。其實那樣還比較好呢。” 她用指尖磨擦眼眶。 “然后過了一年左右什么事也沒發生。雖然非常寂寞,好像心中被挖開一個大洞似的,但總算還勉強活著。那當然哪,再怎么說總沒有人因為狗死了就自殺吧。 “結果,那對我來說正好也是一個小小的轉換期。也就是說,怎么說才好呢,那也是一直窩在家里的不說話的少女轉向外面張開眼睛的時期。因為自己也隱約知道以后不能照這樣繼續活下去。所以狗的死,現在想起來,某种意義上也是一种象征性的事件吧。” 我在躺椅上挺起身体,仰望天空。看得見几顆星星。明天可能會是好天气。 “嘿,這种話題很無聊吧?”她說。“從前從前有一個地方,有一位不愛說話的少女之類的,這种話題。” “不會無聊啊。’戲說。“只是想喝啤酒而已。” 她笑了。并把靠在椅背上的頭轉過來朝向我。我和她之間僅有二十公分左右的距离。她每一次深深呼吸時,躺椅上形狀美好的乳房便上下起伏。我再看游泳池。她暫時一句話也沒說地看著我。 “總之就這樣。”她繼續說。“我逐漸一點一點地溶入外面的世界去。當然并不是從一開始就很順利,不過朋友慢慢多起來,上學也不像從前那么痛苦了。不過那是托失去狗的福呢,或者即使狗活著,結果還是會變成這樣呢,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雖然想了几次,結果我還是想不通。 “然后我十七歲那年,發生了一件有點傷腦筋的事。要詳細說的話恐怕太長。總之是有關我最要好的朋友的事。簡單說就是她父親出了什么問題被公司免職,因此她付不起學費,她這樣跟我透露。我們學校是私立女中,學費相當責,而且你知道嗎,在女校里如果有某個女孩子向誰透露了什么的話,并不是說,哦!是嗎?就了事的。不過就算不是這樣,我也覺得非常可怜,總想多少能夠為她做一點事。可是我又沒錢。……你猜結果怎么樣?” “把存款簿挖起來?”我說。 她聳聳肩。“沒辦法啊。我也一直猶豫不決。不過我越想越覺得應該那樣做。不是嗎?一邊真的是正在傷腦筋的朋友,一邊則是已經死掉的狗。死掉的狗是不需要什么錢的。如果是你的話會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我既沒有正傷腦筋的朋友,也沒有已經死掉的狗。我說,我不知道。 “于是……你就一個人把那挖起來嗎?” “是啊,我一個人做的。實在沒辦法跟家人說。我父母親也不知道我把存款簿埋掉了,所以在說明要挖起來之前,首先不得不先說明已經埋掉的事……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說。 “我趁著父母親外出的時候,從儲藏室里拿出鏟子,一個人挖起來。因為是下過雨之后,土還算軟,并沒有多費事。對了,大概花了十五分鐘左右吧。大約挖這么久之后,鏟子尖端碰到木箱了。木箱沒有我想像的那么舊。感覺好像一星期前才剛剛理進去似的。我覺得好像是非常久以前埋掉的啊……奇怪,木頭的感覺好白,看來好像是剛剛埋進去似的。我原來以為只要經過一年大概就會變得黑漆漆了。所以……我有點嚇一跳。這种事真不可思議。其實好像不管怎么樣都沒關系的事,卻只因這么一點點的差別而使我一直耿耿于怀。然后我去拿釘拔來打開蓋子。 我等她繼續說,但沒有下文。她只把下顎稍微往前伸出,就那么沉默著。 “然后怎么樣呢?”我轉向水面問她。 “打開蓋子,拿出存款簿,再蓋上蓋子,把洞穴埋掉啊。”她說。然后又沉默下來。茫然的沉默一直繼續著。 “塔什么樣的感覺呢?”我試著問她。 “陰沉沉的六月下午,偶爾滴滴答答地下几滴雨。”她說。“家里面和庭園里都非常靜,才下午三點剛過,已經像是黃昏了一樣。光線很短促,無法正确掌握距离。在一根一根拔著鐵釘的時候,我記得家里的電話鈴響了。鈴聲一直響了好几次又好几次。響了有二十次之多。簡直就像有人在長長的走廊上慢慢走著似的電話鈴聲。從某個角落轉出來,又消失到某個角落去一樣。” 沉默。 “我打開蓋子時,居然看見狗的臉。不可能不看哪。埋的時候把狗卷起來的毛衣好像掀開了,前腳和頭露了出來。側著臉,看得見鼻子、牙齒和耳朵。還有照片啦、网球啦、頭發……之類的。” 沉默。 “那時候我最惊訝的是,自己居然一點都不害怕。雖然我不知道為什么,可是卻一點都不害怕。如果那時候我稍微害怕一點的話,也許心里會輕松一點也不一定。可是……一點都沒有。一點感情都沒有。就算不一定要害怕,至少類似難過或悲哀之類的也好。但是……什么都沒有。沒有任何感情。簡直就像到信箱去把報紙拿回來一樣,那种感覺。甚至,我是不是真的做了那件事都無法确定。因為實在記得大多事情了。想必是。不過只有气味,還一直留著。” “气味?” “存款簿上已經滲入气味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說。總之……暖气味喲。气味。我手上拿起那個,手也滲進那气味了。不管我怎么洗手,那气味還是洗不掉。不管怎么洗都不行。气味已經滲入骨頭里去了。現在……還是…這是這么回事。” 她把右手舉到眼睛的高度,透著月光照看著。 “結果。”她繼續下去。“一切都徒勞無功。什么也沒幫上忙。存款簿味道太重,也不能拿去銀行,就燒掉了。事情就這樣結束。” 我歎了一口气。不知道該怎么說感想才好。我們沉默著,各自望著不同的方向。 “那么。”我說。“那位朋友后來怎么樣了?” “結果她還是沒有休學。其實并沒有那么缺錢。女孩子就是這樣。總想把自己的境遇想像得更具悲劇性。真愚蠢。”她點起新的香煙。轉頭看我。“不過不要再談這個了。今天告訴你,是我第一次提起這件事。我想今后也不會再提起了。因為這也不是能夠到處宣揚的事啊。” “說出來之后有沒有輕松一點呢?” “有啊。”她說著微笑起來。“好像輕松多了。” 我猶豫了相當久,几次差一點說出口,轉念間又把話縮回去。然后再猶豫。我很久沒有這樣“怎么樣?” “只有香皂的气味。”我說。 和她分手之后,我回到房間,試著再撥一次女朋友的電話。她沒有接。只有訊號聲在我手中繼續響了好几聲好几聲又好几聲。和以前一樣。雖然如此我還是不管。我讓几百公里外的電話鈴聲繼續響好几聲好几聲又好几聲。我現在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她就在電話前面。她确實在那里。 我在電話鈴響了二十五次之后把听筒放下。夜晚的風搖晃著窗邊的薄窗帘。也听得見海浪的聲音。然后我拿起听筒,再一次慢慢撥號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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