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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燕分飛


   

  打那以后又過了兩三天,阿島來到東京。
  有田提前离開研究室,一回到家立即帶上初枝到上野車站去迎接。
  在朝子學校放假期間回故鄉去的奶媽也已歸來,跟朝子倆在准備晚餐。
  大概壓根儿也未曾料到初枝會到月台上來接自己,阿島只顧從車窗口把行李交給車站搬運工,連初枝跑到跟前都未曾發覺。
  “哎,初枝!”
  阿島大吃一惊,呆立在那里。
  她的臉色非常不好。初枝嚇了一跳。
  阿島畢恭畢敬地跟有田寒暄。
  “离開一段時間,我就覺得這孩子還是盲人似的,這孩子倒先發覺我,簡直就像是在撒謊呀。”
  阿島笑著往前走。
  她正面望有田的臉都覺得難堪。
  “太不好意思啦,實在是給您添了意外的麻煩。本應早點去府上拜訪,可因為我身体有點不舒服。”
  “那可得多保重。現在不要緊了吧?”
  有田朴實地說。
  初枝默默地握住母親的手。
  柔軟發胖的阿島的手冰涼。初枝的手掌心在微微出汗。
  自從初枝深夜從戶倉的旅店逃出來之后,兩人還是第一次在這里見面。初枝一個勁儿地往阿島身上靠,仿佛以此來安慰自己的母親,這讓阿島感到意外。
  見有田一會儿吩咐車站搬運工,一會儿叫車,笨手笨腳地替自己忙乎,令習慣照顧男人日常生活的阿島,反而感到心里不安,但是初枝卻好像理所當然似的,毫不在乎。
  這也讓阿島覺得不正常。
  “實在是盡給人家添麻煩啊。”
  听阿島這么一說,初枝馬上點點頭。
  上野公園的櫻花業已凋謝。今天連拂動飄落在地的花瓣的微風都沒有,而且連地上的塵埃也靜悄悄的一動不動。又是傍晚時分了。
  城市的天空略有薄靄,遠方的天際漸呈朦朧。
  阿島若無其事地說:
  “初枝,這是櫻花。”
  “哎。我每天都看。”
  到了有田家后,因朝子是女人,而又是在榻榻米上初次見面的畢恭畢敬的場面,阿島羞得連頭都抬不起來,而初枝卻顯得十分隨便,甚至跑到廚房里去。
  阿島感到非常納悶。
  赶快從大旅行包里掏出初枝的換洗衣服。
  “是前天吧,小姐她給我送來了各式各樣的衣服。”
  “那樣,盡給人家添麻煩,你真夠戧。”
  阿島不由得語气粗暴起來。
  “什么呀,我向她借舊衣服穿嘛。”
  “沒治的孩子!”
  阿島見晚飯四人一起吃,飯后連初枝都一起幫著收拾,便自然而然地放下了心。
  她深深感到這家的祥和猶如春天的夜晚一般。
   

  一換上松快的和服,有田又顯出一副書生的樣子。
  雖說是一家的主人,卻并非年輕夫婦,而是兄妹倆過日子,因此家里總有一种讓人感到美中不足,然而又讓外來客人感到容易親近的气氛。
  從廚房的碗碟聲中傳來的初枝的聲音,顯得格外嬌滴滴的,阿島呆在客廳,猶如上當受騙似的。
  然而,阿島由于弄不清楚有田對于初枝逃到東京到底知道多少底細,于是只能反复講這樣的話:
  “确實,那孩子一下火車,恰巧有田先生打那儿經過,她的運气真好。如果不是您把她撿回來的話,現在還不知道會怎么樣呢。”
  “不,不,她比您想像的要堅強得多。即便沒遇上我,也會去禮子小姐那儿的吧。”
  有田不拘禮節地笑著,“可是,今后怎么辦呢?禮子小姐好像也很擔心。”
  阿島非常想听听禮子現在怎么樣,她說了些什么。
  “不能再讓小姐為我們擔心了。我心想利用小姐的盛情從一開始就不對。我打算也那樣好好地跟初枝談談之后悄悄地在鄉下過日子。”
  有田在默默思考。
  “我准備不跟小姐見面就回去。”
  “可是……”
  有田說完便中途打住,瞧了瞧阿島臉色后,又說:
  “您累了吧。今晚請早點休息……改日再商量,如果我也能幫上忙的話……”
  “謝謝!”
  阿島低著頭悄悄地起身走出去。
  從放在朝子房間的大旅行包中拿出了初枝的和眼等物品。
  初枝也和朝子一起來到客廳坐下。
  庭院板牆上頭的夜空因上野車站的燈光很明亮,時而可听到火車站的汽笛聲和鈴聲。
  四人就著阿島帶來的特產——蕎麥面點心,喝著粗茶,雖然很平靜但漫無邊際的閒聊也往往無話可談,阿島于心不安。
  有田輕輕地起身去了樓上的書齋。
  “初枝,把你的和服拿出來吧。”
  听阿島這么一說,初枝便到隔壁房間換和服。
  過了一會儿,阿島問朝子:
  “您哥哥的學習很忙嗎?”
  “不,在家里不怎么忙。”
  “那么,我有點事。”
  “唔,請。”
  朝子站起身,在樓梯下喊:
  “哥,初枝媽。”
  阿島上樓去了。
  朝子邊幫初枝系和服帶子邊說:
  “都快睡覺了,不是不換也行嘛。”
  “嗯。不過,我一穿小姐的衣服,媽媽她看上去好像很不舒服。”
  “咦,初枝你也考慮那种事?真叫人吃惊。”
  “我媽媽跟有田有什么話要講?”
  “這個,”朝子摟住初枝的肩膀說,“哎,別回去,就在我家住著。請在我家。”
   

  看起來有田家并不寬敞,阿島打算跟有田談過話后搬到信濃屋旅館去住。
  然而,到了樓上的書齋跟有田面對面一坐下來,阿島卻不禁對涉及到初枝所受的侮辱的事躊躇不定,不知怎樣開口才好。
  還是有田先說:
  “前天,正春和禮子到家里來了。”
  阿島點點頭,說:
  “那么,初枝見到他們了吧?”
  “嗯。我當時不在家。”有田略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听說正春把初枝托付給我妹妹了。他說即便您來接,也請堅決不要讓她回去。”
  “啊,怎么能……”
  “所以,即使您說要帶她走,如果不得到正春的同意,我們也不能把她交給您啊。”
  有田仿佛開玩笑似的這樣說。
  在阿島听來這是對自己的溫暖的安慰。
  “初枝在上野車站附近一遇見我,馬上就說要見小姐,我看她那模樣非同尋常,就對禮子說暫時不來見為好。”
  “哦。從接到電報的時候起,一想到這一次又要給小姐添麻煩,就感到于心不安。”
  “那种事別放在心上。不知怎么回事,禮子很擅長應付初枝。雖說我家朝子也是女人,對初枝照顧得也挺不錯,但好像無法做得像禮子那樣好。前天也是禮子赶緊把初枝帶到高濱博士那里去致謝的。”
  “啊,是嗎?”
  “在這以前,無論我們怎么勸,她連公園的櫻花都不去看,寸步不离家門。”
  阿島垂頭說:
  “因為出了她單獨跑到東京來這种事。”
  倘若初枝已將此事和盤托出的話,現在阿島就無法再隱瞞下去了。
  “我就是為向大家道歉,才來的。”
  有田沉默不語,連眉毛都沒動彈一下。
  初枝的婚姻早已變成殘酷的夢幻而消失,阿島現在想知道的是禮子的婚事。
  她不便向有田打听,而且矢島伯爵的名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我覺得初枝在東京無為地多呆一天,只會給小姐她們多增加一天的麻煩。”
  “不管怎么說,眼下初枝是最可怜的,因此,為初枝著想這才是最要緊的。”
  為有田的盛情所感染,阿島連急著要表達的話也說不出口。當天晚上也就住在了有田家。
  在樓上的房間里,只剩下初枝和母親兩人時,初枝既像是又回憶起那可怕的夜晚,更像是無法忍受羞恥。
  她一鑽進被窩,立即熄了燈。過了一會儿,響起了暗自哭泣的聲音。
  “媽媽,請原諒!我把一切都講了。”
  初枝的聲音硬朗得出乎意料。
  “在戶倉講的話,我听到了。說小姐是我姐姐……”
   

  阿島也早有心理准備:大概會是這樣。
  初枝得知禮子是自己的姐姐,這固然不坏,然而那又是多么殘酷的獲悉方式。
  偷听到和伯爵談的那种話后,又那樣遭到伯爵欺侮。
  為何沒能更早一些把她有一個姐姐作為光明正大的幸福告訴她,讓她高興呢!
  “都是媽媽不好。雖然沒有必要對初枝隱瞞,可是,對禮子家要盡情分。而且,想讓初枝以為我是僅有初枝一個孩子的媽媽。禮子是我的小孩,這一點不錯,但是,我只不過生下了她,連奶也沒讓她吃上几口,都二十年沒見面啦。”
  “是我做得不對,我對正春也是那樣道歉的。”
  “說了些什么?”
  “都說了。連小姐是我的姐姐也說了。他不知道這件事,很惊訝。小姐她是知道我是她妹妹,才那樣對待我的吧?”
  “不是的。她做夢也沒想到過初枝是她妹妹,我是她母親。”
  “那是不是算欺騙了小姐?”
  “說什么欺騙。那樣認為的話,是完全不相關的外人的偏見。小姐和你之間的愛不是通過欺騙產生的。”
  “是的。”
  “初枝你是一直不知道有姐姐而長大的,就算現在知道了,可是今后也將根本沒有希望像正常的姐妹那樣相處下去。”
  “嗯。”
  “雖然可悲,可話又說回來,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內,從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你是實實在在地以一种美好的心情与姐姐相處過來的。因此,就憑這一點,就憑這一點嘛,初枝你不認為還是有姐姐這個人存在的价值嗎?這也許對你有點勉強。”
  “對,我是那樣認為的。不勉強。”
  “看到不知道是姐妹的你們倆像血緣相通似的情形,媽媽高興得簡直心里害怕,總感到好像是自己的罪孽遭到譴責,不過我還是在一旁默默注視著。這是我的錯誤,給初枝帶來了不幸。”
  初枝把手伸向暗處,去摸身旁被窩中的母親。
  “媽媽在戶倉生病了。但也并不是不能更早一點儿來接你。我心里猶豫不定。感到自己無法与兩個女儿見面,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多余的人。我想如果初枝在有田這里,既可以跟小姐見面,而且姐妹間存在的那种奇异的力量興許對初枝有利,心想還是我不在更好一些。”
  “媽媽!”
  初枝感到胸口堵得慌,她摟緊阿島。
  “我也見過那個人,但已一點也不怕他。他是和小姐一道從美術館出來的。”
  “跟小姐?”
  阿島熱血沸騰。
  傷害了初枝,竟還能跟禮子一道外出,算什么男人!
  “你就那樣一聲不吭地瞧著?”
  “我說初枝已經死了。”
  “初枝?那個人才該死。”
  翌日早晨,阿島去了矢島家。
  出現在客廳的伯爵面對滿怀殺机的阿島,身不由主地擺出一副對付的架勢。
   

  然而,伯爵還是悠閒地坐到阿島面前的椅子上,說:
  “怎么樣,下決心了?”
  “下了。”說到這里,阿島恨不得把對手捅死,卻問,“什么決心?”
  “太可笑了。你不是為說這事來的嗎?是的吧。那女孩要委身于我吧。”
  “還講這种話。”
  阿島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极其冷淡地說:
  “不适可而止的話,你會很危險的。”
  “你才要适可而止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總在做故作高雅的美夢。不客气地說,你為什么要生下兩個女儿。你用外來的道德責備我,這也是愚蠢的照葫蘆畫瓢,那樣固執己見,是打錯了算盤。為了你自己的体面,甚至讓初枝背上空空如也的包袱,不是徒然增加痛苦嗎?”
  “初枝的事,我已打算不再對你講任何話了。”
  “就連我對那女孩也有所感動,我确實在想,世上竟有這樣的人。雖然被禮子罵得相當厲害,即便如此,我仍然要表示一點感謝。我并非像你想象的那樣是個粗暴的男人。說到對你的兩個女儿,如果對她們的長處我都發表過一個見解的話,我就不至于要那樣遭你憎恨。什么樣的男人能把握女人的真實,你知道嗎?禮子的父親對你怎么樣?正春那樣的毛孩子又算什么東西!禮子那樣的姑娘,即便是一時心血來潮,主動想跟我結婚,這也是有所感動的緣故。”
  “我要講的是禮子的事,你對初枝干了那种事后,竟然還能會見禮子。”
  “那可是我要說的話。初枝跟禮子好像很熱乎地一起回去了,但那是故意假裝的。”
  “禮子什么都知道。”
  “連和初枝是姊妹也……”
  阿島一時語塞,但馬上又說:
  “初枝是打算作今生今世最后的訣別,才去見一面的吧。由于你的緣故,我和初枝都丟掉了對小姐的依戀。”
  “是不是如同我所說的,一切都付諸東流了?不需要永遠為不自然的母女關系所困惑嘛。”
  “是的,小姐的婚事也徹底告吹,一了百了啦。”
  阿島把悲傷深藏起來,提醒伯爵道:
  “如想到替別人當了犧牲品,初枝也會死心的吧。對那孩子來說,是非常痛苦的報恩。”
  “你是戴著陳腐的情理假面具,故意來講令人討厭的話吧?”
  “現在,我也作為禮子的母親明确表示解除婚約。由于初枝認為自己已死,我就增添了袒護禮子的力量。”
  “對于禮子的事,她有名正言順的父母親,我用不著同你商量,關于初枝的事我是永遠不會逃避的。當然也出于懲罰禮子,才做了那种事。但是,你也可以把初枝和禮子分開來考慮。等你心平气和,能用常人的眼光來看待時,我們再見面也行。”
  伯爵起身,連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阿島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睛。
   

  從伯爵的口气中阿島感覺到他和禮子結婚的念頭已經打消,所以也就不再与他頂撞。像是被赶走似的,她走出客廳,忽然感到腳下的草坪變得朦朧起來,水靈靈的綠色奇怪地在眼前膨脹開來。
  她朝石門方向蹣跚而去,抓住了門廊。上面的鐵皮略帶溫熱。
  “危險!”
  隨著一聲叫罵,汽車猛地急剎車。
  駕駛員伸出腦袋在咂嘴。
  阿島慌忙躲開,身体倚靠在土坡上,往車里一看,只見車里有男女二人,作為夫婦,女方顯得未免太年輕,太妖艷。
  那是禮子的姐姐房子和村瀨。
  然而,阿島和房子互不相識。
  這對夫妻正在為禮子的親事而奔波。阿島當然不知道這些事。
  阿島沿著洋式土坡下到門前的廣場,這時,身穿和服褲裙的工讀生追上來。
  “對不起,伯爵要我問,您在東京要住到什么時候?住哪家旅館?”
  “你?”
  “您有什么事嗎?剛剛來了客人。”
  “很冒昧,請問客人是誰?”
  “是村瀨先生。”
  “村瀨先生?”
  阿島心不在焉地重复了一遍后說道:
  “總住筑地的信濃屋旅店,不過,今天晚上我就要回故鄉了。”
  一回到有田家,初枝飛奔到大門口迎接阿島。
  “媽媽,到哪儿去了?出了什么事?臉色不對頭。”
  “怪討厭的,眼睛能看見,光注意人家的臉色。”
  “對,對。還是眼睛看不見時更了解媽媽。”
  阿島好像要打岔,便問:
  “一個人留在家里怎么樣?”
  “很有意思呀,一直在學習。”
  在朝子的書桌上攤有打開的小學理科教科書及參考書。
  阿島朝它瞟了一眼。
  “今天,朝子小姐從學校回家途中繞道去別的地方,回來要晚。她在做家庭教師。”
  “是嗎?初枝又是她家里的弟子,她很忙吶。”
  “是的,一周要去三次。”
  “不那么干活,是不是有困難?”
  “指金錢方面?不太清楚。”
  初枝擺出一副既幼稚又嚴肅的面孔,仰視著阿島。
  “我說,媽媽,朝子不在家,所以,媽媽不做几個晚餐的菜請有田先生嘗一嘗?”
  “對呀。”
  阿島忽然望了望初枝,說:
  “好,就這么辦。不知道有田先生喜歡吃些什么。您跟奶媽一起去上野的食品店買點東西來。”
  說著,把錢包遞給初枝。
  “初枝,听說過村瀨這個人嗎?”
  “村瀨?”
  初枝大吃一惊。
  “那不是小姐的姐夫嗎?媽媽,是到小姐那里去了吧?”
  “不對。”
  阿島搖搖頭,似乎在掩飾自己的狼狽。
  初枝滿臉疑惑,默不作聲。
  她不再追問,邀奶媽出去了。
   

  下面輪到自己動手了,阿島到廚房一看,在見慣豪華餐館的她看來,奶媽和初枝采購來的東西,簡直像小孩過家家玩似的拿不出手。不過,她又想這大概就是家庭生活。
  “這里太狹窄啦,你到那邊去。”
  廚房很小,初枝也進來動來動去的話,便會身体相撞無法操作。
  有田從研究室回到家。
  初枝跑到門口,雙膝完全著地,說:
  “您回來啦!”
  于是,就像習慣成自然似的,輕松愉快地鞠了個躬。
  “哦。”
  有田略顯惊慌。
  初枝把裝有田平常穿的衣服的無蓋筐拿到客廳。
  像把它推出去似的擱到有田的腳跟前,她有點一本正經地坐到离他稍遠一點的地方。
  “好啦好啦,你不要忙乎。”
  有田笨手笨腳地更衣。
  初枝不好意思地瞧了瞧有田脫下的西服,無奈地聳著肩,支起腿准備去疊。
  有田慌忙阻止。
  “請不要管它,真的。”
  “哎。我是在學朝子小姐的做法。”
  然而,初枝卻不懂西服怎么疊,她紅著臉仰視母親。
  “真是沒用的人。”
  阿島笑著伸出手。
  阿島對初枝的所為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也許是初枝每天見朝子這么干,今天她不在家,自己代替她來做。但是,在阿島看來,初枝起這种念頭,這本身就令人難以置信。
  在有田喜歡自己親手做的菜的晚餐桌上,阿島顯得有點難為情,在回避有田的目光。
  初枝麻利地把用過的髒碗碟收走,她干得很帶勁儿,樣子有點可笑。
  初枝認為,在母親面前顯得萎靡不振未免太難受,她甚至認為急急忙忙地干活將是對母親的一种安慰。
  而且,在這狹小的家里也只有學朝子那樣去干活。
  干起活來覺得很愉快。
  自從那天在光天化日之下遇到伯爵之后,奇怪的是初枝的恐懼感竟很淡薄。
  一旦下決心斷絕和正春的關系,痛苦也就減輕了。
  現在惟有專心致志地回想所愛的人那既甜蜜又悲傷的夢,才能拯救自己。那是一种惟有年輕女人才有的浸透全身的想法。
  在朝子十點多回到家之前,三人一直都在海闊天空地閒聊。朝子回來后,阿島鄭重其事地說:
  “我并不是誰都見過面了,而且也于心不安,就這樣悄悄地回去的話,不好吧。”
  “請您去見一見禮子小姐。”
  “正像您所說的,我要去道歉,同時也要跟她作今生今世的訣別。”
  “哎呀,說什么今生今世的訣別,我不喜歡听,而且,初枝是我的學生,不能中途退學的喲。”
  朝子也附和哥哥這樣說。
   

  初枝的眼睛看過裾花川、犀川、千曲川,現在用它初次看東京的大河,像腐爛的油一樣的淤水令她惊愕不已。
  初枝無法想象,自己的母親阿島眺望這條河會喚醒遙遠的記憶。
  阿島心想,大概連禮子也不知道她自己是在這河岸上誕生的,因此才特地選擇該處作為跟禮子告別的場所。
  在面朝河的走廊上擺上坐墊坐下,初枝向有田請教對岸顯眼的建筑物的名稱。
  時值暮春,無論水色還是水的气息早已顯得暮气沉沉,這一切對阿島而言倒也值得怀念。
  正春和禮子略遲一會才到。
  正春頭戴大學生方形帽,身穿新的大學生制服。
  “恭喜您!”
  阿島最先這么說。
  初枝頭也不抬,正春胸前的鈕扣卻在眼底閃閃發光。
  五個人好像話都堵在嗓子眼里講不出來,因此,禮子便正面注視阿島,說:
  “曾經承諾過的事,您不會忘吧,說把初枝交給我的。”
  “啊?”
  阿島吃了一惊,她的目光正好与禮子相遇。
  “先發制人啦,”有田微笑著說,“實際上她說跟你見面心里很難受,想悄悄地回去的。我也對她說那可不行,因此才下決心來跟你告別的。”
  “而且,還想向您表示道歉……”
  阿島再次低下頭。
  “的确,太對不起啦!”
  初枝受母親的感染,也低下頭。
  “哎,需要道歉的是我們,真不敢當。”
  禮子皺起眉頭。
  正春慌忙說:
  “都是我不好。不過,由我道歉,這令人遺憾。我從心里那么喜歡初枝,竟然不行。”
  初枝情不自禁地欲搖頭否定,她抬起頭。
  可是,阿島依然雙手触地,而且連身子也伏下去,看上去仿佛在痛哭流涕。
  “媽媽!”初枝實在看不下去便喊叫,“媽媽,別這樣!”
  阿島猶如被人猛擊一掌,連忙正襟危坐。
  初枝的喊叫聲震惊了所有在座的人。
  “對,赶快停止道歉比賽。”
  禮子也斬釘截鐵地這樣說。
  “還有,告別的話也應該停止。”
  正春感到心里也滿是想要傾訴的話。
  “說什么告別,要是能那樣輕而易舉地做到的話,我對人生也就再沒有什么可相信的東西了。”
  正春心想,自己講的這句話也包含阿島和禮子之間的母女關系。
  可是,無人把它明确地說出口,只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而已。
  “如果不能請你們允許我們告別的話,我和初枝只有一死而已。我們想在遠方思念著你們,生活下去,是吧,初枝。”
  初枝也坦率地予以首肯。
  女佣已開始上菜。
  不知不覺地從河水中感覺到黃昏已悄然來臨。
   

  阿島留下初枝,自己獨自回長野去了。
  最終還是不得不服從禮子的話。
  正春顯得有點被禮子壓制。自從得知禮子是初枝的姐姐之后,對自己跟初枝的戀愛,他也怀著對禮子負疚的心情,后退了一步。
  正春心想,作為自己的妹妹,禮子一定會予以制止的。
  有田認為禮子的做法太魯莽,把初枝留在東京該怎么辦呢?
  可是,有田對把初枝放在自己家里卻根本不在乎。他還可從旁進行觀察:那大概是禮子的性格有意思的地方。
  而且,禮子強硬地從阿島那里搶奪初枝的口气中,充滿著一种悲劇感。
  阿島的心也是被禮子的激情所打動的。
  “初枝是不是還想在小姐身邊呆一段時間?”
  听阿島這么一說,初枝嚴肅地點了點頭。
  “那么你就當是小姐的孩子好啦!”
  阿島半開玩笑地說,“請多多關照!這孩子的命運自從她眼睛能看見之后,我就無法把握了……”
  而且,還存在跟正春這么一層關系,把初枝單獨留下,便猶如把她置于險境,但阿島相信初枝也會有精神准備的。
  從她与禮子的姊妹關系來看,既然已到如今的地步,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讓她倆走到底為好。
  像這樣重新振作,把出頭之日托付給命運,這也是阿島過去生活的一個側面。
  對姊妹的血緣關系,阿島作為非同尋常的母親,只有怀著已經掙扎到終點的信念來感謝兩個女儿了。為此她离開了東京。
  一回到長野,阿島便馬上從被褥到梳妝台,把初枝的東西都郵寄了過去。
  不久,那初枝曾住過的山村的家的四周,也開滿了苹果花。
  上野公園里花落后長出嫩葉的櫻花樹景色已十分濃郁。
  今天開始下起來的雨,也已猛烈得如同初夏之雨,租住的簡易修建房漏雨了。
  雨水沿著牆壁滲漏到朝子房間的壁櫥里,初枝慌忙把里面的東西搬出來。
  她漫不經心地翻開一本落滿塵埃的婦女雜志的卷頭畫看著。
  “啊,是爸爸?”她突然喊道,“這是爸爸?”
  那是一幅芝野作為政治家聲名顯赫時代的家庭照片。
  初枝還是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照片。
  在那所醫院里触摸父親尸体時內心深處的冰冷感覺突然又蘇醒過來,初枝就那樣睜著大眼睛,渾身發抖。
  “這就是爸爸?”
  兩手在死人胸部的被子上撫摸,抓起蓋在死者臉上的白布,用手掌死死夾緊死者的臉,把父親的手指頭一根一根地撫摸,頭無力地垂落到父親的胸口——初枝回想起這些,馬上把雜志扔在地上逃出房間。
  有田一回到家立刻就問:
  “怎么了?臉色發青。”
  “可怕。”
  “雨?雨有什么可怕的。”
  下這么大的雨,朝子是無法從去當家庭教師的人家回來的。
  有田剛在書齋坐下,便從樓下傳來了初枝的喊叫聲,他急忙下樓來。
  初枝從被窩里爬出來,一見到有田便馬上緊緊地摟住了他。
   

  “爸爸,爸爸。”
  初枝夢囈般地順口呼喚著,睜大眼睛四下張望。
  她滿頭大汗,連額上的頭發都已濕透。
  “怎么了?”
  有田雙手抓住初枝的肩膀使勁搖晃。
  “爸爸,可怕,爸爸……”
  初枝把臉貼近有田胸前。
  有田的手指頭往她的脖子上一碰,便給人一种冷冰冰的、濕透的滑膩感。
  “做夢了嗎?是你爸爸的……”
  “夢。夢?”
  初枝猶如從夢中惊醒,頭忽然离開有田,搖了搖說:
  “跟做夢不一樣。爸爸在枕頭邊走。這樣一來,我的頭皮就一陣陣發麻……他還從我被窩上面通過。我胸口堵得難受……”
  “那就是夢啊。”
  “不。”
  初枝仍在搖頭。恐怖籠罩她全身,可愛得酷似小孩。
  “那聲音是……”
  有田問。
  “不。可怕。”初枝仍摟著有田說。
  “是雨聲。雨漏到壁櫥里,在用盆子接水。”
  “由于那聲音,你才做了可怕的夢。”
  “可是,我并沒有睡著啊,确實,爸爸到這里來了……”
  “那就是夢。怎么會有那种荒唐事呢,不是什么東西都沒有嗎?”
  初枝頓時渾身無力,坐到有田腳旁。
  并且,抬頭仰視有田。
  “朝子還沒有回來,你一個人是無法入睡的吧。到樓上來。”
  初枝點頭,她伸手去拿被窩旁邊的和服,但因為有田在身旁,就僅在睡衣上套上一件和服外褂,低著頭扎緊了窄腰帶。
  她宛如一個尚未睡醒的人,站起身光腳踩到了睡衣的下擺上。
  有田的手扶著她的肩膀,踩著樓梯台階上樓。從縫隙間傳來雨點敲打那里的玻璃窗的聲音。
  已是五月之夜,榻榻米和牆壁都微暖、濕漉漉的。
  “沒有法子,就請你睡在這里。”
  有田坐在書桌前面指著自己的被窩這么說,他回頭一看,只見初枝身子縮成一團坐在枕邊,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怎么啦,你不睡?”
  “嗯。我害怕。一睡著爸爸就會來的。”
  說著,初枝挪到席沿邊說:
  “我是第一次看見爸爸的照片,登在壁櫥里的雜志上。因為他去世時,我眼睛還看不見……”
  “請坐到這邊來。”
  有田起身讓初枝坐到書桌旁。
  “你現在什么都不要考慮,腦子要糊涂一些才行。頭腦里盡是些可怕玩意儿,這可不行。”
  初枝的臉色終于變得明朗了。
   
十一

  阿島一看到當天早晨報紙上刊登的矢島伯爵將于近日与訂婚的禮子結婚的消息,便失魂落魄地坐上了火車。
  徑直從上野車站坐車赶到伯爵宅邸。
  阿島打算殺死伯爵,卻沒帶任何凶器。她忘記了做那樣的准備,覺得憑自己的憤慨和憎恨,就當然會致伯爵于死地。
  因此,當工讀生到里面去通報,讓她在外面等一會儿,對此她也感到少見多怪。她气勢洶洶像擅自闖入似的,正要跨進大門,只見禮子站在那里。
  出現在阿島那充血的眼睛里的并非活人形象。
  猶如某种崇高的象征。
  因此,阿島毫不惊愕,只是為禮子的美貌所感動,冷不防站住發愣。
  “媽媽!”
  禮子呼喊。
  阿島似乎清醒過來,心想确實是禮子。
  “媽媽!”
  分明是呼喊自己的母親的聲音。
  第一次听禮子喊自己媽媽,霎時間阿島不由得低下頭,說道:
  “小姐。”
  “我,都知道。請媽媽回去!”
  禮子厲聲地說。
  “回去?小姐你才是,怎么能呆在這种地方……你什么都不知道。”
  禮子像在催逼阿島,自己穿上鞋子。
  “小姐,我把那男人……”阿島聲音顫抖,“小姐,那家伙把初枝、把初枝……”
  “我知道。”
  禮子冷冰冰地說。
  阿島身子搖搖晃晃,說:
  “初枝是小姐的妹妹。”
  “嗯,我知道。”
  “盡管如此,卻連你也要跟那男人……那种事決不允許!就是死我也要保護小姐。”
  禮子背朝阿島,昂然挺立。
  阿島身不由己地朝向她那一邊,說:
  “小姐。”
  “什么也不用再說啦,我全都知道。”
  轉過頭來的禮子,臉色鐵青。
  “媽媽,我在替妹妹報仇。”
  阿島大吃一惊,猶如身体被尖銳物刺中似的,拽住禮子的手。
  “報仇?報仇的話,由我來干。怎么能讓小姐您也去跟那种男人打交道……初枝她是以為自己做替身才認命的。”
  “什么替身,真是多此一舉。”
  禮子甩掉阿島的手。
  “為那樣的事,跟那男人結婚,這太可怕了!”
  “結婚不結婚,現在還不知道,可是,媽媽你什么也不明白。我恨媽媽!”
  阿島受到沉重的一擊。
  “只要這個世上沒有那個男人存在就行。那樣的話,可請小姐大膽地尋找幸福。初枝,就拜托您啦!”
  “我的幸福,媽媽是不會懂得的,初枝將跟有田結婚吧。所以請您讓她跟有田結婚,她跟有田,肯定會幸福的。我來拜托您啦!”
  “哎,您說什么呀!”
  出其不意,禮子已跨出大門。
  阿島跟在禮子身后。
  “請回去,媽媽,再見!”
  禮子敏捷地复又轉過身來,獨自一人徑自走出了門。
  “再見!”
  強烈的陽光下,禮子的身影也十分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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