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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

  “燕子來了。”
  義三抬頭看了看N車站的電燈罩,對民子說。
  其實,4月初,燕子就已經飛到這儿了。可是,義三發現它們,卻已是考完試的今天。
  燕子已經筑好了巢。雌燕子在行人頭頂上飛得很低,也很快。人們几乎看不到它們的形体。
  “這燕子是每年來的那群吧。”
  義三停下腳步。
  “去年從這儿离去的燕子又領著情人回來了?”
  “我看在等發表考試結果的這段時間里,你最好研究一下鳥類。”
  民子開玩笑地說。可義三卻頗為認真地道:
  “雪國的人都關心燕子,我小時候也是這樣。所以,一看到燕子飛到了車站,我心里就放心了。”
  民子沒有再說話。對于民子來講,N鎮既是她做住院醫的“老巢”,也是義三生活的地方。通過了國家考試,他們要是也能像“領著情人回來的燕子”那樣回來,該多好……
  今天考完試,義三邀請民子來家里玩。桃子和義三的舅媽想請他們吃頓飯,表示一下“慰勞”。
  “桃子也請我去?”
  民子自語似的說,顯得有些孤寂的樣子。
  “桃子小姐是個好人。”
  “是個好孩子。”
  義三簡短地應答道。
  “我還想去這儿的附屬醫院看看。也許,還是等考試結果出來了再去為好。”
  民子說。
  “去年那個時候,我好像是最有勁頭的。考試完了,男的一般都是信心百倍地要大干一場,可女人呢,多少要松一口气,而且不知要干些什么。”
  “你不是說要回大學的研究室嗎?”
  “可回去以后,又怎么辦呢?”
  “那是你自己的事嘛。”
  “你呢?”
  義三沉默不語了。
  “你看,河水變得清多了。”
  民子顯得十分惊訝地說。
  清除河底的護岸工程正從上游向這里進展。兩個人的腳下,也堆滿了土塊。那都是翻掘長滿青草的堤岸后清出來的。一個半裸的男人扛著水泥方柱正在向河下走去。
  義三最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這种情景。
  “這儿下一點雨,河水就會漲起來。看到那洶涌的勁頭,你絕對不會想到這是條小河。這工程到今年台風季節就能夠完工的。到那時,就不會出現孩子被沖走、被淹死的事了。”
  “那次,你跳到混濁的河里游泳的樣子真夠棒的。真可以說是賭命般的決斷。”
  “什么決斷啊。我什么都沒想,就只有一個念頭。看到被沖走的孩子,就要跑過去跳進水里去救他。”
  “不過,那件事可是決定了你的命運的。”
  “這不好說。”
  義三的濃眉下掠過一絲陰影。
  “她的去向,你還沒找著嗎?”
  “光知道她在一個叫‘福生’的鎮子上。可這個‘福生’是個什么地方,我就不清楚了。”
  “你不准備去找她?已經絕望了?”
  民子向義三身邊靠了一步。
  “這倒談不上什么絕望不絕望的。我還從來沒有對愛情絕望過,而且也不想在我的一生中有這种經歷。只是,我十分擔心,我的那點無用的同情、關心是不是會毀了那孩子的一生。這使我特別痛苦。我要是出現在那孩子面前,她又會怎么樣呢?雖然有這些顧慮,但是我仍然特別想見到她。我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辦。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我心里真是憋得慌。”
  “要是孩子掉到河里被沖走了,還能夠跳下去去救他。可……”
  民子停住話頭,不知該怎么說。
  “不過,那些值得你愛的女人都好像被河水沖走了,都在河水里掙扎呢。”
  “我覺得接触女人的命運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又有誰可以使這個女孩幸福呢。也許,我這樣說是因為我的愛情太淺薄。”
  “我覺得不是這樣的。”
  “愛情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冒險,可是,就在我們這樣議論的時刻,那個孩子也許就會發生什么不可知的變化。我最近漸漸明白了,無論是愛情,還是什么別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是靜止不變的……當然,那個我從河里救上來的孩子,我卻沒能從疾病中將他救活。”
  正說著,義三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身子向外側歪了過去。
  “危險!”
  路不好走了,兩個人只好一前一后地向前走去。
  桃子牽著長毛狗從前方沿著道路迎了過來。義三和民子向她笑了笑。
  可是,桃子一副似乎沒有看到民子的樣子,走到義三跟前,把臉湊到義三肩頭上說:
  “你房間的桌子上,放著一封信,是房子來的。”
   
間奏曲

  桃子領著狗從別的入口進去了。義三徑直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只有民子一個人被引到那間面朝院子的西式房間里。這房間也不知是一家人的起居室還是客廳。
  已經有客人在那里了。一個民子不認識的中年婦女和一個男孩背朝著鋼琴坐在低矮的布面椅上。好像是母子倆。他們的穿著都很入時。
  坐在那里,民子不知自己該往哪里看,只好呆呆地望著那淺紫色的嶄新的牆壁。她心里想:再過一段時間,這一切都會變得沉穩安宁。淺棕色的窗帘也是簇新的。
  桃子的父親滿面笑容地走了進來。
  那對母子似乎是桃子一家的老相識。他們一見面就談起那男孩的身体情況。看來她們是擔心孩子的健康,剛剛請桃子的父親檢查過。
  盡管民子与這個話題沒有關系,桃子的父親還是頗為机敏地与她搭著話。
  “怎么樣?考試?我們當醫生時還沒有這种考試,我們不用考試就當上了醫生,那是我們的幸福。”
  桃子的父親大口地抽著煙,顯得很香甜。他似乎是抽看病的空閒來稍稍坐一會儿的。當護士來叫他時,他又走出了房間。
  桃子的父親剛走,千葉夫人便走了進來。她上身著黑白相間的夾克,下身穿著黑色的裙子,顯得十分協調。這使民子頗為感歎。
  桃子端來一個銀盤,上面放著白色的小碟子。小碟子上是鮮紅的草莓。
  “我還以為爸爸在這儿呢。”
  “是啊。他總是坐不住。”
  夫人對桃子說。然后,她把民子旁邊的椅子稍稍拉了一下,坐在了穿和服的女客人對面。
  她們倆也像是老相識。桃子的母親說:
  “你看,阿准,桃子他們都這么大了,大家又聚在一個房間了。真和做夢一樣啊。”
  被叫做阿准的那個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了看桃子。
  “義三在干什么呢?”
  桃子說著,回過頭去。
  桃子的母親把民子介紹給客人。
  “現在又能這樣平平靜靜、安安穩穩地聊天了。大家都挺平安……”
  那位中年女客說。
  “不過,到了東京,就一點儿自己的時間也沒了。無論什么時候,都像站在道路中間似的,我這心總是安定不下來。我最頭疼的就是稅務局的事。那點事儿就把我折騰苦了。我真想再回到桃子這么個輕輕松松的年齡,再重活一回。”
  “媽,我這個年齡可是不輕松啊。”
  桃子向母親抗議道。
  “另外,我們家是開醫院的吧。這醫院,平平安安的人是一個也不會來的。我就想,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不平安’的人呢。其實,仔細想一下,我也不平安,也不輕松嘛。”
  “對。這倒是真的。”
  客人點點頭,對桃子的母親說:
  “你一直都那么幸福,可能不太清楚。戰爭之后,我們的生活也是苦得很啊。最近,生活剛剛穩定了點儿,可我丈夫又不管我們了。男人真是太自顧自啦。”
  看到母親又要把家里的事儿搬出來了,男孩便變了個話題。
  “桃子上學的學校是男女生同校嗎?”
  “在鄉下是同校的。現在在私立學校,全是女孩。”
  “噢。你是剛轉學過來的。桃子小姐准備進大學嗎?”
  “還說不准。”
  桃子看了看母親的臉,笑了。
  “我挺喜歡音樂的。可我的嗓音細,只能唱日本歌。鋼琴我也練不下去……上完高中,我想再玩玩。”
  “這么可愛的小姑娘,要是一個人生活,大概夠她嗆的。”
  民子覺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想到這些客人也可能要和自己一起吃飯,民子心里有些不悅。義三在干什么呢,他怎么還不快出來。
  不過,那對母子已經准備回去了。他們道完別,站起身后,又說了起來。
  “女人到什么時候,也不合算。這個孩子這么大了,從來也不找我丈夫要東西,總找我要。男孩子一要大東西,我就麻煩了。這不,非讓我給他買輛摩托車。”
  “今天,請千葉先生看了看,說是絕對健康。這我挺高興的。可他乘机又要買摩托車,又要四處亂騎。那么危險,我哪受得了啊。要是桃子能和他一塊玩玩就好了。”
  “讓桃子代替摩托車?”
  “你這個人,一點也沒變。以前就是這樣。抓住人家的話柄,就給人難堪。”
  桃子也出去送客人了。屋里只剩下了民子一個人。民子望著窗外,數著對面空中飄蕩著的布鰉魚。
  義三滿面愁容,無精打采地走了進來。
  民子一句話也沒說,使著性子。義三也沉默不語。民子開口道:
  “栗田,這儿可是有個人啊。你干什么來著,真沒意思。”
  “啊。我就不明白。這信讓人真不明白。”
  “你說什么呢?”
  “那孩子來了一封信……”
  “知道她在哪了?”
  義三搖搖頭,用兩手按住太陽穴。
  “我頭疼得很。”
  “真的。你臉色真不好。栗田,我看你再病一次也蠻好。比較起當醫生的你,我更喜歡生病成了病人的你。我還去護理你啊。”
  義三苦笑了一下,顯露出一絲悲戚的神色。
  “謝謝。我生了病,讓你來護理。我也覺得安穩。”
  “有個像我這樣總愿照料你的人,你這個病人也夠幸福的啦。”
  民子溫情地說。
  “我确實夠幸福的。得了病,有你來照料。不,不光得病的時候。我愛上了那個房子姑娘后,又讓這儿的桃子來安慰我。真是的,為什么你、還有桃子要這樣撫慰我呢?”
  “大概是因為喜歡你吧。”
  “也許房子的不幸也在撫慰我的內心。這就是愛嗎?由于我的責任,讓她的一大筆錢丟了。可她不僅不埋怨我,反而自己躲了起來。這好像是我把那女孩子給赶到了什么地方似的。”
  “如果產生了愛,那么也就同時會產生某种傷害。誰都是這樣的。”
  “我覺得自己是個醫生,挺好的。我也愿意這樣。可是我沒有救活那個女孩弟弟的生命,也可能同樣無法幫助她改變命運。你,還有桃子之所以同情我們,就是因為這儿存在著愛?”
  “話不能這么說。總而言之,你應該認真地考慮一下桃子小姐的好意。那個姑娘的命運并不是因為你才動蕩不穩的。桃子也不是……”
  民子的眼睛被淚水潤濕了。她似乎要說她也不是。
  “我只能愛一個人。”
  義三自語道,用手扶著額頭。
  “不過,這并不一定就是因為愛。好藥由于用法不當,或者由于患者的体質特异,也會變成毒藥的。假如我給那女孩吃的就是這种毒藥……”
  “那就需要急救。”
  “對,是的。”
  義三沉默了一會儿,說:
  “我就想在這個社會里為最不幸的人們當醫生。這是那個姑娘的愛給我的教訓。如果我的愛最終只是給那個女孩帶來傷害,那么我也只有這樣生活下去,也只有這樣去贖我的罪。”
  “不過,一切還沒有結束呢。”
  “沒有結束。現在我覺得愛是沒有終极的……”
  “她信上是怎么寫的?”
  “怎么說呢。我覺得那個女孩一定是受了某种打擊,精神有些問題。看也看不懂。說是讓我去,可又不定地址。還說有個病人,而且是個要死了的病人。我不清楚那個病人到底是那個女孩的什么人。”
  義三抬起蒼白的臉。
  “你知道那女孩的眼睛嗎?”
  “噯。我稍稍看過。”
  “那雙眼睛在我面前像火一般充滿著激情。”
  民子忘情地望著義三激動的眼神。
   
搖晃的果

  達吉是個侍者,來櫻桃夜總會還不到一年。他膽大、冷漠,同時又純真幼稚,而且又有著女性般的敏感、孤獨者的寂寞,在舞女里,在客人中,很受歡迎。女人們似乎覺得他具有同性的感情,便放下了在异性面前的故作姿態,漸漸被他吸引住。明明知道他不會付出真心,但女人們不害怕。即使被他拋棄,她們也只是覺得受了點擦傷。只要達吉在里面,絕不會發生什么大的爭執。這使人們感到頗為不解。
  達吉自小与母親一個人生活。他16歲的時候,母親和一個比她年輕的男人同居了。自那以后,達吉陷入了极度的孤獨。由于他長得年輕貌美,從那年起他就開始了与女人們的接触。不過,他卻從未戀愛過,也不相信女人。他十几歲就開始獨立生活了。但是,這种自立卻是借助他的机敏,靠著他助紂為虐,在罪惡的邊緣彷徨。
  此次,達吉一反常態對房子如此傾心,其原因達吉自己也未必清楚。其實,原因也很簡單。房子有著和他幼小時被拋棄在社會上的同樣命運。這使他產生了怀念和痛苦。而這种感情又發展成一种憧憬,也可以說是一种初戀的情感。
  所以,達吉同情房子的悲慘境遇,也決心去保護房子。
  他自己不想触動房子,當然也不允許別人去碰房子。
  當他听到房子的呼救聲時,他怎么也呆不住了。這种沖動也可以說是他自己去救自己的沖動。
  那天,夜總會的經理沒有像往常騎摩托車返回東京的家里,而是搭客人的車走的。于是,達吉便找出經理的摩托車,臨時借用了一下。
  這輛摩托車是經理的心愛之物,是剛買不久的英國新車。他要是知道達吉用車去碰撞吉普,不知該要多么吃惊呢。
  達吉受了傷,又要照料房子,所以就忘記去看看摩托車的破損程度。
  黎明時分,達吉送走了房子以后,心頭涌上一种難以言喻的獨寂之感。他鑽進被窩,睡得像死了過去。看他的睡覺姿勢,就像是蟬蛻下的皮殼似的。
  當他被人猛地推醒,睜開眼睛時,才發現屋里仍然點著燈,外面下起了雨,已是午后時分了。
  “是你嗎?把我的車給毀了。”
  經理那張精力充沛的臉在達吉上方晃動著。
  達吉嬉皮笑臉地、滿不在乎地笑了笑,點點頭。
  “你怎么這么混啊。擋泥板癟了,前叉子歪了,消音器也坏了。光修,就得花兩万日元。”
  “我賠你。”
  “賠?別亂吹牛了。”
  “吉普車給撞的。”
  “吉普車?!你這個混蛋家伙。你給我滾!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要找侍者,有的是。”
  經理說完便走了出去。
  “哼,我早盼著呢。”
  達吉一轉身又鑽進了被窩。他心里覺得十分的痛快。他心底又浮現了那個想法:帶著房子,到其他地方去流浪。他閉上雙眼,又進入了夢鄉。
  房子來到夜總會,大吃一惊。昨天晚上的事情已經傳開了。
  房子想去看望一下達吉,可又害怕眾人的眼睛。達吉一直沒有在舞廳露面,這使房子感到十分的不安。
  今天,大廳的裝飾變了,柳樹上配上飛燕,彩色紙帶的浪潮之中閃爍著五彩的小燈泡。隨著樂曲的演奏,藍色、粉色、檸檬黃色的燈光變換著,不斷地改變著大廳的色彩。
  客人還很少。加奈子向房子身邊走來。她穿著袒露著后背的夜禮服裙。
  “你見到阿達了?”
  “沒有。”
  “你真夠薄情的。听說阿達被開除了,他把經理的摩托給弄坏了。”
  “真的。他不在這儿了?”
  房子感到心里格外地亂。
  “他也可能在房間里。阿達是個美少年,干什么都能成,而且像昨天晚上那樣,又很有男子漢的樣子。你要是喜歡他,就把他領到我那儿去。他在這儿是借住的,被開除了,就沒地方住了。不過,在我那儿住長了也麻煩……”
  加奈子不住地說道。
  “你去房間看看他吧。”
  “你和我一塊儿去吧。”
  房子心神不定的,只好央求加奈子和自己一塊儿去。
  房子跟在加奈子的后面,來到達吉的房間。
  “怎么了?”
  加奈子問。達吉臉上現出紅暈。
  “整整睡了一天。肚子餓坏了。仔細想想,昨天晚上吃飯以后就沒再吃。”
  加奈子笑也不笑,又問:
  “被開除了?”
  “听誰說的?”
  “都傳開了。”
  “是那么回事。當然,我要低三下四地賠個不是也可能就沒事儿了。可我沒賠不是。”
  “准備怎么辦?”
  “离開這儿。”
  房子發現他的手提包里放著一個報紙包,里面像是鞋。
  “你准備去哪儿?”
  “我有女人,住上一兩個晚上不成問題吧。”
  听到這話,房子感到身上一陣發涼。達吉盯著房子的眼睛,說:
  “怎么樣,房子。和我一塊儿去吧,就咱兩個人。”
  听他那輕松的語气,就像是在開玩笑。加奈子和房子都笑了。
  “去哪儿呢?”房子問。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要不然,就走到哪儿算哪儿。我就這么樣出去了好几次啦。明天再說明天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達吉把帽子扣在頭上,一副頑童的樣子。奪人眼目的美貌上有著几道砍傷、碰傷后留下的傷痕,不知為什么,讓人看起來很像個孩子。
  “要是阿達一個人,那倒也行。可是……”
  加奈子看了看默不作聲的房子的神情,大姐似的道:
  “阿達,你可以到我那儿住。就這么著吧。”
  “到你那儿?你讓我住?真的,行嗎?那今天晚上就到你那儿借住一下。”
  達吉顯得十分興奮。
  “房子也住在你那儿。”
  舞廳下班后,伸子和加奈子要去酒吧。房子生拉硬拽非讓她們一塊儿回去。
  “你們兩個人回去吧。我們回去了,多添亂啊。房子,你可真夠怪的。”伸子說。
  “不是那么回事儿。”
  “那是怎么回事儿?”
  “我一個人不好,你們一塊儿回去吧。”
  房子并沒有意思要提防達吉。但是,她還是希望有人在自己的身邊。
  夜深了。但是,雨仍然在下著。
  雖然伸子和加奈子姐妹倆拿房子開著心。可是,她們卻沒有任何坏心。她們興奮地嬉鬧了一陣,在爵士樂的伴奏下,离開了舞廳。
  可是,回到家,卻發現本該已經到了的達吉卻沒在。伸子和加奈子顯得十分喪气。
  “這是怎么回事?房子。”
  加奈子問道。房子不知怎么回答。
  剛才說可以讓他留宿,達吉是那么高興。可他現在去哪儿了呢?也許是到其他女人那儿去了。一想到這,房子顯得有些心神不宁。
  本來就沒有達吉的寢具。大家在舖床時,特意為達吉騰出來了一個角,三個人緊緊地擠在一起睡下了。
  “也不知他到底是來,還是不來。這剛開頭,就讓人那么操心。房子,你可夠嗆啊。”
  加奈子說。
  “房子,你喜歡他到什么程度了?”
  房子沒有回話。
  “別藏著了。你是不是想跟你喜歡的人睡覺啊。”
  燈熄滅了。在一片黑暗之中,房子聲音顫抖地說:
  “我喜歡的是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人。”
  “真的!還有和阿達長得像的。這可沒想到。”
  “噢,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年輕的醫生,加奈子。”
  伸子對加奈子道。
  “噢——是啊。”
  加奈子似乎在沉思著。
  房子一直把義三藏在自己的內心里,從沒有和加奈子她們說過。所以她們什么也不知道。
  “房子想得夠高的,是單相思吧。你是想用阿達來代替一下吧?”
  “怎么能說代替呢?!”
  房子否定道。伸子翻了個身。
  “那個醫生和阿達對房子都挺親熱的嘛。不過,你一開始就對醫生的事絕望了吧。絕望了,你才來這儿的吧。”
  房子想:要是這么說,倒也是這么回事。
  伸子和加奈子都睡熟了。房子卻睡不著。她一直在等著達吉的到來。不過,等到她熬不住昏睡以后,雖然意識上她在等著達吉,但是在潛意識里她等的卻是義三。在朦朧的睡夢之中,她好像在專心地做飯。那飯就是小弟弟死去的早晨請義三吃的飯。飯剛做熟了,義三卻回去了。房子要在后面喊他,可就是喊不出聲來。
  “房子,房子。”
  門外響起了達吉的招呼聲。
  “來了。你回來啦。”
  房子赶緊起身去開門。她心頭不禁一熱。
  “我還以為你出什么事儿了呢。”
  達吉脫下被雨淋濕的外衣。
  “我想今天晚上就去掙些活動經費,結果,輸了個精光,我的運气全沒了。一想女孩子,賭博神就討厭你啦。嗨,她們倆都睡了。”
  “到這儿借宿,也得早點來啊。”
  “我以為她們倆還沒回來呢。”
  說著,達吉低頭看了看。
  “這是阿伸吧。女人睡著了,蠻好的嘛。看那睡熟的臉,都像小孩一樣。”
  “是嘛。”
  “可怜的人們。讓我們睡吧。”
  達吉只穿著內衣,鞋也脫了。
  房子顯得十分緊張。
  “我睡這儿?”
  達吉滿不在乎地躺在空出來的地方。
  “啊,我真想來點錢。”
  “錢,我這儿有點。前天,舞廳剛發給的。你拿去用吧。”
  達吉沒有說話,抬起頭看了看房子。房子在達吉的旁邊,沒有躺下,坐在那里。達吉趴在床上,點著了煙。
  “我看你別再當舞女了。要是在那种地方呆下去的話,你就會變坏的。”
  房子點點頭。
   
明朗的5月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5月的陽光亮得刺目。說是早晨,其實已經將近中午時分了。吃完飯后,達吉說:
  “我過會儿到東京的朋友那里,去找工作。我還想順便找個住的地方。”
  達吉站起身來。
  “不過,加奈子,我還能在這儿住一次嗎?”
  “當然行。”
  加奈子說完,臉上露出了笑意。
  “阿達,你打女人主意的時候,總是這么繞圈子嗎?”
  “我這個人,嘴是不好。可我不打女人的主意。”
  “讓女人打你的主意?總而言之,這事儿問我,是不是找錯了門?你去問問房子吧。”
  “對房子,我就希望她別再干舞女啦。就這些。這不合房子的性格。”
  加奈子無言以對,不說話了。
  “我也要洗心革面,好好地去賺錢。房子也應該有她更快樂的活法。”
  達吉對著加奈子她們的梳妝鏡,刮起嘴邊的胡子。伸子平靜地說道: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不該讓房子去夜總會干。阿達,你要好好地賺錢,是想結婚嗎?”
  “我就一句話,別人不把這個孩子當回事儿,我卻要把她當回事儿。”
  達吉興沖沖地走了。當伸子和加奈子准備去夜總會上班時,達吉頗為疲憊地回來了。看那神色顯得十分沮喪。不過,听那口气,還是蠻開朗的。
  “我認識的那些人全是窮光蛋。我跟他們說,我跟老板鬧翻了,被開掉了。他們反倒勸我,讓我道歉,再回去干,累得我夠嗆。回來坐出租,和司机聊了聊。我打算去考個本子,也去開車。”
  達吉表面上在對加奈子講,但心里卻是在向房子訴說。他把一個裝著西點的白盒子放到了伸子她們前面,以此表示自己的心意。接著,他便歪斜下身子。看樣子,他連坐也坐不住了。
  “我先歇會儿啊。”
  達吉聲音微弱地說。加東子回過頭,問:
  “不舒服嗎?”
  “嗯,有點儿。”
  “你讓房子看看。我們走了。房子,你就別去了。”
  伸子和加奈子走后,達吉就打著輕輕的鼾聲睡著了。看樣子,他累得夠嗆。房子給他蓋上了被子后,覺得不好坐在他身邊,便走到院里去洗衣服。
  在院子里,房子忽然覺得有人在叫自己。她連忙走進屋里,發現達吉顯得十分痛苦。
  “怎么啦?難受嗎?”
  達吉從牙縫中擠出的呻吟聲似乎在拼命地擠壓出他体內的痛苦。房子心里一惊,產生一种不祥的預感。她抱起達吉的頭,放在自己的膝上,盯視著達吉的神情。
  “噢,舒服,舒服,噢……”
  達吉用下牙緊咬著嘴唇,口里斷斷續續地說著。他已經無法開口講話了。
  房子赶緊跑去叫醫生。醫生一會就來了。他一見達吉,便說:
  “他得的是破傷風。”
  醫生說,達吉兩天以前的傷在耳朵上,离腦子很近,情況很不妙。醫生顯得一籌莫展。
  “大夫,救救他吧。讓他能舒服一些吧。他太難受啦。”
  房子顯得十分慌亂,哭著哀求著大夫。
  “受了傷的時候,要是做了預防注射就好了……”
  醫生道。說完,他給達吉做了血清靜脈注射。注射時,達吉全身极度痙攣,房子不得不用雙手按著他的身体。醫生給達吉注射完強心劑、鎮靜劑之后,又觀察了一陣,說:
  “我叫一名護士來給他注射強心劑吧。”
  “謝謝您,那就拜托了。”
  “可是,這儿就你一個人嗎?要是有親屬的話,讓他們一塊儿來照看一下吧。”
  醫生的話語里在暗示著死亡的來臨。
  按照醫生的吩咐,房子遮住了燈光。她探身望了望達吉。极度的痙攣使達吉的臉看起來像是在歡欣地笑著。
  “要活下去。啊,一定要活下去。我也愿意去愛護你。你一定要活下去。”
  房子臉貼在達吉身上,祈禱似的向他傾訴著。房子的淚水淌進了達吉緊咬著的牙關里。達吉的胸部、腹部猛烈地起伏著,手和腳用力地擺動著,俯在他身上的房子几乎被甩到了一邊。
  “啊!”
  房子惊嚇得大叫起來。突然,她想起了義三。義三要是在,他一定能救達吉。他一定能救達吉。給他打電報吧。
  “不行!”
  房子自語道。除了達吉,她不能將自己所愛的人叫到這里。現在,在這里,她愛的是達吉,她要使達吉活下去。房子覺得在痛苦中掙扎的達吉似乎就是自己本身。她的頭腦開始亂了。她緊緊貼靠在极度痙攣的達吉的身体上,發出陣陣夢吃:
  “活,活下去……”
  護士赶來的時候,房子和達吉似乎都到了病情危急之狀了。
  “怎么樣啊?”
  听到護士的問話,房子也只是用呆滯的目光抬頭望望護士。護士以為他們兩個是一對年輕夫婦,便道:
  “太太,你可要挺住啊。”
  說完,護士便為達吉摸了摸脈搏,同時又開始准備注射強心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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