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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義賣會上

  沿著長長的坡路走上去,宮子來到了學校門前。校門處站著一些穿校服的女孩子,她們勸宮子買五十日元一張的抽簽券。
  “一等獎是往返東京大阪的飛机票。”
  “是嘛,這倒不錯。那二等呢……”
  “二等獎就差多了,是几种罐頭。三等獎又更差些,是几种藥品的樣品,一共十個人。其他就是空簽了。”宮子覺得孩子的話挺有意思,便買了兩張。這兩張的號碼是連著的,367和368。
  小學、中學、高中的三棟建筑构成“口”字形,中間是運動場。學校的教室今天都成了小賣店。
  宮子仔細地看了看第一室到第三室。這里展示的全是那些小學到大學的女孩子們的可愛的作品。
  其他的教室就像百貨商場的特价專柜似的,擺滿了夏天的西裝料、和式浴衣、各類家庭用品等等。每個教室都是單向通行,所以宮子只好忍受著室內的憋悶,隨著人流向前移動著身体。走到下樓的地方,宮子沿著樓梯來到了運動場上。
  運動場上,一些小學低年級學生提著裝著點心禮品袋的籃子正在叫賣。宮子也不好意思不理睬她們。
  運動場上還有釣金魚的、釣獎品的,簡直就像個廟會似的。
  宮子向小禮堂方向走去。那儿現在成了餐廳。她准備找到千加子吃點儿冰淇淋。就在這時,宮子听到后面有人喊她:
  “竹島太太。是竹島先生的太太吧。”
  宮子定睛一看,原來是一位額頭發帘已有明顯白發、美麗溫柔的婦女在向她微笑。
  宮子一下子沒有想起這位婦女是誰。
  “噢,你是山內大太。”
  原來這位婦女是惠子中學、還有高中時期的一個朋友的母親。
  山內太太的丈夫在二戰前,是位世界有名的网球選手,前年冬天因車禍去世了。當時,報紙做了大量報道。惠子也去參加了追悼會。想到這些,宮子在這儿又表示了一下慰問。
  山內太太也有三個孩子。大孩子就是惠子同班的那個女儿,老二是個男孩子,在上大學。最小的在這所學校上高中。
  過去,在惠子的學校里,她們經常在家長會上見面。可在千加子的學校里,今天她們才第一次碰見。宮子和山內太太一邊感歎事情的不可思議,一邊向食堂走去。走進餐廳,兩個人分別買了餐券,每人來了一份壽司,還有冰淇淋。
  山內太太知道惠子已經結了婚。
  “我現在總覺得,我丈夫在世的時候,要是為女儿成了家就好了。現在剩我一個人,找起來就難了……”
  “那不會的。”
  “會的。這儿子找工作,女儿談對象,要是沒了丈夫,真是受罪啊。這倒不是說泄气話,這個世界還是男人的世界。”
  說完,山內太太又笑著道:
  “竹島太太,你可得照顧好你丈夫,讓他多活些年。否則,你要吃虧的。我就是遭到飛來橫禍,吃大虧了。這可真是立竿見影啊。”
  山內太太臉上看不到任何愁容,也看不出她生活的艱難拮据。
  “竹島太太,下次請您去看歌舞伎,怎么樣?您那儿和我也差不多吧,也不缺時間吧。”
  “哪里。我沒用佣人,每天都忙得夠嗆。而且還得看家,哪有時間出門啊。”
  “我丈夫不在了,只剩下閒工夫了……”
  說著,她們互相在對方的記事本上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
  宮子想找到千加子后就回去。可是,在那些穿著校服,校服上又套著餐廳服務員那种白色圍裙,往返于桌子之間的女孩子里,宮子怎么也找不到千加子。
  “我也是帶著儿子來的。可這儿全是女人,他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山內太太也用眼掃視著餐廳里面。
  她們旁邊的桌子處,響起了歡快的笑聲。
  四五個學生服務員圍著一個年輕魁梧的男青年。宮子在那儿發現了千加子。
  千加子端著銀色的托盤,正在仰頭大笑。千加子高興的時候,總愛連續眨兩次眼睛。
  宮子以為那桌子旁的年輕人是這所學校的年輕教師。
  宮子站起身來,走到千加子的后面,輕輕拽了下她的白色蝴蝶結。
  “嗨,是您啊,真嚇了我一大跳。”千加子那么央求母親來,可母親站到她身邊了,她卻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把母親介紹給大家。
  這時,那個年輕人站起身來。宮子連忙鄭重地施了一禮。女孩子們一下靜了下來,誰也沒有說話。
  千加子推著母親的肩膀走到外面,气急敗坏地對母親說:
  “您也不分個人,見誰都施禮啊。”
  “那不是你們老師嘛。”
  “他是我們畢業旅行時的導游,旅行社的。”
  “那打個招呼也沒什么不好的嘛。”
  “人家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听說他今年通過了外交官考試啦。人家不在旅行社干了。”
  千加子和宮子講的不是一回事儿。宮子感到一种毫無緣由的孤寂。當母親的,自己覺得自己還年輕,可在年輕女孩子的青春萌動面前,卻又不能不甘拜下風了。
  “媽,你買東西了嗎?”
  “人太多了,能看看就算不錯了。這儿的壽司挺好吃,是你們做的?不會吧。”
  “那都是請外面師傅做的。你沒買抽簽券嗎?”
  “就買了兩張。”
  “謝謝。星期一就公布。要是我們中間有人中了飛机票,大家說好了,就送給河野先生。”
  這個河野大概就是剛才那個年輕人吧,宮子想。同時,她把抽簽券遞給了千加子。
  “媽,你馬上就回去?”
  “直子讓我給她買編織的線,我還得到本鄉去轉轉。剛才,我見到山內太太了,就是惠子的朋友的母親……听說她儿子就在這儿的高中上學。”
  千加子向山內夫人的桌子望去,并且向她微施一禮。
  “明天,惠子姐他們一家也不知來不來義賣會。”千加子說。
  “我儿子大概是先逃了,我也回去了。”山內夫人站起身來。
  千加子穿著白運動鞋,把母親和山內太太送到了校門外。一路上,千加子覺得山內太太總在看著自己。
  “文男來了。”山內太太說。然后,她向一個臉晒得很黑的高個子大學生問:
  “你到哪儿去了?”
  “天太熱,我去喝了杯冷飲。”
  “喝冷飲,學校里面就有嘛……你看,還有這么可愛的服務員呢。”山內太太笑著,把儿子介紹給宮子母女倆。
  “這是文男。這位是惠子小姐的媽媽,這位是妹妹。”
  “惠子最小的妹妹,千加子。”宮子補充道。
  走了几步后,宮子回過頭看了看。千加子還站在那里,向她用力揮著手。文男見此也對千加子揮了一下手。千加子急忙放下了手,顯出十分吃惊的樣子。
  星期一將近中午時分,千加子不慌不忙地离開了家。她准備去學校做義賣會的收尾工作。
  千加子出門不久,惠子就走了進來。
  “我……”惠子進門時,細聲細語地說。
  妊娠反應過后,惠子顯示出女性的丰盈之美。
  宮子用現有的材料很快做好了午飯,然后和惠子坐了下來。平時,宮子吃午飯都是一個人,所以,她也懶得吃。今天能和出嫁的女儿一起吃,宮子感到特別高興。
  她告訴惠子自己在義賣會上見到了山內太太,又從這個話題,訪到了山內太太的女儿、惠子的朋友。
  “山內太太老是看著咱們千加子。那眼神就是那种當媽的給自己儿子挑媳婦的眼神。我和她那儿子從學校門口一直走到上都營電車那孩子倒是個好青年。打网球晒得挺黑,看著挺入眼的。听說水平不如他爸爸。”
  “……”
  惠子一直在听母親講,沒有說話。這時,她突然冒出來一句:
  “星期六是我最倒霉的一天。”
  “出什么事儿了?”
  “英夫說昨天發獎金,所以我就做了不少好吃的,等著他回來吃。可是,他卻沒回來。”
  “……”
  “都1點半了,他才來了個電話。說他用車送一個喝醉了的朋友回家。到了人家家,人家不讓走……他朋友家的人也在電話里說,真山先生太累了,他們就不讓他走了,還向我道了歉。這讓我連牢騷都不能發了。這才煩人呢。我只好說,麻煩您了,太對不起了。我要是說我去接他,人家肯定會想這女人可不好惹。這种時候,是不是不該去接呢?”
  “是啊。”
  “他能開車送朋友回家,那就能開車回自己家。在車里睡下、躺下都成嘛。累了就回家,這咱听說過。累了卻住在別人家,這倒挺新鮮……”
  “他這是第一次住在外面?”
  “那是,我們才結婚三個月啊……他這個人,什么事儿都由著性子來。我太悶得慌了。昨天一晚上到早晨,我也沒睡著。睡不著,我就生气,可還是睡不著。丈夫不回來就睡不著覺,女人都是這樣嗎?”
  “嗯,也許是吧。習慣了也說不定會好些。”
  “習慣了?您可別說這個。”惠子渾身顫抖地說:
  “英夫他媽嘛,說什么英夫沒結婚的時候,在外面交往多,經常回來很晚。男人在外面一交往,當妻子的總是滿臉不高興,那男人就沒法升遷了。看她那樣子,英夫不回來,她倒挺幸災樂禍的。煩死人了。”
  “惠子,你要當媽媽了。英夫他是不是也想做點儿稍微出格的事儿?男人啊,他們休息的方式和女人一點儿也不一樣。他們有時還有點調皮搗蛋的心理。住到朋友那儿,這也是男人的一种虛榮心。”
  “您說的也對。”惠子點點頭。
  “他說,星期天回來的路上他一直在考慮給孩子起什么名字。他起的名字全是男孩子的名字。什么穗高啦、峰男啦,還有高根,盡是些和山有關系的。我問他,要是生個女孩子怎么辦,他說就叫深雪。我笑話他說,還蠻古韻的呢。可人家說惠子喜歡滑雪,所以才起深雪的。”
  惠子興致勃勃地說著,跟剛才比像換了個人似的。
  英夫大概也覺得住在外面不好,所以回來的路上才考慮怎么給孩子起名字的。可惠子被英夫這么一說,情緒一下子就變好了。宮子心里踏實了許多,同時又覺得惠子很可愛。
  英夫很會甜言蜜語,惠子還真大意不得。宮子想。
  惠子又像往常一樣,坐了四十分鐘,就慌慌張張地准備回去。
  “可別說我經常這么來家里。”惠子臨走時說。
  做姑娘時,惠子什么也不在乎,從來沒有這么小心翼翼過。可現在,她卻漸漸地變了。這樣,宮子也就不好讓她帶點儿什么東西回去。
  惠子回去以后,宮子在榻榻米上展開了白府綢布,比照著千加子的体操服的紙型裁剪起來。漸漸地,她的心情恢复了平靜。
  白天天很長,宮子一干就干到了5點半多。這時,千加子夾著紙袋,提著紙盒子走了進來。
  “媽,你的抽簽券,中了個三等獎。這里面是護膚營養霜。人家說里面有珍珠呢……涂了這個,真的能變漂亮嗎?”
  “沒中個去大阪的飛机?”
  “听說一等獎讓高中的一個人的父親得了。那個高中生暑假要坐飛机去京都、大阪玩的。真讓人羡慕。”
  “你不是還想送人的嗎?”
  “中了一等獎,可不能送人。”千加子若無其事地說。
  宮子來到廚房,剛剛換上連衣裙的千加子正在那里洗手。雖然官子不讓千加子幫忙,可千加子卻總是主動來幫宮子做飯。自從她和父親兩個人留在家里以后,千加子更是如此了。直子喜歡做手工藝品,喜歡插花。而千加子最喜歡的就是做飯。
  惠子就沒有這方面的愛好。惠子小學五六年級就有過一個美好的愿望,想以后當個芭蕾舞演員。結果,她當了時裝模特。這樣的惠子卻和普通人一樣結了婚過著极普通的生活。也許生性沉穩、平和的直子反而在婚姻問題上不會一帆風順。當然惠子這种性格,說不定什么時候也會成為致命的缺陷,妨礙她在真山這种家庭的生活。
  宮子一邊想著,一邊摘著豆角。
  “他還不錯吧?”千加子問。
  “他是誰?”
  “就是在義賣會上,您給他施禮的人唄。”
  “就看了那么一眼,怎么說得好呢。”
  “我過生日那天,把他也叫來吧,那樣,烤蛋糕,我也會增加點儿情緒。”千加子表情開朗地說。
  宮子心里一惊,看著千加子說:
  “行啊。不過,就他一個不太好。把山內太太家的文男也叫來吧……我覺得文男挺好的。”
  “好啊,三角關系。一開始就一邊一個?”千加子大聲喊道。
  這時,高秋走進了家門。直子這天比平時整整晚了一個小時才回來。

   
閃電

  到了澀谷車站,已經是晚上11點了。今天又要回家晚了。這10天的時間,加上今天晚上,直子已經是第三次回去晚了。這個猶如狂風一般卷進直子生活中的青年,打亂了直子的生活,使直子的生活失去了以往的穩定。
  “再見。”
  吃完飯,看完電影,又走進了咖啡館。直子覺得自己必須赶快离開這個人。她很快喝完一杯紅茶,便站起身來。
  “你真是坐不穩。”青年笑了笑,又用不容分說的語調說:
  “明天啊。明天,我到你家去拜訪。”
  “不行。”
  “不,我要去。我覺得我該去。以前,你也沒反對我去不是?”
  “可是,我還……”
  “你家里大概也知道你在和我約會。所以……”
  說著,他握住了直子的手。直子感到內心深處涌上一股熱潮。她連忙掙脫開他的手,趁著信號變成綠色時,跑進人流當中,連頭也沒有回。
  ——梅雨季節過后。直子所在的科室人事發生了變動。直子的科長被任命為九州某市的分行經理。
  科長家住在北鐮倉。去九州赴任時,他准備在大船車站坐夜車去。
  歡送會上,科長曾拒絕了大家的送行。
  “咱們就在這儿告別吧。我晚上走,又在大船。就免了吧。”
  科長雖然這么說,但是直子覺得自己在這所銀行工作兩年里一直在為科長做助手,所以她還是堅持要去大船車站送行。
  大船車站發車的列車是8點多一點的。直子隨便吃了些冷面,便离開了家門。她穿著一套淡藍色的底、粉紅色的豎條的薄和服,腰上系著一條淡黃色繪有銀色桔梗的單衣帶。
  這身艷麗的裝束雖然時時引得過往行人回頭觀望,但穿在直子身上卻顯得十分得体,渾成自然。
  到了大船,下了湘南電車。直子最先看到的是千加子的高中同學田村三代子的笑臉。她是科長的侄女,所以也來送行。三代子的旁邊是身著明快的藏藍色夏裝的科長,穿著刺繡連衣裙的科長夫人,還有他們的穿著一身可愛的小花圖案服裝的幼小的女儿們。
  直子把帶來的玩具,裝著水果糖的鐵盒遞到這對年幼的小姐妹手里。
  看到直子穿著和服的樣子,科長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讓你來大船送行,真是有些對不住你。不過,臨行之時能夠看到你的這身打扮,還是印象頗深啊。等我再調回東京時,你大概已經結婚,當媽媽了。”
  然后,科長又把站在一旁腳邊放著几個手提行李的年輕人介紹給直子。
  “這是竹島直子小姐。這是我的外甥,叫基吉。”
  基吉從白色翻領襯衫的衣袋里取出月票夾,抽出一張名片,遞給了直子。
  列車進站了。基吉十分勤快地把行李搬進了車廂。
  短暫的告別結束了,站台只剩下了十來個与科長有關系的人。當列車消失不見了時,陰沉的天空上划過一道閃電。
  三代子向直子表示感謝后,又說:
  “整個夏天,我都住在北鐮倉的叔叔家。從那儿去東京上班。你和千加子來玩吧。今天我就去鐮倉。我得坐橫須賀線的那條線。”說完,三代子便告辭走了。
  坐上与三代子相反方向的電車后,直子想起剛才慌慌張張地把科長介紹的那個青年人的名片塞到了衣帶里。直子很不習慣系和服衣帶,不過這次卻無意地把名片夾在了衣帶里。這個動作很有些女人味儿。直子想到這些,不禁臉上感到發熱,同時從衣帶里取出了名片。那個年輕人叫小林基吉,在同和物產供職。
  什么基吉、英夫的,在男人的名字里很多,也很普通。
  光介的名字看起來挺普通,也許還很少見呢。
  這种時候,直子心里也沒有忘記光介。他們還有机會見面嗎?在直子這一閃而過的念頭里,仍然浮現出光介那美麗神秘的目光。
  光介這個名字就好像是一道美麗刺目的光。以名取胜,不也是一种幸福嘛。
  直子手里拿著小林基吉的名片,心里琢磨著應該怎么處理。最后,她想,索性把它撕碎,扔到窗外算了。
  “您去東京嗎?”
  有個人走到直子面前,向直子搭訕道。原來是小林基吉。
  “幸虧還沒有把名片撕掉。”
  不過,這個基吉剛才肯定一直在注意著直子。想到自己在基吉眼前長時間地默默看著名片,直子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沒想到您也在車上。”直子十分鄭重地說道。
  基吉坐在了直子的對面。他看上去并沒有什么特別好看的地方。不過,人顯得很直爽、很有男子漢的樣子。這是個和光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不知為什么,直子又想到了光介。
  基吉吸煙的時候,也向直子敬了一支。
  “我不抽煙。”
  “我舅舅提到過你有三次了。舅舅對你可是贊不絕口。他還勸我見見你。舅舅很喜歡你。”
  “在工作上,科長對我也很不錯。”
  “剛才在大船,當您從電車上下來時,我憑直覺猜想您就是竹島小姐。果然猜對了。”基吉笑著,顯得十分愉快。
  列車員來查票了。直子把到大船的票遞給列車員,請他改了一張大船到橫濱的票。她打算在橫濱換乘東橫線的快車去澀谷。直子拿到新買的車票后,把票和基吉的名片放進了手袋里。
  “我也要一張……”基吉拿出零錢買了一張去橫濱的車票。
  去澀谷,有几條線路可以選擇,既可以在品川換乘山手線,也可以從新橋坐地鐵去。直子倒并不是要躲避基吉,她只是覺得坐東橫線在橫濱就能和基吉分手。
  可是,到了橫濱,基吉也換乘了和直子相同線路的電車。這樣,兩人又成了旅伴。東橫線的快車很空,他們并排坐在了一起。基吉不停地和直子說著話。電車行走的聲音很大,他時常把頭靠近直子身旁。到了自由之丘附近,潮濕猛烈的夜風從車窗掠過,帶進了許多雨點儿。基吉慌忙關上了窗戶。
  到了澀谷站下車的時候,雨飛濺著白色的雨花傾盆而下。直子想,看來只好在這儿避雨了。基吉擔心直子被雨淋濕,就讓她站在井頭線的台階上,自己跑到雨里叫來了出租車,并讓車停靠在台階附近。
  車一會儿就開到了直子的家,但雨勢卻愈加猛烈起來。在車燈的映照下,可以看到道路旁邊,雨水流淌著,就像一條小河。
  從大門走到屋門這點儿距离,直子身上的薄和服還有衣帶就有可能被淋透打濕。想到這儿,直子猶豫著,沒有馬上邁出車門。這時,基吉沖進了雨中,按響了大門上的門鈴。
  “對不起,太對不起了。”
  看到被雨水打得濕淋淋的、貼在身上的基吉的襯衫,直子在車里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門廳的燈亮了,宮子走了出來。
  從這天晚上開始,以后他們吃了三次飯,看了三次電影。現在,基吉又提出要見宮子。為了邀請直子,基吉的電話可以打到直子的公司、直子的家里。他沒有絲毫的顧忌。

   
烈日當頭

  宮子正在走著,忽然她聞到一股夏天的植物的味道。她撐開了旱傘。一种叫做泰山木的大樹上盛開著白色的花朵。整個街鎮就像一所公園,每家住宅里都建有自己的車庫。
  真山家的車庫建在牆邊一側,上面搭著透明的屋頂,顯得十分別致。
  以前,當宮子帶著謝禮和丈夫第一次來到這個成城街時,她曾為女儿惠子能夠住到如此漂亮的街鎮感到高興。她也深信惠子將會生活得十分幸福。
  “你的心理蠻年輕嘛,還有點少女情趣呢。”高秋笑著說。
  “你啊,一喜歡上這成城街,就覺得這儿全住的是幸福的夫婦……其實,我們住的澀谷的松濤,在東京的住宅區里也是算好的。要從方便的角度看,這儿可比不上我們那儿。”
  “女儿要嫁到這儿嘛,我還是覺得好。”
  “与其和父母住在這种房子里,我看惠子他們還是單獨住在郊區的舊公寓里好。要是住在那种公寓里,周圍的人都會夸惠子漂亮的。”
  今天,宮子到真山家表示了一下中元節的問候。現在,正要往家里走。真山家是個什么事都講究傳統的家庭。所以,為選擇中元節的禮品,宮子可沒少費心思。連惠子都被影響得幫助母親挑這儿挑那儿的。
  惠子的身体狀況后來一直挺好,只是神情總顯得不夠精神,和平時來娘家喘口气時判若兩人。
  真山夫人的話語里時時蹦出一些刺傷宮子的詞語。
  “我就一個儿子,所以,一直就想要個閨女。就連給自己買個戒指,我也琢磨著將來送給英夫未來的妻子。有了這种准備,所以這次惠子有了喜,我才能送給她一個貓眼石的好戒指。到底是年輕,手又漂亮,戴上那戒指,還真合适。等她當了媽媽,我想讓她戴翡翠的。”
  “有您這么待她,惠子真是太幸福了。”宮子只好表示一下謝意。當然,并不是發自內心的。
  “如果生了女孩,我想還是得讓她早點學些日本舞蹈、茶道、花道一類的東西,使她像個女人。這方面,還得要請您贊成呢。惠子為了家里各類事情,還真費了不少心。英夫也是個細心的人。所以,對年輕人的事儿,我是一概不干預。”
  宮子微笑著點點頭。但是,她覺得冷汗卻從乳溝往下直淌。
  惠子的出嫁使宮子這個做母親的感到了羞恥和悲慘,就好像在素不相識的人面前赤裸著身体一樣。
  英夫表示愛惠子,惠子的妹妹也毫不遮掩自己喜歡英夫的感情,甚至連宮子本人都覺得英夫很可愛,甚至做了那种怪夢。現在考慮起來,宮子主張把女儿嫁給這個男人顯得過于輕率,只看到事情的正面了。
  看來惠子難以适應真山的家庭。可是,這又是宮子愛莫能助的。因此,宮子心里感到十分不安。
  真山夫人說要用車送送她,但宮子拒絕了。惠子要送她到車站,宮子也拒絕了。她不愿意讓真山夫人猜疑自己想听惠子的牢騷。
  宮子獨自頂著烈日,低著頭走著。泰山木的花香扑鼻而來,使她生出看望一下山內太太的想法。山內太太也住在成城鎮里。宮子走到車站公用電話前,取出了筆記本。
  “真的?您在車站?那,那儿有個派出所吧。你到了派出所后向右走,有個醫院,叫木下。到了那儿再往有……”
  山內太太站在低矮的梔子樹牆邊上,正在等著宮子的到來。山內太太穿著一身白色和式浴衣,顯得十分清爽。
  在山內太太的引導下,宮子來到客廳。進了客廳,宮子心里不由一惊。
  四面白色的牆壁上,挂著山內太太去世的丈夫,那個网球選手的照片,還有球拍,向外凸出的窗戶台上,擺著他遺留下的獎杯和獎牌。
  看到這些,宮子卻什么也沒問。
  銀色的裝飾架上放著一個簽了字的球。球上有一張年輕的姑娘和一位年輕外國人的合影。這個姑娘就是惠子上學時的朋友關子。宮子出神地望著這張照片。
  山內夫人端著一只雕花玻璃杯走了進來。杯里的冰輕輕地撞動著杯壁,發出微微的聲響。
  “夠熱的吧?您這是去哪儿了?”山內太太坐在宮子前面的椅子上。
  “到惠子那儿去了。”
  “對了,她也在這塊儿住的。是真山夫人家吧。關子還說要去看看她呢。”
  “請去吧。”宮子說。
  “那張照片是關子小姐吧?”
  “嗯,是的。后面站的那個美國人是她的未婚夫。”
  “什么?”
  宮子吃惊似的看著夫人。
  “他們一個星期前剛訂的婚。上回在義賣會見到您時,我還跟您說光靠當媽的一個人,難找好姻緣吧。他們9月份在這儿舉行結婚儀式,然后就去美國。”
  “——去那么遠。也真有決心啊。”
  “這也是沒辦法啊。他們一個勁儿地說他們的愛情,哪儿還顧得上當母親的孤獨和擔心啊。關子碰上這個美國人,我看就像遇上交通事故一樣偶然。她爸爸經常到國外參加网球比賽,所以,才造成了這樣的結果。我總這么覺得。不過,愛情也是夠偉大的。關子的英語說得本來不怎么樣,可是,和這個人處了朋友后,水平提高得很快的。”
  “是嘛。”
  “這個人是個搞工藝的,來日本學習的。他爸爸在紐約,是個攝影師。當然,這和他們的婚姻沒有什么關系……我是覺得,這樣也蠻好,用不著那些煩人的交往,挺爽快,也輕松。”山內太太不假思索地說。
  接著,她又繼續說起關子的未婚夫來。据說他們有了孩子,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要在美國上完高中后再來日本留學。
  “關子和她的未婚夫都認定到時我還健在,這真讓人高興。”
  外面傳來一陣咚咚的腳步聲,門突然被推開了。
  “糟了。有客人啊。”文男探進穿著白色毛巾衫的上身,縮了縮脖子,顯得有些抱歉的樣子。身材高大的文男走進屋里,客廳立時顯得小了許多。
  “在義賣會上不是見過了嘛。這是竹島小姐的媽媽。”
  “對不起。”文男很爽快地向宮子施了一禮。然后,望著自己的母親,小聲地問:
  “我想刷刷暖瓶,聲音挺大的,行嗎?另外,我那雙運動鞋找不著了……”
  看來,他是在准備去登山旅行。
  母親和儿子……宮子目不轉睛地望著文男的側臉。文男的面頰、臂膀都被太陽晒得很黑,眼睛卻因此而顯得格外明澄。他那瘦長柔軟的身体蘊含著強勁的彈力。文男清純的活力緊緊地吸引著宮子。
  “對不起。”夫人和文男一起走了出去。
  宮子發現自己第一次看到莫夫時也曾是這樣,心里一陣激烈的跳動。

   
向日葵

  宮子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她想起來了,在那個雨夜,自己在送直子回家的年輕人身上也感到了同樣的東西。
  宮子身上有著數不清的女人的不滿足。難道每見到一個年輕男人,這种不滿足都會被引發出來?宮子只有几個女儿,難道因此她就會被別人家的年輕人所吸引住?難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她那竭力要挽住青春的年齡所致?到了這個年齡,宮子有時會覺得自己的內心有著強烈的追求男性的欲望。
  “對不起。這孩子傍晚要去上山……”山內太太又坐到了原來的位置上。
  “山內死了以后,這孩子總是靠我,用我的。”
  “真讓人羡慕啊。”
  “是嘛。听說他們要去尾瀨沼看水芭蕉去。”
  “去几天啊?”
  “好像是兩三天。”
  “千加子的生日是8月7號,正是熱的時候。她要自己做些三明治、點心,招待客人。她現在每天都在盼著這天呢。要是方便的話,就讓文男帶著妹妹一起來吧。”宮子邀請道。
  “千加子出生在最熱的時候。她一看到向日葵,就跟人說‘這是我的花’。”
  宮子永遠也忘不了,自己生完千加子之后,躺在床上曾在窗戶上看了好几天的向日葵花。
  今年也同樣,千加子的生日到了,向日葵也長出了大朵的花。在廚房里,早晨可以看到花的項頸,到了下午,花的臉就轉向了宮子,似乎在向她問候似的。
  千加子在蛋糕上放上罐頭水果,又用生奶油在上面繪制著圖案裝飾。宮子正在制作著冷菜拼盤。
  高秋的生日,還有宮子的生日總是過了之后才想起來、惠子和直子也從未慶祝過生日。
  可是,唯有千加子在幼儿園的時候曾舉行過“生日聚會”。當天,她的小朋友們拿著折疊的小玩意儿、可愛的花來到家里一塊儿玩。最后,宮子為孩子們做些好吃的。有時,千加子也被邀請參加別人的生日聚會。到了小學,千加子總要在8月7日上畫上圈,注明是她的生日。到時,她一定要請好朋友吃頓飯。因為這一天就在廣島原子彈爆炸的第二天,所以千加子又把這一天叫做“原子彈爆炸生日”。這樣就更好記憶了。
  千加子在蛋糕的側面也用餐刀涂上了奶油。她一邊涂著一邊不高興地說:
  “今天的客人到底來多少,誰也說不准。”
  “我爸就‘啊’了一聲。可他那個‘啊’又總是含含糊糊的。我媽自作主張邀請的山內太太家,是來一個還是來三個,也說不准。惠子姐想來,可英夫姐夫不知來不來。他們還是夫妻呢……直子姐的那位客人是不請自到。最准的就是我的三個客人。”
  千加子用奶油做了五朵玫瑰花,每朵花上都擺放上一顆櫻桃。
  門廳的鈴響了。
  “啊,糟了。我還沒換衣服呢。”千加子嘴上雖然這么說,但仍高興地走了出去。
  千加子一去就沒回來,連飲料也不給客人拿。于是,宮子把冷菜拼盤放進冰箱里,解下圍裙,向客廳走去。客廳里傳出了惠子的聲音。
  千加子正在把一件麻紗的刺繡女衫放在胸前比試著。
  “這是英夫姐夫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桌子上零零散散地放著包裝紙、裝飾帶。
  “你來了。天熱吧。千加子,去端杯桔汁來。”宮子把千加子打發走后,坐在了惠子的旁邊。
  “今天晚上,英夫也來吧。”
  惠子搖了搖頭。
  “千加子的襯衫是他自己去買的。他讓我來家看看,真少見啊。我有些搞不懂。”
  “什么不懂?”
  “我什么都弄不懂。他這個人也不知是隨心所欲呢,還是脾气古怪。星期天的中午,電視轉播時裝表演。以前和我在一起的朋友也上台了。好長時間不見了,我看得正高興時,英夫突然用腳把線給拽了下來,一臉的不高興。到了傍晚,又一個人開車去兜風。今天他也不到這儿來,也不知道他是早些回家呢,還是因為我不在家要和他的朋友玩到很晚。真讓人搞不清楚。”
  望著惠子悶悶不樂的側臉,宮子心里浮起一片愁云,這么好看的孩子到底哪儿讓英夫如此失望呢?
  惠子跟在宮子的后面來到廚房。她拿起一塊三明治,又發現了向日葵。
  “那花能不能剪下一枝啊。英夫特別喜歡家里的花每天都更新。向日葵的花多少見啊。”
  “剪一枝沒事儿的。那是千加子的向日葵,呆會儿讓千加子來剪吧。”
  “呆會儿?我現在就得回去……”
  “給莫夫的公司打個電話,讓他來接不就行了嘛。”
  “怎么可能呢。當然,他要是高興了,也有這种熱心腸的時候。”
  “向日葵的花沒法用來插花吧。”宮子拿出修整花的剪子走到院里。仰起頭望著頭頂上的花,宮子心底深處涌起一种難言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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