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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姆雷特式的考驗
  有一天,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喝茶的時候說她頭痛得厲害。她又分別給斟了一次茶,鎖上了糖缸,就去睡了。韋拉和洛普霍夫仍待在喝茶的房間,這房間就在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的臥室旁邊。過了几分鐘,這位病人就喊費佳過去:“告訴姐姐,說他們在那儿談話叫我沒法睡,讓他們离遠點,免得吵我。不過可要好好說,別得罪德米特里·謝爾格伊奇,你瞧,他是多么關心你呀。”費佳出來講了母親的請求。“上我的房里去吧,德米特里·謝爾格伊奇,那儿离她的臥室遠,這就不會吵她了。”這自然正中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的下怀。過了一刻鐘,她沒穿鞋,光穿一雙襪子,偷偷地走近韋羅奇卡的房門。房門虛掩著,房門和門框之間湊巧有那么一道招人喜歡的縫儿,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把眼睛貼近了那縫儿,豎起耳朵用心地听。
  她看見下面的情形:
  韋羅奇卡的房間有兩個窗戶,兩窗之間放著一張寫字桌。韋羅奇卡坐在桌子一頭儿的窗旁,正在遵照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的吩咐,正襟危坐,給父親織一條毛線胸巾。洛普霍夫坐在桌子另一頭的另一個窗戶旁,一只臂肘支在桌上,手里拿著雪茄,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他和韋羅奇卡之間的距离至少有兩俄尺。韋羅奇卡多半看著她的毛線活,洛普霍夫多半看著雪茄。這樣的位置部署,叫人完全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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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俄尺合○.七一米。
  她听見下面的話:
  “……應該這樣來看待生活嗎?”這是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听到的頭一句話。
  “是的,韋拉·巴夫洛夫娜,應該這樣看待。”
  “那些冷酷的講實際的人認為人只受利益考慮的支配。這么說,他們講的是實話?”
  “他們講的是實話。在總的生活進程中,所謂崇高的感情、充滿理想的追求——這些比起每個人對自身利益的追求來完全是微不足道的,而且從根本上來看,這些本身就包含著那种對利益的追求。”
  “那么您,比方說,難道您也是這樣?”
  “還能是什么樣呢,韋拉·巴夫洛夫娜?您听我說說我全部生活的主要動力是什么吧。今天以前,我的生活的主旨是學習,是准備當醫生。很好的前程。父親為什么送我進中學呢?他一再叮囑我:‘好好學習,米佳,你學成了,就能當官,可以供養我和你母親,對你自己也好。’這就是我學習的目的。如果不是出于利益的考慮,父親也不會送我上學,家里本來需要人手呢。再說,我自己雖然好學,可是假如我沒有想過花了時間能得到更多的報償的話,我也未必肯花時間來學。中學快要畢業的時候,我說服父親讓我進醫學院,而不去當官。這是怎么回事呢?因為我和父親都知道,當官我只能當個科員,最多升到科長,而醫生的生活比他們优裕得多。您看,我進醫學院并且一直留在那儿的原因,就是想找個金飯碗。沒有考慮到對我有利,我不會進醫學院,更不會留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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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德米特里的愛稱。
  “可是您念中學的時候不是很好學嗎?后來您不是又愛上了醫學嗎?”
  “對,這為我增添了光彩,也有益于事情的成功。但是通常一件事往往可以無需外在的光彩,而如果沒有考慮到對我有利卻不行。對科學的愛好只是順理成章的結果,而不是它的原因。原因只有一個:利益。”
  “就假定您是對的,嗯,您是對的。可我所能理解的一切都可以用‘利益’來解釋。不過這理論不是太冷酷了嗎。”
  “理論本身就應該是冷酷的,理智應該冷靜地判斷事物。”
  “不過這個理論太殘酷了。”
  “它對那些空虛而有害的幻想才是殘酷的。”
  “不過它像散文一樣的平淡。”
  “對科學來說,詩的形式并不适用。”
  “這樣說來,按照這理論,人們都注定要過冷漠無情的平淡生活?雖然對這理論本身我也不能不認可……”
  “不,韋拉·巴夫洛夫娜,這個理論是冷酷的,可是它能教人獲得溫暖。火柴是冷的,擦火柴的火柴盒面是冷的,木柴也是冷的,但是它們卻能夠生火,給人做出熱乎乎的食物來,并且使人暖和。這個理論雖然是無情的,但人們只有奉行它,才不至于成為眾人怜憫的對象,去接受那無用的同情。柳葉刀不該是柔軟易彎的,對病人不該手軟,病人并不會因為我們的怜憫而減輕痛苦。這個理論雖然像散文一樣的平淡,卻揭示了生活的真正動因,而詩正包含在生活和真實之中,為什么莎士比亞是最偉大的詩人?因為他的作品里生活的真實比別的詩人的要多,騙人的幻象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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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柳葉刀,外科醫生使用的一种手術刀。
  “那么我也要變得殘酷起來了,德米特里·謝爾格伊剞,”韋羅剞卡微笑著說,“您別把我相象為曾是您的利益計算理論的一個堅定的反對者,而現在又把我看成了您的理論的新的信奉者了。其實我自己早就有過那种想法,跟我從您的書本上讀到的和听您說過的一樣。但我過去以為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聰明、有學問的人不會這樣想的。因此我總是猶疑不定。我從前讀過的那些東西往往寫的全是相反的觀點,書中對于我在自己和別人身上所看到的實情沒完沒了地輥以指責和諷刺。自然、生活和理性把我引向這一邊,書本卻告訴我那是丑惡低賤的,又把我往另一邊拉。您知道,我自己也覺得我對您的反駁有點可笑呢!”
  “是可笑,韋拉·巴夫洛夫娜。”
  “不過,”她笑著說,“我們的相互恭維太古怪了。我對您說:德米特里·謝爾格伊奇,請您別太自負。您又對我說:你的怀疑真可笑,韋拉·巴夫洛夫娜!”
  “那有什么,”他也微笑一下,說道,“客套我們沒有必要,所以我們不來客套。”
  “好,德米特里·謝爾格伊奇。人都是利己主義者,難道真是這樣嗎?您剛才談過您自己,我也想談談我自己。”
  “應該這樣。每個人考慮最多的是自己。”
  “好。我們來看看,在有關自己個人的問題上我能不能理解您。”
  “看吧。”
  “一個有錢人向我求婚。我不喜歡他。我該不該接受他的求婚?”
  “算計算計,怎樣對您更有利。”
  “怎樣對我更有利!您知道我很窮。一方面我不喜歡他這個人,另一方面我可以控制他,獲得令人羡慕的社會地位,金錢,一大群崇拜者。”
  “兩方面權衡權衡,哪方面對您更有利就選擇哪方面。”
  “如果我選擇了丈夫的財富和一大群崇拜者呢?”
  “我會說,您選擇了您認為比較符合您自身利益的方面。”
  “人家會怎樣說我啊?”
  “如果您能理智地考慮,冷靜地行動,那么人家該說您的行為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您將來大概也不致于后悔可惜。”
  “不過,我的選擇該受到指責吧?”
  “愛說各种無聊閒話的人盡管讓他們說去,而對生活持以正确觀點的人卻會說應當這樣做,如果您這樣做了,那就表示您是這樣的個性,在這种情況下您不可能不這樣來做;他們會說您的行為符合事物的必然性,說您實際上已別無選擇。”
  “我的行為沒有一點該指責的地方嗎?”
  “面對存在的事實,誰有權利來指責從事實中得出的結論?您個人生活在一定的環境中。這就是事實。您的行為是從這一事實中得出的必然結論,是您根据事物的本質所做出的結論。您不用對這些行為負責,而指責它是愚蠢的。”
  “您倒是沒有違背自己的理論。那么,如果我答應了那個人的求婚,也不該受您指責嗎?”
  “要是我指責您,那就太蠢了。”
  “這么說,您容許,或者竟然贊成,或者甚至于直接勸告我像我所說的那樣去做羅?”
  “勸告永遠只有一個:算計算計怎樣對您有利。只要您盡快地照這勸告去做,我都贊成。”
  “謝謝您,現在我個人的問題解決了。我們回到開頭那個具有普遍性的問題上來吧。我們是從這里談起的:人是依照必然性來行動的,他的行動取決于對它施加的种种影響,比較強大的影響會抵擋住其他的影響。這時我們就得出了結論,假如一种行為關系著切身的利害,那么完成這行為的動机就叫做利益,它對人所起的作用就是使人注意對利益的考慮,因此人的行動總是服從于利益的考慮。我這樣來表達您的思路對嗎?”
  “對。”
  “您看,我可真是您的好學生。現在這個有關切身利害的行為的特殊問題解決了,可是在具有普遍性的問題上還有些疑難。您的書上說,人是依照必然性來行動的。但有的時候似乎是憑著自己的性子這樣做或者那樣做。比方說,我彈琴時翻樂譜。我有時用左手去翻,有時卻用右手。假定剛才我是用右手翻的,難道我就不能用左手去翻?這不是全憑我一時的性子嗎?”
  “不,韋拉·巴夫洛夫娜,如果您翻的時候根本沒有想過要用哪只手去翻,那么您覺得哪只手方便,就會用哪只手去翻,這并不是憑一時的性子。如果您事先想過:‘讓我用右手去翻吧,’您才會在這個想法的影響下用右手去翻,但是這個想法并不是憑一時的性子出現的,而是由于別的原因必然產生的……”
  到此為止,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不再听下去了,她想:“好,現在他們研究起學問來了,這不關我的事,無需听了。多么聰明可靠的年輕人,可以說挺高尚的!他教給韋羅奇卡的規矩真是順乎情理!有學問的人就妙在這儿:一樣的話,我對她講她就不听,還要生气。我沒法合她的口味,因為我不會講得那么深奧。而只在他講得挺深奧,她就听而且認為對,還表示同意。的确,怪不得常言說:學了心里亮,不學兩眼黑。如果我是受過教育的人,難道還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我可以把丈夫提拔成將軍,在軍糧部門或其他類似的部門給他找個肥缺。唔,當然啦,我得自己跟承包商打交道,到哪儿他都是成事不足!那樣的話我就不會蓋這樣的破房子,也不至天就買進一千農奴了,現在我還不行。我得先到將軍們的圈子甲露露臉。但是我怎么才能露臉呢?我不會講法國話,他們講的哪种外國話我都有懂。他們准說:她沒有派頭在干草廣場罵罵街還湊合。我不配去露臉,不學兩眼黑,一點不假:學了心里亮,不學兩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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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干草廣場一帶是彼得堡的貧民區。
  正是這場偷听來的對話,使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深信不疑:跟德米特里·謝爾格伊奇交談對韋羅奇卡不僅沒有危險——她從前也是這樣看的——甚至還會對女儿有益處,可以幫助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了卻這個心愿:讓韋羅奇卡拋掉那些愚蠢的、幼稚的、小姑娘才會有的想法,盡快地跟米哈伊爾·伊凡內奇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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