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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五)


  “錯了。我們已經進退維谷。說到底,您要明白。”迪布勒伊聲音焦躁地說,“我們能有什么分量?無足輕重。”
  确實,他始終還是他自己。他不可抗拒地逼著您跟他跑,可突然間又把您拋下不管,自己向新的方向沖去。亨利常常這么想:“無能為力。”可听到迪布勒伊如此武斷地作出這种結論,亨利感到很不舒暢。“我們一直就明白我們只不過是少數派。”亨利說道,“可您也認為少數派也可以有所作為。”
  “在某些情況下是這樣,但在這件事上不行。”迪布勒伊說。他像放連珠炮似地快速說了起來。顯而易見,這些話早就憋在他的心頭了。“抵抗運動,這很好,有一小部分人也就足夠了。別人所需要的,簡單地說就是要造成混亂。鬧事、破坏、抵抗,這是少數人的事。可一旦提出搞建設,那完全是另一碼事了。我們原來以為趁我們還在興頭上,可以一鼓作气干下去,但是被占領時期和解放后的時期被徹底分割。拒絕与敵合作,這是我們自己的事;以后的事情嘛,与我們也沒有任何關系。”
  “這跟我們還是有點關系的。”亨利說道。他十分清楚迪布勒伊為何要持相反的論調。老先生不愿意認為自己也有過行動的可能性,可惜利用不當。他宁愿譴責自己判斷有誤,而不愿承認自己失敗。但是,亨利堅信不疑,在1945年,前途還是廣闊的,他決不是憑自己的一時興趣摻和到政治中去的。他清楚地感到周圍發生的一切都与他息息相關。“我們的努力失敗了。”他說,“但這并不證明我們當初不該去努力。”
  “噢!我們沒有加害于任何人,”迪布勒伊說道,“搞政治和酗酒一個樣,也許對身体害處還要少一點儿。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完全錯了!要是別人再讀讀我們在1944年与1945年間寫的東西,准會忍俊不禁:您自己就去試試瞧!”
  “我揣摩我們當時太樂觀了。”亨利道,“這可以理解……”
  “若您愿意,我可以為我們提供各种可減輕罪過的情況!”迪布勒伊道,“抵抗運動胜利,解放的歡樂,我們可以据此得到廣泛的原諒。正義取得了胜利,前途賦予善良的人們,我們這些人都帶有古老而深刻的理想主義背景,巴不得相信這一切。”他聳了聳肩:“我們都是些孩子。”
  亨利沒有吭聲。他眷戀這段過去的歷史,恰似眷戀儿時的往事。對,在這段歷史里,敵友分明,善惡分明,生活就像埃皮納勒的畫片一般純朴,一切都酷似人的童年。他不愿否認這段歷史,這本身就說明迪布勒伊言之有理。
  “那依您之見,我們當時應該怎么辦呢?”他問道,接著微微一笑:“我們應該加入共產党嗎?”
  “不。”迪布勒伊答道,“正如您從前有一天跟我說過的那樣,人們要思考問題,這是不可避免的,誰也不可能擺脫自身。要不,我們准都是些极坏的共產党員。”他生硬地補充了一句:“再說,他們干了些什么?什么也沒有。他們也同樣進退維谷。”
  “那怎么辦呢?”
  “那就什么都不做。沒有什么可為的。”
  亨利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迪布勒伊也許說得有理,但這樣一來,一切也就荒誕可笑了。亨利重又回想起了那一個春日,充滿眷戀之情凝望著垂釣者的那個春日。他對納迪娜說:“我沒有時間。”他從來就沒有空暇,要干的事情太多了。可實際上,從來就沒有過什么事情要做。
  “真遺憾沒有更早醒悟到這一點。不然可以避免多少麻煩啊。”
  “我們不可能醒悟得更早!”迪布勒伊說,“假設我們屬于一個五等小民族,屬于一個早已過時的年代,要認識到這一點可不是一天的事情。”他搖搖頭:“必須經過一番艱苦的努力,才會甘心承認自己無能為力。”
  亨利以滿含欽佩的目光望著迪布勒伊。漂亮的一手戲法!并沒有過什么失誤,只不過是一次失誤。而且失誤也是情有可原,因此也就一筆勾銷,無所謂失誤。過去這段歷史就像墨魚的骨頭一般清晰明朗,迪布勒伊本人是歷史必然性的一個無可指摘的受害者。這确實不錯,但是亨利對此絲毫也不感到滿意。他不愿意承認自己在整個事件中打一開始就是身不由已被逼著走的。他曾有過心靈上的激烈斗爭,有過疑慮,也有激情,可照迪布勒伊說來,仿佛輸贏早有定局。他常常反問自己是何人,現在別人給了他答案:他是一個法國知識分子,曾被1944年的胜利所陶醉,又在事態的發展中被迫清醒地意識到了自己毫無作用。
  “真怪,您竟變成了一個宿命論者!”亨利說道。
  “不。我并沒有說一般意義上的行動是不可能的。只是眼前對我們來說不可能。”
  “我已經拜讀了您的書。”亨利說道,“簡言之,您認為只是眼前跟共產党走才可能有所作為。”
  “對。這并不是因為他們的處境光明,而是除了他們,別的一無所有。這是事實。”
  “可是您并沒有跟他們走嘛!”
  “我不可能再改造自己了。”迪布勒伊說,“他們的革命与我以前希望的革命相去甚遠。我錯了。不幸的是,一個人并不因為發現了自己的錯誤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搖身一變,變成另一個人。您年輕,或許還可能下決心改造自己,可我不行了。”
  “哈!我呀,我早就沒有興趣去摻和什么事情了。”亨利說,“我想隱居鄉間,甚至干脆跑到國外,去寫作。”他淡淡一笑:“依您之見,人們連寫作的權利都沒有了。”
  迪布勒伊也淡然一笑:“我也許有點夸張。不管怎么說,文學并不那么危險。”
  “可您覺得它再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您認為還有?”迪布勒伊反問道。
  “對,既然我還繼續在寫。”
  “這不是什么理由。”
  亨利怀疑地看了看迪布勒伊:“您是繼續在寫作呢還是再也不寫了?”
  “僅僅證明怪癖毫無意義,那是絕對改變不了癖好的。”迪布勒伊說道,“不然瘋人院早就空了。”
  “哈!得了。”亨利說道,“您連自己還沒有說服呢,我看這樣很好。”
  “也許哪一天我會被說服的。”迪布勒伊神態狡黠地說。他緊接著故意岔開話題:“噢,我想跟您通個气:昨天有個人來訪,真怪,就是那個小塞澤納克。我不知道您到底妨礙了他什么事,反正他對您可不善。”
  “我把他從《希望報》開除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亨利道。
  “他一開始就沒頭沒腦地給我提出了一大堆問題。”迪布勒伊說,“問我認識不認識一個叫梅爾西埃的,問我在1944年的某一天是不是在巴黎,具体日期我記不清了。首先我什么都記不清,再者,這些事与他又有何干?我相當生硬,把他拒絕了,于是他便編造起一個荒誕的故事來。”
  “有關我的?”
  “對,那個小伙子,是個神話癖子。他可能是個危險分子。他跟我說您為洗刷蓋世太保的一個密探作了偽證;說什么肯定是通過那個小貝洛姆對您進行了訛詐。必須阻止他到處傳播這种事情。”
  亨利心中的石頭落了地。听迪布勒伊說話的口气,他明白了迪布勒伊從來就沒有想過塞澤納克說的是事實。只要淡然一笑,隨便說一句無關緊要的話,這件節外生枝的事就可了結。可他怎么也找不出話來。迪布勒伊有點儿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您知道他恨您恨到這個程度嗎?”
  “他并不特別恨我。”亨利說道,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事實是他說的确有其事。”
  “啊!确有其事?”迪布勒伊問道。
  “對。”亨利答道。突然間,他感到撒謊這一念頭本身就是對他的侮辱。不管怎樣,既然他自己都承認是事實,那別人用不著裝扮出挑剔的面孔。只要是于他有益的事情,于人也是有益的。他帶著几分挑釁的口气繼續說道:“我作了一次偽證,為的是搭救若賽特,她曾經跟一個德國人睡過覺。您過去常常責備我搞道德主義。您瞧,我有所進步吧。”
  “那么,那個梅爾西埃确實是個密探!”迪布勒伊問道。
  “确實。他完全應該槍斃。”亨利說道,然后看了看迪布勒伊:“您覺得我干了一件混賬事吧?可我不愿意若賽特的一生就此完蛋。要是她開了煤气去死,我決不寬恕自己。至于地球上少一個還是多一個梅爾西埃,我承認這不會妨礙我睡覺。”
  迪布勒伊吞吞吐吐地說道:“少一個總比多一個好。”
  “當然。”亨利說,“可我肯定若賽特准會尋短見,我能見死不救,讓她去死嗎?”他口气激烈地問道。
  “不能。”迪布勒伊說道,他顯然束手無策。“您肯定經歷了一個十分艱難的時刻!”
  “我當時几乎立即就拿定了主意。”亨利說道,緊接著一聳肩膀:“我并不是說為自己所做的感到自豪。”
  “您知道這件事證明了什么?”迪布勒伊突然活躍地問道,“這說明個人的所謂道德并不存在。這又是我們曾經深信不疑而實際上毫無意義的一种東西。”
  “您這么認為?”亨利問道。他顯然不喜歡迪布勒伊今天給他的這种安慰。“我無路可走,這是事實。”亨利繼續說道,“當時,我別無選擇。但是,若當初跟若賽特沒有那段風流事,就不會出這种事了,我想在這一點上我确實有錯。”
  “啊!誰也不可能排斥自己的一切。”迪布勒伊似乎不耐煩地說道,“苦行僧的生活,若是自己主動找的,那很好。可是要做到這一點,別的方面非得有實際的滿足才行。如今這個世界,這种滿足并不多。我要對您說,如果當初您沒有和若賽特睡覺,您會感到后悔,從而促使您干出其他的蠢事來。”
  “這很可能。”亨利說道。
  “在一個曲線空間,不可能求出直線。”迪布勒伊說道,“在一個不良的社會中,不可能過真正正派的生活。人總是受夾,不是這一頭,就是那一頭。這又是我們必須丟掉的一种幻想。”他下結論道,“個人的靈魂決不可能得到拯救。”
  亨利并不信服地看了看迪布勒伊:“那留給我們的還有什么東西。”
  “沒有什么了不得的東西了,我覺得。”迪布勒伊答道。
  出現了一陣沉默。對這种普遍的寬容之心,亨利并不感到滿足。“我想知道,若處在我的位置,您會怎么做?”他問道。
  “我無法告訴您,既然我并沒有處在您的位置上。”迪布勒伊回答道。“您應該詳詳細細全都跟我說說。”他又添了一句。
  “我這就全都告訴您。”亨利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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