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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五)


  “我看靠不住。”納迪娜說,“反正我看不出這与你有何相干。領導一份几乎不屬于你的不值一提的小報,這沒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以稍顯詼諧的口吻問道:“那你是否認為我永遠都辦不成什么大事?”
  “噢,我不知道。”她說,“我才不在乎呢。為什么就非要去顯得了不起的樣子?”
  “讓我當一個任你為所欲為的乖小伙子,這就是你對我的期望?”
  “我不期望什么,只要你現在這個樣子。”
  她話聲充滿深情,可是這顯然意味著她拒絕說出朗貝爾希望听到的話語。他堅持追問,聲音中帶著几分狂躁:“我到底是何种人?你承認我有何能耐?”
  “你就知道做蛋黃醬,”她笑呵呵地說,“還會開摩托車。”
  “也會做其他事,這我不說。”他冷笑道。
  “我討厭你庸俗的時候。”她說。
  她響響地打了一個呵欠。“我去睡覺了。”砂礫在他們腳下沙沙作響,接著耳邊只听到花園里那經久不息的蟈蟈協奏曲。
  我久久地听著蟈蟈的鳴奏,多么美妙的夜晚!天上的星星一顆也不少,地下的万物一點儿也不缺。可是,在我的心底卻出現了無邊的空虛。劉易斯又給我寫了兩封信,比在第一封中對我說的要中听多了;但是我愈感到他是一個活生生的、真實存在的人,他內心的悲傷便愈加沉重。我也同樣感到悲傷,可這卻不能使我倆貼近。我低聲地呼喚:“您為何這么遙遠?”只听到他的回聲:“您為何這么遙遠?”而他的聲音充滿責備。因為我們已經天各一方,所以一切都使我們疏遠,哪怕我們為重新相聚所作出的种种努力。
  可是納迪娜和朗貝爾完全可以把他們的愛情升華為幸福。我為他們的笨拙感到气惱。這一天,他們原說定白天和夜里都要去巴黎過。午后不久,朗貝爾走進小屋,身著一套雅致的法蘭絨西裝,系著講究的領帶,納迪娜躺在草坪上,穿著一件髒乎乎的碎花裙子,一件棉襯衣和一雙肥大的拖鞋。他有些生气地對她嚷叫道:“快點儿去准備准備!我們要赶不上汽車了。”
  “我跟你說過我想坐摩托車,”納迪娜說,“那要有意思多了。”
  “可我們到時會髒得像把爛梳子,再說經過一番打扮還去騎摩托,太可笑了。”
  “我不打算打扮了。”她不容置辯地說。
  “你總不會穿著這身衣服去巴黎吧?”她沒有答腔,他遺憾地求我作證:“瞧,多遺憾呀!要是她不是這副不修邊幅的模樣,她完全可以修飾得風度翩翩!”他以挑剔的目光仔細審視著她:“更何況這种落拓不羈的樣子對你一點都不合适。”
  納迪娜總覺得自己丑,往往出于惱恨而不屑梳妝打扮。她對穿衣打扮如此憤恨,以致誰也想象不到實際上她對有關她外表的任何評論有多么敏感。她臉色一沉,“要是你需要一個從早到晚就會打扮的女人,那你就另找對象。”
  “穿一件洁淨的裙子又用不了多少時間。”朗貝爾說,“要是你總是搞成這副野人的樣子,我可無法帶你到任何地方去。”
  “我用不著別人帶我。你以為我想勾著你的胳膊到那些有侍應部領班和賤女人侍候的地方去炫耀?去你的吧?要是你非要扮演唐璜的角色,那就去租一個時裝模特儿陪你去。”
  “到一家規矩的夜總會听听优美的爵士樂,我看這沒有什么讓人厭惡的。您覺得呢?”他問我道。
  “我想是納迪娜一點也不喜歡跳舞。”我小心翼翼地說。
  “要是她愿意,完全可以跳得很好!”
  “問題正是我不愿意。”她說,“到舞池里去當猴子,我才不樂意呢。”
  “你會像別的女人一樣,感到樂意的。”朗貝爾說道,臉上顯出了几分怒气。“只要你誠心,穿衣打扮、出門游玩,你都會樂意的。人們都說‘我不樂意’,可實際上都在撒謊。我們都是些禁欲者和偽君子。我在納悶這到底是為什么。喜歡漂亮的家具、美麗的衣服,喜歡奢侈和玩樂,為什么這就有罪?實際上大家心里都喜歡。”
  “我向你發誓,我對這些毫不在乎。”納迪娜說。
  “瞧你說的!真有意思,”他帶著某种令我感到局促不安的情緒說道,“人總是要擺架子,又總是要自我否定,想哭時不能哭,想笑時又不該笑,想干什么都不能干,想考慮點儿什么也不行。”
  “誰禁止您了?”我問道。
  “我不知道,反正這是最糟糕的了。我們大家都在相互欺騙,可誰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了什么。所謂為純真作出犧牲,可純真到底在哪里?給我看看什么叫純真!人們正以純真的名義拒絕一切,無所事事,一事無成。”
  “你想有什么作為?”納迪娜含譏帶諷地問。
  “你在譏笑,可這也是虛偽的表現。你對成功比你嘴里說的要敏感多了。你不是跟佩隆一起外出旅游的嘛,若我也是個人物,你准會換一副口气跟我說話。誰都羡慕成功,誰都愛金錢。”
  “你是在說你自己。”納迪娜道。
  “人為什么就不喜歡錢呢?”朗貝爾說,“要是大家都這樣的話,豈不誰都成了有錢人。算了吧!你去年得到一件裘皮大衣不是很得意嘛;你巴不得去周游四海,都快想死了;要是你一覺醒來成了一個百万富翁,你准會高興得不得了,只是你決不會承認罷了:你害怕顯出你本來的面目!”
  “我不知道我的本來面目是什么樣子,我覺得這樣挺好。”她刻薄地說,“是你害怕你自己的這副樣子:一個可怜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你完全明白你生來不是冒險辦大事業的料子,于是你現在便把賭注押到社會名利、金錢及其他事情上去。你最終會成為一個赶時髦的家伙,成為一個投机分子,事情就是如此。”
  “有的時候,你真該吃一耳光。”朗貝爾轉身而去。
  “那就試試看!我向你發誓有你瞧的!”
  我目送著朗貝爾,心里在揣摩他為何發這么大火:他是否心里不痛快?到底有什么東西悶在肚子里?是生性貪圖安逸?還是有什么不可明言的雄心?比如,他是否希望能得到伏朗熱的推荐,可又不愿受到朋友們的指責?也許他認定是自我束縛著他,妨礙他有朝一日成為一個大人物?抑或他希望別人能夠安安心心地任他當一名無名之輩?
  “我在揣摩他腦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說。
  “噢!他是在做他可愛的夢。”納迪娜鄙夷地說,“可是當他夢想讓我也陷進去的時候,就得注意點儿!”
  “我應該說你并不十分鼓勵他。”
  “不,鼓勵就可笑了。當我感覺到他希望我對他說什么事時,我故意撿他不喜歡的說。你對此不明白吧?”
  “我有點明白。”
  我十分明白,正是通過納迪娜,我才認識了這种逆反心理。
  “他總是想別人允許他干什么,他自己去干就行了唄。”
  “盡管這樣,你還是應該再隨和一點。”我說,“你從不讓步,他偶爾求你什么時,你也應該讓他几分。”
  “噢!他的要求比你想象的要多。”她說,接著神態厭倦地一聳肩膀:“首先他每天晚上都要求与我同房,我實在煩死了。”
  “你可以拒絕嘛。”
  “你不了解,要是我拒絕,准會大鬧一場。”她气呼呼地補充道,“再說,要是我不提防點儿,他定給我搞出個孩子來。”她朝我瞟了一眼。她十分清楚我向來討厭這類知心話。
  “那就教他注意點儿。”
  “謝謝!要是這种事能成為實踐操作課的話,那就開心了!我還不如自己提防著點儿。但是每次同房都要往里邊放個塞子,真沒多大意思。更何況我把牙刷子給搞斷了。”
  “牙刷子?”
  “你在美利堅時,難道他們就什么也沒有讓你見識見識?是美國陸軍婦女隊的一個成員送給了我這玩藝儿。噢!挺小巧的,像只小西瓜帽,只是要放到适當的位置,需要一种玻璃制的工具:我管它叫牙刷子,可我給搞斷了。”她狡黠地看了我一眼,“我讓你听了不舒服吧,嗯?”
  我聳了聳肩膀。“我在思忖著既然是件麻煩事,可你為什么還要一味做愛。”
  “要是我不搞,怎能和男人們玩儿到一塊儿去呀?女人讓我討厭,跟小伙子們玩儿才有意思。可要是我和他們一塊儿出門去玩儿,我就得跟他們睡覺,別無選擇。只是搞得頻繁不頻繁,時間長短有別罷了。朗貝爾呀,他是什么時候都要搞,真是沒完沒了。”她哈哈大笑了起來。“我猜想他一旦不搞,就拿不准自己是否真的擁有那玩藝儿了!”
  納迪娜的咄咄怪事之一,就是她在許多床上廝混過,說起下流話來眉頭皺也不皺一下,可一旦涉及她的性生活,她便變得极為敏感。每當朗貝爾憋不住影射一下他們倆的私生活,她總是气呼呼的,況且朗貝爾還特別愛提這种事。
  “有件事你似乎不大了解,”我說,“那就是朗貝爾愛你。”
  她一聳肩膀:“你總是不愿意明白。”她以通情達理的聲音說道,“朗貝爾在他的生活中已經愛過一個女人:羅莎。后來,他想得到安慰,遇到一個姑娘就抓住不放:那就是我。實質上,他開始時甚至都不樂意跟我睡覺。后來等他知道亨利跟我發生過關系,他才動了念頭。可我一直都不是他的心上人。擁有一個女人,這在他看來似乎比去搞妓女更有男子气派,也更方便。可我在里面根本算不了什么東西。”
  她多么善于混淆是非,其手段之巧妙,使我不禁感到气餒。真沒有足夠的勇气去駁斥她。我軟弱無力地說:“你總是顛倒是非。”
  “不。我知道我說了些什么。”她說。
  她終于穿了一件洁淨的裙子,倆人一起去了巴黎;可回來時更是悶悶不樂,很快又吵了一場,我當時正在花園做事。這天早晨,昏暗的天空沉重地壓迫著我的肩頭,把我緊逼在地上。在我身邊,朗貝爾在讀書,納迪娜打著毛衣。“實際上,”她前一天對我說,“度假是很累人的,每天都得琢磨如何消磨時間。”顯而易見,她已經感到厭倦。一次,她的兩只眼睛定定地盯著朗貝爾的頸背,仿佛要用其目光的力量,硬把他的腦袋扭過來。她開了腔:
  “斯潘格勒那本書,你還沒有讀完?”
  “沒有。”
  “等你讀完,給我看看。”
  “行。”
  看到有人手里拿著書,納迪娜不開口去要就不甘心。她往往把書帶到自己房間,可書拿回去也是白拿,只不過是增加她房間里那摞書的一點高度而已,那些書呀,都是她准備將來讀的。确實,她讀書速度很慢,仿佛總是帶著某种敵意,往往是讀不了几頁就厭煩。她冷笑著繼續說:
  “据說那純粹是個混蛋!”
  這一次,朗貝爾抬起了頭:
  “誰跟你說的?你的那些共產党伙伴?”
  “誰都說斯潘格勒是個混蛋。”她從容不迫地說,接著在地上伸了個懶腰,咕嚕道:“你還不如開摩托車帶我去兜一圈儿。”
  “噢!我可沒有一點興趣。”朗貝爾冷冷地說。
  “咱們先去‘梅斯尼爾’餐館吃午餐,然后再到樹林里去逛逛。”
  “那准會被暴雨淋個透,瞧瞧這天空。”
  “絕不會下暴雨的。還是說你討厭跟我一起去散步吧。”
  “我討厭去散步,對,我說了。”他不耐煩地說。
  她站起身:“那我呀,我討厭在這一小方塊蔬菜地里呆上一天。我這就去開摩托,沒有你照樣去兜一圈儿。把防盜鎖的鑰匙給我。”
  “你瘋了,你不會開。”
  “我已經開過了,這又不复雜,證据就是你都會開。”
  “轉第一道彎你就會摔破腦袋。不行。我不能把鑰匙給你。”
  “我摔破腦袋管你什么事!你怕我把你的寶貝玩藝儿摔坏了就是了。卑鄙的自私鬼,我就要這把鑰匙!”
  朗貝爾答也沒有答一聲。納迪娜目光茫然,一動不動地呆了片刻,接著起了身,拿起用作提包的那只大草包,沖著我說:“我在這里煩死了,我白天到巴黎去過。”
  “那你就好好樂一樂吧。”
  她很善于選擇報复手段。知道納迪娜又要和他討厭的那些朋友混在一起,朗貝爾無疑十分痛苦。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走出花園,接著朝我扭過頭。
  “我真弄不明白我們為什么一吵就崩。”他遺憾地說,“您弄得清楚嗎?”
  他平生第一次跟我私下談話。我猶豫不決,可是既然他已有心听我的話,那最好還是跟他談談。
  “大部分是納迪娜的過錯。”我說,“一點小事就生气,于是變得蠻不講理又好斗。可是,您要知道正是因為她很脆弱所以才好傷人。”
  “她應該明白別人也一樣脆弱。”他忌恨地說,“有的時候,她冷漠得可怕。”
  他樣子十分溫和,看他那飽滿的气色、微翹的鼻子和一張貪婪的嘴巴,顯得十分年輕:這是一副多情而又困惑的面孔,既做著過分溫馨的夢,又立有嚴厲有余的規矩。我終于打定了主意:“噢,要了解清楚納迪娜,必須從她的童年說起。”
  我盡可能清楚地把我心里反复思慮了千百遍的事情全對朗貝爾講了,他一副激動的神態,默默地听著我講。當我說到迪埃戈的名字時,他憋不住打斷了我的話:
  “他真的聰明過人?”
  “真的。”
  “他寫的詩好嗎?他是有天賦嗎?”
  “我想是的。”
  “他當時年僅十七歲!納迪娜就欽佩他?”
  “她從不欽佩別人。不,把她与迪埃戈聯結在一起的,主要是他毫無保留地屬于她。”
  “我也一樣愛她。”他悲切地說。
  “她對此并沒有把握。”我說,“她總是害怕您會拿她与另一個女人相比。”
  “我愛納迪娜要比我愛羅莎愛得深多了。”他喃喃地說。
  他的這番表白使我感到吃惊。不管怎么說,我對納迪娜的那些意見是肯定的。
  “您對她這樣說過嗎?”
  “這可不是可以啟齒的事情。”
  “這可是她需要听到的事情。”
  他聳聳肩膀:“她看得清清楚楚,一年多來我只是為她而活著。”
  “她認定這只不過是一种友情而已,那您怎么解釋?她是作為一個女人而對她自己表示怀疑,她需要被別人當作女人去愛。”
  朗貝爾吞吞吐吐:“可在這一方面,她也是很難辦的。我也許不該跟您說這些,可我實在不明白,實在摸不著頭腦。要是哪個晚上我們不干那种事情,她就會覺得受到了侮辱;但是几乎任何愛的表示都會引起她的反感。不用說,她總是冷冰冰的,而且責怪我……”
  我想起了納迪娜那些气呼呼的知心話。
  “您肯定每天晚上都是她非要……”
  “絕對肯定。”他神情憂郁地說。
  對他倆矛盾的說法我并不感到過分惊訝。類似的情況著實遇到不少,這說明兩位情人彼此都不滿意。
  “無論是接受還是拒絕她的女人地位,納迪娜總是感到受到了傷害。”我說,“正因為如此,你們的關系才變得這么難處。若您再耐心一些,事情會有所好轉。”
  “噢!耐心!我有的是耐心!要是我确信她并不討厭我!”
  “什么念頭!她瘋一般地愛著您。”
  “我之所以常以為她鄙視我,是因為正如她所說的那樣,我只不過是一個可怜的知識分子,一個甚至都沒有創造才能的知識分子。”他苦澀地添了一句,“一個下不了決心,不敢自己振翼騰飛的知識分子。”
  “納迪娜這輩子只會對知識分子感興趣。”我說,“她特別喜愛辯論,喜愛表明看法:她非得把自己的生命轉化為詞語才罷。不,相信我吧,她真的只是責怪你愛她還愛得不夠。”
  “我一定要讓她明白。”他神色一亮,“只要我感覺到她對我還有一點愛,其他一切我都無所謂。”
  “她十分愛您,要是我沒有把握,決不會對您說的。”
  他又拿起了書,我也繼續干我的活。天空愈來愈暗,當我在下午上樓到我房間准備給劉易斯寫信時,已經天昏地暗。劉易斯學著和我交談,這對他來說比我要更容易些。他向我描繪的那些人、那些事對我來說确實存在過。透過那黃色的信箋,我又看到了那台打字机,那條墨西哥毯,那扇朝樹壇敞開的窗戶和在到處都是裂縫的馬路上行駛的豪華轎車。但是,這個村落,我的活計、納迪娜和朗貝爾,這對他來說都微不足道;那羅貝爾,是對他講好還是不講好呢?劉易斯在他字里行間對我訴說的那一切都是些很容易啟齒的詞語:“我等著您,來吧,我屬于您。”我十分遙遠,一時不能去,我屬于另一個生命,這些話怎能啟齒呢?即使我想讓他明白“我愛您”,又怎么對他表白呢?他呼喚著我,可我無法呼喚他;一旦我拒絕和他在一起,我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賦予他。我又重讀了自己寫的信,心里感到慚愧:這信是多么空洞,而我的心又是那般沉重!多么微不足道的許諾:我一定去。可好不容易去了之后,到時又是別离。我的手一動不動地摸著几天后他的雙手就要触摸到的信封:那是兩只真正的手,兩只我在自己身上真正感受到的手。他是實實在在的人!有時我仿佛覺得他是我心中的一個創造。我輕而易舉就可擁有他:我讓他憑窗而坐,照亮他的臉龐,喚起他的微笑,而他一點也不反對。這個令我惊訝、令我狂喜的男人,我還能有血有肉地得到他嗎?我把信丟在桌上,憑倚著窗台。黃昏漸近,暴風雨已經來臨,只見几路騎兵手執長槍在天昏地暗中飛奔,狂風在樹間呼號。我下樓來到起居室,點起了熊熊的柴火,打電話給朗貝爾,請他來和我們共進晚餐。只要納迪娜不在場煽動爭執,羅貝爾和他都心照不宣,一致避免涉及棘手的話題。吃罷晚飯,羅貝爾又回到他的工作間,朗貝爾幫著我收拾餐具。正在這時,納迪娜闖了進來,頭發被雨澆得水淋淋的。朗貝爾朝她微微一笑:
  “你就像個女水精。你想吃點什么?”
  “不,我已經与樊尚和塞澤納克一塊儿吃過了。”她說,隨手抓起餐桌上的一塊餐巾,擦了擦頭發。“大家談了蘇聯集中營的事。樊尚与我觀點一致。他說那确實卑鄙,可要發起一場反對運動,那資產階級准高興得不得了。”
  “這种說法太過分了!”朗貝爾說,他神色惱怒地聳聳肩:“他准要想法子說服佩隆不要揭露!”
  “顯而易見!”納迪娜說。
  “我十分希望他真的白費時間。”朗貝爾說,“我已經把話向佩隆挑明,如果他要把這件事捂起來,我就离開《希望報》。”
  “這可是一個有分量的手段!”納迪娜挪揄道。
  “噢!別拿出你那副高人一籌的樣子!”朗貝爾聲音快活地說,“實際上,你把我想得不像你想讓我覺得的那樣坏。”
  “可也不像你認為的那樣好。”她并無敵意地說。
  “你可不客气喲!”朗貝爾說。
  “那你,讓我孤單一人去巴黎就客气了?”
  “你好像并不想讓我去!”朗貝爾說。
  “我沒有說我想,我是說你完全可以向我提出來。”
  我朝門口走去,离開了屋子。只听得朗貝爾在說:
  “算了,我們別吵了!”
  “我沒有吵!”納迪娜說。
  我猜想他們這一整天都吵個不停。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地就下樓來到了花園。一場夜雨之后,天顯得格外藍,可大地卻傷痕累累。公路坑坑洼洼,草坪布滿敗枝。我剛把紙張放在潮濕的桌子上,耳邊便傳來了摩托車的轟隆聲。納迪娜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飛馳,頭發迎著風,裙子被吹起來露出了大腿。朗貝爾走出小樓,邊喊邊朝柵欄跑去:“納迪娜!”接著一副失常的神態朝我走來。
  “她不會開!”他聲音惊恐地說,“再說下了這場暴風雨,公路上橫七豎八都是折斷的樹枝和吹倒的樹木。她准要出車禍!”
  “納迪娜自己會小心的。”我說道,以便讓他放下心來。可是,我自己也焦灼不安。她會愛惜自己的生命,可并不靈活。
  “她趁我睡著時拿了防盜鎖的鑰匙。她那么固執!”朗貝爾責備地看了我一眼:“您對我說她愛我,可她愛的方式也真怪!昨天晚上,我一心只想和好,可您瞧見了吧。這無濟于事!”
  “啊!要和好哪有這么容易。”我說,“耐心一點吧。”
  “跟她可要有很大的耐心!”
  他走開了,我傷心地想:“多糟糕啊!”
  納迪娜雙手緊緊地抓著車把,在公路上奔馳,獨自向風儿哀訴:“朗貝爾不愛我。除了已經死去的迪埃戈,誰也沒有真正愛過我。”而此時,朗貝爾內心充滿疑慮,正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做一個男人真難,尤其在眼下這個時代,“男人”這個詞負載著過分沉重的含義:有多少兄弟被殺害、遭折磨,又有多少兄弟得榮耀、顯盛名,他們一個個競相給這位二十五歲的小伙子樹立榜樣,然而他還幻想得到母親的撫愛和父親的保護。我想起了那些部落,在那里,小男孩剛滿五歲,人們便教他們用毒箭去扎活的動物;在我們這里也是如此,要獲得男子漢的尊嚴,一個男人必須會殺人,會讓別人痛苦,會自己受苦。對姑娘們是禁令重重,而對小伙子們則百般苛求,這兩种苛刻的手段同樣都有害無益。若他們真的想相互幫助,納迪娜和朗貝爾也許最終可以接受他們各自的年齡、性別和在地球上的真正位置。他們是否決心相互幫助呢?
  朗貝爾和我們一起吃了午飯,他是又擔心又气憤。
  “這已經超過了開玩笑的界限!”他气呼呼地說,“誰也不該這樣去嚇人。這是耍坏,是嚇唬人。真該狠狠地讓她吃兩個耳光!”
  “她想不到您會這么擔心!”我說,“您知道這用不著擔心。她說不定正在哪塊草地上睡覺或晒太陽呢。”
  “除非她沒有腦袋開花摔倒在溝里。”他說,“她瘋了!她是個瘋子。”
  他真的顯得十分惊恐不安。我理解他。實際上我也不像自己嘴上說的那么放心。“要真出了什么事,早給我們來電話了。”羅貝爾這樣對我說。可是也許就在這一分鐘突然偏了車,納迪娜撞到了一棵樹上呢。羅貝爾盡量想法子分散我的注意力。可夜幕降臨時,他也掩蓋不住自己內心的不安,說要給附近的憲兵隊打電話。恰在這時,我們終于又听到了一陣轟轟的摩托車聲。朗貝爾搶在我前頭跑到了公路上。車子全是污泥,納迪娜也渾身泥;她笑嘻嘻地下了車,我看見朗貝爾狠狠地搧了她兩個耳光。
  “媽媽!”納迪娜向他扑去,也打了他的耳光,還一邊尖叫著:“媽媽!”他緊緊抓住她的兩只手腕。當我跑到他倆面前時,只見他臉色那么蒼白,我以為他就要昏倒過去。納迪娜鼻子流血,可我知道她是故意讓鼻子出血的,這是她在孩提時代和一些野孩子圍著盧森堡噴泉打架時學來的一招。
  “你們都不害臊!”我邊說邊站在他們倆中間,像是把兩個孩子拉開了似的。
  “他打了我!”納迪娜歇斯底里地叫嚷。
  我用胳膊摟著她的肩膀,輕輕揩拭她的鼻子:“安靜點!”
  “我騎了他的破摩托車,他就打我。我非把它砸碎不可!”
  “安靜點!”我重复道。
  “我非把它砸碎。”
  “听著,”我說,“朗貝爾打你耳光,這很不該。可他發那么大火是很自然的。我們大家都擔心得要命,都以為你出了車禍。”
  “他才不在乎呢!他想的是他的車子,他怕我給它搞坏了。”
  “對不起,納迪娜,”朗貝爾痛苦地說,“我不該。可我嚇坏了。你會撞死的。”
  “偽君子!你才不在乎呢!我知道。我撞死了,你也無所謂,你不是已經埋葬了另一個女人嘛!”
  “納迪娜!”他臉气得由白轉紅,再也不見一絲稚气。
  “埋葬,忘卻,這不很快嘛。”她嚷叫道。
  “你好大的膽!是你和那幫美國大兵背叛了迪埃戈。”
  “住口。”
  “你背叛了他。”
  憤怒的淚水流淌在納迪娜的臉頰上:“我也許是背叛了死去的他,可你竟讓你父親告發了活著的羅莎。”
  他一時默默無語,接著說道:“我再也不愿見到你,永遠。永遠不見。”
  他跨上摩托車,我找不到一句話去勸阻他。納迪娜嗚咽道:
  “你去休息吧。去呀。”
  她推開了我,自己扑倒在草地上,叫嚷道:
  “一個父親告發了猶太人的家伙。我跟他睡了覺!他還打我耳光!我活該!活該!”
  她叫喊著。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任她去喊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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