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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斗(另篇)



  多年前一個夏天的傍晚,小說家卡洛斯·雷伊萊斯的儿子卡洛斯在安德羅格對我講了下面的故事。長期積怨的歷史及其悲慘的結局如今在我記憶里已和藍桉樹的藥香和鳥叫混在一起。
  1雷伊萊斯(1868—1938),烏拉圭小說家,著有長篇小說《塞維利亞的魅力》、《高喬人弗洛里多》、《該隱的种族》,短篇小說集《多梅尼科》、《戈雅的任性》和散文集《天鵝之死》、《激勵》等。
  我們和往常一樣,談論的是阿根廷和烏拉圭的混亂的歷史。卡洛斯說我肯定听人提到胡安·帕特里西奧·諾蘭其人,他以勇敢、愛開玩笑、調皮搗亂出名。我撒謊說知道這個人。諾蘭是1890年前后去世的,但人們仍常像想念朋友似的想起他。也有說他坏話的人,這种人總不缺少。卡洛斯把他許多胡鬧行為中的一件講給我听。事情發生在泉城戰役前不久;主角是塞羅拉爾戈的兩個高喬人,曼努埃爾·卡多索和卡曼·西爾韋拉。
  他們之間的仇恨是怎么形成的,原因何在?那兩個人除了臨終前的決斗之外沒有惊人的事跡,一個世紀以后怎么能勾起他們隱秘的故事?雷伊萊斯父親家的一個工頭,名叫拉德雷查,“長著老虎般的胡子”,從老輩人嘴里听到一些細節,我現在照搬過來,對它們的真實性信心不是很大,因為遺忘和記憶都富有創造性。
  曼努埃爾·卡多索和卡曼·西爾韋拉的牧場是毗連的。正如別的激情一樣,仇恨的根源總是曖昧不清的,不過据說起因是爭奪几頭沒有烙印的牲口或者是一次賽馬,西爾韋拉气力比較大,把卡多索的馬擠出了賽馬場。几個月后,兩人在當地的商店里一對一地賭紙牌,摸十五點;西爾韋拉每盤開始時都祝對手好運,但最后把對手身邊的錢統統贏了過來,一枚銅幣都沒給他留下。他一面把錢裝進腰包,一面感謝卡多索給他上了一課。我認為他們那時候几乎干了起來。爭吵十分激烈;在場的人很多,把他們拆開了。當時的風气粗獷,人們動輒拔刀相見;曼努埃爾·卡多索和卡曼·西爾韋拉的故事獨特之處在于他們無論在傍晚或清晨不止一次地會動刀子,而直到最后才真干。也許他們簡單貧乏的生活中除了仇恨之外沒有別的財富,因此他們一直蓄而不泄。兩人相互成了對方的奴隸而不自知。
  我不知道我敘述的這些事究竟是果還是因。卡多索為了找些事做,并不真心實意地愛上了一個鄰居的姑娘塞爾維利安娜;西爾韋拉一听說這事,就按自己的方式迫求那姑娘,把她弄上手,帶到牧場。過了几個月,覺得那個女的煩人,又把她赶走。女人一气之下去投奔卡多索;卡多索同她睡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把她打發走了。他不愿要對手的殘羹剩飯。
  在塞爾維利安娜事件前后,那些年里又出了牧羊犬的事。西爾韋拉特別寵愛那條狗,給它起名“三十三”。后來狗失蹤了,在一條溝里發現了它的尸体。西爾韋拉一直怀疑有人投了毒。
  11825年,烏拉圭獨立運動領袖拉瓦列哈上校率領三十三名烏拉圭愛國者在阿格拉西亞達海灘登陸,在當地數百名志士協助下圍困蒙得維的亞,宣布獨立,隊伍逐漸擴大到二千人,擊敗了巴西占領軍。為紀念這一事件,烏拉圭有兩個省分別命名為“拉瓦列哈”和“三十三人”。
  1870年冬季,阿帕里西奧革命爆發時,他們兩人正好在上次賭牌的那家酒店。一個巴西混血儿率領了一小隊騎馬來的起義者向酒店里的人動員,說是祖國需要他們,政府派的壓迫再也不能忍受,向在場的人分發白党標志,大家并沒有听懂這番話的意思,但都跟著走了,甚至沒有向家人告別。曼努埃爾·卡多索和卡曼·西爾韋拉接受了命運的安排;當兵的生活并不比高喬人的生活艱苦。幕天席地枕著馬鞍睡覺對他們并不是新鮮事;他們習慣于宰牲口,殺人當然也不困難。他們想像力不多,從而不受恐懼和怜憫的支配,雖然沖鋒陷陣之前有時也感到恐懼。騎兵投入戰斗時總能听到馬鐙和兵器的震動聲。人們只要開始時不負傷就自以為自己刀槍不入了。他們認為領餉是天經地義的事。祖國的概念對他們比較陌生;盡管帽子上帶著標志,他們為哪一方打仗都一樣。他們學會了使用長矛。在前進和后撤的行軍過程中,他們終于覺得雖然是伙伴,仍舊可以繼續相互為敵。他們并肩戰斗,但据我們所知,從不交談。
  1阿帕里西奧(1814—1882),烏拉圭軍人,1871年率領白党起義,在泉城被擊敗。
  1871年秋季形勢不利,他們的气數已盡。
  戰斗前后不到一小時,是在一個不知名的地點進行的。地名都是歷史學家們事后加上的。戰斗前夕,卡多索躡手躡腳走進指揮官的帳篷,低聲請求說,如果明天打胜仗,留個紅党俘虜給他,因為他迄今沒有砍過人頭,想試試究竟是怎么回事。指揮官答應了他,說是只要他表現勇敢,就讓他滿足這一心愿。
  白党人數較多,但對方武器精良,占据山同有利地形把他們殺得死傷狼藉。他們兩次沖鋒都沒能沖上山頂,指揮官受了重傷,認輸投降。對方應他的要求,就地殺死了他,免得他受罪。
  白党士兵放下了武器。指揮紅党軍隊的胡安·帕特里西奧·諾蘭十分繁瑣地布置了慣常的俘虜處決。他是塞羅拉爾戈人,對于西爾韋拉和卡多索之間的宿怨早有所聞。他把兩人找來,對他們說:
  “我知道你們兩人勢不兩立,早就想拼個你死我活。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們;太陽下山之前,你們就能表明誰是好漢。我讓你們每人脖子上先挨一刀,然后你們賽跑。上帝知道誰獲胜。”
  把他們押來的士兵又把他們帶了下去。
  消息很快就傳遍整個宿營地。諾蘭事先決定賽跑是下午活動的壓軸戲,但是俘虜們推出一個代表對他說他們也想觀看,并且在兩人之中一人身上下賭注。諾蘭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同意俘虜們的請求;于是大家紛紛打賭,賭注有現錢、馬具、刀劍和馬匹,本來這些東西應該及時交給遺孀和親戚的。天气熱得出奇;為了保證大家午睡,活動推到四點鐘開始(他們花了好大勁才叫醒西爾韋拉)。諾蘭按照當地白人的風俗,又讓大家等了一小時。他和別的軍官們談論胜利;馬弁端了茶壺進進出出。
  泥土路兩邊帳篷前面是一排排的俘虜,坐在地上,雙手反綁,免得他們鬧事。不時有人罵娘,一個俘虜開始念祈禱文時,几乎所有的人都顯得吃惊。當然,他們抽不了煙。現在他們不關心賽跑了,不過大家還是觀看。
  “他們也要吹我的燈,”一個俘虜含著妒意說。
  “不錯,不過是成堆干的,”旁邊一個說。
  “跟你一樣,”對方頂了他一句。
  一個軍士長用馬刀在泥土路上畫一道橫線。西爾韋拉和卡多索給松了綁,以免影響他們奔跑。兩人相距四公尺左右。他們在起跑線后面站好;有几個軍官請求他們別對不起人,因為對他們的希望很大,押在他們身上的賭注可觀。
  西爾韋拉由混血儿諾蘭處置,諾蘭的祖輩無疑是上尉家族的奴隸,因此沿用了諾蘭這個姓;卡多索由一個正規的劊子手處置,那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科連特斯人,為了讓受刑人安心,他總是拍拍受刑人的肩膀說:“別害怕,朋友;娘儿們生孩子比這更遭罪。”
  兩人身子朝前傾,急于起跑,誰都不看對手。
  諾蘭上尉發出訊號。
  混血儿諾蘭為自己擔任的角色驕傲,一激動手下失掉了准頭,砍了一條從一側耳朵連到另一側耳朵的大口子;科連特斯人干得于淨利落,只開了一個窄窄的口子。鮮血從口子里汩汩冒出來;兩個人朝前跑了几步,俯面趴在地上。卡多索摔倒時伸出胳臂。他贏了,不過自己也許根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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