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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有些人,”艾絲苔說,“他們的窗戶外面很髒,而從里往外看,外面的東西他們都能看得見……我了解人的這种特性:杜·蒂耶就有這种本領,而且比誰都強。”
  “要設法抓住杜·蒂耶,還有組沁根,如果他們兩人能把這個英國人裝進他們設計的某個圈套中,我至少能出一口气!……他們把他搞到街頭行乞的境地!啊!親愛的,現在落到了一個新教徒偽君子手里,就在這個那么逗人,善良、愛開玩笑的可怜的法萊克斯之后……那時候我們多么開心!……人家說經紀人都很傻……可是法萊克斯只有一次失手……”
  “他把你扔下,又一文不給的時候,你就体驗到了享樂的煩惱。”
  德·紐沁根帶來了歐羅巴。歐羅巴把毒蛇似的腦袋伸進門來,女主人在她耳邊說了几句話,她又消失了。
  晚上十一點半,五輛馬車停到圣喬治街這位名妓寓所門外。一輛是呂西安的,与他同車的有拉斯蒂涅克,勃隆代和比西沃;一輛是杜·蒂耶的,一輛是德·紐沁根男爵的;一輛是英國闊佬的;還有一輛是弗洛麗娜的,杜·蒂耶現在跟她勾搭上了。窗子上的三重柵欄已經挂上有波狀皺褶的華麗的中國窗帘。夜宵將在深夜一點開始。小客廳和餐廳里富麗堂皇,燭光熠熠生輝。人們將在這里度過花天酒地的一夜,只有這三個女人和這些男人才能經受得住。大家先玩牌,因為夜宵大概還要等兩小時。
  “您玩牌嗎,富翁?……”杜·蒂耶對佩拉德說。
  “我曾經跟奧科內爾1、皮特、福克斯、凱宁、勃羅漢姆勳爵2,……勳爵……打過牌……”
  
  1奧克內爾(一七七五—一八四七),愛爾蘭政治家。
  2皮特(一七五九—一八○六),福克斯(一七四九—一八○六),凱宁(一七七○—一八二七),勃羅漢姆勳爵(一七七八—一八六八),都是英國政治家。

  “請您立刻說出很多勳爵的名字。”比西沃對他說。
  “菲茲一威廉勳爵3,愛倫博羅勳爵4,海特福特勳爵5,……勳爵……”
  
  3菲茲—威廉勳爵(一七四八—一八三三),英國政治家,曾任內閣會議主席。
  4愛倫博羅勳爵(一七九○—一八七一),曾任印度總督及海軍大臣。
  5海特福特勳爵(一七七七—一八四二),英國攝政王摯友。

  比西沃望了望佩拉德的鞋,彎下腰去。
  “你尋找什么?……”勃隆代問。
  “嘿,找開關,關上開關才能使机器停下。”弗洛麗娜說。
  “你們玩牌是一個籌碼二十法郎嗎?……”呂西安問。
  “你們想材(輸)多少,俄(我)就押多少……”
  “他那么厲害?……”艾絲苔對呂西安說,“他們都把他當成英國人了!……”
  杜·蒂耶,紐沁根,佩拉德和拉斯蒂涅克坐到牌桌上玩起惠斯特。弗洛麗娜,杜·瓦諾布爾夫人,艾絲苔、勃隆代,比西沃圍著爐火聊天。呂西安翻閱著一本精美的版畫作品消遣。
  “晚餐已經准備好了,夫人。”帕卡爾穿著漂亮的服裝前來通報。
  佩拉德坐在弗洛麗娜左邊,他的另一邊是比西沃。艾絲苔已囑咐比西沃激將闊佬,把他灌醉。比西沃酒量极大。佩拉德這輩子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豪華的場面,沒有嘗過如此美撰佳肴,也未曾遇上過這么漂亮的女人。
  “我已經為瓦諾布爾花了一千埃居,今晚算是撈回來了,”他心里想,“而且,我剛才還贏了他們一千法郎。”
  “這才是應該效法的榜樣。”坐在呂西安旁邊的杜·瓦諾布爾夫人用手指著餐廳中華麗的陳設,對著佩拉德大聲說。
  艾絲苔讓呂西安坐在自己身邊,在桌子下面把呂西安的一只腳夾在自己兩腳中間。
  “你知道了嗎?”瓦諾布爾望著佩拉德說,佩拉德卻裝聾作啞,“你為我裝備一幢房子,就該這個樣子!腰纏万貫從印度回來,又想跟紐沁根這樣的人做生意,就該達到他們的這個水平。”
  “俄(我)是解(戒)酒會會員……”
  “那你就要多多地喝,”比西沃說,“因為印度天气很熱,是不是,大叔?……”
  吃夜宵時,比西沃把佩拉德當作從印度回來的叔叔,以此來開玩笑。
  “杜·瓦諾布爾夫銀(人)對我說,您已經有一些居(主)意……”紐沁根定睛望著佩拉德說。
  “我就喜歡听這個,”杜·蒂耶對拉斯蒂涅克說,“兩個南腔北調的人在一起說話。”
  “你們瞧吧,他們最后都能互相理解。”比西沃說。他猜到了杜·蒂耶剛才對拉斯蒂涅克說話的含意。
  “男爵先生,俄(我)象(想)到一樁小小的投机生意,嘿!做起來很舒服……能賺很多欠(錢),大大的有利可圖……”
  “你看吧,”勃隆代對杜·蒂耶說,“他再往下說,每分鐘都會提到英國議會和英國政府。”
  “是去中國……搞鴉片……”
  “哦,介(這)我基(知)道,”紐沁根馬上回答,擺出掌握全球商業的架勢,“可系(是),英國金(政)府用鴉片作為打開中國大門的休(手)段,肯(根)本不會允許我們……”
  “紐沁根替他把話頭轉到了政府上。”杜·蒂耶對勃隆代說。
  “啊!你原來做過鴉片生意!”杜·瓦諾布爾夫人叫起來,“我現在明白了,你為什么老叫人目瞪口呆,你心里還留著這些麻醉劑呢……”
  “您看,”男爵指著杜·瓦諾布爾夫人對那位所謂鴉片商大聲說,“您和我一樣,百万富翁永遠不會叫女人愛上。”
  “俄(我)愛過很多,而且昌昌(常常)愛女人。”佩拉德回答。
  “總是因為戒酒。”比西沃說。他剛剛准完佩拉德第三瓶波爾多葡萄酒,現在開始叫他喝一瓶波爾多葡萄酒。
  “哦!”佩拉德叫起來,“這英國的葡萄酒總(真)不錯!”
  勃隆代,杜·蒂耶和比西沃相視而笑。佩拉德有那种本領,他能把一切,甚至思想,化為己有。不說英國的金銀比世界上哪個地方都好的英國人是很少的。對于來自諾曼底而在倫敦市場上出售的雞和雞蛋,英國人會說這些雞和雞蛋要比巴黎的好,雖然它們都產自同一地區。艾絲苔和呂西安看到這服裝,言談和目空一切的態度都和英國人一模一樣,感到目瞪口呆。這些人又吃又喝,談笑風生,一直鬧到清晨四點。比西沃以為自己已經獲得了勃利亞—薩瓦蘭1狂談的那种成功。但是,就在他心里想著:“我戰胜了英國!……”同時給他叔父斟酒時,佩拉德向這個無情的嘲笑者回敬了一句:“來吧,小伙子!”這句話只有比西沃一人听見。
  
  1勃利亞—薩瓦蘭(一七五五—一八二六)法國制憲會議成員,美食家、作家。

  “嘿,各位!他是英國人,就像我也是英國人!……我的叔叔是個加斯科尼2人,我不會有別的叔叔了!”
  
  2加斯科尼:法國西南部舊省名。

  比西沃單獨与佩拉德在一起,所以誰也沒有听見這句揭老底的話。佩拉德從他的椅子上摔到了地上。帕卡爾立刻將他抱起,送到一間閣樓里。佩拉德在那里沉沉睡去。晚上六點鐘,這位闊佬覺得有人用濕毛巾給他擦拭,他便醒了。他躺在一張破舊的帆布床上,他的面前是戴著面具穿著黑色長外衣的亞細亞。
  “啊!佩拉德老爹,來,看看能不能數到二?”
  “我這是在什么地方?”他四下張望一下,說。
  “听我說,這是在給您醒酒,”亞細亞回答,“如果您不愛社·瓦諾布爾夫人,您總愛自己的女儿吧,是不是?”
  “我的女儿?”佩拉德大叫起來。
  “對,莉迪小姐……”
  “怎么?”
  “怎么?她不在麻雀街了,她被人劫持了。”
  佩拉德長歎一聲,就像戰場上受了重傷即將死去的士兵的歎息聲。
  “就在您偽裝成英國人的時候,有人假扮成佩拉德。您的小莉迪走了,以為是跟隨著自己的父親呢。她現在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哦,您是永遠找不到她的!除非您能補救您干下的坏事……”
  “什么坏事?”
  “昨天,德·格朗利厄公爵家不讓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先生進門。這是你的詭計,還有你派到我們這儿來的那個人。別說話,听著!”亞細亞看到佩拉德要開口,便這樣說,“只有等到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先生与克洛蒂爾德小姐結婚,走出圣托馬—達甘教堂的第二天,你才能得到你的女儿,依然純洁無瑕”亞細亞接著說,對每個字都加強語气,來突出要表達的意思。“如果十天之后,呂西安·德·魯邦普雷還不能像過去那樣受到德·格朗利厄家接待,那么首先,你將暴死,什么也不能把你從這一威脅中解救出來……然后,當你感到自己已被擊中,臨死前,還給你一點時間想一想:‘我的女儿日后就要淪為娼妓了!……’你把這個把柄落入我們之手,你雖然已經很蠢,但是還有足夠智力來考慮我們給你的這一通知。你不要叫喊,不許說一句話,快到貢當松家去換衣服,然后回自己家去。卡特將告訴你,你的小莉迪看了你寫的一張字條便下了樓,以后再也沒有見到她。如果你去告發,如果你采取什么行動,那就開始執行我對你說的措施,你和你的女儿一起完蛋,她已經許給了……德·馬爾賽。跟康奎爾老爹打交道,用不著多囉嗦,也用不著轉彎抹角,是不是?……下樓吧!記著,別再來扰亂我們的事情了。”
  亞細亞走了。佩拉德顯出一副可怜相。亞細亞的每句話都是對他沉重的打擊。暗探雙眼含淚,兩行淚水順著面頰流下來。
  “請約翰森先生用晚餐。”過了一會儿,歐羅巴探進頭來叫他。
  佩拉德沒有回答。他下了樓,穿過几條街道,來到一個出租馬車站。他奔向貢當松家,脫下闊佬衣服,對貢當松沒講一句話。然后又穿上康奎爾老爹的衣服,八點鐘回到自己的家。他上了樓梯,心還怦怦直跳。弗朗德勒女佣人听到主人聲音,過來問他:“啊,小姐呢?她在哪儿?”她問得那樣天真,老暗探不得不將身体倚在樓梯欄杆上,他的体力已經承受不住這一打擊。他走進女儿住的地方,看到空蕩蕩的房間,听著卡特講述誘拐的經過情形。它策划得那樣巧妙,猶如他本人設想的一般。他終于痛苦得昏了過去。
  “就這樣吧,”他心里想,“只能屈從,慢慢再報复吧!去看看科朗坦……這還是第一次遇到對手。科朗坦會讓這個漂亮的小伙子自由自在地哪怕跟王后去結婚,如果這小伙子愿意的話!……啊,我現在明白了為什么我女儿第一眼就愛上了他……哦,那個西班牙教士對這一切了如指掌……拿出勇气來,佩拉德老爹,把已經到手的獵物吐出來吧!”可怜的老爹還沒有料想到又一次可怕的打擊在等待著他。
  他一到科朗坦家,認識佩拉德的那個深得主人信任的仆人布律諾對他說:“先生出門了……”
  “要去很久嗎?”
  “十天!……”
  “去哪里了?”
  “不知道!……”
  “哦,天哪,我真蠢!我還問去哪儿了……好像我們的行動也告訴他們似的。”他心里想。
  佩拉德在圣喬治街閣樓上快要醒過來之前几小時,科朗坦從他的巴希鄉間來到德·格朗利厄公爵府上。他穿一身高貴人家隨身男仆的服裝,從黑色禮服的一個扣眼上可以看到榮譽軍團勳位的助表。他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小老頭,頭發上扑了粉,滿臉皺紋,面色蒼白。一副玳瑁邊眼鏡遮住了他的雙眼。總之,他看上去就像一名上歲數的辦公室主任。
  他說出自己的名字(德·圣德尼先生)后,便被引進到德·格朗利厄公爵的書房里。他看到德爾維爾正在書房里看一封信,那正是他親自口授,他手下一名負責書寫的暗探所寫的。公爵將科朗坦請到一邊,向他說明所發生的事情。其實科朗坦全都知道。德·圣德尼先生冷靜而恭敬地傾听著,同時端詳著這位老爺,要一直看透這個穿一身天鵝絨的人的底細,要把他的一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此來進行消遣。這個人此刻和將來所關心的就是惠斯特紙牌和格朗利厄家庭的聲譽。貴族老爺們在他們下屬面前總是那么幼稚無知,科朗坦也就沒有什么問題要謙恭地向德·格朗利厄先生提出,以免引發一些不中听的話。
  “如果您相信我,先生,”科朗坦按規矩被介紹給德爾維爾后,他向這位訴訟代理人說,“我們今晚就乘開往波爾多的驛車去安古萊姆。驛車和郵車走得一樣快。我們在那里用不了六小時就能得到公爵先生需要的情況。如果我明白了老爺您的意思,不就是要知道德·魯邦普雷先生的妹妹和妹夫是否給了他一百二十万法郎么?……”他望著公爵說。
  “你理解得完全正确。”法國貴族院議員說。
  “我們四天以后就能回來,”科朗坦望著德爾維爾說,“我們只用這么一段時間,你我都不會耽誤自己的事情。”
  “我本來要向老爺提出的唯一异議就是這一點。”德爾維爾說,“現在四點鐘,我回去跟我的首席助手說句話,收拾一下行獎。吃過晚飯,我八點鐘到……可是,我們能有座位嗎?”
  他中斷了自己的話,問德·圣德尼先生。
  “我可以保證。”科朗坦說,“請您八點鐘到格朗布羅運輸公司院子里等候。如果沒有位子,我設法解決。為德·格朗利厄公爵老爺效勞本該如此嘛……”
  “二位先生,”公爵极其和藹可親地說,“日后定有重謝……”
  科朗坦和訴訟代理人知道這是辭客的話,便告辭出來了。佩拉德向科朗坦的仆人打听消息時,德·圣德尼先生和德爾維爾已經坐上開往波爾多的雙座四輪驛車,出了巴黎城。他們相互觀察著,彼此沒有說話。第二天上午,從奧爾良到圖爾的路上,德爾維爾有點膩煩,打開了話匣子。科朗坦應酬著,跟他逗樂,但仍然保持著距离。他向對方示意他在外界供職,通過德·格朗利厄公爵保荐,他將當上總領事。從巴黎出發兩天以后,科朗坦和德爾維爾到芒斯勒停下。訴訟代理人大惑不解,他原以為要去安古萊姆。
  “在這個小城,”科朗坦對德爾維爾說,“我們能得到有關賽夏爾夫人的确切情況。”
  “這么說,您認識她羅?”德爾維爾問。科朗坦這樣熟悉情況,他感到很惊异。
  “我發現車夫是安古萊姆人,讓他跟我聊了一會儿天。他告訴我賽夏爾夫人住在馬爾薩克,而馬爾薩克离芒斯勒只有一里1路。我想,為了弄清真相,我們在這里要比去安古萊姆更合适。”
  
  1法國古里,約合四公里。

  “隨他去吧,”德爾維爾心里想,“正如公爵先生對我說的,我只是給這個心腹人物進行調查當個證人罷了。”
  芒斯勒的那家旅店叫“露天”,主人是個又胖又粗的漢子。這种肥胖的大漢,人們常常擔心旅途歸來再經過這里時會見不到他了,而實際上過了十年,他們還是照樣站在門口,還是那么多肥肉,還是戴著那頂棉布帽子,系著那條圍裙,操著那把刀,還是那樣油膩膩的頭發,那樣三層下巴頦。從不朽的塞万提斯到不朽的瓦爾特·司各特,這類人是這些小說家筆下的定型人物。難道他們不是個個都把自己的烹調藝術吹得天花亂墜嗎?難道他們不是個個都想把什么都招待你,而最后只給你一只瘦雞和一些劣質黃油拌蔬菜嗎?他們個個向你夸耀自己精美的葡萄酒,強迫你喝當地產的酒。然而,科朗坦從年輕時候起就已經學會從旅店主人那里得到比不可靠的酒菜更為重要的東西,因此,他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并絕對相信芒斯勒的這位最高級廚子會守口如瓶。他對這位胖漢這么說。
  “我當最上等的廚子毫無困難,因為在這里我是獨一無二的。”主人回答。
  “請您在旁邊那個房間招待我們。”科朗坦說,一邊向德爾維爾眨眨眼睛,“尤其不要擔心在壁爐里生火,這樣我們就不會凍手了。”
  “馬車里确實不暖和。”德爾維爾說。
  “從這儿去馬爾薩克遠不遠?”科朗坦問店主老婆。她听說驛車給她卸下過夜的旅客,便從樓上走下來。
  “先生,您去馬爾薩克嗎?”店主老婆問。
  “我不知道。”他用干巴巴的口气回答,“從這儿到馬爾薩克路途很遠嗎?”科朗坦給女店主留下一點儿時間,讓她看到自己的紅色勳表,然后又問了一句。
  “坐雙輪輕便馬車,小半個鐘頭就行了。”店主老婆回答。
  “您認為賽夏爾先生和夫人冬天會在馬爾薩克嗎?……”
  “肯定在,他們一年到頭都在那儿……”
  “現在五點鐘。我們九點鐘到那儿,他們肯定還沒有睡。”
  “哦,十點鐘也不會睡,他們每天晚上都有客人:神甫,馬隆先生,醫生。”
  “這些都是好人哪!”德爾維爾說。
  “哦!先生,都是些最优秀的人物,”店主老婆回答,“正直、廉洁……沒有野心。嘿!賽夏爾先生雖說生活富裕,他在造紙上的那件發明,如果不叫別人奪走,肯定讓庫安泰兄弟撈到了好處,听人家說,他也許能得几百万呢……”
  “啊!對了,庫安泰兄弟!”科朗坦說。
  “閉上你的嘴!”店主人說,“賽夏爾先生是否能獲得造紙方面的專利權,跟這几位先生有什么關系?這些先生又不是販紙的商人……如果你們想在我‘露天’這儿過夜,”店主朝著兩位客人說,“這是登記本,請你們登記一下。這儿有個警察班長,一天到晚無事可干,就到我們這里來找麻煩……”
  “見鬼!見鬼!我原以為賽夏爾夫婦很有錢呢!”科朗坦說。這時候,德爾維爾將自己的名字和塞納省初級法院訴訟代理人的身份一一填寫在登記本上。
  “有人說他們是百万富翁,”店主回答,“但是,想要擋住人家的舌頭,就像想要擋住江河的流水。賽夏爾老爹去世時,留下二十万法郎的財產,那是像人家說的那樣不動產,這對于一個工人出身的人來說已經很不錯了。嗯,他也許還有這個數目的積蓄……因為,他每年最終能從產業中得到一万到一万二千法郎的收益。有人說他很傻,十年里都沒有把錢投放出去,這只是一种說法。有人怀疑他放高利貸。即使他這么干,也只是三十万法郎,就這么多。要說五十万法郎吧,那离一百万也還差得遠呢。如果我的財產有這么一個零頭數,我就不在‘露天’呆著了。”
  “怎么,”科郎坦說,“大衛·賽夏爾先生和他的妻子還沒有二、三百万的財產嗎?……”
  “嘿,人家說庫安泰兄弟有這個數,”店主老婆大聲說,“他們奪走了賽夏爾的發明,而賽夏爾從他們手里拿到的還沒有兩万法郎……這些老實人,他們哪能搞到成百万呢?他們老爹活著的時候,生活很拮据。要是沒有他們的財產管理人科爾布,沒有跟丈夫一樣對他們忠心耿耿的科爾布夫人,他們日子都過不下去了。算上那個韋爾貝里小庄園,他們一共有多少財產?……一千埃居的固定收入!……”
  科朗坦把德爾維爾拉到一邊,對他說:“In vino veritas!1真相就在酒館之中。在我看來,一家酒館便是一個地方的真正戶籍簿。一個小地方發生的一切事情,公證人沒有酒館老板知道得清楚……您瞧。人家還以為我們認識庫安泰兄弟、科爾布等人呢。一個旅店老板就是一切奇遇的活字典。他當了警察,而自己卻沒有意識到。政府應該最多只養二百名偵探,因為在法國這樣的國家里,已經有一千万誠實的探子。雖然已經听說這個小城市里有一百二十万法郎被用于償付魯邦普雷的地產;我們也不必一定去相信這一說法……我們不會在這里呆很久……”
  
  1拉丁文:酒中出真相。

  “但愿如此。”德爾維爾說。
  “為什么呢?”科朗坦接著說,“我想出一個毫不做作的辦法,能從賽夏爾夫婦口中得到事實真相。我用一個小小的計策,讓您能听到他們財產的明細帳目。我指望您能用訴訟代理人的權威來支持我的這一計策。——吃過晚飯,我們要上賽夏爾先生家去,”科朗坦對店主老婆說,“請您為我們准備好床舖,我們要每人住一個房間。‘露天’該有很大的地方。”
  “哦!先生,”女店主說,“這塊招牌你們算是找對了。”
  “嘿!這种文字游戲各省都有,”科朗坦說,“你們不是獨一無二的。”
  “先生們可以用餐了。”店主說。
  “見鬼!呂西安這小伙子從哪儿搞來的錢?……那封匿名信也許實有其事?會不會是一個漂亮的妓女給他的錢?”德爾維爾坐到桌前准備吃飯時對科朗坦說。
  “啊,那是另一個調查題目了。”科朗坦說,“德·肖利厄公爵先生告訴我,呂西安·德·魯邦普雷与一個改宗的猶太女人同居,這個女人把自己說成荷蘭人,她的名字叫艾絲苔·馮·博格賽克。”
  “真是巧合!”訴訟代理人說,“我正在為一個名叫高布賽克的荷蘭人尋找女繼承人,這兩個姓氏一樣,就是輔音位置有點不同……”
  “那好,”科朗坦說,“我回巴黎后,向您提供這個家系的情況。”
  一小時以后,這兩個替格朗利厄家辦事的人出發到韋爾貝里賽夏爾夫婦家去。呂西安几天前來過韋爾貝里,他將自己的命運与他妹夫的命運進行對比,心情极其激動。這是他從來沒有經受過的。几天前使呂西安感到惊异的景象,這兩個巴黎人馬上也將見到。這里處處是宁靜和富裕。在兩位外地人快要到達的時候,有個五人小團体正聚集在韋爾貝里的客廳中:一位是馬爾薩克的本堂神甫,二十五歲的年輕教士,應賽夏爾夫人的請求,成了她的儿子小呂西安的家庭教師;一位是當地醫生,名叫馬隆先生;一位是鎮長;還有一位是年老退役的上校,他在馬路一邊韋爾貝里對面一塊小小的土地上种植玫瑰。到了冬天,這些人每天晚上都來這里,來取報紙或是送回已經讀過的報紙1,再以一生丁為籌碼玩上一盤對人毫無害處的波士頓牌戲。賽夏爾夫婦當年買下韋爾貝里這幢用石灰石构筑的房頂蓋著石板的漂亮房屋時,還附帶一個兩阿爾邦2的小花園。隨著時光的推移,漂亮的賽夏爾夫人把自己的積蓄都用到這上面,將花園擴展到一條小河邊,犧牲了她所購進的葡萄地,把它改成了草地和花叢。如今,韋爾貝里周圍是一個二十阿爾邦的小花園,四周圍了圍牆,成了這一帶最大的地產。已故老賽夏爾的房屋及附屬建筑只用來經營他留下的二十多阿爾邦的葡萄地,另外還有五處田庄,每年約有六千法郎出產。河的彼岸有十阿爾邦草地,正好位于韋爾貝里花園對面,賽夏爾夫人准備明年將它合并過來。
  
  1當時訂報价格很貴,往往几人合訂一份,輪流傳閱。
  2阿爾邦:法國舊時土地面積單位,相當于二十至五十公畝。

  當地人已經把韋爾貝里叫作城堡,把夏娃·賽夏爾稱作馬爾薩克夫人。呂西安也學著農民和葡萄農這樣叫,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离韋爾貝里草地數箭之遙有一座磨坊,那里風景如畫,据說賽夏爾夫人正与磨坊主庫爾圖瓦商談,她可能要買下這座磨坊。到那時,韋爾貝里將成為本省第一流的地產。賽夏爾夫人心靈高尚,善惡分明,做過許多好事,受到人們的尊敬和愛戴。她容貌美麗,當時正像鮮花盛開的時期,她雖然已近二十六歲,由于享受宁靜和富足的鄉村生活,仍然保持著青春的艷麗。她一直愛自己的丈夫,把他當作謙遜、能干,摒棄榮華富貴的人而予以尊敬。最后,為了描繪她的形象,大概只要再說一句話就行了:她生活中每次激情的產生,都是為了丈夫和孩子。這對夫妻為痛苦付出代价,人們可以猜想到,那就是呂西安的生活使他們感到深深的憂慮。夏娃·賽夏爾已經覺得呂西安生活中有些不可思議的情況。呂西安最近一次來訪時,妹妹問起他每一樁事,他都一下子予以打斷,并說什么雄心勃勃的人一切都靠自己想辦法。這使她對呂西安更加擔心。六年中,呂西安見了他妹妹三次,給她寫信不超過六封。他第一次來韋爾貝里是由于他母親去世,而最后一次來訪的目的,是要求他們幫忙編造這個對他的政治生涯十分必要的謊言。這件事引起賽夏爾先生和夫人,以及他們兄弟之間一場相當嚴重的爭執,它在這高尚的一家人心中布下了可怕的疑云。
  房屋內外都經過裝修,并不豪華,但很舒适,向客廳迅速□上一眼,就能作出這樣的判斷。這些人此刻正聚集在客廳里。一塊漂亮的奧碧松地毯,鑲有綠色絲綢條飾的灰斜紋棉布牆帷,壁上刷著仿斯帕1木紋圖案,整套的雕花桃花心木家具,帶綠花邊的灰色克什米爾短絨大衣呢家具套,冬季里仍然盛開的盆花,這一切构成一個和諧的整体。綠色絲綢窗帘,壁爐上的裝飾,鏡子上的框架,都沒有外省那种趣味索然的俗气。總之,每一個細微之處都高雅整洁。一位多情而聰明的女子能夠并應該引進的家庭詩意使這里的一切令人賞心悅目。
  
  1斯帕:比利時地名。

  賽夏爾夫人還在為她的公公服喪。她坐在爐火旁做絨繡,干粗活的女仆科爾布夫人當她的幫手,賽夏爾夫人把家里所有瑣碎事務都托她管理。雙輪馬車從馬爾薩克頭几家住宅前經過時,韋爾貝里的常客中又增加了磨坊主庫爾圖瓦。庫爾圖瓦死了老婆,不打算再干事,想賣掉自己的地產。夏娃夫人似乎對這份產業很有興趣。庫爾圖瓦知道其中是什么緣故。
  “哦!這里停了一輛雙輪輕便馬車!”庫爾圖爾听到門外的馬車聲,說,“听那車子的匡啷聲,可以推想是本地的馬車……”
  “也許是波斯泰爾和他老婆來找我了。”醫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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