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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佩拉德和卡洛斯坐在同一輛馬車里。卡洛斯手頭有一把匕首。駕車的是一個心腹車夫,他能使卡洛斯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車里溜掉,能使馬車到達一個地方時,在車里發現一具尸体而顯得惊駭不已。一個暗探被謀害,人們從來不去追究,司法部門几乎從來都讓殺人犯逍遙法外,因為這种事很難弄得水落石出。佩拉德用暗探的目光朝警察局長派來的人看了一眼,卡洛斯向他展示出令人滿意的形象:光禿的腦殼,后頸窩一堆皺褶,頭發上全是扑粉,溫和的眼睛,眼圈發紅,需要治療,戴一副輕巧的官僚气派的金絲邊眼鏡,鑲著厚厚的發綠的鏡片。那眼睛證明他患有難言的疾病。他穿帶襟飾的高級細紗襯衫,舊黑緞背心,法官穿的褲子,黑色粗絹絲襪,系飾帶的皮鞋,黑色長禮服,价值四十個蘇、已經戴了十天的黑手套,一條金表鏈。這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下級法官,而人們都名不副實地稱為“治安警察”。
  “親愛的佩拉德先生,像您這樣的人成了監視對象,還要叫您對自己的行動加以說明,我真感到遺憾。您這副裝扮局長先生不感興趣。如果您以為這樣便能躲過我們的警覺,那就錯了。您來的時候是走從英格蘭到博蒙蘇爾瓦茲那條路嗎?……”
  “對,到博蒙蘇爾瓦茲。”佩拉德回答。
  “還是到圣德尼?”假法官問。
  佩拉德感到慌亂了。這一次的問話要求作出答复。可是,不論怎樣回答都很危險。如果說“是”,那是自我嘲弄;如果說“不是”,万一對方了解實情,佩拉德就完了。
  “他真狡猾,”佩拉德心里想。他試著抬頭望一眼治安警察,同時微微一笑,以這微笑作為回答。這微笑被接受了,沒有遭到拒絕。
  “您喬裝改扮究竟為了什么目的?您不是在米拉波旅館租了一套房間,而且還叫貢當松扮成黑白混血儿嗎?”治安警察又問。
  “局長先生要對我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吧,我的行動只能向我的上司匯報。”佩拉德庄重地說。
  “如果您這樣說是要叫我理解為您是在為王國警察總署干事,”假警察生硬地說,“那么我們就改變方向,不去耶路撒冷街,而去格勒奈爾街1吧。對您,我已經得到确切的命令,您得要當心啊!人家對您并沒有多大意見,可是,有時候,您又把事情扰亂了。我本人嘛,不想讓您為難……可是,哎……告訴我實情吧!……”
  
  1耶路撒冷街是巴黎警察局所在地。王國警察總署自一八二三年起位于格勒奈爾街。

  “實情?我告訴您。”佩拉德朝他的塞伯拉斯2紅紅的眼睛狡黠地望了望,說。
  
  2塞伯拉斯:希腊神話中看守地獄之門的三頭犬。

  這位所謂的法官面無表情,不露聲色。他在履行自己的職責,任何實情似乎對他都沒有關系。他的這副神態使人覺得警察局長這樣做是心血來潮。局長們常常有些怪念頭。
  “我發狂似地愛上了一個女人,她就是那個為自己高興使債主掃興而經常旅行的經紀人法萊克斯的情婦。”
  “是杜·瓦諾布爾夫人嗎?”治安警察問。
  “對。”佩拉德繼續說,“供養她一個月,就要花掉我一千多埃居。我裝成闊佬,雇了貢當松做佣人。先生,這一切全是實情,如果您愿意讓我留在車里等您,我可以憑自己是前警察局長的身份發誓,您立刻上旅館去問問貢當松就知道了。不僅貢當松會向您确認我剛才榮幸地對您說的這一切,而且您會看見到那里去的杜·瓦諾布爾夫人的貼身女仆,她今天上午應該前來告訴我們對我的建議是否同意,或是她的女主人還要提出什么條件,老猴子善于做鬼臉:我提議一個月一千法郎,還有一輛馬車,這就合一千五百了。五百法郎的禮品,再加上同樣數額的錢用于社交聚會、晚宴和看戲。您看,我對您說一千五百埃居,一點也沒有錯。像我這樣歲數的人,為了最后一次興致,完全可以花上一千埃居。”
  “啊,佩拉德老爹!您還這么喜歡女人,竟愿意……?您可是超過我了。我六十歲了,節制得很好……不過,如果事情真的如您所說的那樣,我想,為了辦成這件能滿足您興致的事,您得有個外國人的模樣吧。”
  “您一定知道,佩拉德或是麻雀街的康奎爾老爹……”
  “對,不管哪一個,對杜·瓦諾布爾夫人都不合适,”卡洛斯接著說,他獲悉了康奎爾老爹的地址,心里暗暗高興。“大革命以前,我有過一個情婦,”他說,“這個女人過去被一個行刑者供養,這种人被稱為劊子手。有一天看戲時,她因一枚別針而惱火——那時人們都這樣說,她便嚷起來:‘啊!劊子手!’‘你又想起他了?’坐在她旁邊的人對她說……。嘿!親愛的佩拉德,由于這句話,她离開了那個男人。我猜想,您是不愿這樣當眾受辱的……杜·瓦諾布爾夫人是個跟体面人來往的女子,有一天我在歌劇院碰到她,覺得她非常漂亮……親愛的佩拉德,還是叫車夫重回和平街吧,我跟您一起到您的住處去,我親眼看看是怎么回事。這樣,向局長先生口頭匯報一下也許就可以了。”
  卡洛斯從身側的衣袋里取出一只內壁鍍金的黑色鼻煙盒,打開,用非常親切的姿態向佩拉德遞去鼻煙。佩拉德心里想:“這就是他們的警察!……天哪!如果雷努瓦先生或德·薩爾蒂納先生再次來到世上,他們會說些什么呢?”
  “您說的也許是事實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親愛的朋友。”假治安警察嗅完他那撮鼻煙,說,“您在過問紐沁根男爵的風流韻事,大概想將他套上絞索吧。您用手槍沒有打中他,這回想用大炮瞄准他。杜·瓦諾布爾夫人是德·尚碧夫人的朋友……”
  “啊!見鬼!千万不能上鉤!”佩拉德心里想,“他比我想象的要厲害,他在捉弄我,他口頭說要放我,但卻繼續在盤問我。”
  “怎么樣?”卡洛斯用庄重的權威姿態問。
  “先生,我為德·紐沁根先生尋找那個他愛得發狂的女人,我這樣做确實不對。正因為這一點,上級不再喜歡我,因為据說我触及了重大利害關系,而我自己卻蒙在鼓里(這位下級法官不動聲色)。不過,我干了五十二年警察,我完全了解這一行。”佩拉德繼續說,“所以,自從局長先生申斥我以后,我就不干了。局長先生肯定是有理由的……”
  “如果局長先生要求您放棄您的這樁風流事儿,您也會放棄嗎?要是這樣,我想,這是您對我說的話是否真誠的最好證明。”
  “他咄咄逼人!真厲害!”佩拉德心里想,“啊!見鬼!如今的警察真抵得上雷努瓦先生手下的警察呢!”
  “放棄?”佩拉德說,“我要等待局長先生的命令……嗯,您想上去的話,這就是旅館了。”
  “您從哪里搞到經費的?”卡洛斯突然問,擺出一副富有洞察力的姿態。
  “先生,我有一位朋友……”佩拉德說……
  “您就把這一切向一位預審法官說一說!”卡洛斯接著說。
  這大膽的一幕是卡洛斯的精心設計,只有像他這樣的人才能想出這种簡單易行的計策。那天清早,他叫呂西安去德·賽里奇伯爵夫人家。呂西安請伯爵的私人秘書以伯爵的名義去詢問警察局長有關德·紐沁根男爵雇用密探的情況。私人秘書回來時帶來關于佩拉德的一份記錄,那是一份抄來的檔案摘要:
  
  一七七八年進入警察局。兩年前從阿維尼翁來到巴黎。
  無財無德。手中握有國家机密。
  住麻雀街,化名康奎爾。康奎爾是他家庭所在地的一塊小地產名稱,位于沃克呂斯省。經營實業的体面家庭。
  最近,有位名叫泰奧多爾·德·拉·佩拉德的侄孫來訪。(參見一名警察的報告,文件第三十七號。)

  “貢當松給他當黑白混血男仆的那個英國人,大概就是他!”當呂西安帶來書面記錄并親口匯報情況后,卡洛斯大聲說。
  三小時之內,這個具有大將活動能力的人派帕卡爾找了個無辜的同謀,叫他扮成便衣憲兵,自己則喬裝成治安警察。在馬車里,他猶豫再三想殺佩拉德,但最后還是決定自己不親手搞暗殺,他准備告訴几個釋放出獄的苦役犯,說佩拉德是百万富翁,用這种辦法在适當時候干掉佩拉德。
  貢當松正在与杜·瓦諾布爾夫人的貼身女仆談話,佩拉德和他的同行者听到了貢當松的聲音。佩拉德于是向卡洛斯示意,叫他待在第一間屋子里。那表情似乎對他這樣說:“您馬上可以判斷出我說的話是否真實。”
  “夫人一切都同意。”阿黛爾說,“夫人此刻正在一位朋友德·尚碧夫人家里。德·尚碧夫人在泰布街有一套配有家具的房子,租期還有一年,說不定她會把這套房子給我家女主人。我家夫人在那邊接待約翰森先生更加合适,因為家具還很新,先生踉德·尚碧夫人談妥后,可以為夫人買下這些家具。”
  “好吧,孩子。這不是騙局,也是煙幕。”混血仆人對姑娘說,姑娘听了大惊失色,“不過我們兩家都有份……”
  “嘿,你這個黑鬼!”阿黛爾小姐叫起來,“你那個闊佬如果是真正的闊佬,他完全可以把家具送給夫人。房契一八三○年四月到期,你的闊佬如果感到滿意,可以再續租約嘛。”
  “我感到很滿意!”佩拉德走進門去,拍著貼身女仆的肩膀回答說。
  他向卡洛斯打了個暗號。卡洛斯用一個表示同意的手勢作了回答,他已經明白這個闊佬將繼續扮演這一角色。但是,這場戲卻因另一個人物的闖入而突然改觀了。這個人物就是科朗坦,無論卡洛斯還是警察局長都不能把他怎么樣。他當時看到門開著,便順路進來看看老朋友佩拉德怎樣扮演闊佬的角色。
  “局長總在找我的麻煩!”佩拉德湊近科朗坦的耳邊說,“他發現我喬裝闊佬了。”
  “我們將把他赶下台。”科朗坦在他朋友的耳邊說。
  接著,他向法官冷淡地打個招呼,便暗暗地觀察起這個人來。
  “您待在這里,等我回來。我去警察局。”卡洛斯說,“如果不見我回來,您就可以去尋歡作樂了。”
  這几句話是在佩拉德耳邊說的,這樣就不會在貼身女仆前揭穿佩拉德的老底了。卡洛斯說完話便出去了。他看到這個新來的人金發碧眼,認為是生性冷峻殘忍的一類,所以不想在這個人的目光下逗留。
  “這是局長給我派來的治安警察。”佩拉德對科朗坦說。
  “啊!”科朗坦回答。“你中奸計了!這個家伙鞋底藏著三副牌,從腳在鞋里的位置就能看出來,再說,治安警察也不需要化裝嘛!”
  科朗坦飛快下樓,想弄清自己的怀疑是否正确。卡洛斯正登上馬車。
  “喂!神甫先生?……”科朗坦喊道。
  卡洛斯扭過頭來,看見了科朗坦,然后進了他的馬車。不過,科朗坦還來得及對著車門說了一句:“這就是我想知道的全部情況——上馬拉凱河濱!”科朗坦向車夫喊道,語气和眼神里都充滿了冷嘲熱諷。
  “啊!”雅克·柯蘭心里想,“這下子我算完了!他們知道了底細。必須走在他們前頭,特別是要弄清楚他們要把我們怎么辦。”
  科朗坦過去見過卡洛斯·埃雷拉神甫五六次,這個人的目光很難叫人遺忘。科朗坦首先認出的是那寬寬的肩膀,然后是浮腫的臉以及從鞋里墊高三寸的花招。
  “啊!我的老朋友,這回人家可把你給擺布了!”科朗坦見臥室里只有佩拉德和貢當松,便這樣說。
  “誰?”佩拉德叫起來,語气中有嗡嗡的顫音,“今后的日子里,我決不會讓他太太平平。”
  “這個人就是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可能就是西班牙的科朗坦。一切都明白了,這個西班牙人是個無惡不作的坏蛋,他想靠一個漂亮姑娘的長枕頭撈錢,讓那個小伙子發財……看你想不想跟這個有手腕的家伙較量了,我看他像魔鬼一樣詭詐。”
  “哦!”貢當松大聲說,“艾絲苔被扣押的那一天,他得了三十万法郎,他當時就坐在馬車里!那眼睛,那前額,那麻子點,我全記得。”
  “啊!我要是得了這錢,我的可怜的莉迪會有一份多么美好的嫁妝!”佩拉德叫起來。
  “你繼續扮演你的闊佬角色,”科郎坦說,“為了在艾絲苔那里有個耳目,必須讓她与瓦諾布爾保持聯系,艾絲苔是呂西安·德·魯邦普雷的真正情婦。”
  “人家已經敲了紐沁根五十多万法郎了。”貢當松說。
  “他們還需要這么多錢,”科朗坦接過話頭說,“魯邦普雷的地產价值一百万。老爹,”他拍拍佩拉德的肩膀說,“你能得到十多万,可以給莉達出嫁用了。”
  “別對我這么說,科朗坦。如果你的計划落空,真不知道我還能干些什么……”
  “這筆錢,你也許明天就能得到!親愛的,這個神甫很狡猾,是個高級魔鬼,我們得甘拜下風。不過,他已經在我的掌心里。他有頭腦,他會投降的。你要盡量裝出闊佬的傻樣,什么都不要擔心。”
  這一天,真正的對手已經在開闊的場地上面對面相遇了。當天晚上,呂西安去格朗利厄公館打發晚間的時光,那里賓客很多。當著全客廳的人的面,公爵夫人將呂西安留在自己身邊,說了一會儿話,對他顯得很熱情。
  “您最近出去旅行了嗎?”她問呂西安。
  “是的,公爵夫人。我妹妹想要促成我的婚事,作出重大犧牲,我因此能購得魯邦普雷地產,將它跟其他財產歸并在一起。我的那位巴黎的訴訟代理人十分能干,地產擁有者听說買主姓名后想提高价格,他設法為我免除了這項麻煩。”
  “有一座城堡嗎?”克洛蒂爾德滿心歡喜地問。
  “有一個很像城堡的東西。不過,最明智的做法是利用它作材料建一座現代化的房屋。”
  克洛蒂爾德的眼睛透過滿意的微笑放射出幸福的光芒。
  “今天晚上,您跟我父親玩一盤惠斯特1,”她小聲對他說,“我希望半個月以后會邀請您吃晚飯。”
  
  1一种牌戲,橋牌的前身。

  “啊,親愛的先生,”德·格朗利厄公爵說,“听說您購買了魯邦普雷地產,我向您祝賀!對那些說您欠債的人,這是一個很好的回答。我們這些人,可以像法國或英國一樣,我們可以有公債。可是,您看,沒有財產的人,那些剛剛起步的人,就不能用這种語調說話了……”
  “可是,公爵先生,為這塊地產,我還欠著五十万法郎呢!”
  “那就必須娶一個能給您帶來這筆錢的姑娘。不過對您來說,在我們這個地區,您很難找到有這筆財產的對象,這里人給女儿的陪嫁都很少。”
  “他們的姓氏已經足夠了。”呂西安回答。
  “我們只有三個人玩惠斯特:莫弗里涅斯,德·埃斯帕爾和我,”公爵說,“您愿意跟我們一起湊成第四個人嗎?”他指著牌桌對呂西安說。
  克洛蒂爾德走向牌桌看父親打牌。
  “她希望我拿這個。”公爵輕輕地拍著女儿的手說,一邊瞟了呂西安一眼。呂西安顯得很嚴肅。
  呂西安与德·埃斯帕爾搭檔。他輸了二十路易。
  “親愛的母親,”克洛蒂爾德走過來對公爵夫人說,“他很聰明,是故意輸的。”
  呂西安与德·格朗利厄小姐說了几句情意綿綿的話,于十一點回到家里上床就寢,想著自己一個月以后就會獲得全面成功的事,因為他毫不怀疑自己將成為克洛蒂爾德的未婚夫,一八三○年四旬齋之前就能結婚了。
  第二天午飯后,呂西安陪著卡洛斯抽几支香煙。卡洛斯當時憂心忡忡。這時候,有人稟報德·圣埃斯泰弗先生(多么具有諷刺意味!)來訪,想要跟卡洛斯·埃雷拉神甫或者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先生說話。
  “樓下的人說我已經走了嗎?”神甫叫起來。
  “說了,先生。”仆人回答。
  “那么,你去接待這個人。”他對呂西安說,“他是敵人,你千万不要說連累人的話,不要流露任何表示惊訝的動作。”
  “你能听到我說些什么。”呂西安說。
  卡洛斯躲在一個毗鄰的房間里。他從門縫里看到科朗坦進來。由于這個高個子陌生人有高超的變形本領,卡洛斯只能通過他的聲音認出他。科朗坦這時候很像財政部的一個老處長。
  “先生,您不認識我,我沒有這份榮幸,”科朗坦說,“不過……”
  “請原諒,我打斷您的話,先生,”呂西安說,“不過……”
  “不過,這關系到您与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的婚姻大事。這樁婚事辦不成了。”科朗坦這時用強烈的口气說。
  呂西安坐下來,什么也沒有回答。
  “您現在被一個人捏在手心里,這個人能夠并愿意輕而易舉地向德·格朗利厄公爵證明,購買魯邦普雷地產的錢是一個傻瓜給您的,它是您的情婦艾絲苔小姐的价錢。”科朗坦繼續說,“很容易找到判決書原本,艾絲苔小姐是根据這些判決書而受到起訴的。也有辦法叫德·埃斯圖爾尼開口。對德·紐沁根男爵使用的那些极其巧妙的伎倆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現在,一切都還可以彌補。只要拿出十万法郎,就能太平無事……這事与我毫無關系,我只是受那些搞‘訛詐’的人委托而已。”
  科朗坦大概講了一小時,呂西安吸著煙,擺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態。
  “先生,”他回答說,“我不想知道您是誰,因為,受人之托來干這种事的人是絕不會透露自己姓名的,至少對我是這樣。我已經讓您從容地說完了話:這是我的家,我看您并非沒有理智,請您听听我的難處吧。”
  雙方停頓了一下。這時候,科朗坦用貓眼盯著呂西安,呂西安用冷若冰霜的目光注視著他。
  “要么您依据的全是虛假的事實,我因而絲毫不用擔憂;”呂西安接著說,“要么您說對了,那么,我給您十万法郎,并且給您這樣的權利:您的委托人能派多少個圣埃斯泰弗到這里來,就能向我索取多少份十万法郎……總之,為了馬上結束您的這樁可觀的交易,我要告訴您,我呂西安·魯邦普雷誰都不怕。您對我說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与我毫無關系。如果格朗利厄家挑三揀四,我還有別的出身高貴的姑娘可娶,退一步說,我即使打光棍也沒有什么丟人的,特別是,如您想象的,可以販賣白种女人賺錢。”
  “如果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
  “先生,”呂西安打斷科朗坦的話說,“卡洛斯·埃雷拉神甫此刻正在赴西班牙途中,他對我的婚事幫不上什么忙,与我的利害也毫不相干。這位國家要人過去很長時間內想幫我出主意,但是他現在要向西班牙國王陛下匯報公務。假如您有話要跟他說,我奉勸您動身去馬德里。”
  “先生,”科朗坦直截了當地說,“您永遠不可能當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的丈夫了。”
  “那就由她去吧!”呂西安說,一邊不耐煩地把科朗坦向門外推去。
  “您認真考慮了嗎?”科朗坦冷峻地說。
  “先生,我既不認為您有權干涉我的事務,也不承認您有權叫我損失一支香煙。”呂西安說著將已經熄滅的煙頭扔掉。
  “再見,先生,”科朗坦說,“我們不會再見面了……不過,您這輩子肯定會遇到這樣的時刻:由于您想到在樓梯上教訓我,您將喪失一半成功的机會。”
  作為對這一威脅的回答,卡洛斯作了一個砍頭的手勢。“現在,動手干吧!”他看著呂西安大聲說。呂西安經歷這場可怕的談話后已經嚇得面色慘白。
  讀者中注重一本書的道德和哲學內容的數量极少。如果這類讀者中哪怕有一人相信德·紐沁根男爵的滿意心情,他也會證明要使一個風塵女子的心服從于任何生理學准則是多么困難。艾絲苔已經決定要叫這個可怜的百万富翁為他的所謂“成功之日”付出高昂的价錢。所以,直到一八三○年二月初,“小小宮殿”里還沒有舉行喬遷的喜慶。
  “不過,等到狂歡節,我這儿一定會開張。”艾絲苔私下對她的女友們說,這些女友又把這話傳到了男爵耳朵里,“我要使我的男人幸福得像一只石膏公雞1。”
  
  1法語中coq en pate,直譯為“面捏公雞”,意為過得很幸福。此處coq en platre,石膏公雞,為文字游戲。

  這句話在花街柳巷成了名言。
  男爵于是感到很苦惱。他像那些已經結婚的人那樣滑稽可笑,開始向好友訴苦,他的不滿情緒也就流傳了出去。這時候,艾絲苔繼續認真地扮演著投机大王蓬帕杜爾的角色。她已經舉行過兩三次小型晚會,這完全是為了把呂西安帶進家里來。魯斯托,拉斯蒂涅克,杜·蒂耶,比西沃,納當,浪蕩公子的精英德·勃朗布爾公爵,都成了這個公館的常客。最后,艾絲苔還接納了杜莉亞,弗洛朗蒂納,法妮·博普萊,弗洛麗娜,兩名女戲子,兩名女舞蹈演員,以及杜·瓦諾布爾夫人,這些人都作為她演的這出戲里的角色。在一個妓女家里,如果沒有爭風吃醋,爭奇斗艷,和各色臉譜,那是再凄涼不過了。在六個星期里,艾絲苔已經成了女性帕里斯1中最詼諧、最有趣、最美麗、最瀟洒的女子,這些女性帕里斯构成了靠情人供養的婦女階層。她被人捧得很高,享受著足以誘惑一般女子的能滿足虛榮心的各种快樂。但是她的內心有個秘密想法,這使她成了超越這個階層的一位女子。她的心里保留著自己昔日的形象,這使她感到既羞愧又自豪。她時刻意識到自己即將再次墮落。她好像成了一件复制品而活在世上。她可怜自己扮演這么個角色。這位風塵女子心中的愛情天使,對這种面對著心靈而又由肉体去扮演的卑鄙可恥的角色,怀著深深的蔑視。她的那些嘲諷的語言便是這种心境的表露。她既是觀眾又是演員,既是法官又是受刑者。她充分領略到阿拉伯故事里那些令人贊歎的想象:那些故事里几乎總有一個外表卑微而靈魂高尚的人物,他的原型便在經典著作《圣經》之中,名字叫做尼布甲尼撒二世2。這位受害者已打定主意,容許自己活到失去貞節的第二天,這樣,她就可以跟她的劊子手開一點儿玩笑了。另外,艾絲苔已經明白,男爵是依靠見不得人的可恥手段獲得了這巨額財富,這就使她沒有任何顧忌了,用卡洛斯的話說,她以扮演复仇女神阿忒3的角色為快了。這個百万富翁失去她就活不下去,而她在他面前則時而顯得可愛迷人,時而變得討厭可憎。當男爵痛苦万分,想要离開艾絲苔時,她便做出甜蜜溫柔的姿態,把他拉回到自己身邊。
  
  1帕里斯:希腊神話中的特洛伊王子,風流俊美。他誘走了斯巴達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美人海倫,從而引起歷時十年的特洛伊戰爭。
  2尼布甲尼撤二世(前六○五一五六二),巴比倫國王。
  3阿忒:希腊神話中的惡作劇和复仇女神,宙斯与不睦女神厄里斯的女儿。

  埃雷拉公然擺出一副去西班牙的樣子,而實際上只到了圖爾。他接著驅車繼續赶路,到了波爾多。他在那里留下一名仆人,讓他扮演主人的角色,并叫他在波爾多一家旅館里等他。然后,他換上旅行推銷員的外衣,坐驛車返回巴黎,在艾絲苔住處秘密安身下來,通過亞細亞、歐羅巴和帕卡爾,對一切進行精心指揮、策划、和監視,特別是監視佩拉德的行動。
  离選定的喜慶日子還差半個月,大概是歌劇院首場舞會的第二天,這位交際花在意大利劇院包廂最內側的地方出現。艾絲苔的俏皮話已經開始有點儿令人生畏。男爵被迫在樓下給她租了一個包廂,以便把他的情婦藏在這里,避免在离德·紐沁根夫人只有几步遠的地方与情婦一起向公眾露面。包廂的位置是她挑選的,為的是能眺望賽里奇夫人的包廂,因為呂西安几乎一直陪著賽里奇夫人。可怜的風塵女每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六都要凝望賽里奇夫人身邊的呂西安,以此寄托她的幸福。這天將近九點半,艾絲苔看見呂西安走進伯爵夫人的包廂。他面色蒼白,額頭憂慮重重,面孔几乎變了樣。這些內心痛苦的標志只有艾絲苔才能看出來。一個女人熟悉自己心愛男子的面容,就像水手熟悉大海一樣。
  “天哪!他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他是否想跟那個地獄神講話?那個人對他來說是守護神,他此刻正藏身在歐羅巴住處和亞細亞住處之間的一個閣樓里。”
  艾絲苔腦子里淨是這些折磨人的念頭,她几乎沒有听貝音樂。男爵把他的“天使”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跟她說著波蘭猶太人土話,那詞尾的怪音無論讀起來還是听起來都會叫人頭痛。所以完全可以相信,男爵說些什么,艾絲苔根本沒有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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