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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看出,呂西安很善于用貴族大老爺的精明而放肆的語調說話。
  “你有很多敵人。”克洛蒂爾德對他說,一邊端給他一杯茶(用多么优雅的姿勢),“有人來跟我父親說,你欠了六万法郎的債,還說過不多久,圣貝拉日1將成為供你消遣的城堡。如果你知道,所有這些誹謗對我意味著什么……這一切都壓在我的身上。我不想跟你說我是多么難受(我父親的目光簡直要把我釘在十字架上),我只想說,這万一成了事實,你要受多大的罪……”
  
  1直到一八三○年,圣貝拉日監獄一直是關押債務人的監獄。

  “千万別听這些蠢話。像我愛你那樣愛我吧。給我几個月的期限吧。”呂西安回答,一邊把空杯子放回刻花的銀盤里。
  “你不要在我父親跟前露面,他會對你說一些粗暴的話,你會無法容忍,這樣我們也就完了……這個坏心腸的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對他說,你的母親曾經服侍過產婦,而你的妹妹是燙衣女工……”
  “我們過去非常貧窮。”呂西安回答,眼里涌出了淚水,“這不是誹謗,而是地地道道的惡意中傷。如今我妹妹已經胜過百万富翁。我母親過世已經兩年……我將要在這里獲得成就,而他們偏偏把這些材料在這期間拋出來……”
  “你怎么得罪了德·埃斯帕爾夫人?”
  “在德·賽里奇夫人家里,當著德·博旺先生和德·格朗維爾先生的面,我沒有留神,開玩笑似地說出了她為了不讓她丈夫德·埃斯帕爾侯爵占有財產而打官司的事。這事是比昂雄告訴我的。德·格朗維爾先生的見解獲得博旺和賽里奇的支持,也使掌璽大臣改變了自己的看法。他們兩人都在《法院報》面前退卻了,在丑聞面前退卻了。為使那樁可怕案件得以了結而提出的判決理由上,侯爵夫人受到了譴責。如果說德·賽里奇先生疏忽大意,使侯爵夫人成了我的死敵,我倒贏得了他的保護,贏得了總檢察長和奧克塔夫·德·博旺伯爵的保護。德·賽里奇夫人已經告訴過他們,如果讓人猜出他們的消息從何而來,他們會把我推入險境。德·埃斯帕爾侯爵先生認為打贏那場令人厭惡的官司,是由于我的原因,所以昏頭昏腦地來拜訪過我一次。”
  “我要把德·埃斯帕爾夫人從我們這里攆走。”克洛蒂爾德說。
  “啊!怎么辦?”呂西安叫起來。
  “我母親邀請小埃斯帕爾來作客,這兩個孩子已經長大,十分可愛。兩個儿子和他們的父親會在這里對你大肆捧場,這樣我們就有把握永遠見不到孩子的母親了……”
  “哦,克洛蒂爾德,你真可愛!如果我不是因為你漂亮而愛你,我也要為你的智慧而愛你。”
  “這不是智慧。”她說,把所有對呂西安的愛都集中到了嘴唇上,“再見,請你這几天不要來。當你在圣托馬—達甘教堂見到我圍著一塊粉紅色圍巾時,這就告訴你我父親改變了心情。你會見到一個答复,它將貼在你坐的椅子背上。對于我們沒有見面而引起的痛苦,它可能會給你帶來一些安慰……把你帶給我的信放在我的手帕里。”
  這位年輕姑娘顯然不止二十七歲了。
  呂西安在拉普朗什街叫了一輛出租馬車,到林蔭大道下了車,在瑪德萊娜教堂附近又叫了一輛,讓它一直拉到泰布街。
  十一點,他走進艾絲苔的住所,看到艾絲苔正哭得傷心,但穿戴得如同往日歡迎他一樣。她躺在一張繡著黃花的白緞長沙發上等待著呂西安,穿一件雅致的印度平紋細布浴衣,打著櫻桃紅的飾帶結,沒有穿胸衣,頭發簡單地系在頭上,腳穿一雙櫻桃紅軟緞襯里絲絨拖鞋。所有的蜡燭都已點燃,土耳其式水煙筒已經准備好。但是,她沒有吸自己的水煙筒,它放在她面前沒有點火,這似乎標志著她的處境。她听到開門聲后,便立即擦干眼淚,如同一頭羚羊蹦跳起來,雙臂抱住呂西安,像一塊布被風吹起后纏在一株樹杆上。
  “要分手,”她說,“真是這樣嗎?”
  “嘿,只是几天嘛。”呂西安回答。
  艾絲苔放開呂西安,像死人般地重新倒在長沙發上。在這种情況下,大部分女人會像鸚鵡一樣喋喋不休。啊,她們多么愛你!……五年以后,她們還像剛剛過完幸福的第一天,她們不能离開你,她們的气憤、絕望、愛情、激怒、惋惜、惊恐、憂傷、預感,一切都是高尚的!總之,她們像莎士比亞的一場戲那么美妙。然而,你們一定要明白這一點:這种女人沒有愛情。如果她們真像自己說的那樣,如果,說到底,她們真有愛情,她們就會像艾絲苔那樣,像孩子所作所為那樣,表現出真正的愛情。艾絲苔沒說一句話,把臉埋在靠墊里,哭得淚人儿一般。呂西安竭力把艾絲苔抱起來,跟她說話。
  “嘿,你真是一個孩子,我們不分開……怎么,過了快四年的幸福日子,几天不在一起,你就這樣子了?哎,我跟那些姑娘,有什么相干呢?……”他對自己這樣說,一邊回想起科拉莉也這樣愛過他。
  “啊,先生,您今天真漂亮!”歐羅巴說道。
  感官有自己的理想美。可以想象,這种十分迷人的美,加上呂西安特有的溫柔性情和詩人气質,會對那些大自然賦予的外表极為敏感,而審美又使那樣天真幼稚的少女勾起何等瘋狂的激情。艾絲苔還在輕輕地抽泣,她的姿態反映出极度痛苦的心情。
  “哦,小傻瓜,”呂西安說,“難道沒有對你說過,這關系到我的生死嗎?……”
  听到呂西安特意說出的這句話,艾絲苔如猛獸似地挺起身來,散亂的頭發像一些葉子裹著這如花的臉龐。她目不轉眼睛地凝視著呂西安。
  “關系到你的生死!……”她大叫一聲,舉起雙臂,又讓它們重重地垂下,這是身處絕境的少女才做的動作。“對,确實如此,那個殘忍的人說的話表明事情很嚴重。”
  她從腰間抽出一張揉皺的紙。這時她見歐羅巴在場,便對她說:“你出去吧,姑娘。”歐羅巴出去,關上了門。“瞧吧,這是‘他’給我寫的!”她說著,把卡洛斯剛派人送來的一封信遞給呂西安。呂西安高聲朗讀這封信:
  
  你明天早晨五點動身,有人把你送到圣日耳曼森林盡頭一個守林人家里。他家二樓有你的一個房間。未經我的許可,不得走出這個房間,那里有你所需要的一切。守林人和他的妻子都很可靠。不要給呂西安寫信。白天不要到窗口觀望。如想外出,可在夜間由看守帶領出去散步,路上要把車帘放下。這關系到呂西安的生死。
  呂西安今晚來与你道別。將此信當著他的面焚毀……

  呂西安當即在燭火上將這短箋燒掉了。
  “听我說,呂西安,”艾絲苔像犯人听取對自己的死刑判決書一樣听人讀完了這封信后,說,“我不會再對你說我愛你了,否則就是蠢話……已經快五年了,我一直覺得愛你就像呼吸、生活一樣自然……那個無法理解的人把我安置在這里,就像把一頭珍奇的小動物關在一個籠子里。在他的保護下,我的幸福開始了,從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將會結婚。婚姻是你前途的必要組成部分,上帝不許我制止你發跡。你的婚姻就是我的死期。但是我決不找你麻煩,我也不會像那些輕佻的女工用煤爐去自殺,我干了一次,已經夠了,第二次會令人厭惡,就像瑪麗艾特說的那樣。不!我要离開法國,走得遠遠的。亞細亞掌握著一些她的國家的秘訣,她答應教我安樂死的辦法。在自己身上打一針,啪!一切都結束了。我只要求一件事,我可愛的天使,就是不要讓人欺騙。對于生活,我心里有數:從一八二四年我見到你的那天起,直到現在,我享受的幸福比十個幸福的女子還要多。把我看成原來的面目吧:我是一個既堅強又脆弱的女子。對我說一句:‘我要結婚了’,我就不會再有任何企求,只要你對我親切地訣別,你將永遠不會听到有人再談起我……”
  艾絲苔講出這些話后,沉默了片刻。這些話的坦誠只能与講話時的手勢和語气的純朴相媲美。
  “你是不是要結婚?”她說,那明亮迷人的目光像匕首的利刃刺入呂西安的藍眼睛。
  “我們致力于我的婚事,已經一年半了,現在沒有辦成。”呂西安回答,“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成。不過,我親愛的小姑娘,現在不是為了這個……現在事關神甫,事關我,你……我們受到了嚴重威脅……紐沁根發現了你……”
  “對,”她說,“在万塞納森林里。他認出我了嗎?……”
  “沒有。”呂西安回答,“但是,他愛上了你,到了拋棄多少財產也在所不惜的程度。那次晚餐后,他談起你們相遇,描繪你的形象時,我沒有注意,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微笑,因為我處身在社交場合,就像野人處身在敵對部落的陷阱之中。卡洛斯叫我不要操心,但認為這种境況很危險。如果紐沁根竟敢偵探我們,卡洛斯負責對付他。這种事,男爵是干得出來的,他跟我說過警察局沒有本事。你在一個積滿煙炱的老壁爐里點了一把大火……”
  “那么,你的那個西班牙人准備怎么辦?”艾絲苔溫和地說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叫我放寬心睡大覺。”呂西安回答,不敢者艾絲苔一眼。
  “要是這樣,我就像狗一樣乖乖地服從,這已經成了我的職業。”艾絲苔說著把自己胳膊搭到呂西安手臂上,拉他進了自己臥室,對他說:“你在那個卑鄙的紐沁根家里吃好這頓晚飯了嗎,我的呂呂?1”
  
  1對呂西安的愛稱。

  “有亞細亞的烹調手藝,難以再在別人家吃到好飯,即使那家的家長名聲很大。不過,卡雷默做的飯就像過星期天一樣。”
  呂西安不由自主地把艾絲苔和克洛蒂爾德加以比較。情婦是那么漂亮,始終那么迷人,她還沒有讓那個吞噬最牢固的愛情的魔鬼——厭煩——靠近。
  “一個妻子分成兩處,真是遺憾!”呂西安心里想,“一邊是詩意、肉欲、愛情、獻身、美麗、可愛……”艾絲苔在那里像女人就寢前那樣,翻尋著什么東西,來來回回,像蝴蝶似地飛來飛去,一邊哼著歌子。你簡直會說這是一只蜂鳥。“而另一邊是姓氏高貴,名門望族,榮譽地位,善于社交!……沒有任何辦法把這兩者薈萃到一個人身上!”他大聲說。
  第二天早上七點鐘,詩人在這間粉白色的迷人的房間醒來時,發現只有自己單獨一人。他打了一個鈴,神秘的歐羅巴跑了進來。
  “先生要什么?”
  “艾絲苔!”
  “夫人四點三刻就出門了。遵照教士先生的吩咐,我收到郵費已付的一張新面孔。”
  “一個女人?……”
  “不,先生,一個英國女人……是那种夜里上班的女人。我們遵照吩咐,像服伺夫人一樣服伺她。先生要這么個臊貨干什么呢?……可怜的夫人,她上車時哭了……‘反正得這么做!……’她叫出聲來,‘我离開了這只可怜的貓咪,他還在睡夢中呢’她擦著眼淚對我這樣說,‘歐羅巴,要是他看我一眼,或叫我一聲名字,我就會留下來,哪怕跟他一起去死……’您瞧,先生,我是那么喜歡夫人,所以沒有讓她看見她的替身,很多別的女仆都會這么干,讓她心碎。”
  “那個不認識的女人已經在這里了嗎?……”
  “先生,那輛送夫人走的馬車,就是她乘來的。我遵照吩咐,把她藏在我的臥室里。”
  “她不錯吧?”
  “就像一個便宜貨的女人那樣唄。不過,如果先生能出力,她扮演自己的角色不會有什么困難。”歐羅巴說著去找那個假艾絲苔了。
  出現這件事的頭一天臨睡前,有財有勢的銀行家吩咐貼身男仆一到七點就把那個最机靈的商業警察有名的魯夏爾帶進一間小客廳。男爵穿著晨衣拖著拖鞋來到這里……
  “你們在瞎(耍)弄我!”警察向他致禮時,他這樣回答說。
  “沒有別的辦法,男爵先生。我重視自己的職位。我已經榮幸地對您說過,我不能插手与我職位無關的事。我向您承諾的事,不就是讓您与我們警察中我認為最能為您效勞的人接頭嗎?可是,男爵先生是知道的,隔行如隔山……要造一幢房子,不能叫木匠去干鎖匠的活。是這樣,我們有兩种警察:政治警察和司法警察。司法警察從不參与政治警察的事,反過來也一樣。如果您去找政治警察的頭頭,他需要大臣批准才能受理您這件事。但是您恐怕也不敢把這事向警察總監說明。一個警察去為自己的事搞偵探,可能會丟掉自己的飯碗。司法警察与政治警察一樣審慎,因此,內政部或巴黎警察局,沒有一個人不是為國家利益或司法利益行事。不管是一起陰謀或一樁罪行,哦,我的上帝,頭頭們會遵照您的吩咐去做,但是您也要明白,男爵先生,他們除了巴黎的五万起戀情案外,還要辦很多別的事情。至于我們這些人,我們只能參与逮捕債務人。一旦涉及其他事情,我們就會困扰亂別人安宁而受到嚴重牽連。我給您派了我手下的一個人,但我也向您說明,我不作擔保。您要他在巴黎為您尋找一個女人,這個貢當松騙了你一張一千法郎的票子,什么事也沒干。在巴黎尋找一個怀疑她去過万塞納森林的女人,而且她的特征又跟巴黎所有漂亮的女人十分相似,這簡直就是大海撈針。”
  “貢湯(當)松難道不能對我說明系(事)實金(真)相而不騙我這將(張)一千法郎的票子嗎?”男爵說。
  “听我說,男爵先生,”魯夏爾說,“您能否給我一千埃居1,我可以給您……我賣給您一個主意。”
  
  1埃居:法國古代錢幣名,种類很多,价值不一。

  “這個舉(主)意能及(值)一千埃居?”紐沁根問。
  “我可不會給人耍弄,男爵先生,”魯夏爾回答,“您萌動了愛情,想發現您鐘情的對象,你干渴得像一棵缺水的萵苣。您的隨身男仆告訴我,昨天來了兩名醫生,覺得您的情況很危險。只有我能把您交給一個精明人的手里……嘿,見鬼!假如您的命還不值一千埃居……”
  “告許(訴)我這個精明銀(人)的名字。你可以相信,我會很慷慨的!”
  魯夏爾拿起自己的帽子點了點頭,走了。
  “你介(這)個貴(鬼)東西,”紐沁根喊起來,“過來……開(給)你!……”
  “您要注意,”魯夏爾伸手接錢前說,“我賣給您的僅僅是一個情報。我告訴您這個唯一能為您效勞的人的姓名和地址。他可是一位高手……”
  “金(真)見貴(鬼),”紐沁根大聲說,“光系(是)羅特希爾德這個名字就及(值)一千埃居,而且還得簽在几(支)票下端……我開(給)一千法郎怎么樣?”
  魯夏爾雖然沒有于過像訴訟代理人、公證人、執達員、商務訴訟代理人那种差事,但也頗為狡猾,他意味深長地瞟了男爵一眼。
  “您呀,要么一千埃居,要么什么都不給。這點儿錢,您几秒鐘內就從交易所賺回來了。”他對男爵說。
  “我給一千法郎!……”男爵重复了一句。
  “您在為一座金礦討价還价!”魯夏爾說,一邊致禮告辭。
  “我拿一將(張)五倍(百)法郎的票子就能得到介(這)個地几(址)。”男爵大聲說,一邊吩咐隨身男仆把他的秘書找來。
  杜卡萊1已經不在了。如今,從最大的銀行家到最小的銀行家,都在哪怕最細小的事情上運用杜卡萊的訣竅:他們為藝術、善行、愛情討价還价,他們大概也將為赦免罪行而向教皇討价還价。因此,紐沁根听魯夏爾這樣說,很快想到貢當松是商業警察的左膀右臂,大概知道這位偵探高手的地址。魯夏爾要价一千埃居的東西,說不定貢當松五百法郎就會撒手。這迅速的決策有力地證明,這個人的心雖然已被愛情所占据,而他的頭腦還是貪婪的金融資本家的頭腦。
  
  1杜卡萊:法國作家勒薩日的五幕諷刺喜劇《杜卡萊或金融家》中的人物,是個貪婪的包稅商。

  “先生,快,”男爵對他的秘書說,“快坐馬切(車)去,你親基(自)到商業警察魯夏爾手下的偵探貢湯(當)松那里跑一趟,馬向(上)把他接來。我等著!……你從花園那線(扇)門進來——介系(這是)鑰系(匙),因為,決不能讓任何銀(人)看見介(這)個銀(人)到我介(這)里來。你把他太(帶)到花園的小樓里。我托你辦的介(這)件系(事),要盡量干得巧妙。”
  有人來找紐沁根談生意,但是他等待著貢當松,他夢想著艾絲苔。他心想很快就會見到那個叫他神魂顛倒的女子。他用含糊其辭的語言,模棱兩可的允諾,把所有人都打發回去。在他看來,貢當松是巴黎最重要的人物。他的眼睛一直盯著花園。最后,他吩咐關上門,叫人在位于花園一角的小樓里伺候他吃午飯。這位巴黎最詭計多端,最老謀深算和最有手腕的銀行家做出這种舉動,顯得如此优柔寡斷,真叫各辦公室的人大惑不解。
  “老板怎么啦?”一個經紀人對一個一等職員說。
  “不知道。似乎他的健康令人擔憂,昨天,男爵夫人請德普蘭大夫和比昂雄大夫來會診……”
  有一天,几個外國人來求見牛頓。牛頓這時候正在喂狗吃藥,那是他的一只被喚作“美人儿”的狗。大家知道,他為這只狗而放棄了很多工作,對她(“美人儿”是一只母狗)總是說這句話:“啊,美人儿,你不知道你剛才毀掉了什么東西……”這些外國人沒有打扰這位偉人的工作,走了。所有大人物的生活中,都有小狗“美人儿”這种事。黎世留元帥攻陷馬洪1,立下十八世紀最偉大的軍功之一后,前來覲見路易十五。國王對他說:“有個重要消息,你听說了嗎?……可怜的朗斯馬特死了!”朗斯馬特是個知曉國王一切陰謀的看門人。巴黎的銀行家們永遠不知道他們該怎樣感謝貢當松。由于這位偵探的原因,紐沁根本來決定要做的一筆巨大生意讓給了別人。作為貪婪的金融資本家,他能用投机的炮火每天擊中一筆財富,而當他成了普通人,就只能任憑“幸福”擺布了!
  
  1馬洪:西班牙巴利阿里群島米諾卡島首府。黎世留于一七五六年指揮法軍占領米諾卡島及馬洪港。

  這位大名鼎鼎的銀行家喝著茶,小口地咬著几片涂著黃油的面包,但卻毫無滋味,這种情況已有很長時間了。這時,他听到一輛馬車在他花園的小門前停下。他的秘書很快把貢當松介紹給他。他的秘書最后總算在圣貝拉日監獄附近一家咖啡館里找到了貢當松。一個被監禁的債務人怀著某种能得到報酬的敬意給他一筆酒錢,這位偵探正拿這錢在那里吃飯。
  請看,貢當松完全是一首詩,一首巴黎的詩。看到他的外表,你馬上就會感到,博馬舍筆下的費加羅,莫里哀筆下的馬斯卡里爾,馬利伏筆下的弗隆坦,以及當庫爾筆下的拉弗勒爾,這些膽大包天、詐騙有術、狡猾陰險、絕路逢生的偉大形象,与這位智慧超群,卑鄙透頂的人相比,顯得黯然失色,不在話下。在巴黎,你會遇到一种典型的人,這已經不再是人,而是一种場景;這不再是瞬間的生命,而是整整一生,甚至几輩子。你把一個半身石膏像在爐火里燒上三次,你就能得到一种外形類似佛羅倫薩銅器的東西。是啊,驟然出現的無數不幸,不得不經受的可怕處境,使貢當松的頭腦變得冷酷無情,好像爐中蒸气的顏色三次沾染到了他的臉上。這張黃臉上匆匆出現的密密麻麻的皺紋再也無法展平,成為底部發白的永久性皺褶。頭頂与伏爾泰相似,就像毫無知覺的死人頭顱,倘若腦后沒有几根頭發,人們真會怀疑這是不是活人的頭。僵直的前額下,眨巴著一對毫無表情的眼睛,就像茶葉店門口玻璃櫥窗下中國人的眼睛,那种表情凝固的裝作有生命的假眼睛。一個仿若死神的塌鼻子,嘲弄著命運之神。嘴唇很薄,像慳吝人似的,總是張開著,但卻如信箱口一樣緘默無言。貢當松像尚未開化的人那樣不說一句話,雙手被晒成棕褐色,個子矮小干瘦,做出一副無憂無慮、從來不向任何規矩屈從的第歐根尼1式姿態。然而,在那些善于從衣著識別人的人看來,他的那身打扮為他的生活和品行作了多少注解啊!……特別是那條褲子……用是一條執達吏助手穿的褲子,黑亮黑亮的,就像做律師長袍的那种所謂“巴里紗”料子制成的!……一件從神廟街市場買來的背心,又帶披肩又繡花!……一件黑色上衣已經發紅!……這身衣服刷得干干淨淨,外挂一只怀表,系在一條金色青銅鏈子上。貢當松把一件高級縐紗襯衫露到外面,襯衫上飾一枚閃閃發光的假鑽石別針!天鵝絨領子好似刑具鐵項圈,項圈上涌出加勒比人發紅的肉襉。絲綢帽子像緞子似的發光,但是那層里子,哪位雜貨商買了去煮一煮,就能裝備兩盞小油燈。
  
  1第歐根尼(公元前四一三—三二七),古希腊大儒派哲學家,傳說他蔑視名利,不拘禮俗,追求淡泊自然的生活。

  列舉上述飾物還說明不了什么問題,必須描繪出貢當松如何善于使這些飾物具有一副自命不凡的姿態才行。在衣服的領子上,在新上油的張著口的皮靴上,有一种難以形容的精心賣弄的味道。總之,為了讓人隱約看清這個色調如此不同的混合体,一個有頭腦的人通過貢當松的這副外表就能明白,他不是密探便是竊賊。這身破衣爛衫不但不能引人發笑,而且會叫人嚇得發抖。一個善于觀察的人看到他這身服飾后,會這樣自言自語:“這是一個卑鄙下流的家伙,他喝酒,賭博,干坏事,不過他不喝醉,不搞鬼,他既不是盜賊,也不是殺人犯。”在沒有想到密探這個字之前,實在難以确定貢當松的身份。
  這個人干過很多知名和不知名的行業。蒼白嘴唇上乖巧的微笑,暗綠色眼睛不停地眨巴,塌鼻子上小小的怪相,都說明他不乏智慧。他的面孔像一塊白鐵皮,他的靈魂大概也跟面孔一樣。因此,他的面部表情与其說是內心活動的体現,不如說是出于禮節而強裝的鬼臉。如果說他不總是叫人發笑,那就是叫人害怕。在巴黎這個沸騰的大池里,一切都在發酵,貢當松便是這池中翻滾上來的泡沫里最奇妙的產品之一。他自吹豁達,常常毫不傷感地說:“我有高超的才情,但卻用不上,所以就像一個蠢人!”他并不責怪別人,而是自怨自艾。比貢當松的怨恨更少的偵探,你還能找到几個?
  “時机在跟我們作對,”他反复對上司這樣說,“我們本可以成為水晶,而卻一直是沙粒。就是這么回事。”他在服飾上表現的恬不知恥具有某种含義。他對作客時的著裝,并不比演員對自己的著裝更為重視。他擅長喬裝改扮,他本應給弗雷德里克·勒梅特爾1上上課,因為必要時他就可以變作花花公子了。他年輕時可能屬于放蕩不羈的租小屋2的集團。他對司法警察极其厭惡,因為帝國時代他曾在富歇3手下干過警察,他當時把富歇看作偉人。警務部被取消后,他万不得已于起商業巡捕來。他的出名的辦事能力和精明手腕使他成了商業警察局的得力工具。政治警察局那些陌生的頭目把他的名字寫進了他們的名單。貢當松和他的同伴們一樣,只不過是一出戲的配角,在政治案件中,主要角色是他們的上司。
  
  1弗雷德里克·勒梅特爾(一八○○—一八七六),法國著名演員。一八四○年扮演《伏脫冷》一劇主角時,頭部化妝与路易—菲力浦相似,該劇遂遭禁演。巴爾扎克為此對他不滿。
  2指在偏靜地帶据有或租用小屋秘密作樂,過放蕩生活。
  3富歇(一七五九—一八二○),法國政治家,曾任警務大臣。

  “你去吧。”紐沁根說,做了一個手勢,要他的秘書离去。
  “為什么這個家伙住旅館,而我卻住在一所連同家具出租的房子里……”貢當松心里想,“他把債主誆騙三次,詐取錢財,而我從來沒有拿過別人一個子儿……我比他更有才情……”
  “貢湯(當)松,我的孩子,”男爵說,“你披(騙)了我一將(張)一千法郎的票子……”
  “我的情婦欠了上帝和魔鬼的錢……”
  “你有一個青(情)婦?”紐沁根叫喊起來,用羡慕而又帶妒忌的神態望著貢當松。
  “我才六十六歲。”貢當松回答。惡習使他保持年輕,在這方面他是一個過硬的榜樣。
  “她做習(什)么的?”
  “她給我幫忙。”貢當松說,“男人當了竊賊,又被一個正直的女人所愛,在這种情況下,要么女的變成竊賊,要么男的變成好人。而我卻一直當密探。”
  “你需要錢,總是需要錢,系(是)嗎?”紐沁根問道。
  “總是需要錢。”貢當松微笑著回答,“我總想要錢,就像您總想賺錢一樣。我們可以談到一塊儿:您把錢賺來,我負責花銷。您是水井,我是水桶……”
  “你想賺一將(張)五倍(百)法郎的票子嗎?”
  “那還用問!可是我真傻!……你不是為了彌補我財運不濟才送我這張票子的。”
  “你听著,我把介(這)杯(筆)錢加在你披(騙)我的那一千法郎向(上),我總共給你一千五倍(百)法郎。”
  “您是說,我已經拿的這一千法郎,您算給我了,然后再增加五百法郎……”
  “系(是)介(這)樣。”紐沁根說著點了點頭。
  “那還只是五百法郎啊。”貢當松沉著地說。
  “我要給你的?……”男爵回答。
  “我要拿的。那么,男爵先生想用這筆錢換取什么呢?”
  “有銀(人)告訴我,巴黎有個銀(人)能攪(找)到我愛的那個女子,你基(知)道這個銀(人)的地几(址)……嗯,你系(是)個偵探能休(手)嗎?”
  “是的……”
  “那號(好),你把他的地几(址)開(給)我,你就能拿到五倍(百)法郎了。”
  “我能瞧瞧嗎?”貢當松急切地說。
  “就在介(這)儿。”男爵說著從口袋里抽出一張鈔票。
  “那就給我吧。”貢當松說,一邊伸出手去。
  “一休(手)交錢,一休(手)交貨。咱們去攪(找)那個銀(人),介(這)錢就歸你了。缺(出)介(這)個价錢,你可以賣開(給)我很多地几(址)呢。”
  貢當松笑起來。
  “當然,您有權對我這么想,”他說,顯出自我克制的神態,“我們景況越糟,就越要誠實。但是,嘿,男爵先生,您出六百法郎吧,我能給您出個好主意。”
  “說缺(出)來,相信我的慷慨吧!”
  “我在冒著風險呢。”貢當松說,“不過,我這是在下大賭注。干警察這一行。您知道,必須暗中行事。您說:‘咱們去吧,上路吧……’您有錢,您相信世上的一切都能在金錢面前低頭。金錢确實了不起。但是,按照我們這一行里兩三個硬漢的說法,有錢只能收買人。有些事,人們根本想不到,也無法收買!……人們買不到机遇。因此,好警察是不這么干的。您愿意拋頭露面跟我一起上馬車嗎?說不定會碰上他。机遇既可幫您的忙,也會坏您的事。”
  “金(真)的嗎?”男爵說。
  “哎!當然羅,先生。警察局長不就是以街上撿到的一塊馬掌鐵為線索,發現了那個暗殺爆炸裝置嗎?1那么,如果今天晚上我們乘出租馬車去德·圣日耳曼先生家,他將不愿意再看見您走進他的屋子,也不愿意您讓人瞧見上他那儿去。”
  
  1指一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卡杜達爾策划的謀殺波拿巴未遂事件。

  “系(是)這樣。”男爵說。
  “啊!他是強中之強的人,大名鼎鼎的科朗坦的助理,富歇的左右手。有人說他是富歇的私生子,可能是富歇當教士時候生的。不過,這是說瞎話:富歇知道怎么當教士,如同他知道怎么當大臣一樣。那么,您瞧吧,您可沒法叫這個人給您干事,除非有十張一千法郎的票子……您想想吧……不過,您的事將能辦成,而且會辦得很好,就像俗話說的,辦得神不知鬼不覺。我通知德·圣日耳曼先生,他會約您在某個誰都見不到和听不到的地方見面,因為他為私人搞偵探要冒風險。可是,有什么辦法呢?……他是個好人,是人杰啊!他受過嚴重迫害,而且是為了拯救法蘭西而受迫害!……像我一樣,像所有拯救法蘭西的人一樣!”
  “那號(好)吧!你開(給)我寫封信,我可以傾許(訴)衷強(腸)了。”男爵說,為這一庸俗的逗樂而微微一笑。
  “男爵先生不給我一點儿油水嗎?……”貢當松說,顯出一副既謙卑又咄咄逼人的姿態。
  “冉,”男爵大聲呼喚他的花匠,“去肯(跟)喬治要二十法郎,開(給)我送來……”
  “除了男爵先生告訴我的這些情況外,如果沒有別的材料,我倒要怀疑這位大師是否能幫男爵先生什么忙。”
  “我還有別的呢!”男爵回答,現出一副詭譎的表情。
  “我榮幸地向男爵先生告辭,”貢當松拿起那枚二十法郎的硬幣,說,“我將榮幸地再來告訴喬治,今晚男爵先生應該去什么地方,因為优秀的警察是從來不留任何字跡的。”
  “介(這)些家伙還金(真)有點儿偷(頭)腦,”男爵自言自語說,“當警察就肯(跟)做買賣一樣。”
  貢當松离開男爵,悠然自得地從圣拉扎爾街走到圣奧諾雷街,最后來到大衛咖啡館。他透過窗玻璃向里張望,看見一個老人。在那里,大家都叫他康奎爾老爹。
  大衛咖啡館坐落在圣奧諾雷街拐角處的錢幣街上,本世紀頭三十年內享有盛名,而且它又處在叫作布爾多奈的街區內。那里聚居著一批年邁而撒手不干的批發商和尚在經營的大商人,諸如卡繆索、勒巴、皮爾羅、波皮諾等家族,以及一些像小老頭莫利納這樣的產業主。在那里,人們不時能看到從科隆比埃街走來的紀堯姆老爹。他們在店里互相談論政治,但態度謹慎,因為大衛咖啡館持自由党觀點。他們還在這里交流一些當地傳聞,人們是那么需要彼此嘲笑!……這家咖啡館也跟別處咖啡館一樣,有自己的奇特人物,那就是康奎爾老爹。康奎爾老爹從一八一一年起就來到這里,似乎与聚集在這里的那些正派人相處十分融洽。當著他的面談論政治,誰也不會感到拘束。這位老好人純朴直爽,給常客們經常說些笑話。有時候一兩個月不見他的蹤跡,人們認為這是由于他年邁体衰,誰也不覺得奇怪,因為從一八一一年起,看上去,他已經過了六十歲。
  “康奎爾老爹怎么了?……”有人常問那個站柜台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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