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兩點左右,皮安訓要出去,叫醒拉斯蒂涅,接他
的班。高老頭的病勢上半天又加重許多。
1“來呀,爸爸出門啦”二句,為女儿幼年時父親出門前呼喚她們的親切語;此 處出門二字有雙關意昧。 |
他瞧了瞧病人,用力揭開他的眼皮,兩個大學生只看到一只 沒有顏色的灰暗的眼睛。 “完啦,”皮安訓說,“我看他不會醒的了。” 他按了按脈,摸索了一會,把手放在老頭儿心口。 “机器沒有停;象他這樣反而受罪,還是早點去的好!” “對,我也這么想,”拉斯蒂涅回答。— “你怎么啦?臉色發白象死人一樣。” “朋友,我听他又哭又叫,說了一大堆。真有一個上帝!哦, 是的,上帝是有的,他替我們預備著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好一點 儿的世界。咱們這個太混賬了。剛才的情形要不那么悲壯,我 早哭死啦,我的心跟胃都給揪緊了。” “暇,還得辦好多事,哪儿來的錢呢?” 拉斯蒂涅掏出表來: “你送當舖去。我路上不能耽擱,只怕赶不及。現在我等著 克利斯朵夫,我身上一個錢都沒有了,回來還得付車錢。” 拉斯蒂涅奔下樓梯,上海爾特街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 剛才那幕可怕的景象使他動了感情,一路義憤填胸。他走進穿 堂求見特·雷斯多太太,人家回報說她不能見容。 他對當差說:“我是為了她馬上要死的父親來的。” “先生,伯爵再三吩咐我們……” “既然伯爵在家,那么告訴他,說他岳父快死了,我要立刻和 他說話。” 歐也納等了好久。 “說不定他就在這個時候死了,”他心里想。 當差帶他走進第一窖室,特·雷斯多先生站在沒有生火的 壁爐前面,見了客人也不請坐。 “伯爵,”拉斯蒂涅說,“令岳在破爛的閣樓上就要斷气了,連 買木柴的錢也沒有;他馬上要死了,但等見一面女儿……” “先生,”伯爵冷冷的回答,“你大概可以看出,我對高里奧先 生沒有什么好感。他教坏了我太太,造成我家庭的不幸。我把 他當做扰亂我安宁的敵人。他死也好,活也好,我全不在意。你 瞧,這是我對他的情分。社會盡可以責備我,我才不在乎呢。我 現在要處理的事,比顧慮那些傻瓜的闊言閒語緊要得多。至于 我太太,她現在那個模樣沒法出門,我也不讓她出門。請你告訴 她父親,只消她對我,對我的孩子,盡完了她的責任,她會去看他 的。要是她愛她的父親,几分鐘內她就可以自由……” “伯爵,我沒有權利批評你的行為,你是你太太的主人。可 是至少我能相信你是講信義的吧?請你答應我一件事,就是告 訴她,說她父親沒有一天好活了,因為她不去送終,已經在咒 她了!” 雷斯多注意到歐也納憤憤不平的語气,回答道:“你自己去 說吧。” 拉斯蒂涅跟著伯爵走進伯爵夫人平時起坐的客廳。她淚人 儿似的埋在沙發里,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樣叫他看了可怜。她不 敢望拉斯蒂涅,先怯生生的瞧了瞧丈夫,眼睛的神气表示她精神 肉体都被專橫的丈夫壓倒了。伯爵側了側腦袋,她才敢開口: “先生,我都听到了。告訴我父親,他要知道我現在的處境, 一定會原諒我。我想不到要受這种刑罰,簡直受不了。可是我 要反抗到底,”她對地的丈夫說。“我也有儿女。請你對父親說, 不管表面上怎么樣,在父親面前我并沒有錯,”她無可奈何的對 歐也納說。 那女的經歷的苦難,歐也納不難想象,便呆呆的走了出來。 听到特·雷斯多先生的口吻,他知道自己白跑了一趟,阿娜斯大 齊已經失去自由。 接著他赶到特·紐沁根太太家,發覺她還在床上。 “我不舒服呀,朋友,”她說。“從跳舞會出來受了涼,我怕要 害肺炎呢,我等醫生來……” 歐也納打斷了她的話,說道:“哪怕死神已經到了你身邊,爬 也得爬到你父親跟前去。他在叫你!你要听到他一聲,馬上不 覺得你自己害病了。” “歐也納,父親的病也許不象你說的那么嚴重;可是我要在 你眼里有什么不是,我才難過死呢;所以我一定听你的吩咐。我 知道,倘若我這一回出去鬧出一場大病來,父親要傷心死的。我 等醫生來過了就走。”她一眼看不見歐也納身上的表鏈,便叫道: “喲!怎么你的表沒有啦?” 歐也納臉上紅了一塊。 “歐也納!歐也納!倘使你已經把它賣了,丟了,……哦! 那太豈有此理了。” 大學生伏在但斐納床上,湊著她耳朵說: “你要知道么?哼!好,告訴你吧!你父親一個錢沒有了, 今晚上要把他人鹼的尸衣1都沒法買。你送我的表在當舖里, 我錢都光了。” 但斐納猛的從床上跳下,奔向書柜,抓起錢袋遞給拉斯蒂 捏,打著鈴,嚷道: “我去我去,歐也納。讓我穿衣服,我簡直是禽獸了!去吧, 我會赶在你前面!”她回頭叫老媽子:“丹蘭士,請老爺立刻上來 跟我說話。” 歐也納因為能對垂死的老人報告有一個女儿會來,几乎很 快樂的回到圣·日內維新街。他在但斐納的錢袋里掏了一陣打 發車錢,發覺這位那么有錢那么漂亮的少婦,袋中只有七十法 郎。他走完樓梯,看見皮安訓扶著高老頭,醫院的外科醫生當著 內科醫生在病人背上做灸。這是科學的最后一套治療,沒用的 治療。 “替你做灸你覺得嗎?”內科醫生問。 高老頭看見了大學生,說道: “她們來了是不是?” 外科醫生道:“還有希望,他說話了。” 歐也納回答老人:“是的,但斐納就來了。” “呢!”皮安訓說,“他還在提他的女儿,他拼命的叫她們,象 一個人吊在刑台上叫著要喝水……” “算了吧,”內科醫生對外科醫生說,“沒法的了,沒救的了。” 皮安訓和外科醫生把快死的病人放倒在發臭的破床上。 醫生說:“總得給他換套衣服,雖則毫無希望,他究竟是個 人。”他又招呼皮安訓:“我等會儿再來。他要叫苦,就給他橫隔 膜上搽些鴉片。” 兩個醫生走了,皮安訓說: “來,歐也納,拿出勇气來!咱們替他換上一件自襯衫,換一 條褥單。你叫西爾維拿了床單來幫我們。” 歐也納下樓,看見伏蓋太太正幫著西爾維擺刀叉。拉斯蒂 涅才說了几旬,寡婦就迎上來,裝著一副又和善又難看的神气, 活現出一個滿腹猜疑的老板娘,既不愿損失金錢,又不敢得罪 主顧。 1西俗入殮時將尸体用布包裹,稱為尸衣。 |
“親愛的歐也納先生,你和我一樣知道高老頭沒有錢了。把 被單拿給一個正在翻眼睛的人,不是自送嗎?另外還得犧牲一 條做他人殮的尸衣。你們已經欠我一百四十四法郎,加上四十法 郎被單,以及旁的零星雜費,跟等會儿西爾維要給你們的蜡燭, 至少也得二百法郎;我一個寡婦怎受得了這樣一筆損失?天啊! 你也得憑憑良心,歐也納先生。自從晦气星進了我的門,五天功 夫我已經損失得夠了。我愿意花三十法郎打發這好家伙歸天,象 你們說的。這种事還要叫我的房客不愉快。只要不花錢,我愿 意送他進醫院。總之你替我想想吧。我的舖子要緊,那是我的, 我的性命呀。” 歐也納赶緊奔上高里奧的屋子。 “皮安訓,押了表的錢呢?” “在桌子上,還剩三百六十多法郎。欠的賬已經還清。當票 壓在錢下面。” “喂,太太,”拉斯蒂涅憤憤的奔下樓梯,說道:“來算賬。高 里奧先生在府上不會耽久了,而我……” “是的,他只能兩腳向前的出去的了,可怜的人,”她一邊說 一邊數著二百法郎,神气之間有點高興,又有點倔帳。 “快點儿吧,”拉斯蒂涅催她。 “西爾維,拿出褥單來,到上面去給兩位先生幫忙。” “別忘了西爾維,”伏蓋太太湊著歐也納的耳朵說,“她兩晚 沒有睡覺了。” 歐也納剛轉身,老寡婦立刻奔向廚娘,咬著她耳朵吩咐: “你找第七號褥單,那條舊翻新的。反正繪死人用總是夠好 的了。” 歐也納已經在樓梯上跨了几步,沒有听見房東的話。 皮安訓說:“來,咱們替他穿襯衫,你把他扶著。” 歐也納站在床頭扶著快死的人,讓皮安訓脫下襯衫。老人 做了個手勢,仿佛要保護胸口的什么東西,同時哼哼唧唧,發出 些不成音的哀號,猶如野獸表示极大的痛苦。 “哦!哦!”皮安訓說。“他要一根頭發練子和一個小小的 胸章,剛才咱們做灸拿掉的。可怜的人,給他接上。喂,在壁爐 架上面。” 歐也納拿來一條淡黃帶灰的頭發編成的練子,准是高里奧 太太的頭發。胸章的一面刻著:阿娜斯大齊;另外一面刻著:但 斐納。這是他永遠貼在心頭的心影。胸章里面藏著极細的頭發 卷,大概是女儿們极小的時候剪下來的。發辮挂上他的脖子,胸 章一碰到胸脯,老人便心滿意足的長歎一聲,教人听了毛骨惊 然。他的感覺這樣振動了一下,似乎望那個神秘的區域,發出同 情和接受同情的中心,隱沒了。獨搐的臉土有一种病態的快樂 的表情。思想消滅了,情感還存在,還能發出這种可怕的光彩, 兩個大學生看著大為感動,涌出几顆熱淚掉在病人身上,使他快 樂得直叫: “噢!娜齊!斐斐納!” “他還活著呢,”皮安訓說。 “活著有什么用?”西爾維說。 “受罪囉!”拉斯蒂涅回答。 皮安訓向歐也納遞了個眼色,教他跟自己一樣蹲下身子,把 胳膊抄到病人腿肚子下面,兩人隔著床做著同樣的動作,托住病 人的背。西爾維站在旁邊,但等他們搞起身子,抽換被單。高里 奧大概誤會了剛才的眼淚,使出最后一些气力伸出手來,在床的 兩邊碰到兩個大學生的腦袋,拼命抓著他們的頭發,輕輕的叫了 聲:“啊!我的儿哪!”整個靈魂都在這兩句里面,而靈魂也隨著 這兩句喁語飛逝了。 “可怜可愛的人哪,”西爾維說,她也被這聲哀歎感動了。這 聲哀歎,表示那偉大的父愛受了又慘又無心的欺騙,最后激動了 一下。 這個父親的最后一聲歎息還是快樂的歎息。這歎息說明了 他的一生,他還是騙了自己。大家恭恭敬敬把高老頭放倒在破 床上。從這個時候起,喜怒哀樂的意識消滅了,只有生与死的搏 斗還在他臉上印著痛苦的標記。整個的毀滅不過是時間問題 了。 “他還可以這樣的拖几小時,在我們不知不覺的時候死去。 他連臨終的痰厥也不會有,腦子全部充血了。” 這時樓梯上有一個气吩咐的少婦的腳聲。 “來得太晚了,”拉斯蒂涅說。 來的不是但斐納,是她的老媽子丹蘭士。 “歐也納先生,可怜的太太為父親向先生要錢,先生和她大 吵。她暈過去了,醫生也來了,恐怕要替她放血。她嚷著:爸爸 要死了,我要去看爸爸呀!教人听了心惊肉跳。” “算了吧,丹蘭士。現在來也不中用了,高里奧先生已經昏 迷了。” 丹蘭士道:“可怜的先生,競病得這樣凶嗎?” “你們用不著我了,我要下去開飯,已經四點半了,”西爾維 說著,在樓梯台上几乎覺得撞在特·雷斯多太太身上。 伯爵夫人的出現叫人覺得又嚴肅又可怕。床邊黑魆魆的只 點著一支蜡燭。瞧著父親那張還有几分生命在顫動的股,她掉 下淚來。皮安訓很識趣的退了出去。 “恨我沒有早些逃出來,”伯爵夫人對抗斯蒂涅說。 大學生悲傷的點點頭。她拿起父親的手親吻。 “原諒我,父親!你說我的聲音可以把你從墳墓里叫回來, 哎!那么你回來一忽儿,來祝福你正在仟悔的女儿吧。听我說 啊。——真可怕!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會祝福我。大家恨我,只 有你愛我。連我自己的孩子將來也要恨我。你帶我一塊儿去 吧,我會愛你,服侍你。噢!他听不見了,我瘋了。” 她雙膝跪下,瘋子似的端相著那個軀殼。 “我什么苦都受到了,”她望著歐也納說,“特·脫拉伊先生定 了,丟下一身的債。而且我發覺他欺騙我。丈夫永遠不會原諒 我了,我已經把全部財產交給他。唉!一場空夢,為了誰來!我 欺騙了唯一疼我的人!(她指著她的父親)我辜負他,嫌多他,給 他受盡苦難,我這該死的人!’” “他知道,”拉斯蒂涅說。 高老頭忽然睜了睜眼,但只不過是肌肉的抽搐。伯爵夫人 表示希望的手勢,同彌留的人的眼睛一樣凄慘。 “他還會听見我嗎?——哦,听不見的了。”她坐在床邊自 言自語。 特·雷斯多太太說要守著父親,歐也納便下樓吃飯。房客 都到齊了。’ “喂,”畫家招呼他,“看樣子咱們樓上要死掉個把人了啦 嘛?” “查理,找點儿少凄慘的事開玩笑好不好?”歐也納說。 “難道咱們就不能笑了嗎?”畫家回答。“有什么關系,皮安 鍘說他已經昏迷了。” “暖!”博物院管事接著說,“他活也罷;死也罷,反正沒有分 別。” “父親死了!”伯爵夫人大叫一聲。 一听見這聲可怕的叫喊,西爾維,拉斯蒂涅,皮安訓一齊上 樓,發覺特。雷斯多太太暈過去了。他們把她救醒了,送上等在 門外的車;歐也納囑咐丹蘭士小心看護,送往特·紐沁根太太 家。 “哦!這一下他真死了,”皮安訓下樓說。 “諸位,吃飯吧,湯冷了,”伏蓋太太招呼眾人。 兩個大學生并肩坐下。 歐也納問皮安訓:“現在該怎么辦?” “我把他眼睛園上了,四肢放得端端正正。等咱們上區公所 報告死亡,那邊的醫生來驗過之后,把他包上尸衣埋掉。你還想 怎么辦?” “他不能再這樣嗅他的面包了,”一個房客學著高老頭的鬼 臉說。 “要命!”當助教的叫道,“諸位能不能丟開高老頭,讓我們清 靜一下?一個鐘點以來,只听見他的事儿。巴黎這個地方有樁 好處,一個人可以生下,活著,死去,沒有人理會。這种文明的 好處,咱們應當享受。今天死六十個人,難道你們都去哀悼那些 亡靈不成?高老頭死就死吧,為他還是死的好!要是你們疼他, 就去守靈,讓我們消消停停的吃飯。” “噢!是的,”寡婦道,“他真是死了的好!听說這可怜的人 苦了一輩子! 在歐也納心中,高老頭是父愛的代表,可是他身后得到的唯 一的諱詞,就是上面這几句。十五位房客照常談天。歐也納和 皮安訓听著刀叉聲和談笑聲,眼看那些人狼吞虎咽,不關痛痒的 表情,難受得心都涼了。他們吃完飯,出去找一個神甫來守夜, 給死者祈禱。手頭只有一點儿錢,不能不看錢辦事、晚上少夠, 遺体放在便錫上,兩旁點著兩支蜡燭,屋內空空的,只有一個神 甫坐在他旁邊。臨睡之前,拉斯蒂涅向教士打听了札仟和送葬的 价目,寫信給特·紐沁根男爵和特雷斯多伯爵,請他們派管事 來打發喪費。他要克利斯朵夫把信送出去,方始上床。他疲倦 之极,馬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皮安訓和拉斯蒂涅親自上區公所報告死亡;中 午,醫生來簽了字。過了兩小時,一個女婿都沒送錢來,也沒派 人來,拉斯蒂涅只得先開銷了教士。西爾維討了十法郎去縫尸 衣。歐也納和皮安訓算了算,死者的家屆要不負責的話,他們 頓其所有,只能极勉強的應付一切開支。把尸身放人棺材的差 事,由醫學生擔任了去;那口窮人用的棺木也是他向醫院特別 便宜買來的。他對歐也納說: “咱們給那些混蛋開一下玩笑吧。你到拉希公墓去買一塊 地,五年為期;再向喪禮代辦所和教堂定一套三等喪儀。要是女 婿女儿不還你的錢,你就在墓上立一塊碑,刻上几個宇: 特·雷斯多伯爵夫人暨特·紐沁根男爵夫人之尊翁 高里奧先生之墓大學生二人醵資代葬”。 歐也納在特·紐沁根夫婦和特·雷斯多夫婦家奔走毫無結
果,只得听從他朋友的意見。在兩位女婿府上,他只能到大門為
止。門房都奉有嚴令,說:
全書完 華网書局 http://wlzc.126.com 掃校,如果發現錯誤,改正后請Email:wlzc@126.com
1西播吊客上門,必在圣水壺內蘸圣水。“誰也不曾把手蘸過”,即沒有吊客的意思。 2教堂內除正面的大党外,兩旁還有小圣堂。 3浪漫派詩歌中常言神圣的眼淚是從無上來的,此處言回到無上,即隱含此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