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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巴黎每個部都是不准婦女入內的小城;但其中有的是讕言妄語,明槍暗箭,仿佛照樣擠滿了女人。經過了三年,瑪奈弗先生的地位是揭穿了,亮出來了,司里科里都在問:“科凱的缺,瑪奈弗補得上補不上呢?”正如從前國會里紛紛議論:
  “王太子的优俸法案通得過通不過呢?”
  大家留意人事處的動靜,把于洛男爵署里的一切都細細推敲。精明的參議官,把由于提升瑪奈弗升級而被擠掉的人早已拉攏好;那是一個极會辦事的人,男爵告訴他,只要他肯代做瑪奈弗的工作,將來一定可以補缺,瑪奈弗是行將就木的人了。所以那個公務員也在暗中幫瑪奈弗活動。
  于洛穿過等滿了人的會客室,瞥見瑪奈弗愣著那張蒼白的臉坐在一角。他第一個就把瑪奈弗叫了進去。
  “你有什么要求,朋友?”男爵藏起了心中的不安。
  “署長,各科的同事都在笑我,因為人事處長今天請了病假,出門一個月。等一個月,這意思還不明白嗎?你使我的敵人把我打哈哈,銅鼓給人家敲一邊已經夠了;兩邊敲的話,署長,是會敲破的。”
  “親愛的瑪奈弗,一個人要万分耐心才能達到目的。你即使能夠升科長,也要等兩個月以后。我自己要鞏固地位的時候,怎么能要求一樁教大眾起哄的事?”
  “你下了台,我永遠升不成科長了,”瑪奈弗冷冷的說,“你得把我提升,反正是這么回事。”
  “照你說,我得為了你犧牲?”
  “要不然,我對你太失望了。”
  “你太瑪奈弗脾气了,瑪奈弗先生!……”男爵站起來,指著門叫他出去。
  “我給您請安,男爵,”瑪奈弗恭恭敬敬回答。
  “混賬透了!”男爵對自己說,“竟象限時限刻的逼債,拿封門來威嚇。”
  兩小時以后,男爵剛好對克洛德·維尼翁囑托完畢,請他上司法部,探听一下管轄若安·斐歇爾的司法當局的情形,蘭娜卻推開署長室的門,送進一封信,說立等回音。
  “派蘭娜到這儿來!”男爵心里想,“瓦萊麗簡直瘋了,她要牽累我們大家,連該死的瑪奈弗的升級都要弄糟了!”
  他送走了部長的私人秘書,拆開信來:
    啊!朋友,你不知道我剛才受到怎樣的欺侮!固然你給了我三年幸福,這一下我可付足了代价!他從辦公室回來暴跳如雷,簡直教人發抖。平時他已經丑惡万分,今天更是象魔鬼一樣。他咬牙切齒恐嚇我說,如果我再讓你來,他就永遠釘著我。可怜的朋友,從此我不能再招待你了。你看我的眼淚呀,信紙都濕透了!你還看得清我的字嗎,親愛的埃克托?啊,我有了你的心,身上又有了你一塊肉,卻不能再看見你,要跟你斷絕,那不要了我的命嗎?你得想到咱們的小埃克托!別丟掉我啊;可是你,千万不能為了瑪奈弗玷污你的聲名,不能對他的威脅讓步!啊,我現在對你的愛情是我從來未有的!你為你的瓦萊麗所作的犧牲,我都回想起來,她不會,永遠不會忘恩負義的,你是、永遠是、我唯一的丈夫。我曾經要求你為几個月后出世的小埃克托,存一筆利息一千二百法郎的款子,現在這件事不用提啦……我不愿意你再花一個錢。再說,我的財產也永遠是你的。
  啊!如果你愛我象我愛你一樣,埃克托,你就得告老,我們把彼此的家庭、煩惱、藏著多少仇恨的家屬,統統丟開,和李斯貝特一同住到一個美麗的地方去,例如布列塔尼,要是你喜歡。在那邊,我們閉門謝客,与世隔絕,可以快快活活的過日子。你的養老金,加上我名下所有的一切,足夠應付的了。你近來變得嫉妒了,好吧,那時你的瓦萊麗只陪埃克托一個人了,你不用再象上回那樣慪气了。我永遠只有一個孩子,而這個孩子是我們的,我向你保證,親愛的老軍人。真的,你万万想不到我气成什么樣子,因為你想不到他怎樣對我,對你的瓦萊麗說了多少下流話,我不能玷污筆墨告訴你:身為蒙柯奈的女儿,這种話我一輩子都不應該听到一句。噢!他大發獸性,把我當做了你,百般作踐,我恨不得有你在場好治他一治。我父親在的話,一定會把這個混蛋一刀兩段;而我,我只能象一個女人所能做到的:拚命的愛你。所以,我的愛人,在我現在這种悲痛的情形之下,我無論如何丟不下你。是的!我要偷偷的看你,天天看你!我們女人是這樣的,你恨他,我也跟著恨他了。我求你,要是你愛我,千万不要升他做科長,讓他到死只做一個副科長!……此刻我心緒已亂,他的咒罵還在我耳邊。貝特本想离開我的,看我可怜,答應再留几天。我的心肝,我不知道怎么辦。我只想一走了事。我素來喜歡鄉下,或是布列塔尼,或是西南几省,隨你挑,只要我能夠自由自在的愛你。可怜的寶貝,我也替你叫苦!因為你只能回到你的老伴身邊,去看她的哭哭啼啼;想來那魔鬼也對你說過,他要日夜守著我;他還提起警察局呢!你千万不要來!我知道,他要拿我當敲詐的工具時,什么事都做得出的。所以我想把你對我慷慨的贈与一齊還給你。啊!我的埃克托,我可能賣弄風騷,使你覺得輕佻,可是你還沒有認識你的瓦萊麗;她喜歡磨你,但是她愛你,在多少人中只愛著你。你來看你的小姨是沒有人能阻止的,讓我跟她商量我們相會的辦法。我的好寶貝,求你寫一個字條來安慰安慰我,既然你自己不能來……(噢!要是我能把你留在咱們的便榻上,要我犧牲一只手都是愿意的。)有你一封信等于有了一道護身符;請你寫几個字給我,表現一下你高尚的心胸,我過后把信還給你,因為我們必須謹慎小心,他到處亂翻,我沒處隱藏你的信。總之,你得安慰你的瓦萊麗,你的妻,你的孩子的母親。唉,天天看到你的人,竟不得不跟你寫信!所以我對貝特說:過去我真不知道自己的幸福。好寶貝,我多愛你,希望你多多愛我。
  你的 瓦萊麗。
  “哎喲,多少眼淚!……”男爵看完了信對自己說,“她的簽名都看不清了。”——“她怎么啦?”他問蘭娜。
  “太太在床上抽搐,大發肝陽,簡直縮做了一團,那是寫完信才發作的。噢!她哭呀哭呀……先生叫罵的聲音在樓梯上都听得見。”
  男爵慌慌忙忙,拿起公事信箋寫了下面一封信:
    你放心吧,我的天使,他到死只能當一個副科長!你的主意妙极,咱們可以离開巴黎,帶著咱們的小埃克托快快活活的過日子。我准定告老,可以在什么路局內找一個好差事。啊!可愛的朋友,你的信使我返老還童!噢!我要從頭做起,你等著瞧吧,我要給咱們的孩子掙一份家業。你的信比新愛洛伊絲還要熱烈百倍,我讀了之后意發生了奇跡:我本以為對你的愛情已經達到最高峰,現在才覺得我更愛你了。今晚上你可以在貝特那邊看到你的永遠的 埃克托。
  蘭娜把回信帶走了,這是男爵寫給他可愛的朋友的第一封信!這樣緊張的情緒,跟正在遠遠醞釀的風波恰好成為一個對比。但那時男爵滿以為叔岳若安·斐歇爾所受的威脅業已解除,只牽挂自己的虧空問題了。
  拿破侖党人的特性之一是信仰武力,認為武官總在文官之上。阿爾及利亞既是陸軍部的勢力范圍,于洛當然不把檢察官放在心上。一個人總改不了過去的習气。當年帝國治下各大城市的首長、省長、那些外省的小皇帝,對過境的禁衛軍都是遠道迎送,趨奉惟恐不及的;試問一個禁衛軍的長官,怎么能忘了這些親身經歷的威風?
  四點半,男爵徑自奔到瑪奈弗太太家;上樓的時候象青年人一樣心儿亂跳,老問著自己:“我看得到她嗎?看不到她嗎?”早上自己家中的一幕,太太跪在他腳下的情景,他哪里還想得起?瓦萊麗的信,藏在一只薄薄的皮夾中間揣在怀里,從此不离身的了,那封信豈非證明他比一個風流后生更受人疼愛嗎?打過了鈴,倒霉的男爵听見瑪奈弗的拖鞋聲,和癆病鬼一連串的咳嗽聲。瑪奈弗一開門,擺好姿勢,指著樓梯,跟早上男爵指著辦公室的門一模一樣。他說:
  “你太于洛脾气了,于洛先生!……”
  男爵還想望里走,瑪奈弗卻從袋里掏出一支手槍,把子彈上了膛。
  “參議官先生,一個人象我這樣下賤的時候,你認為我下賤是不是?——出賣名譽的价錢不能全部收足,他是不怕進監牢做苦役的。你愿意打架,好吧,咱們來拚一拚,隨時隨地都可以。不准再來,不准你進這扇門:我已經把你我的情形報告了警察局。”
  然后他趁著男爵發愣的當口把他推了出來,關上了門。
  “該死的奴才!”于洛一邊想一邊上樓去找李斯貝特,“噢!現在我明白那封信了。我一定要帶著瓦萊麗离開巴黎。她可以陪我到老,給我送終。”
  貝特不在屋里。奧利維埃太太告訴于洛,說她上男爵夫人家找他去了。
  “可怜的姑娘!想不到她會象今天早上那樣聰明,”男爵心里想著,從飛羽街走向翎毛街。
  走到飛羽街和巴比倫街轉角,他回頭望了望丈夫仗著法律的寶劍把他赶出來的伊甸園。瓦萊麗在窗口目送于洛;他一抬頭,她便揚起手帕;該死的瑪奈弗卻打落了她的便帽,一把硬拖了進去。參議官眼里不禁亮起一顆淚珠。
  “近七十的人了,受人家這樣的愛!還眼看她被虐待!”他對自己說。
  李斯貝特是到家里來報告好消息的。阿黛莉娜和奧棠絲已經知道,男爵不愿在部里當眾丟人,拒絕提升瑪奈弗為科長,這樣一來,那個變了于洛死冤家的丈夫一定要把他攆出門外的了。不胜快慰的阿黛莉娜,吩咐夜飯要弄到使她的埃克托覺得比瓦萊麗家更好;忠心的李斯貝特就在幫瑪麗埃特解決這個難題。貝姨此刻是全家崇拜的偶像:母女倆都吻著她的手,衷心喜悅的告訴她,元帥已經答應請她做管家了。
  “親愛的,從管家到太太,還不容易嗎?”阿黛莉娜說。
  “維克托蘭跟他提起婚事的時候,他沒有說不,”奧棠絲補上一句。
  男爵在家給招呼得那么殷勤,那么懇切,表示家里的人對他多親熱,他只得把滿腹辛酸悶在肚里。元帥也來吃飯。飯后,于洛并不走。維克托蘭夫婦也來了。大家湊了一桌惠斯特牌。
  “埃克托,你好久沒有跟我們這樣玩儿了!……”元帥一本正經的說。
  在溺愛兄弟的老軍人口中,這句暗示埋怨的話給大家一個深刻的印象。這弦外之音把心頭巨大的傷口揭開了,把每個人的隱痛點穿了,使彼此都有同感。到八點,男爵要送貝特回去,答應送去就來。
  “噯,貝特,他竟然虐待她!”他到了街上說,“我現在更愛她了!”
  “啊!我從來想不到瓦萊麗會這樣愛你的!她輕佻、風騷,喜歡教人家追求,對她玩一套談情說愛的喜劇,象她所說的;
  但她真心對待的只有你一個。”
  “她有什么話要你告訴我呢?”
  “啊,你听著。你知道她對克勒韋爾是相好過的;那不能怪她,惟有這樣她才有老年的保障;但她心里厭惡他,并且差不多已經完了。可是她還留著小房子的鑰匙。”
  “嚇,太子街!”歡喜欲狂的于洛叫起來。“單憑這一點我就情愿她養著克勒韋爾……我去過那儿,我知道……”
  “鑰匙在這儿,你明天就去配一個,配兩個也可以,只要你來得及。”
  “以后呢?……”于洛大有饞涎欲滴之概。
  “明儿我再到你家吃飯,你把瓦萊麗的鑰匙還我,克勒韋爾老頭隨時會向她要回的;后天你們可以相會啦;以后的事你們面談就是了。你們可以放心,那邊有兩個出口。要是克勒韋爾,他是象他自己所說的,攝政王派,要是碰巧他從走廊進來,你們可以從舖子里出去;反過來也是一樣。你瞧,老混蛋,這都是靠我的力量。你怎么報答我?……”
  “由你說就是!”
  “好,那么你不要反對我跟你哥哥的親事!”
  “什么!你!于洛元帥夫人!你!福芝罕伯爵夫人!”男爵大為詫异的喊。
  “阿黛莉娜不是男爵夫人么?……”貝特用著尖酸的,惡狠狠的聲音回答,“听我說,老桃花,你明明知道你的事情攪到什么田地了!你家里的人可能沒有飯吃,掉在泥坑里呢……”
  “我就怕這個!”于洛不由得毛骨悚然。
  “要是你哥哥死了,誰養你的太太跟女儿?法蘭西元帥的寡婦至少有六千法郎恩俸是不是?所以,我的結婚,只為了保險你的妻子女儿不至于餓肚子,你這個老糊涂!”
  “我沒有想到這么遠!那么我去勸哥哥吧,因為我們都相信你的……你去告訴我的天使,說我把性命獻給她了!……”
  男爵看貝特走進了飛羽街,便回家打他的惠斯特牌,當晚宿在家里。男爵夫人快慰之极,丈夫好象恢复了家庭生活,半個月光景,他每天早上九點上衙門,下午六點回來吃飯,黃昏也在家里跟大家一起。他帶著阿黛莉娜和奧棠絲看了兩回戲。母女倆做了三台感恩彌撒,求告上帝既然把她們的丈夫与父親送回了,但望把他永遠留在家里。
  一天晚上,維克托蘭看見父親去睡覺了,對母親說:
  “噯,咱們多快活,爸爸回來啦;所以我跟我的女人決不愛惜我們的錢,只要這局面能維持下去……”
  “你父親快上七十了。我看出他還在想瑪奈弗太太,可是不久會忘掉的;對女人的瘋狂不象賭博、投机、或者吝嗇,它是有期限的。”
  美麗的阿黛莉娜——因為她雖然上了五十歲,經過了多少傷心事,還是很美,——在這一點上可想錯了。好色的人,天賦异稟,使他們愛的机能遠過于愛情的界限,差不多永遠是年輕的。在那個安分老實的時期內,男爵上太子街去了三次,他的表現絕對沒有七十歲。情欲复熾,返老還童,他不惜把榮譽、家庭、一切,毫無遺憾地奉獻給瓦萊麗。可是瓦萊麗完全變了一個人,從來不提到錢,不提給他們孩子的存款;相反,她愿意拿黃金給他,她愛于洛,好象一個三十六歲的婦人愛一個又窮又風流又多情的法科學生。而可怜的阿黛莉娜還以為重新征服了她的埃克托!第三次幽會的終了,又定了第四次約會,有如從前意大利喜劇院完場的時候報告下一天的節目。時間約在早上九點。到了那快活的一天,(痴情的老人就為了這种快樂的希望才勉強忍受家庭生活的),清晨八點左右,蘭娜上門求見男爵。于洛怕出了什么亂子,赶緊出去找站在門外不肯進來的蘭娜。那忠心的女仆遞給他一封信:
    我的老軍人,此刻不要上太子街,我們的魔鬼病了,要我服侍他。你改在今夜九點去吧。克勒韋爾在科爾貝的勒巴家,決不會帶什么女人上小公館的。我安排好今天夜里抽身出來,可以在瑪奈弗醒來之前赶回。如何,即盼見覆。也許你老婆不象從前那樣听你自由了。据說她還挺美,說不定你會欺騙我的,你這個老風流!信閱后即毀,我什么都不放心呢。
  埃克托寫了一封短短的回信:
    我的愛人,我早已和你說過,二十五年以來我的太太從來不妨害我尋歡作樂的。為了你,我一百個阿黛莉娜都肯犧牲!今晚九點准到克勒韋爾廟堂去恭候我的女神。但愿副科長快快死掉!
  免得我們長此分离;千万珍重。
  你的 埃克托。
  晚上,男爵對太太說要陪同大臣到圣克魯去辦公,清早四五點才能回來。于是他上太子街去了。那正是六月將盡的時節。
  很少人一生中真正經驗過引頸就戮的感覺,那些在斷頭台上遇赦回來的囚徒,當然可以計算在內;但有些做夢的人,的确在夢中活龍活現的体味過這种臨死的慘痛,他們什么都感覺到,連刀子架在脖子上的感覺都有,直到天亮惊醒,才算把他們釋放……可是,清早五點,男爵在克勒韋爾那張華麗的床上所經歷的感覺,比縛上刑台、面對一万個人、兩万道目光的感覺,更要可怕得多。瓦萊麗睡的姿態极美。惟有真美的女人才會在睡熟的時候不失她的美,瓦萊麗就夠得上這個資格。這是藝術跑進了自然界,簡直是一幅活的圖畫。男爵在平臥的姿態中,目光离地約有三尺,他仿佛一個人忽然惊醒過來想到什么念頭似的,眼光漫無目的地在那儿亂轉,無意之間停在房門上,那是由出名的藝術家揚1畫滿了花卉的。男爵并沒象臨刑的罪犯一般看到兩万道目光,而只看到一道比廣場上的兩万道更尖利的目光。這种溫柔鄉中的恐怖感覺,當然比死囚的感覺更難得,要是臨到那般急性子的英國人,准會鬧一場大病的。男爵平躺著,的的确确出了一身冷汗。他想不相信,但那道殺气騰騰的目光開始說話了!門背后有唧唧噥噥的聲音。男爵覺得廟堂里有了人是沒有問題的了,心里想:
  “也許只是克勒韋爾跟我開玩笑!”
  房門打開了。尊嚴的法律,在布告上僅次于王徽的,2化身為一個矮小的警察局長,跟著是一個瘦長的治安法官,帶路的是瑪奈弗先生。警察局長,下面是一雙翻鞋面扣著套結的鞋子,上面是一個頭發稀少的黃腦殼,活現出一個嘻嘻哈哈,愛說愛笑,對巴黎生活了如指掌的老狐狸。他的眼睛,透過眼鏡,露出一副俏皮狡猾的表情。治安法官是訴訟代理人出身,風月場中的老手,對被告非常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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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洛朗-揚(1808—1877)
  2當時法國政府布告及法律文件,均以“茲以法律与國王陛下之名……”開始。但在文字上端另有王徽圖案。故言“尊嚴的法律,在布告上僅次于王徽的……”

  “男爵,請你原諒我們公事公辦!”警察局長說,“我們受理了原告的申請才來的。打開屋子的時候有治安法官在場作證。我知道你的身分,也知道女的是誰。”
  瓦萊麗睜開惊异的眼睛,象女戲子在舞台上表演發瘋似的大叫一聲,在床上扭做一團,仿佛中世紀魔鬼上身的人穿了硫磺衣受火刑的樣子。
  “真要命!……親愛的埃克托,是警察來了嗎?啊!別!”她跳起來,在三位看客前面象一道白光似的閃過,蹲在小柜子后面,手捧著臉。
  “完了!死了!……”她叫著。
  “先生,”瑪奈弗對于洛說,“要是瑪奈弗太太發了瘋,你就不止是一個淫棍,而且是一個殺人犯……”
  一個人在一張既不屬于自己也不是租賃得來的床上,跟一個同樣不屬于自己的女人在一起,給人當場拿住,他怎么辦呢?是這樣的:
  “法官,局長,”男爵很威嚴的說,“請你們顧全這可怜的女人,她可能神經錯亂……你們等會再做筆錄。大門想必關上,她跟我都跑不了的,在我們這种情形之下……”
  兩位公務員接受了參議官的命令。于洛抓著瑪奈弗的手臂,拉他到身旁輕輕的說:
  “你來跟我說話,混蛋!……殺人犯不是我,是你!你要當科長,得四等勳章嗎?”
  “這是主要條件,署長,”瑪奈弗點點頭。
  “都給你就是,先去安慰一下你的老婆,把這些人打發走。”
  “不行哪,”瑪奈弗很机靈的回答,“這几位先生還要做備案筆錄,沒有這個可以拿去告發的證件,我怎么辦?大官儿專門騙人,你偷了我老婆,卻沒有把我升科長。男爵,我限你兩天之內辦妥。還有信……”
  “信!……”男爵打斷了瑪奈弗的話叫起來。
  “是啊,那些信,證明我女人肚里的孩子是你的……你明白沒有?有了這個雜种,我的儿子將來分家不是吃虧了嗎?你得拿出一筆存款賠償這個損失。我不會多要,那是儿子的事,与我不相干,我又不希罕當什么父親!我!兩千法郎利息的存單就行了。明天早上我要補上科凱的缺,國慶日受封的名單上要有我的名字……要不我就把今天的筆錄送檢察署。我總算寬宏大量了吧,你說?”
  “天哪!好漂亮的女人!”治安法官對警察局長說。“她要發了瘋,可是社會的大損失呢!”
  “她一點不瘋,”警察局長故意鄭重其事的回答。
  干警察的對一切都是怀疑的。
  “于洛男爵落了人家的圈套,”局長有心提高了聲音,讓瓦萊麗听見。
  瓦萊麗把局長瞪了一眼,要是她眼中的火气能夠飛射過去,可能一瞪之下就把他瞪死。局長卻微微笑著,因為瓦萊麗也中了他的計。瑪奈弗和男爵把全部條件談妥了,教他女人到房里穿好衣服。男爵披著件睡衣走到外間來,對兩位公務員說:
  “保守秘密的話跟兩位可以不用多說了吧?”
  兩人彎了彎腰。局長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書記便進來坐在小柜子前面,把局長低聲念出的筆錄寫下來。瓦萊麗還在那里哭得很傷心,她穿扮完了,男爵進房去穿衣。這其間,筆錄也寫完了。瑪奈弗預備帶著女人走了,可是于洛認為這是最后一面,便做了一個手勢,要求跟她說几句話。
  “先生,我為你太太花的代价,你該允許我跟她告別了吧……自然是當著你們眾人的面。”
  瓦萊麗走過來,于洛咬著她的耳朵說:
  “現在只有逃的一法;可是怎么聯絡呢?咱們已經被人出賣了……”
  “還是托蘭娜!可是好朋友,這樣鬧過以后,咱們不能再見面了。我丟盡了臉。人家還要對你說我的坏話,你會相信的……”
  男爵做了一個否認的姿勢。
  “你會相信的;我倒要謝謝老天,因為那樣你不至于想我想得太苦了。”
  瑪奈弗過來把他女人帶走,湊在男爵耳邊說:他沒有當副科長當到死!
  然后他又惡狠狠的說:“夠了,太太;我盡管對你軟心腸,卻不能在眾人前面做傻瓜。”
  瓦萊麗离開克勒韋爾公館的時候,對男爵臨去秋波做了一個媚眼,他以為她還在愛他呢。法官殷勤的攙著瑪奈弗太太的手臂,送她上車。男爵還得留下簽字,張著嘴愣在那里。這時只剩警察局長一個人了。參議官簽了字,局長從眼鏡上面抬起眼睛,俏皮的望著他。
  “男爵,你對這位小太太喜歡得不得了,嗯?”
  “算我晦气,你瞧……”
  “要是她不愛你呢?欺騙了你呢?……”
  “我知道的,先生,就在這儿……我們當面說明了,克勒韋爾跟我……”
  “啊!你知道這儿是區長的小公館?”
  “知道。”
  局長把帽子掀了一掀,向老人告辭。
  “你真是多情,我不說了。對根深蒂固的嗜好,我決不多嘴,正如醫生碰上根深蒂固的病決不下手……我看見過銀行家紐沁根先生也染上這一類的嗜好……”
  “他是我的朋友,”男爵回答,“我跟那個美人儿愛絲苔常常一塊儿吃飯的,她的确值得他花兩百万。”
  “不止!這位老銀行家的嗜好還送了四條命呢!噢!這一類的風魔真象霍亂一樣。”
  “你這是什么意思呢?”參議官對于這個弦外之音的勸告有點儿不痛快。
  “干嗎我要掃你的興?在你的年紀還能有幻想是不容易的。”
  “讓我醒醒吧!”參議官叫著。
  “過后人家又會罵醫生的,”局長笑道。
  “求你,局長,你說呀……”
  “那么告訴你,這女人是跟丈夫串通的……”
  “噢!……”
  “先生,十樁案子總有兩樁是這個情形。嘿!我們一看就知道。”
  “說他們串通有什么證据?”
  “先是那丈夫,”精明的局長跟揭慣創口的外科醫生一樣鎮靜,“那張坏蛋的扁面孔就擺明著一副敲詐的嘴臉。其次,你不是有一封那女人寫給你提到孩子的信,你看得很重的嗎?”
  “是啊,我看得很重,老帶在身上的,”男爵一邊回答,一邊望袋里掏那個永不离身的小皮夾。
  “不用掏了,”局長的口气仿佛在庭上控訴一般,“你的信在這儿。我要知道的事,現在全知道了。瑪奈弗太太一定曉得皮夾里藏的東西。”
  “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這就是那小女人串通的證据。”
  “怎么呢?”男爵還不肯相信。
  “我們來的時候,男爵,混賬的瑪奈弗先進來,在那個家具上拿到這封信,”局長指著小柜子說,“一定是他女人預先放好的。放的地方明明是夫妻倆事先約定的,只要她能在你睡熟的當口偷到那封信;因為那女人的信,加上你給她的信,在提起公訴的時候是最重要的證件。”
  局長拿出那天蘭娜送到部里的信,給男爵看。
  “這是案卷的一部分,請你還我,先生。”局長說。“那么先生,”于洛的臉完全變了樣,“這簡直是有計划的賣淫。我現在确實知道她有三個姘夫了!”
  “看上去就是這种貨!嗨,她們不是都站在街上的。等到她們有了自備車馬,在沙龍里或是自己家里干這一行的時候,就不是論法郎論生丁的了。你剛才提到的愛絲苔小姐,服毒自殺了的,吞掉几百万呢!……你要是相信我,男爵,你一定會勒馬收韁。這最后一局教你破費得夠了。那混蛋丈夫有法律撐腰……沒有我,那小女人還會把你釣回去呢。”
  “謝謝你,先生,”男爵說著,還在勉強保持他的尊嚴。
  “先生,戲文完啦,咱們要關門了。請你把鑰匙還給區長吧。”
  于洛回到家中,失魂落魄,差不多要倒下來,一些可怕的念頭把他攪昏了。他喚醒了他的高尚、圣洁、純粹的妻子,把三年的歷史統統倒在她心里,嚎啕大哭,象一個給人家奪去了玩具的孩子。這個老少年的忏悔,這篇辛酸而丑惡的史詩,阿黛莉娜听了又是感動,又是歡喜,她感謝上天給他這下子最后的打擊,以為從此丈夫可以在家里收心了。
  “李斯貝特看得不錯,她早已對我們說過了,”于洛太太聲音很溫和,沒有加上不必要的埋怨。
  “是的!唉!那天我就該听她的話,不該再逼可怜的奧棠絲回家去顧全那個……噢!親愛的阿黛莉娜,咱們得把文賽斯拉救出來,他已經跌入泥坑,越陷越深啦!”
  “可怜的朋友,小家碧玉對你也不比女戲子合适,”阿黛莉娜笑了笑說。
  男爵夫人看到她的埃克托形容大變的樣子嚇坏了。當他受難,傷心,被痛苦壓倒的時候,她只有仁愛、慈悲,恨不得把自己的血都拿出來,使埃克托快活。
  “跟我們在一塊儿吧,親愛的埃克托。你告訴我,那些女人用什么方法把你籠絡到這樣的?我可以努力的學……干嗎你不訓練我來迎合你的心意呢?難道我不夠聰明嗎?人家覺得我還相當的美,還有被追求的資格。”
  許多已婚的女子,賢妻良母的女子,在此都可能發問:為什么那些男人,對瑪奈弗太太一流的女人會那樣慷慨,那樣勇敢,那樣哀怜,卻不愿把自己的妻子,尤其象于洛太太這樣的妻子,當做他們痴情的對象?這是人性的最大的神秘。愛情是理性的放縱,是偉大心靈的享受,陽性的,嚴肅的享受;肉欲是街頭巷尾出賣的,庸俗猥瑣的享受:兩者是同一事實的兩面。能同時滿足兩种天性的兩种口味的女子,和一個民族的大軍人、大作家、大藝術家、大發明家,同樣難得。优秀人士如于洛,傖夫俗物如克勒韋爾,對于理想与淫樂,同樣感到需要;他們都在訪求這個神秘的兩性混合物,訪求這個稀世之珍;而它往往是一部上下兩冊合成的作品。這种追求是社會造成的一种墮落。當然,我們應當認為婚姻是一樁艱苦的事業,它就是人生,包括人生的勞作与犧牲,但這些犧牲是要雙方分擔的。荒淫無度的人,那些覓寶的探險家,雖不象社會上別的作奸犯科的人受到重罰,他們的罪過卻是相等的。這番議論并非說教的閒文,而是為許多無人了解的災禍作注解。再說,本書的故事,它自身就有多方面的教訓。
  男爵馬上赶到親王維桑布爾元帥家,他最后一條出路就是元帥這個靠山了。
  三十五年來受著這位老英雄的知遇,他可以隨時晉見,親王起床的時節,他就能直入寢室。
  “哎!你好,親愛的埃克托,”那位宅心仁厚的名將招呼他,“你怎么啦?擔著心事的樣子。國會不是休會了嗎?啊!又打過了一仗!我現在提到這個,好象從前提到咱們的會戰一樣。對啦,報紙也把國會的開會叫做大開論戰的。”
  “不錯,元帥,我們碰到很多麻煩,這是時代的苦悶。有什么辦法!世界就是這個樣。每個時代有它的難處。一八四一年最大的不幸,是王上跟大臣都不能放手做事,象當年皇帝一樣。”
  元帥對于洛掃了一眼,鷹隼一般的目光所表現的那种傲气,那种清楚的頭腦,那种深刻犀利,顯得他雖然上了年紀,偉大的心靈依舊保持著它的堅毅与剛強。
  “你有什么事求我嗎?”他帶著輕松的神气。
  “我逼不得已,要求您特別開恩。把我的一位副科長升做科長,還要給他一個四等勳章……”
  “他叫什么?”元帥閃電似的目光把男爵瞪了一眼。
  “瑪奈弗!”
  “他有位漂亮太太可不是?你女儿結婚的時候我看見過……要是羅杰……可是羅杰不在……埃克托,我的孩子,這是為了你尋歡作樂。怎么!你還樂此不疲!啊!你真是替帝國禁衛軍掙面子!這就叫做當過軍需,存貨充足!……不談這件事好不好,我的孩子,這种風流事不便當公事辦。”
  “唉,元帥。這是一樁倒霉事儿,鬧成風化案子了,您總不愿意我給抓進警察局吧?”
  “喲!該死!”元帥叫了一聲,皺起眉頭,“你說罷。”
  “我好比一個狐狸跌入了陷阱……您一向對我多么好,求您救我一救,別讓我丟這個臉。”
  于洛便把他的倒霉事儿盡可能用最風趣的,滿不在乎的態度說了一遍。末了他說:
  “親王,您愿意讓您的好朋友,我的哥哥,气死嗎?您能眼見手下一個署長,一個參議官,受這個恥辱嗎?瑪奈弗是個下流東西,咱們兩三年內就要他退休。”
  “兩三年,你說得那么輕松!好朋友!……”元帥回答。
  “可是,親王,帝國禁衛軍是不朽的啊。”
  “第一批晉級的元帥眼前只剩我一個了。埃克托,听我說。你不知道我對你多關切:你等著瞧罷!等到我离開陸軍部的時候,咱們一同离開。唉,你不是議員,朋友!許多人都在謀你的位置;沒有我,你早已下台了。是的,我費了多少口舌才把你保住……好吧,我答應你兩樁要求;在你這個年紀,這個地位,再去坐在被告席上,我是受不了的。可是你太不愛惜名譽了。倘使這次的任命教人家起哄,我們一定是眾矢之的。我,我才不理呢;可是你呀,你腳底下又多了一根刺。議院下次開會的時候,你可站不住了。五六個有勢力的人都在鑽謀你的缺份,你能夠保住,全靠我推論的巧妙。我說,你一朝退休,出了缺,一個人固然是樂意了,卻得罪了其余五個;還不如讓你搖搖晃晃的再拖兩三年,我們在議會里倒可以掙到六票之多。大家在內閣會議上听得笑了,認為老禁衛軍的老頭儿,——象人家所說的——應付議會的戰術也相當高明了……這些我都明明白白告訴了你。并且你頭發也花了……居然還能鬧出這种亂子來真是了不起!科坦少尉養情婦的時代,在我是已經恍如隔世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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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維桑布爾親王未受封時原姓科坦,行伍出身時的官階是少尉,故自稱科坦少尉。
  元帥說罷,打鈴叫人。
  “那份筆錄非毀掉不可!”他又補上一句。
  “爵爺,您對我象對儿子一樣!我本來不敢向您開口。”
  元帥一看見他的副官彌圖弗萊進來,便說:“我總希望羅杰在這里,我要找他回來。——啊,彌圖弗萊,沒有你的事了。——至于你,老伙計,去教人把委任狀辦起來,我簽字就是了。可是這該死的坏蛋,作惡的果實休想保持長久。我要叫人監視他,稍有差池,馬上把他當眾開刀。現在你沒事了,親愛的埃克托,你自己檢點檢點吧。別惹你的朋友生厭。委任狀上午就送回給你。四等勳章我提名就是……你今年几歲啦?”
  “七十歲差三個月。”
  “好家伙!”元帥笑著說,“憑你這种精神倒應該晉級呢;可這些都由于義气的作用。拿破侖手下几位碩果僅存的宿將之間,就有這等同袍的義气,他們仿佛老是在戰地上扎營野宿,需要彼此相助,對付所有的人,抵抗所有的人。
  “再討一次這樣的情,我就完啦,”于洛穿過院子的時候想。
  這位倒霉官儿,又去看德·紐沁根男爵。他本來只欠一筆极小的小數目了,這次又向他借了四万法郎,拿兩年薪水作抵;但紐沁根要求,倘使于洛中途退休,就得把養老金來抵充,直到本利清償為止。這筆新的交易,象上次一樣由沃維奈出面。他又另外向沃維奈簽了一万二千法郎的借票。下一天那份該死的筆錄、丈夫的狀子、信件,全部給銷毀了。在大家籌備國慶的忙亂期間,瑪奈弗大爺敲詐得來的升級,居然無人注意,報紙上也只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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