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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帕格一告訴羅達要到斯多勒的別墅去度周末,羅達就緊緊摟著他吻他。他沒有提到斯多勒在弗萊德·費林所謂搶劫猶太人勾當中所扮演的角色。他認為這不完全是搶劫問題,而是一种合法化的征用,這种做法當然是非常令人憎惡的,但是納粹德國的生活就是這樣。沒有必要讓羅達和他一樣也為此感到不安,因為他接受斯多勒的邀請主要是為了讓她能夠很愉快地玩玩。
  斯多勒派來的司机把車駛過阿本德督入口的柱廊,停在一個后門口讓他們下車,一個女用人領他們順著兩段仆人使用的狹窄樓梯上了樓。帕格有點怀疑這是德國人故意給他的侮辱。但是給他們准備的臥室和起居室卻很寬敞,家具設備華麗齊全,窗外是白雪覆蓋的草坪、樅木、蜿蜒的河流和茅草蓋頂的棚舍,景致很美;兩個用人進來幫他們換衣服;他們去吃晚飯時,走后梯的疑團就解開了。阿本德魯彎曲的正梯有兩層高,欄杆是紅色大理石的。整個樓梯現在都用一塊光滑的木板滑梯蓋著。穿著黑色宴會服的客人站在邊沿,男人們大笑,女人們嗤嗤傻笑和尖聲叫著。樓下還有另一些客人和斯多勒站在一起,正在觀看一對穿著漂亮的男女順梯滑溜。當女的綠綢衣服從系著吊襪帶的大腿上部扯開時,她發出歇斯底里的大笑。
  “唉呀,我的天,帕格,真要我的命啦!!”羅達咯咯地歡笑。“那怎么行!我下面几乎什么也沒穿!為什么不對女的事先打個招呼!”但是她當然還是滑下去了,尖聲叫著,又高興又不好意思,一雙勻稱的大腿一直露到花邊織的內衣上面,她在一片歡呼与祝賀聲中滑到梯底,滿面通紅,大笑不止,受到主人夫婦的歡迎并被介紹給其他來度周末的客人。維克多·亨利心想,這倒是一個活躍气氛的有效辦法,也許稍嫌粗野一點,德國人就善于出這些點子。
  第二天他醒來時,發現已給他准備了一套綠皮狩豬服,還有一頂插著羽毛的帽子、皮帶和短劍,很是齊全。參加打獵的有各种各樣的人:除了空軍和國防軍的軍官以外,還有銀行家、一家電力工厂的厂長、一位名演員。帕格是唯一的外國人。歡樂的人群熱情地招呼他跟他們一起喧鬧和玩笑一陣,然后開始認真打獵。帕格喜歡打野鴨,但是打鹿他從來不感興趣。一起打獵的還有阿爾明·馮·隆將軍。帕格和這位鷹鉤鼻子的將軍落在后面,將軍說看見打鹿他心里就難受。這次見面,隆比前一次話多。森林里又陰又冷,他同大家一樣,剛喝了施奈普司酒。他們先談到美國,原來隆曾經進過美國陸軍軍事學院。然后將軍談到波蘭戰役和里賓特洛甫—莫洛托夫條約。奇怪的是,他把那個條約稱之為一場災難,因為斯大林所得的利益都沒有費過一槍一彈。他對戰場上的情況非常熟悉。維克多·亨利認為他對希特勒的估計是客觀的,并且是真心話。隆對納粹的优种論和納粹党本身毫不掩飾地表示鄙視。但是他卻理直气壯地為希特勒作為德國領袖辯護,正說到這儿,響起一陣槍聲,附近傳來喧鬧的人聲,他們才赶上大伙一起。一頭被打死的小鹿躺在鮮血染紅的雪地里,周圍站了一圈人。然后舉行儀式:吹起號角,把一根小樅木樹枝順著血淋淋的舌頭插進死鹿嘴里。亨利和那位將軍走散了,晚飯前亨利去找他,遺憾地知道他已被召回柏林。
  1一种類似荷蘭杜松子酒的烈酒。
  晚飯后,一支四重奏弦樂隊在乳黃金色的法國式音樂廳內演奏貝多芬的作品。一位胸脯丰滿的女高音歌唱家演唱了舒伯特的歌曲。除帕格外,客人都聚精會神地听著,當演唱抒情曲時,還有人含著眼淚。羅達感到心曠神怡,在華盛頓時她也是音樂會的常客。她微笑地坐在那里,在一支歌曲唱完后,小聲地發表一些內行的評論。音樂會結束,開始跳舞。德國人一個接一個地和她跳舞。在舞池中,她不斷地向她的丈夫投以感激的閃閃發亮的眼光,直到斯多勒帶他一起去書房。演員和電力工厂厂長克諾普曼博士正坐在書房里喝白蘭地。
  整個周末,到目前為止,帕格還沒有听到任何人提起關于戰爭的問題。談話內容沒有超出閒聊,生意經或藝術等。
  “呀,亨利上校來了。”演員以渾厚洪亮的聲者說,“再沒有比問他更合适的了,我們讓他回答這個問題。”演員蓄著灰色胡子,長一頭厚發,他是扮演帝王、將軍以及上了歲數卻愛年輕女人的那种角色的。帕格曾經在大劇院觀看過他演出的著名的《李爾王》。他現在臉色紅紫,脖子上圍著硬領,穿著扣得很緊的漿過的襯衫。
  “這問題可能使他感到為難,”克諾普曼博士說。
  “不談戰爭,不許談這個,”斯多勒說。“這個周末是專門讓大家消遣的。”
  “沒關系,”帕格說,接過白蘭地,坐在一張皮椅上,“什么問題?”
  “我以制造幻象為生,”演員說,聲如洪鐘。“我認為制造幻象應該只限于在舞台上。我剛才說,希望美國會看著英國倒下去而不管,完全是一种幻象。”
  “唉,別談這些了,”銀行家說。
  克諾普曼博士圓圓的臉,老愛眨眼睛,有點象“不來梅號”大郵船的船長,但矮得多,也胖得多。他說:“我認為現在不是一九一七年。那時候美國人曾經為英國火中取栗,可是他們得到的是什么?十足的忘恩負義。美國人將接受既成事實。他們是現實主義者。歐洲一旦局勢正常化,我們將有一百年的穩定的大西洋和平。”
  “亨利上校,你的意見如何?”演員問。
  “這個問題可能永遠不會發生。你們首先還得把英國打敗才行。”
  三個人沒有一個很高興听這句話。演員說:“這個么,我認為我們可以設想這已經是确定無疑的事了——只要美國不介入。這是整個爭論的焦點。”
  斯多勒說:“你們總統并不想掩飾他對英國的同情。維克多,是不是這樣?他的祖籍是英國和荷蘭,他采取這樣態度是很自然的。但是你是不是認為人民反對他,或者,至少意見分歧很大?”
  “意見分歧是有,但美國是一個奇怪的國家,斯多勒博士,輿論可以很快改變。在跟我們打交道時,誰都不應該忘記這一點。”
  德國人之間互相使了一下眼色。克諾普曼博士說:“輿論的改變不會是自發的,有人在那里操縱。”
  “這是一個很敏感的問題。”斯多勒說,“這一點,甚至連元帥都不大相信我的話。他本來是個很講實際的人。德國人,如果沒有渡洋到過美國,對美國的一些情況是不可能理解的,我遺憾地說,對元首來講也是如此。我認為,他還沒有真正理解美國猶太人所掌握的權力有多么大。這對于戰爭局勢是一個极為關鍵的因素。”
  “不要夸大這個因素,”亨利說,“你們這些人總喜歡這樣,這等于是自己騙自己。”
  “我親愛的亨利,我到過美國九次,在舊金山住過一年。誰是你們的財政部長?是猶太人摩根韜。誰是你們發揮最大影響的最高法院院長?是猶太人法蘭克福特。”
  他開始念了一大串在華盛頓任職的猶太官員名單,都是些納粹宣傳中不斷重复過的老掉牙的材料,帕格感到厭煩。他又提出他們那一貫的說法,說猶太人掌握了美國的財政、交通、司法,甚至總統的職位。斯多勒心平气和地并且愉快地提出所有這些。他嘴里不停地說著der Jude,der Jude
  ,而不帶譏諷嘲笑。帕格經常注意到,當羅達与排猶主義的論調爭論時,對方往往露出不悅之色,但是從斯多勒眼里卻看不出這种神情。這位銀行家在陳述他的意見時就象念當天的股票市場行情一樣。
  1德語:猶太人,猶太人。
  “首先,”帕格回答說,他感到有點膩煩,“在我國,財政部長沒有什么權力。這個職位是個較小的政治上的犒勞。所有其他內閣部長都是基督教徒。財政大權掌握在銀行、保險公司、石油、鐵路、木材、航運、鋼鐵以及汽車等工業部門手里。而這些部門又全部掌握在基督教徒手里,過去也一向如此。”
  “雷曼是個銀行家,”克諾普曼博士說。
  “不錯,他是個銀行家。什么事都有例外。”帕格接著也以同樣的講股票行情的方式冷靜地回答:報紙、雜志和出版社几乎全都牢牢掌握在基督教徒手中;國會、內閣和政府行政部門都由基督教徒組成;最高法院的九名法官中有八名是基督教徒,具有至高無上影響的白宮的哈利·霍普金斯也是基督教徒,等等。听他講話的這些德國人這時都面露笑容。只要一談到猶太人,一般德國人的臉上都會浮現出奇特的假笑。這是种高人一等的、幽默的冷笑,好象所談的是一個非常隱秘的內部笑話,只有高級人士才能知道。
  斯多勒以溫和的語調說:“你知道,說猶太人所處的地位并不很重要,這是猶太人經常散布的論調。”
  “你是否想建議我們剝奪他們的企業,把這些企業變成Objek-te?”
  1德語:貨物。這里如前文所說,是德國工商業界行話,指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猶太人企業。
  斯多勒露出吃惊的樣子,然后笑起來,一點也不生气。
  “維克多,你知道的情況比許多美國人多。為了健全你們的經濟,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主意,你們遲早會想到那一步。”
  “你的觀點是不是認為,”演員認真地說,“猶太人問題對于美國是否參戰确實沒有影響?”
  “我沒有這么說。美國人對不公正和猶太人遭受苦難的現象反應很強烈。”
  三個人的臉上又露出那种奇特的笑容。克諾普曼說:“那你們在南部的黑人情況又怎樣呢?”
  帕格停頓了一下。“情況不好,但是目前正有所改善,而且我們不用鐵絲网把他們圈起來。”
  演員低聲說:“那是一种政治懲罰。一個奉公守法的猶太人是不到集中營去的。”
  斯多勒點燃了一支大雪茄煙,眼睛看著火柴說:“維克多很善于外交詞令。但是他的社會關系沒什么問題。一個很引人注意的人是佛羅里達州議員艾克·拉古秋。他為了反對修改中立法進行了一場艱巨的斗爭。”他狡詐地瞥了帕格一眼,又說,“他和你是親戚,對嗎?”
  1艾克是艾薩克的昵稱。
  帕格沒防到他會問這個,但是他很鎮定地說:“你的消息很靈通,這件事并不是誰都知道的。”
  斯多勒笑了。“元帥知道這件事。是他告訴我的。他很欽佩拉古秋。舞曲怎么不奏了,喲,什么時候了,怎么,都已
  經一點半了?還准備了點夜宵,先生們,但沒什么好吃的——”他站了起來,噴了一口雪茄煙。“維克多,美國猶太人如果把美國拖進戰爭,他們就犯了最大的錯誤。拉古秋是他們的朋友,他們要能听听他的話就好了。你知道元首在一月演講中所說的話——如果他們發動另一次世界大戰,這將是他們的末日。他講這話是非常認真的,你可以相信這一點。”
  帕格意識到自己在和一個花崗石腦袋打交道,但是不能不反駁几句。帕格說:“和平還是戰爭不決定于猶太人。而且你對拉古秋也有很明顯的誤解。”
  “我誤解他?但是我親愛的上校,你如何看待英國對波蘭的保證?這种做法,在政治上和戰略上,如果不說是發瘋,至少也是輕率的。它所起的全部作用就是使得兩個大國在但澤這個很小的問題上參加進來反對德國,這是猶太人所希望的事。丘吉爾是個臭名遠揚的猶太复國主義者。所有這些在拉古秋上次講話的字里行間都表明得很清楚。我告訴你,象他這樣的人也許還能夠有辦法恢复和平,這樣也就挽救了猶太人,使得他們免于遭受那种看來他們已經決定要使自己遭受的极坏的命運。好吧——去吃點煎蛋卷,喝杯香檳酒,好不好?”
  圣誕節前夕,維克多·亨利提早离開大使館步行回家。天色象要變了,但他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气和運動運動。柏林的圣誕節凄凄慘慘。內容枯燥的報紙上看不到什么關于戰爭的好消息。俄國人對芬蘭的進攻也不值得德國人太高興。商店的櫥窗里擺著五光十色的各种用具、衣服、玩具、酒和食品,但是人們卻愁眉苦臉地在吹著冷風的大街上匆忙地走著。天空黑沉沉的,櫥窗里的誘人的展覽品他們連瞧都不瞧。這些東西實際上全都是不賣的。當帕格還在行走的時候,天漸漸黑了,開始了燈火管制。他听到從窗帘后面透出來的低沉的圣誕節歌聲。他可以想象到柏林居民慶祝圣誕節的情景:在燈光很暗的房間內,穿著大衣,坐在挂著發光的金屬條的樅樹周圍,喝點淡啤酒,吃點土豆和咸鯖魚。在阿本德魯作客時,亨利夫婦几乎忘記了這場也許尚未全面爆發的戰爭和最嚴重的物資匱乏。對沃夫·斯多勒來講,他什么也不缺。
  在羅達一再敦促之下,他接受了一月再去阿本德魯作客的邀請,雖然他本人并沒感到那個地方有多大意思。特別在凱琳別墅看到國社党那些領袖之后,他越來越把德國人看成是他總有一天要与之作戰的敵人,要他裝出跟他們很友好的樣子使得他感到虛偽。但是在斯多勒的別墅里,的确存在著獲得多种情報的机會。帕格單就他和馮·隆將軍的談話就寫了長達五頁的報告送回國內。如果他假裝內心里同意艾克·拉古秋的看法——斯多勒已經是這樣相信了,因為他主觀上希望這樣——就能夠增加他獲得情報的机會,這意味著要扯謊,要發表他認為是有害的觀點和濫用別人對自己的殷勤款待——為祖國效勞,不得不這樣做,真夠嗆!如果斯多勒是在跟他這個美國海軍武官耍花招,他也不能不冒這個風險。維克多·亨利一面思索,一面大踏步向前走,天開始下雨,雨雪扑面而來,使他几乎睜不開眼。這時候,一個傴僂的人影從黑暗中出來,走近他,碰了碰他的胳臂。
  “是亨利上校嗎?”
  “你是誰?”
  “羅森泰爾。你現在住的房子就是我的。”
  他們正走在一個拐角旁邊,在藍色街燈照耀下,帕格看見這個猶太人比以前瘦多了;臉上的皮肉皺巴巴地下垂著,鼻子顯得非常突出。他傴僂得很厲害,以前那种沉著自信的神態消失了,顯得狼狽和有病的樣。這個變化令人震惊。帕格伸出手說:“噢,是你呀,你好!”
  “請原諒我。我的妻子和我不久即將被遣送到波蘭去。至少我們已听到這樣傳聞,我們想事先作些准備,以防万一。我們的東西是帶不了啦,因此想問你和亨利夫人我家的那些東西中,你們有沒有愿意購買的?你要買哪一件都可以。价錢一定公道。”
  帕格也听到過各种不很确切的傳言,說要把柏林的猶太人大批大批地用船運到新成立的波蘭猶太移民區定居。有一种說法是這些猶太移民區的條件相當坏,另一种說法是它們簡直是人間地獄。和一個正受到這种黑暗渺茫的命運威脅的人談話,帕格感到很不安。
  “你在這里有個工厂,”他說。“難道你那里的人不能代你看管一下財產直到情況有所好轉?”
  “實情是,我已經把它賣掉了,所以沒有什么人了。”羅森泰爾把他那破舊的上衣翻領豎起來,擋住刺人的冰雹和寒風。
  “你是賣給了斯多勒銀行家嗎?”
  這個猶太人臉上露出惊奇和膽怯的怀疑樣子。“你了解這些情況?是的,是賣給斯多勒銀行。給我定的价格是非常公道的。非常公道。”這個猶太人稍微壯一點膽,帶有諷刺意味地看了亨利一眼。但是這筆收入要用來辦一些其他事情。我的妻子和我如果手頭有點現款,在波蘭生活會比較舒适一些。錢總是有用的。因此,也許地毯、餐具或一些瓷器會對你有用?”
  “你來跟我的妻子談談。這些全由她作主。也許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吃飯。”
  羅森泰爾很凄慘地一笑。“恐怕不行,但是我很感謝你的好意。”
  帕格點了點頭,想起秘密警察給他安插的用人。“羅森泰爾先生,我必須再對你重复一遍我們在租你的房子時所說的話:我并不想利用你的不幸得到什么好處。”
  “亨利上校,我希望你能買我一點東西,這就是對我和我妻子的最大幫助。”
  羅森泰爾把一張名片放在他手里,消失在燈火管制的黑暗中。帕格回到家時,羅達正在換裝准備到代辦那里赴宴,所以沒有机會跟她談買東西這件事。
  大使館的圣誕節晚宴雖然不象阿本德魯宴會那樣珍饈羅列,也算是過得去了。几乎所有留在柏林的美國人都來了,喝著蛋花酒。閒談一陣以后,都聚集在三張長桌邊一同進餐,有烤鵝、南瓜餅、水果、干酪、蛋糕等,都是從丹麥進口的,沒有使館進口特權,還買不到這些東西。食品難得如此丰富,客人都興高采烈。回到美國人中間,跟美國人談話,維克多·亨利也很高興,這里有無拘束的開朗態度和發自內心的笑聲。沒有皮笑肉不笑的假笑,也沒有彬彬有禮的鞠躬或是兩個腳跟喀嚓一聲立正敬禮,也不再看到女人們歐洲式的眼睛一眨一眨,象電筒打信號一樣的微笑。
  1一种用蛋花、糖、牛奶和酒制成的飲料。
  但是羅達那里發生了糾紛。在桌子盡頭他听見她沖著弗萊德·費林大聲叫喊,費林吸著玉米軸煙斗瞧著她。帕格喊了一聲:“喂,怎么啦,弗萊德?”
  “帕格,沃夫·斯多勒夫婦是你夫人所遇到過的最可愛的人。”
  “我說他們是最友好的德國人,”羅達尖叫著,“這是事實,你盲目地抱著偏見。”
  “羅達,我看你該回國了,”費林說。
  “你這是什么意思?”她打斷他的話反問。嗓門仍然很高,在阿本德魯,羅達喝多了酒,今天晚上,看來也喝得不少。她的手勢動作越來越粗野,半合著眼,說話有點齆聲齆气。
  “我說,孩子,如果你認為沃夫·斯多勒和他妻子這樣的人都很友好,下次你就該相信希特勒僅僅是要以和平手段把德國人民重新統一起來了。那時候,你就需要回美國住一個時期,吃吃美國飯和看看《紐約時報》。”
  “我只知道德國人并不是長著犄角和尾巴的怪物。”羅達說,“而是和普通人一樣,不論他們如何走錯了路。請問,你的那些德國小姐中有沒有在床上露出怪物原形的,親愛的?”
  這個粗野的嘲弄使大家突然默不作聲。費林雖然其貌不揚,身材高大,長臉,卷發,細長的紅鼻子,但為人正直,是個理想主義者,滿腦子絕對的自由主義思想。對不公正的現象和政治偽善反應极為強烈。但是他也有弱點。他曾經勾引与他合作寫過一本關于西班牙內戰的暢銷書的朋友的妻子,最近把這個女人安置在倫敦,還帶著一個小女孩。現在,据傳聞,他又在勾搭每一個他能接触到的德國女人,甚至還有一些美國人的妻子。羅達有一次半認真地告訴帕格說,她和弗萊德跳舞時碰到一點問題。盡管如此,弗萊德·費林仍然是一個有名气的、有能力的廣播評論員。他憎恨納粹,因此好不容易才做到公平客觀地報道德國情況。德國宣傳部了解這一點。大多數美國人關于處于戰爭狀況的納粹德國的情況都是從費林的廣播中听到的。
  維克多·亨利為了打破沉默,盡可能親切地說:“羅達,
  如果坏人頭上都長犄角或是手掌長毛或能看出別的什么特征,那在這個國家里倒好辦事了。”
  “沃夫·斯多勒的雙手沾染的是鮮血,大量的鮮血,”費林借了几分酒意,挑釁地說:“他裝作若無其事,帕格,你和羅達也裝作若無其事,這樣就助長了這种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的色盲傾向。”
  “同斯多勒這樣的人交往是帕格的任務,”坐在首席的代辦溫和地說。“我建議今晚不准討論德國人問題。”
  陸軍上校福萊斯特揉揉他的偏鼻子,這是他的習慣,表示他已忍不住也想參加辯論,雖然他那圓圓的臉上仍然顯得很平靜。他帶著很重的鼻音說:“我說,弗萊德,我恰好也認為希特勒只不過是要把中歐作為德國的勢力范圍,盡可能使用和平手段來重新加以改組,如果盟國同意他的要求,他是會停止戰爭的。你是否認為我也應該回國?”
  費林吐出一串藍色煙霧,又吸了一大口煙,使煙斗發出紅光。“《我的奮斗》又是怎么回事,皮爾?”
  “那是一個三十歲的人頭腦發熱時寫出的競選文件,”陸軍武官不耐煩地回答說,“是十八年前在監獄中寫的。現在他是國家元首。他的行動從來也沒有超過他力所能及的范圍,《我的奮斗》講的全是要把俄國南半部奪過來,把它變成德國的糧倉。這是陳舊的維也納咖啡館的幻想曲,隨著德蘇條約的簽訂,早已永遠地被拋到九霄云外了。這樣搞猶太人當然不好,但是他這個人行事所使用的拙劣手段都是以前遺留下來的,其中不幸也包括排猶主義。這并不是他的發明。早在他出生前,排猶主義已經在德國占有突出地位。”
  “你說得對,你該回國了,”費林說,喝了一口摩澤爾葡萄酒。
  “那么你的看法又如何呢?”陸軍武官模仿著廣播員的聲音問,他現在顯然有點惱火。“阿道夫·希特勒這個刷房子的瘋子現在要出來征服世界了?”
  “當然是這樣,皮爾,希特勒的革命和法國、俄國革命一樣,是不知方向的。”費林大聲喊著,憤怒地揮動一下他的玉米軸煙斗。“它和那些革命一樣,瘋狂地滾滾向前,如果不去阻擋它,它將永遠向前推進并擴展。只要可能,他當然愿意以和平方式推進,他何樂而不為?他所到之處,總有一些由領導人物,或者不妨說是賣國賊組成的人群歡迎他。在波蘭這种人很多。你也知道,德國和英國都有一些党派就在這個時候准備与他合作,他只要在西線加緊進攻,把台上執政的赶下去,把台下在野的扶植上來就行了。他在波羅的海扔給斯大林几根骨頭,就換得斯大林乖乖地向他提供他所需要的全部俄國石油和小麥。”
  費林象演劇似的揮舞著他那冒著煙的煙斗,繼續說:“從目前發展情況看,到一九四二年,你將看見這樣一個世界:德國控制著歐洲的工業、蘇聯的原料和英法的海軍。咳,只要一位适當的將軍打個噴嚏,法國艦隊明天就會投奔希特勒。他將和日本在剝削亞洲和東印度群島以及統治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問題上達成協議。往下呢?南美的獨裁政權的組織网早已是納粹的囊中之物,這就無需多說了。皮爾,你當然知道,美國陸軍現在是二十多万人,可是國會還打算削減它。”
  “這個,我當然是反對的,”福萊斯特上校說。
  “我敢說!一個血腥的新的黑暗時代正威脅著要吞噬整個世界,可是國會卻要削減軍隊!”
  “你的想象很有趣,”代辦微笑著,“就是說的太玄了。”羅達·亨利舉起她的酒杯,咯咯地大聲笑著。“上帝保佑!我從來沒有听到過這樣荒唐的胡言亂語。弗萊德,是你該回國了。祝你圣誕快樂。”
  弗萊德·費林的臉紅了。他看了看桌子周圍的人。“帕格·亨利,我喜歡你,我現在想去散散步。”
  當這位廣播員离開桌子大步走開時,代辦站起來,赶緊追上他,但是沒有把他帶回來。亨利夫妻很早回家了。离開時亨利攙著羅達,因為她已經喝得迷迷糊糊,膝蓋都直不起來了。
  新到的海軍郵件中有一份關于整個海軍的人員調動名單。大部分新任命的海軍上校都調了新工作。有的擔任戰列艦副艦長,有的擔任巡洋艦的艦長,有的擔任海上艦隊司令的參謀長。可是并沒有關于維克多·亨利的調令。他站在窗前凝視著窗外希特勒元首府和穿著黑軍裝的党衛軍象雕像似的站在那里,讓雪堆積在鋼盔和肩上。突然間,他感到自己已經受夠了。他告訴文書不要打攪他,隨即寫了三封信,第一封信寫給斯多勒說,由于臨時公務,他不能和羅達再去阿本德魯作客,對此表示遺憾。第二封寫給人事局,很正式的兩段,要求調任海上職務。第三封寫給海軍中將普瑞柏爾,信很長,是手抄的。帕格在信中傾訴了他對目前工作的厭惡,表示希望回到海上。他最后寫道:
  我受過二十五年海上作戰的訓練。將軍,我現在很痛苦,也許也是為了這個原因,我的妻子現在也很痛苦,她在柏林。這是個鬼地方。這雖然不關海軍的事,但對我很重要。如果在我的一生事業中還可以算是為海軍效過勞的話,那么我現在所要求并且乞求的唯一報酬是調任海上職務。
  几天以后,白宮又送來一封信,又粗又黑的鉛筆寫的很潦草的斜体字,從郵戳日期可以看出寫這封信時還未收到他的信。

  帕格:

  你的報告确實不錯,對我了解情況很有幫助。希特勒是個很奇怪的人,是不是?每個人對他的印象都不一樣。我很高興你還在你現在的崗位上,我已經把這個意見告訴了海軍作戰部長。他說你五月想回來參加婚禮。這是可以安排的。你如能抽出時間,別忘了一定要來我這里。

                      羅斯福

  維克多·亨利按照羅森泰爾的要价買了兩條東方地毯,還有羅達特別喜歡的一套英國瓷器。他的主要目的是要使羅達高興起來,果然有效。羅達好几個星期都在滿意地欣賞著這些東西,而且老在說,那個可怜的猶太人一再向她表示感謝,使她感到很不好意思。事實也的确如此。帕格這時又給斯多勒寫了一封信說,如果邀請還有效,他和羅達愿意再去阿本德魯。他決定,如果他的任務是搜集情報,他最好還是動手干吧。此外,他和斯多勒在道義上的差距似乎也縮小了。盡管羅森泰爾為這次交易很可怜地表示了謝意,他買下的東西畢竟也是Objek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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