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瓊瑤
康勤走了。心眉整個人像掉進冰湖裡,湖中又冷又黑,四顧茫然,冰冷的水淹著她,窒息著她。她伸手抓著,希望能抓到一塊浮木。但是,抓來抓去,全是尖利如刀、奇寒徹骨的碎冰。稍一掙扎,這些碎冰就把她割裂得體無完膚。
「什麼眉姨娘,簡直是霉姨娘呵,倒霉的霉!」銀妞說著:「這下子,可把我們老爺的臉給丟盡了!」
「真是羞死人了!」翠妞說著:「別說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就連我們這些做丫頭的,都覺得羞死了!」
「唉唉唉!」胡嬤嬤連聲歎氣:「她是康家的二太太呀!怎能這樣沒操守呢!她就算不為老爺守,也該為她那死去的兒子夢恆少爺,積點陰德呀……」
「是呀,人家望夫崖上的女人,寧願變成石頭,也不失節的……」心眉是逃不掉的!康家的大大小小,已經為她判了無期徒刑。她無論走到那兒,都可以聽到最最不堪的批判。她已經被定罪了,她是「淫蕩」「無恥」「下流」「卑鄙」……的總合。這些罪名,在夢凡的事件裡,大家都不忍用在夢凡身上,但是,卻毫不吝嗇,毫不保留的用在心眉身上了。
心眉被孤立了,四面楚歌。在茫然無助中,她去找夢凡,但是,夢凡房裡,正好有天藍來玩。
「夢凡!」天藍正咄咄逼人的說:「你不要再幫眉姨辯護了!不忠實就是不忠實!水性楊花就是水性楊花,說什麼都沒有用!你家眉姨娘,生活在這樣的詩書之家,即使有些寂寞,也該忍受!我們女人,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不就看在自我操守上嗎?眉姨娘這樣的女人,留在家裡,是永遠的『禍害』!」心眉不敢去找夢凡了,她逃跑了。逃到迴廊的轉角處,聽到康福在對康忠說:「其實,康勤是個老實人哪!壞就壞在一個眉姨娘,天下的男人,幾個受得了女人的勾引呢?」
「說得是啊!這康勤,被老爺逐出北京,以後日子怎麼過呢?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心眉趕緊回身,反方向逃去,淚眼昏花,腳步蹌踉,一頭就撞在詠晴身上。「心眉!你這是怎的?」詠晴一臉正氣。「老爺病著,你別讓他看到你這股失魂落魄的樣子!如果心裡不舒服,要害什麼相思病的話,也關到你自己的房裡去害,別在花園裡跑來跑去,給大家看笑話……」
心眉衝進了自己的房裡,關起房門,又關起窗子,渾身顫抖著,身子搖搖晃晃,額上冷汗涔涔。
沒有人會原諒她的!沒有人會忘記她所犯的罪!關緊房門,她關不住四面八方湧來的指責;她淫蕩!她無恥!她玷污了康家!她害慘了康勤!所有的罪惡,她必須一肩挑,她隙感到,自己那弱不禁風的肩膀,已經壓碎了。
夏磊來找她了,急促的敲開了門,夏磊帶著一臉的瞭解與關懷,迫切的說:「眉姨,你要忍耐啊!你要勇敢啊!這個家庭的道德觀念,就是這樣牢不可破的!但是,大家的心都是好的,都是熱的……你要慢慢度過這一段時間,等到大家淡忘了,等到你重新建立威信了,大家又會回過頭來尊重你的!」
「不會的!不會的!」她痛哭了起來。「沒有人會原諒我的!他們全體判了我的死刑,你一言、我一語,他們說的話像一把利劍,他們就預備這樣殺死我!我現在真是生不如死呀!大概只有我跳下望夫崖,大家才會甘心吧!」
「眉姨,你不要說傻話!」夏磊急切的說:「乾爹,乾爹他會原諒你的!只要乾爹原諒你了,別人也就原諒你了!你的世界,是康家呀!你要在康家生存下去,只有去求乾爹的原諒!去吧!去求吧!乾爹的心那麼柔軟……他會原諒你的……」心眉心中一動,會嗎?康秉謙會原諒她嗎?
晚上,心眉捧著一碗蓮子湯,來到康秉謙的臥室門口,猶疑心顫,半晌,終於鼓足勇氣,敲了敲房門。
詠晴打開房門,懷疑的看著她。
「我……我……我來,」心眉礙口的、羞慚的、求恕的說:「給……老爺送碗蓮子湯……」
詠晴讓到一邊去,走到窗邊,冷眼看康秉謙做何決定。
心眉顫巍巍,捧著蓮子湯來到康秉謙床前。
「老爺!我……我……」她哀懇的看著康秉謙,眼裡全是淚:「給您……熬了蓮子湯……您趁熱喝……」
康秉謙注視著心眉,接觸到的,是心眉愧悔而求恕的眸子,那麼哀苦,那麼害怕。淚,從她眼角滑下,她雙手捧著碗,不敢稍動,也不敢拭淚。康秉謙的心動了動,這個女人,畢竟和他同衾共枕,也曾有過兒子的女人哪!他吸口氣,伸出手去,想接過碗來。但是,剎那間,他眼前又浮起假山後面的一幕,心眉伏在康勤肩上哭訴:「康勤,你得救我……我這人早就死了,是你讓我活過來的……」他接碗的手一顫,變成用力一揮。湯碗「匡啷」一聲砸得粉碎,滾熱的湯湯水水,濺了心眉一手一身,燙碎了她最後的希望。「你這個下賤的女人,給我滾!滾到我永遠看不到的地方去……」心眉奪門而逃。奔出了康秉謙的臥室,奔入迴廊,奔過花園,穿過水榭,奔到後門,打開後門,奔入小樹林,奔過曠野,奔過岩石區……望夫崖正聳立在黑夜裡。
「眉姨!」心眉奔走的身影,驚動了憑窗而立的夏磊。「眉姨,你去那裡?」他跳起來,打開房門,拔腳就追。「眉姨!回來……眉姨……」心眉爬上了望夫崖,站在那兒,像一具幽靈似的。
夏磊狂奔而來,抬頭一者,魂飛魄散。
「眉姨!」他大喊著,瘋狂般的喊著。「不可以!不可以!你等等我!我有話跟你說……康勤交代了一些話要告訴你……』夏磊一邊喊,一邊手腳並用的爬望夫崖。
心眉飄忽的,淒然的一笑。對著崖下,縱身一躍。
夏磊已爬上了巖,駭然的伸手一抓,狂喊著:
「眉姨……」他抓住了心眉裙裾一角,衣服撕開了,心眉的身子,像個斷線的紙鳶般向下面飄墜而去。他手中只握住一片撕碎的衣角。「眉姨!」夏磊慘烈的顫聲大喊,倒在岩石邊上,往下看。「眉……姨……」心眉墜落於地,四肢癱著,像個破碎的玩偶。
心眉死了。心眉的死,震碎了夏磊的神志。他分不清自己的情緒是怎樣的,也無力去把自己那破碎的感覺,再拼湊整理起來。他覺得徹底的失敗了,輸了!從五四以來,那燃燒著他整個人生的新思潮,到此作為一個總結。死亡,把所有的愛恨情仇,全體帶走了。夏磊這一生,面對過兩次死亡,一次是父親夏牧雲,一次是眉姨。奇怪的是,這兩人都選擇了自己結束生命,都結束得如此慘烈。中國人是怎樣的民族?有人「視死如歸」,有人「壯烈成仁」,有人「以死明志,有人「一死了之」。人,不是因有生命才有一切嗎?放棄的時候,竟也如此這般的容易!生命本身,原來是這麼脆弱,這麼不堪一擊的。
夏磊不能深思,不能分析,他失去所有思考的能力了。
心眉死後第三天,就草草的下葬了。秉謙臥病在床,已無力再來承擔心眉的死。夢華在一夜間就成熟了,他挺身而出,堅決果斷的料理了後事,所有親戚朋友,一概沒有通知,連親如天白天藍,都不曾來過。心眉雖然也葬進了康家墓園,卻遠在祖墳外圍,一塊荒僻的角落裡。夏磊目睹那口薄棺,在淒風苦雨中,淒淒涼涼的入了土。他想,眉姨不會在意了,她連生命都不要了,怎會在意葬在何處?入土的,不過是一具「臭皮囊」而已。可是,人的靈魂與精神力量,是不是也跟著生命一起消失,還是徘回在這虛空之中呢?
夢凡悄悄的在心眉房中,立了一個靈位,燃上兩支素燭。她手持香束,站在心眉靈位前,焚香禱告:
「眉姨,你安息吧!在你活著的歲月裡,你沒有享受到快樂幸福,終於你選擇了死亡!或者,也只有死亡這個歸宿,你才能得到真正的平安和寧靜吧!眉姨,你的一生,欲追求自由,而自由不可得!欲追求尊嚴,而尊嚴不可得!欲追求愛情,而愛情也不可得!然而今天,你用無價的生命,換得了一切!或者,這也是你的智慧吧!因為你知道,唯有一死,你的魂魄才得以解開拘束,掙脫牢籠!也或者,此時此刻,你的魂魄正超越於塵土之上,遨遊於太虛之中,笑看著世人的庸俗和愚昧呢!」夏磊站在門邊,聽著夢凡那誠摯低回的聲音,夢凡,她是這麼冰雪聰明,這麼靈巧智慧,才能說出這樣一篇話!他看著心眉的靈位,看著那繚繞的青煙,再看夢凡那超凡絕俗的美麗……他心中猛的抽緊,腦海裡竟跳出紅樓夢葬花詞中的兩句:「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他被這種思想震駭了。夢凡,夢凡!今天是誰殺了眉姨?這只殺眉姨的手,會不會再來殺你?「夏磊!」夢凡拿著一束香,走過來遞給他,「你也給眉姨上一束香吧!」他一把推開了夢凡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