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瓊瑤
康秉謙被夏磊如此強烈的質問,逼得連退了兩步。
「是我錯了?」他錯愕的自問:「我不該收養你?」
夏磊衝上前去,忘形的抓住康秉謙的手腕。淚,流了下來。「乾爹!你難道還不瞭解嗎?悲劇,喜劇,都在您一念之間呀!」「在我一念之間?」「成全我們吧!」夏磊痛喊著。
康秉謙怔著,所有的人都哭得唏哩嘩啦,夢凡在窗內早已泣不成聲。就在這激動的時刻,夢華領著天白、天藍,直奔這小院而來。「爹,娘!天白來了!」夢華喊著:「他什麼什麼都知道了!」
大家全體呆住了。
天白的到來,把所有僵持的局面,都推到了另一個新高點。康秉謙無法在天白面前,囚禁夢凡,只得開了鎖。夢凡狼狽而憔悴的走了出來,她徑直走向天白,含著淚,顫抖著,帶著哀懇,帶著求恕,她清晰的說:
「天白,對不起!我很遺憾,我不能和你成為夫妻!」
天白深深的看了夢凡一眼,再回頭緊緊的盯著夏磊。小院裡站了好多好多的人,竟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空氣裡是死般的寧靜。天白注視了夏磊很久很久以後,才抬頭掃視著康家眾人。「康伯伯,康伯母,」他低沉的說:「我想,這是我、夏磊,和夢凡三個人之間的事,我們三個人自己去解決,不需要如此勞師動眾!」他看向夏磊和夢凡:「我們走!」
詠晴不安的跨前了一步,伸手想阻止。秉謙廢然的歎了口長氣:「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他們口口聲聲說,他們是自己的主人,我們做不了主了!那麼,就讓他們去面對自己的問題吧!」天白、夏磊,和夢凡穿過了屋後的小樹林,來到童年結拜的曠野上。曠野上,寒風瑟瑟,涼意逼人。當年結拜時擺香案的大石頭依然如舊,附近的每個丘陵,每塊岩石,都有童年的足跡。當日的無憂無慮,笑語喧嘩,依稀還在眼前,鬥蟋蟀,打陀螺,騎追風,爬望夫崖……種種種種,都如同昨日。但是,轉眼間,童年已逝,連歡笑和無憂無慮的歲月,也跟著一起消逝了。三人不約而同的停止了腳步。然後,三人就彼此深刻的互視著。天白的目光,逐漸凝聚在夏磊的臉上。他深深的、痛楚的、陰鬱的凝視著夏磊。那眼光如此沉痛,如此感傷,如此落寞,又如此悲哀……使夏磊完全承受不住了。夏磊努力咬著嘴唇,想說話,就是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還是天白先開了口:「我一直很崇拜你,夏磊,你是我最知己的朋友,最信任的兄弟!如果有人要砍你一刀,我會毫不猶豫的挺身代你挨一刀!如果有人敢動你一根汗毛,我會和他拚命!我是這樣把你當偶像的!在你的面前,我簡直沒有秘密,連我對夢凡的感情,我也不忌諱的對你和盤托出!而你,卻這樣的欺騙我!」夏磊注視著天白,啞口無言。
「不是的,天白!」夢凡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是我的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破壞了約定,是我!是我!」
天白掃了夢凡一眼,眼光裡的悲憤,幾乎像一把無形的利刃,一下子就刺穿了她。她微張著嘴,喘著氣,不敢再說下去。「夏磊!」天白往夏磊的面前緩緩走去:「頃刻之間,你讓我輸掉了生命中所有的熱愛!對朋友的信心,對愛情的執著,對生活的目標,對人生的看法,對前途、對理想、對友誼……全部瓦解!夏磊,你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帶著我們去爭國家主權,告訴我們民族意識,你這麼雄赳赳、氣昂昂,大義凜然!讓我們這群小蘿蔔頭跟在你後面大喊口號,現在,救國的口號喊完了!你是不是準備對我喊戀愛自由的口號了?你是不是預備告訴我,管他朋友之妻、兄弟之妻,只要你夏磊高興,一概可以掠奪……」
天白已經逼近了夏磊的眼前,兩人相距不到一尺,天白的語氣,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悲憤。夏磊面色慘白,嘴唇上毫無血色,眼底盛滿了歉疚、自責和慚愧。天白停住了腳步,雙手緊握著拳。「回憶起來,你從小好鬥,」他繼續說:「每次你打架,我都在後面幫你搖旗吶喊,我卻從不曾和你爭奪過什麼,因為我處處都在讓你!你就是要我的腦袋,我大概也會二話不說,把我的腦袋雙手奉上!但是,現在你要的,竟是更勝於我腦袋的東西……不,不是你要的,是你已經搶去了……你怎麼如此心狠手辣!」忽然間,天白就對著夏磊,一拳狠狠的捶了過去,這一拳又重又猛,獰然打在夏磊嘴角,夏磊全不設防,整個人踉蹌著後退,天白衝上前去,對著他胸口再一拳,又對著他下巴再一拳,夏磊不支,跌倒於地。夢凡尖叫著撲了過來:
「天白,不要動手,你今天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會還手,這不公平,這不公平……」
夢凡的尖叫,使天白霎時間妒火如狂。他用力推開了夢凡,從地上搬起一塊大石頭,想也不想的,就對著夏磊的頭猛砸了下去。「夏磊!夏磊!夏——磊!」夢凡慘烈的尖叫聲,直誘雲霄。血從夏磊額上,泉湧而出,夏磊強睜著眼睛,想說什麼,卻沒有吐出一個字,就暈死過去。
整整一個星期,夏磊在生死線上掙扎。
康家幾乎已經天翻地覆,中醫、西醫請來無數。夏磊的房裡,一天二十四小時不斷人,包紮傷口、敷藥、打針、灌藥、冷敷、熱敷……幾乎能夠用的方法,全用到了。病急亂投醫。康秉謙自己精通醫理,康勤還經常開方治病,到了這種時候,他們的醫學常識全成了零。夏磊昏迷、嘔吐、發高燒、呻吟、說胡話……全家人圍著他,沒有一個人喚得醒他。這種生死關頭,大家再不避嫌,夢凡在床邊哀哀呼喚,夏磊依舊昏迷不醒。這一個星期中,天白不曾回家,守在夏磊臥房外的迴廊裡,他坐在那兒像一個幽靈。天藍三番兩次來拖他,拉他,想把他勸回家去,他只是坐在那兒不肯移動。夢華懊惱於自己不能保密,才闖下如此大禍,除了忙著給夏磊請醫生以外,就忙著去楚家,解釋手足情深,要多留天白天藍住幾天。關於家中這等大事,他一個字也不敢透露。楚家兩老,早已習慣這一雙兒女住在康家,絲毫都沒有起疑。
第八天早上,夏磊的燒退了好多,呻吟漸止,不再滿床翻騰滾動,他沉沉入睡了。西醫再來診治,終於宣佈說,夏磊不會有生命危險了,只要好好調養,一定會康復。守在病床前的夢凡,乍然聽到這個好消息,喜悅得用手蒙住嘴,哭出聲來。整整一星期,她的心跟著夏磊掙扎在生死線上,跟著夏磊翻騰滾動。現在,夏磊終於脫離危險了!他會活!他會活!他不會死去!夢凡在狂喜之中,哭著衝出夏磊的臥房,她真想找個無人的所在,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哭盡這一個星期的悲痛與擔憂。她才衝進迴廊,就一眼看到佇候在那兒的天白。
天白看到夢凡哭著衝出來,頓時渾身通過了一陣寒戰,他驚跳起來,臉色慘白的說:
「他死了?是不是?他死了?」
「不不不!」夢凡邊哭邊說,抓住了天白的手,握著搖著:「他會好!醫生說,他會好起來!他已經度過危險期……天白,他不會死了!他會好起來!」
「啊!」天白心上的沉沉大石,終於落地。他輕喊了一聲,頓時覺得渾身乏力。看到夢凡又是笑又是淚的臉,他自己的淚,就不禁流下。「謝天謝地!哦,謝天謝地!」他深抽口氣,扶著夢凡的肩,從肺腑深處,挖出幾句話來:「夢凡,對不起!我這樣喪失理智……害慘了夏磊……和你,我真是罪該萬死……」「不不不!」夢凡急切的說:「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是我不好,才造成這種局面!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你不要再責怪自己了,你再自責,我更無地自容了!」
天白癡癡的看著夢凡。
「現在,他會好起來,我也……知道該怎麼做了!」他心痛的凝視夢凡:「你是——這麼深,這麼深的愛他,是嗎?」
夢凡一震,抬頭,苦惱的看著天白,無法說話。
「你要我消失嗎?」他啞聲問,字字帶著血。「我想,要我停止愛你,我已經做不到!因為,從小,知道你是我的媳婦,我就那麼偷偷的、悄悄的、深深的愛著你了!我已經愛成『習慣』,無法更改了!但是,我可以消失,我可以離開北京,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讓你們再也見不到我……」
夢凡大驚失色,震動的喊:
「你不要嚇我!夏磊剛剛從鬼門關轉回來,你就說你要遠走……你世世代代,生於北京,長於北京,你要走到那裡去?你如果走了,你爹你娘會怎樣……你,你,你不可以這麼說,不可以這樣嚇我……你們兩個都忙著要消失,我看還是我消失算了!」「好好好,我收回!我收回我說的每個字!」天白又驚又痛的嚷:「我不嚇你!我再也不嚇你!我保證,我絕不輕舉妄動……我不消失!不走!我留在這兒……等你的決定,那怕要等十年、一百年,我等!……好嗎?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