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瓊瑤
「我們可以抗爭……」夢凡口氣不穩的說:「你說的,時代已經不同了!我們該為自己的幸福去爭取……你,敢和北洋政府抗爭,卻不敢為我們的愛情抗爭嗎?」
「因為——」夏磊沉痛的,一字一句慢慢的說出來:「父母之命,尚可違抗;兄弟之妻,卻不可奪呀!」
夢凡似乎被重擊了一下,她退後,害怕的盯著夏磊。
「我每想到,」夏磊痛楚的,沉緩的繼續說著:「你爹和娘會為我們的事大受打擊,我就不敢愛你了!我每想到,康楚兩家的友誼,我就更不敢愛你了!我再想到,童年時,我們五個,情同手足,我就更更不敢愛你了!再有天白,我只要想到天白,那麼信任我,愛護我的天白……我……我……」他的淚,奪眶而出了。「我只有倉皇逃開了!夢凡!」他抽了口氣,聲音沙啞。「即使我可以和全世界抗爭,我也無法和自己的良心抗爭!如果我放縱自己去愛你,我會恨我自己的!這種恨,最後會把我們兩個都毀滅!所以,我們的愛,是那麼危險的一種感情,它不止要毀滅康楚兩家的幸福與和平,它也會毀滅我們兩個!」他的聲音,那麼痛楚,幾乎每個字都滴著血,一字一字從他嘴中吐出來,這樣的字句和語氣,把夢凡給擊倒了。夢凡更害怕了,感染到夏磊這麼強和巨大的痛楚,她惶恐、悲切而失措。「那……那我們要怎麼辦呢?」她無助的問。
夏磊低下頭沉思,好一會兒,兩人都默然無語。崖上,只有風聲,來往穿梭。忽然,夏磊振作了起來,猛一抬頭,他眼光如炬。
「我們,一定要化男女之愛,為兄妹之情!」他的語氣,鏗鏘有力。「唯有這樣,我們才能愛得坦坦白白,問心無愧!也唯有這樣,我們這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孩子,才能和平共處,即使是日久天長,也不會發生變化!」
夢凡被動的,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夏磊。心中愁腸百折。十分不捨,百分不捨,千分不捨,萬分不捨……卻心痛的體會出,夏磊的決定,才是唯一可行之路。自己如果再步步進逼,只怕夏磊終會一走了之。她眨動眼瞼,淚珠就洶湧而出。
「只有你,會用這種方式來說服我!也只有你,連『拒絕』我,都讓我『佩服』呀!」
「拒絕?」夏磊眼神一痛。「你怎敢用這兩個字,來扭曲我的一片心!」「我終於深深瞭解你了!」夢凡點著頭,依戀的、委曲求全的瞅著夏磊:「我會聽你的話,壓下男女之愛,昇華為兄妹之情!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刻意躲著我,讓我們也能像兄妹一樣,朝夕相見吧!」
他緊緊的注視她,好半晌,才用力一點頭。
「我答應你!」他堅定的說:「那,我們就這麼說定了!從今以後,誰也不許犯規,我們要化男女之愛,為兄妹之情!」
她也用力點頭。眼光始終不曾離開他的臉。
兩人站在崖上,就這樣長長久久的癡癡對望。
太陽終於從山谷中升起。最初,是一片燦爛的紅霞,徐徐上升,緩緩擴大,燒紅了半個天空。接著,太陽像是從山後直接就蹦了出來,乍然間光芒萬丈。灰蒼蒼的天空先被朝霞映成紅色,接著,就轉為澄淨的蔚藍。灰蒼蒼的大地重現生命的力量,樹是蒼翠的綠,楓樹林是紅黃綠三色雜陳。蜿蜒的小河,是大地上一條白色的緞帶。
夏磊終於掉頭去看大地、看太陽、看天空。剎那間,感到自己的心,和初升的旭日一般,光明磊落!
就這樣了。那天早上,他們在望夫崖上,做了這個神聖的決定。兩人都感到有壯士斷腕般的痛苦,卻也有如釋重負般的輕鬆。就這樣了,從今以後,一定要牢守這條遊戲規則,誰也不能越雷池一步!夏磊覺得,自己一定能牢守規定。自從童年開始,夢凡就是他的小影子。在成長的過程中,總是她主動的追隨著他。所以,只要夢凡不犯規,他自認就不會犯規。可是,接下來的日子裡,他一點也不輕鬆。夢凡出現在他每個夢裡,每個思想裡,每頁書裡,每盞燈下,每個黎明和黃昏裡。他竟然甩不掉她,忘不掉她!見不到她時,思緒全都縈繞著她,見了面時,心中竟翻滾著某種狂熱的渴望……那渴望如此強烈,絕非兄妹之情!他一下子就掉進了水深火熱般的掙扎中,每個掙扎都是一聲呼喚;夢凡!無窮無盡的掙扎是無窮無盡的呼喚;夢凡、夢凡、夢凡、夢凡……
這就是故事一開始時,夏磊為什麼會站在望夫崖上,心裡翻騰洶湧著一個名字的前因後果了。望夫崖上,有太多的掙扎;望夫崖下,有太多的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由初見夢凡,到相知,到相戀,到決心化男女之愛到兄妹之情……長長的十二年,令人心醉,又令人心碎!
是的,就是如此這般的令人心醉,又令人心碎!夢凡呵!在無數繁星滿天的夜裡,在無數曉霧迷濛的清晨,還有無數落日銜山的黃昏,以及許多淒風苦雨的日子裡,夏磊就這樣佇立在望夫崖上,極目遠眺;走吧!走到天之外去!但是,夢凡呵!這名字像是大地的一部份,從山谷邊隨風而至。從樺樹林,從短松崗,從曠野,從湖邊,從丘陵上隆隆滾至,如風之怒號,如雷之震野。夏磊就這樣把自己隔入一個進退失據、百結千纏的處境裡了。
第十章
無論心裡有多麼苦澀,日子總是一天一天的挨過去了。由秋天到冬天,夏磊整整一季,苦守著自己的誓言,雖然和夢凡朝夕相見,卻絲毫不敢越雷池一步。夢凡漸漸的瘦了,憔悴了,蒼白而脆弱。兩人交換的眼光裡,總是帶著深刻的,無言的心痛,會痛得人昏昏沉沉,不知東西南北。夏磊真不知道,在這種折磨中,他到底還能撐持多久。
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努力,卻瓦解在一次醉酒上面。
會喝醉酒,是因為康勤。
這晚,夏磊在一種□徨無助的心情下,到了康記藥材行。誰知,康勤卻一個人在那兒喝悶酒。時間已晚,店已經打烊了,康勤面對著一盞孤燈,看來十分落寞。
「好極了!」康勤已帶幾分酒意,看到夏磊,精神一振。「我正在百無聊賴,感懷自傷,你來了,我總算有個伴了!磊少爺,坐下!喝酒!喝酒!」
夏磊坐下來就舉杯。「為這『磊少爺』三個字,罰你三杯!」他激動的嚷著。「你三代受康家之恩,我兩代受康家之恩,彼此彼此,誰也不比誰強!何況,這是什麼時代了,還有『少爺』?」
康勤淒然一笑。「不管你是什麼時代,這少爺、小姐、老爺、奴才都是存在的!許多規矩,是嚴不可破的!」
夏磊被深深撞擊了,眼中閃過了痛楚。
「康勤,你有話直說,不要兜圈子吧!」
康勤一怔。愣愣的看著夏磊。
「我並不是在說你……」
他忽然注意到康勤的蕭索和淒苦了。
「難道你也有難言之痛嗎?」
康勤整個人痙攣了一下。
「喝酒!小磊,讓我們什麼話都不要說,就是喝酒吧!管它今天明天,管它有多少無可奈何,我們就讓它跟著這酒,一口咽進肚子裡去!」「說得好!」夏磊連干了三大杯。酒一下肚,要不說話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看著康勤,如獲知己。「康勤啊,我真的快要痛苦死了!這康家,是養育我的地方,也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我真恨自己啊!為什麼要有這麼多情感呢?人如果沒有情感,不是可以快樂很多嗎?我為什麼不是風,不是樹木,不是岩石呢?我為什麼做不到無愛無恨呢?我真恨自己啊!」
康勤震動的看夏磊:「小磊!把這個恨,也一口咽進肚裡吧!我陪你!」說著,康勤就乾了杯子。「好好好!」夏磊連聲說:「把所有的愛與恨,種種剪不斷理不清的思緒,統統咽進肚子裡去!」他連乾了三杯。
「幹得好!」康勤漲紅了眼圈:「你是義子,我是忠僕,你不能不義,我不能不忠!人生,是故意給我們出難題!存心要把我們打進地獄裡去!」
「是呵是呵!」他喊著,完全弄不懂康勤為什麼如此激動,卻因康勤的激動而更加激動:「明知不該愛而愛!這就是忘恩負義!我這樣割捨不下,牽腸掛肚,簡直是可恥的事,夢凡,她是天白的妻子呀!我真罪孽深重,不仁不義呀!」
康勤驚怔著,整個人都亢奮著。
「罪孽深重的人是我,是我啊!」
「不不,是我是我!」夏磊喊著。
「你只知道自己,不知道我啊!如果是在古時候,我是要在臉上刺字的!我——該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