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瓊瑤
兩個孩子有點迷糊,可是覺得這故事挺好聽的。
「後來,更可怕的是,有很多情人都選那個地方殉情,還有些女人,失去了丈夫,或者有什麼不如意,就會爬到那崖上去尋個了斷!」「殉情?什麼是殉情?」夢凡問:「什麼是了斷?」
「就是想不開,往崖下面『啪』的跳下去!」
「跳?」夏磊佩服得五體投地:「這麼厲害?」
「厲害?」胡嬤嬤瞪了夏磊一眼:「撞到地上就死翹翹了!歷年以來,跳崖的人就沒一個救活!所以啊,那個地方全是孤魂野鬼呀!你們兩個給我記著,再也不許去爬那個望夫崖!」
夏磊聽著,覺得那高聳入雲的望夫崖,更加的神秘,更加有種不可思議的吸引力了。
總有一天,他會爬上去的。他非常確信這一點。
還沒等到他再爬望夫崖,他就離開康家,毅然出走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那天一早,夏磊像往常般去馬廄刷馬,一到馬廄,就發現,追風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喊著,叫著,滿後院找著,康家的幾個忠僕,康勤、康忠、康福、老李全出動了,幫忙找小馬。後門拴得好好的,邊門也拴得好好的,大門也拴得好好的……追風就是這樣不翼而飛。
「追風不見了!追風不見了!追風不見了!」夏磊哭著,叫著,好幾重的院落,他一重重的奔來奔去,悲切萬狀。康秉謙、詠晴,心眉、銀妞、翠妞、胡嬤嬤、小夢凡……全跟著一起亂。只有夢華,站在花園當中的大槐樹下,背著雙手,好整以暇的說:「追風走了,已經走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去了,不會回來了!」「你怎麼知道?」康秉謙驚問著。
「因為是我們它放走的!」夢華不慌不忙的說:「昨天半夜裡,我就打開後門,把它趕到樹林裡,它起先不肯走,我就一直吼它,罵它……它後來就飛快的跑掉了!」「什麼?」康秉謙大叫:「你放掉它?你為什麼這樣做?」
「因為我恨死那個小野人了!」夢華坦率的挺著胸膛。「憑什麼他有小馬,我沒有小馬?」
「你……」康秉謙氣得渾身發抖,話都說不出來:「你……這個混帳東西!」他終於大吼出聲,衝過去,一把抓起了夢華,往大廳裡拖去:「康忠,給我拿家法來!我不好好教訓他,我今天就不姓康!」「老爺呀!手下留情呀!」詠晴悲呼著:「他年紀小,不懂事呀……」「是啊!是啊!」心眉也跑過去,扯康秉謙的衣袖:「咱們家就這麼一個男丁呀,別打壞了他……」
「老爺啊,息怒呀!」銀妞喊。
「老爺啊,千萬別動家法啊……」
一時間,喊聲、叫聲、求聲,夢華的哭聲,康秉謙的責罵聲……亂成了一團,全體的人都湧進了大廳。接著,鞭打的聲音重重的傳出來,夢華尖聲的哭叫,康秉謙狂怒的吼罵:
「你這樣不仁不義,沒有愛心,沒有仁慈……我簡直白養了你,白疼了你!我打死你……」
「娘!娘!娘!」夢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救我!救我!娘!痛死了!娘……」「秉謙啊!」詠晴逼急了,流著淚喊出一句:「為了別人家的孩子,你硬要打死自己的孩子嗎?」
夏磊看著,聽著,心中亂糟糟的痛楚著。他抬頭看那雕樑畫棟的樓台亭圖,低頭再看那花團錦簇的重重庭院,感到這一切一切,都不是自己的。自己的世界,在東北的荒漠上,在東北的雪原裡。那天的紛亂,終於平息。夢華挨了一頓打,全世界的人都去安慰夢華。康秉謙去祠堂裡,對著祖宗牌位生氣。夏磊獨自打開後門,去樹林裡,曠野裡,呼喚著追風的名字。
「追風!你在哪裡?追風!你回來哦!追風!追風!追風!你在哪裡?」他把手圈在嘴上,極力呼喚。喚了片刻,覺得有人追隨著自己,他回頭一看,小夢凡屏著氣站在他身後,用手指著前面的楓樹林:「磊……磊……磊哥哥,」她快樂得顫抖起來:「它來了!追風,它,它,它回來了!」
他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追風正揚著四蹄,緩緩奔來,它那漂亮的馬尾,在風中平舉,馬尾的毛,在陽光中閃耀著千絲萬絲的光芒!太美了!他的追風!太美了!他狂喜的奔過去,狂喜的抱住了追風的頭,狂喜的把面孔埋在追風的鬃毛裡,狂喜的喃喃呼喚:
「追風,哦,追風!追風!追風……」
小夢凡站在旁邊,不知怎的,竟流了一臉的淚。
追風找回來了,夢華也受過了處罰,一場風波,應該就此為止。可是,午夜夢迴,夏磊坐在床沿上呆呆的想,畢竟自己不是康家的孩子,畢竟是個小野人!回東北去!他的念頭又強烈的滋生了;現在有追風了!騎上追風,走啊走啊走……總有一天,會走到東北的!他悄悄起身,找著要帶的東西,把父親留下的笛子繫在腰間,夢凡送的陀螺塞入口袋,夠了!其他都不是自己的東西。他留了一張條子,寫著:
「乾爹,謝謝你給我的小馬。你的家很好,可是,不是我的家,我走了!」
打開後門,騎上追風,他真的走了。
第五章
在夏磊童年的記憶中,這一趟「出走」,實在不太好玩。
東北,應該在東邊偏北,夏磊從小受過方向的訓練,所以,他選了東邊偏北的方向。這個方向有小河,涉過小河,是大片的雜樹林,越過雜樹林,是一片荒煙亂草。夏磊騎著追風,在草長及膝的荊棘叢中,走得好不辛苦。似乎走了一百年,也沒走出這片亂草。夏磊的衣服劃破了,手臂上,腿上,全被荊棘刺出血痕。太陽越來越大,然後就往西方墜落。他飢腸轆轆,餓得頭暈眼花。而追風,卻越來越不合作了。
記憶中,他最初是騎著追風走,然後追風不肯走了,他只好下馬,摟著追風走。走了一段,追風又不肯走了,他只好拉著追風走,拉了一段,那追風開始和他拔河,隨便他怎麼拉,它就是站在草叢中動也不動。
「追風!」夏磊喘吁吁的站著,滿頭滿臉,又是泥又是汗又是雜草。「我知道你很累了,我也很累了!你還有草吃,已經比我強了!我現在餓得肚子嘰哩咕嚕叫,你知不知道?我拉不動你了,請你自己抬起腳來,上路吧!我們這樣走走停停,走到東北,要走幾年呢?追風!求求你,快走吧!」
追風一抬頭,昂首長嘶,好像在抗議什麼。四隻腳賴在地上,沒一隻肯動。夏磊沒轍了,開始去推馬屁股,推了半天也推不動,夏磊一氣,雙手握著拳,衝到馬鼻子前去大吼大叫:「你跟我耍個性啊?鬧脾氣啊?你喜歡康家馬廄裡的乾草堆,是不是?我也喜歡啊!可是,那是人家康家的地方,康家的草堆啊!你屬於山野,我也是啊!走啊!追風!你不要讓我瞧不起你啊……」追風又昂首長嘶了一聲,忽然間,在夏磊措手不及之下,撒開四蹄,說跑就跑,速度之快,如箭離弦。就這麼衝出去了。夏磊大驚失色,追著馬兒就跑,邊跑邊嚷:
「你想累死我!追風,你等等我呀!你有四條腿,我只有兩條腿呀……」追風充耳不聞,只是往前狂奔。夏磊什麼都顧不得了。草啦、樹啦、石頭啦、籐啦、荊棘啦……全顧不到了,一腳高一腳低的追著馬狂追。追出了這片荒草,追進了一片大松林,追出了松林,眼前忽然出現一條石板路,追風「踢噠踢噠」沿著石板路跑得瀟灑之至,夏磊埋著頭追得辛辛苦苦。就在這時,一陣馬蹄雜沓之聲,還有人聲吶喝,追風又不知為何急聲長鳴,夏磊一驚抬頭,忽然看見一輛好大的馬車,由兩匹大馬駕著,迎面撞了過來。夏磊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大喊著說:「追風!小心呀!」追風畢竟是匹馬兒,就那樣一躍一閃,已經飛身躲過。而夏磊,卻一頭撞在馬車車軸上,在許多人的驚呼尖叫中,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覺。夏磊大約只昏過去一盞茶的時間,就清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馬車裡,車中,有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和一位氣概軒昂的男子,正焦灼的研究著自己。在他們身邊,有個年約五、六歲的小女孩兒,和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娘!娘!」小女孩兒嚷著:「他的頭在流血,他死了?是不是?他死了!」「別叫別叫!」男孩子說:「他沒死!他醒了!」
「哎喲!真的醒了!大概沒事,」那女人著急的僕著身子,摸他的頭髮,用小手絹去擦拭那傷口:「快快!」她回頭說:「千里,咱們趕快走,要車伕駕快一點,不管是誰家的孩子,我們先到了康家再說!」「對!」那男子應著:「到了康家,秉謙兄和康勤都通醫理,可以先給他治療一下!」他伸頭就對車外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