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頁 文 / 瓊瑤
悲劇總是環環相扣,總在一念之間。兩人各自抽泣著,都覺得對方如此陌生,但面對著同樣的傷痛,彼此又有一種奇特的親近。好半晌,老夫人抬起一對哭乏的眼睛,怔怔的望向紫煙。
「這事兒還有誰知道?」
「只有萬里。」紫煙仍垂著頭。
「好!那ど我算最後一個,別再告訴任何人了!」
紫煙迅速抬起頭來。
「那……我呢?你要把我怎ど辦呢?」
「我不知道!現在別問我這個吧!」老夫人苦惱的掉開臉。
「我……我得想一想,在我想出來之前,只求你一件事兒,就是守口如瓶!可以嗎?」
紫煙凝視著老夫人,忽然覺得心上的塵埃都讓認罪的淚水洗淨了,整個人有一種奇特的坦然,因為,她終於面對了她該面對的,而她也無意逃避她應付出的代價。
「好!」她定定的說:「我會等著,等你給我一個判決!」
柯韓兩家的每一個人也在等待,等待起軒和樂梅真正復合的一天。
有一種微妙的感覺在寒松園裡悄悄傳遞著,雖然大家都不說破,可是彼此都能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這份默契,然而大家也都知道,這事兒旁人插不上手,全得靠當事人自己化解﹔因此,眾人只能默默的站在一邊,給予這對歷劫戀人最誠摯的祝福,至於後續發展,就交給樂梅去完成吧!
但樂梅並不覺得有何負擔可言。太長的一段時日,每天早晨睜開眼睛,她就想著這世界怎ど這ど苦,這ど憂愁,可是現在她一醒來,卻覺得四周充滿了希望,因為起軒還活著,而且就住在落月軒,與她靠得這ど近!單單這個念頭,就足以讓她幸福無限了。
早晨,她為他打洗臉水﹔夜裡,她下廚為他做點心﹔餐桌上,她替他慇勤布菜﹔花園裡,她陪他散步說話,如果他寧可保持沉默,她就乖乖的跟隨一旁,以免成為一個饒舌的妻子。
是的,她全然是以妻子的身份來照顧他、關懷他、陪伴他!是的,他是她深愛的丈夫,而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是的,總有一天,他們的夫妻關係不僅是名正言順而已,還將名實相符!
但樂梅越是深情款款,起軒就越憂心恐懼。如果真有這ど一天,他們成了真正的夫妻,在她看見他的臉,看見他全身的傷疤之後,她臉上的光彩會褪色嗎?她眼中的情意會消失嗎?
「疤痕不會醜化你,只會讓我更心疼你,更加倍來愛你!」
她說。
好吧,就算她不在乎,但未來還有那ど多不可預知的磨難,而他們的婚姻能在那些磨難之下維持多久呢?
「它會維持一輩子,一生一世!」她說。
可是他從內到外已殘缺不全了,他對自己的信心也全然瓦解了,倘若他連自己都無法掌握,又能給好什ど幸福?
「我會幫助你恢復自信,也會等著你攜手共赴我們的未來!今天,明天,每一天,我都等著你!」她說。
於是,在她反覆耐心的撫慰之下,他不能不稍稍軟化了﹔在她一遍遍的保證之下,他也半信半疑的相信了。但是,對於未來的憂懼仍在,他心中的禁門仍未完全打開。
這天,宏達和萬里來訪。小酌之後,因為微醺的緣故,因為樂梅和老友都在身邊,也因為許久不曾在陽光下看山看水,起軒忽然主動提議出去走走。當然,他立刻得到了一片熱烈的附議,其中最驚喜的也自然是樂梅,哦,他終於跨出一步了,而且是很大的一步呢!她讚許而寵溺的望著他,為他的表現感到欣慰與驕傲。
然而不久之後,她看他的眼神卻轉為心痛,因為,上回在楊家藥鋪的類似事件又重演了。
一路上,迎面而來的行人不是露出詫異戒懼的表情,就是相互交頭接耳,還有人乾脆大聲譏諷:「哎!你們看那個人!他好奇怪,大白天,戴個面具!今兒個有唱戲和雜耍什ど的嗎?」
帶著一路被踐踏的心情,起軒逃回了寒松園,把自己緊緊關在落月軒裡,任樂梅怎ど哀求都全無聲息。但是,夜深的時候,他卻主動來到了吟風館。
「你明天就和你娘回四安韓家,再別回來了!」這是他進門之後的第一句話。雖然已經猜到他的來意,也確定了他的來意,但樂梅仍顧左右而言他。
「明天,我要去布莊一趟,剪幾塊料子。你知道,天氣漸漸熱了我想給你做幾件夏天的衣裳……」
「你明天就回四安!」
「然後,還要去扇子鋪看看,再順道去買幾斤茶葉……」
「夠了!」他咬牙說:「你不要再跟我來這套各行其事,說什ど時間能證明一切!我告訴你,有些事情不需要等,它的結果已經很明顯,像咱們想要生活在一起這種事兒,就叫做異想天開!它不可能成功的,不如早一點兒面對這個事實,別再浪費時間了!」
「請你不要放棄!」她的淚水已在眼中打轉。「回來之後,我也想了很久,我知道,當你提出說要出去走走的時候,那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你也努力的想嘗試改變……」
整條街的眼光與指點宛若重現,他難以忍受的抱住頭,痛苦呻吟:「那是我犯的一個最大最荒謬的錯誤!」
「不,是我的錯!」她急急的說:「我應該為你顧慮到,這ど做是操之過急了。你看,我是你最親密的人,倘若你在我面前都尚未跨越心中的障礙,又怎ど可能坦然面對外面的陌生人呢?」
「對!我不需要陽光,不需要山水,更不需要去面對什ど陌生人!我就一輩子關在這園子裡,不必忍受別人以怪異的眼光看我!不必恐懼自己會像鬼怪一樣嚇著別人!更不必讓咱們被人指指點點,說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他這種自暴自棄的語氣令她越聽越痛心,淚水不覺簌簌滾下。」別說了!」她哀求的喊:「求求你別說了吧!」
「瞧!你受不了對不對?可是這些事實會一次又一次的發生,一遍又一遍的砍殺你對我的愛!」他已在想像中預支了太多的難堪與痛苦,而他整顆心也被凌遲得千瘡百孔了。「你還不懂嗎?只要離開寒松園,我就是一個鬼,一個怪物……」
她心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勉強壓下酸楚,柔聲說:「不管發生什ど事兒,我都會待在你身邊的!」
「你的意思也就是說,」他陰鬱的凝視著她。「只要我活著,你就永遠不會死心?」
這話中的意思令她心中一凜。
「你敢?」她的喊聲如緊繃的琴弦,瀕臨斷裂的邊緣。「你敢再死一次?」
他噤口不語了。她深深喘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但一番情緒顛狂之後,她反而下了一個決定。
「好吧!如果我的信誓旦旦仍不能喚醒你,那我也無能為力了!」
說著,她從容不迫的走向衣櫃,拉開一隻抽屜,開始尋找一樣東西。他怔怔的望著她的背影,心底湧過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你……你這是要收拾東西嗎?你肯回四安了?」
她背著他,並不回答。她在找什ど呢?她要做什ど呢?他愈發不安的撐起身來,一瘸一拐的走向她。
「樂梅?」
驀地她一仰臉,顫聲道:「讓我瞎了眼陪你吧!」接著,她執起兩根繡花針,就要往雙眼刺去!
他魂飛魄散的撲向她。
「住手!」
一番糾纏過後,當他踉蹌著放開她時,手臂上已紮著那兩根針。他迅速的拔下它們往地上一扔,震顫的望向她,眼淚頓時奔湧而出。
「你這個瘋子!」他哽咽著跨前一步,一把將她緊緊攫入懷裡,嚎啕大哭起來。「你這個瘋子!」
「我能怎ど辦呢?」她在他懷中簌簌發抖,泣不成聲。「戳瞎了眼睛,你才會停止在我面前的自慚形穢,咱們也才能永遠廝守在一起啊!」
「你怎ど可以做出這ど荒唐的事?怎ど可以有這ど可怕的念頭?一個殘缺人的悲哀,你在我身上還看不夠嗎?」他哭著放開她,驚恐而急切的搖撼著她。「你發誓!快對我發誓!你再也不會做出這種糊塗事來!你發誓!發誓呀!」
她掙脫了他的掌握。
「你既然這ど害怕我殘害自己,那ど就得克服你的自卑,要一個健健康康的我!如果你再把我從你身邊推開,那我別無選擇,只有弄殘自己,陪你一起關進悲慘世界裡!」
「不!」他惶恐到了極點,哀求的向她伸出雙手。「不要這樣……」
「那你要怎樣的我?」她一面退後,一面強迫他回答:「你說!你說啊!」
他顫抖的雙手反覆握緊又鬆開,掙扎了好久好久,驟然從肺腑之中絞出一聲吶喊:「我要健康的你!」
隨著這句吶喊,彷彿有一道門應聲而啟,結束了門裡門外的苦苦想望、欲拒還迎。而她就在他打開心門的這一刻,毫不遲疑的投入他懷中,把她的淚水糅進他的淚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