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月滿西樓

第24頁 文 / 瓊瑤

    他應該已經很餓了,可是,對著這滿桌子豐盛的菜餚,他卻有點提不起食慾來。但,雖然提不起食慾,他仍然努力的做出一副饕餮的樣子來:大口大口的扒著飯,拚命的吃著菜,好像恨不得把這一桌子的菜都一口嚥下去似的。一抬頭,他發現鄭太太正在看著他,猛然,他衝口而出的說:

    「這魚好吃極了!」「是嗎?」鄭太太注視著他,一抹興奮的紅潮竟染紅了她的雙頰,鄭季波詫異的發現這一句讚美竟能帶給她如此大的快樂。這才想起來,這一句可能是他生平給她的唯一的一句讚美。離開了餐桌,他默默的想:「這句話早該在三十二年前就說了,為什麼那時候不說呢?」

    回到客廳裡,鄭季波緩緩的踱到窗口。窗外的月光很好,這應該是一個美好而靜謐的晚上,夜晚總帶著幾分神秘性,尤其是有月亮的夜。這該是屬於年輕的情侶們的,躲在樹葉的陰影下喁喁傾談,望著星星編織著夢幻……可是,這一切與他都沒有關係了,他已經老了,在他這一生中,從沒有戀愛過,年輕時代的光陰完全虛擲了。

    「爸爸!」鄭季波轉過身來,呆住了。絮潔垂著手站在客廳門口:穿著一件白緞子拖地的禮服,大大的裙子襯托出她那細小的腰肢,低低的領口露出她豐滿圓潤的脖子,頭上扣著一圈花環,底下披著一塊霧一樣的輕紗,黑而亮的頭髮像瀑布一般披在肩上,耳環和項煉在她耳際和脖子上閃爍。但,這一切外在的打扮仍然抵不住她臉上那一層煥發的光輝,一種無比聖潔而熱情的火焰燃燒在她微微濕潤的眼睛裡,嘴角帶著個幸福而甜蜜的微笑。鄭季波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他那跳跳蹦蹦,愛鬧愛撒嬌的小女兒。「我美嗎?爸?」「是的,美極了!」鄭季波由衷的回答,想到明天她將離開這個家而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不禁感到一陣難言的、酸澀的味道。是的,小燕子的羽毛已經長成了,你能夠不讓她飛嗎?門鈴忽然響了起來,鄭季波望著女兒說:

    「我去開門,你不要動,當心把衣服弄髒了,大概又是送禮的,或者是郵差送匯票來!」

    「不是,一定是立康,他說過那邊房子完全佈置好之後還要接我去看一次!」絮潔說。

    「可是,」鄭季波站住了:「絮潔,我以為你今天晚上要留在家裡和爸爸媽媽一起過的,你知道,這是……」他本來想說「這是最後一個晚上了!」但覺得「最後」兩個字有點不吉利,就又嚥了下去。「喔,真對不起,爸,我們還有許多零碎事情要辦呢!」絮潔有點歉然的望著鄭季波。

    這個「我們」當然是指她和立康,鄭季波忽然覺得自己在和這未來的女婿吃起醋來,不禁自嘲的搖搖頭。開了門,果然是立康,鄭季波望著這一對年輕愛人間的凝眸微笑,脈脈含情的樣子,目送著他們雙雙走出大門,猛然感到說不出的疲乏和虛弱,他身不由己的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三十年來,這一付擔子是何等的沉重啊!

    鄭太太關上了大門,走回客廳裡。客廳好像比平常空曠了許多,鄭季波無聊的又點燃一支煙,狠狠的吸了一口,把嘴做成一個弧形,想吐出一個煙圈。但是,煙圈並沒有成形,只吐出了一團擴散的煙霧。鄭太太找出了一個沒有繡完的枕頭,開始坐在他對面一針一線的繡了起來,空氣中有點不自然的沉寂,鄭太太不安的咳了一聲,笑笑說:

    「他們不是滿恩愛嗎?絮潔一定過得很快樂的!」

    鄭季波的視線轉向了鄭太太,他知道她又在給絮潔繡枕頭了。她老了!時間在她的鬢邊眼角已刻下了許許多多殘酷的痕跡,那對昔日明亮而可愛的眼睛現在也變得呆滯了,嘴角旁邊也總是習慣性的帶著那抹善良的、被動的微笑。「可憐的女人,她這一輩子到底得到了些什麼?」鄭季波想。於是,他又模糊的記起,當鄭太太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女兒絮菲的時候,曾經臉色蒼白的望著他,含著淚,祈諒的說:

    「我很抱歉,季波!」她覺得抱歉,只為了沒有給他生一個兒子,其實,這又怎能怪她呢?鄭季波又何嘗希望有兒子,他對於兒子或女兒根本沒有絲毫的偏見,只是,因為對她有著過多的不滿,因為恨她永遠是他的包袱和絆腳石,所以,沒有生兒子也成為他責怪她的理由了。「那時是多麼的不懂事啊!」他想。

    「記得我們剛來台灣的時候,覺得這幢房子太小了,現在,房子卻又太大了!」鄭太太環顧著房子說,嘴邊依然帶著那抹溫馴的微笑。鄭季波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三個女兒,三個饒舌的小婦人,常常吵得他什麼事都做不下去,現在,一個個的走了、飛了,留下一幢空房子、一桌沒有吃的菜,和許多零零碎碎的回憶。「我應該給你生一個兒子的,季波!」

    鄭太太注視著鄭季波,眼光裡含著無限的歉意。忽然,鄭季波感到有許多話想對鄭太太說,這些話有的早該在三十年前就說了的。他望著鄭太太那花白的頭髮,那額上纍纍的皺紋,那凝視著他的、一度非常美麗的眼睛。他覺得自己的情緒變得有點紊亂了,太多片段的記憶,太多複雜的感情,使他感到迷惑,感到暈眩。滅掉了煙蒂,他不由自主的坐到鄭太太的身邊,衝動的、喃喃的說:

    「玉環,我從沒有想要過兒子,女兒比兒子好,尤其因為……」他感到說話有點困難,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停了半天,才又囁嚅的接下去,「因為女兒是我們的,我和你的……」他感到辭不能達意,不知道為了什麼,他覺得有點緊張、有點慌亂,這種感覺是他從來沒有過的。但是,顯然鄭太太已經瞭解了他的意思,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眶有一點兒濕潤,裡面閃耀著一種奇異的光輝。這表情他剛剛也曾看過,那是絮潔年輕的臉上,充滿了對幸福的憧憬與渴望。鄭太太低低的、猶疑的問:「那麼,你並不因為我生了三個女兒而生我的氣嗎?」

    「生你的氣嗎?玉環,為什麼要生你的氣呢?」

    「女兒是要走的呢!」鄭太太有點不安的說。

    「兒子長大了也是要走的,孩子們長成了,總是要去追求他們自己的幸福的,這樣也好,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

    鄭季波凝視著鄭太太,當他說「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的時候,忽然心中掠過了一抹前所未有的甜蜜又淒涼的感覺,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捏緊了他的心臟,酸酸的、甜甜的。他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垂下了眼睛,他又看到了鄭太太那雙改造派的腳,隨著他的視線,鄭太太忽然羞怯的把腳往椅子底下藏去,鄭季波詫異結婚這麼多年後,鄭太太還會做這個她在新婚時常做的,惹人憐愛的舉動。

    「你為什麼要把腳藏起來呢?」他問。

    鄭太太瞬了他一眼,像年輕時代般羞紅了臉,接著又微笑了起來,有點靦腆的說:

    「我本來裹了小腳,和你訂婚沒有多久,他們告訴我,你堅持要退婚,說我是小腳,又沒有讀過書,我就哭著把腳放了,只是不能放得像天足那樣大,我怕你看了不喜歡。本來我想在婚前唸書的,可是來不及了!」

    鄭季波靜靜的凝視著她,好像直到這一瞬間,他才第一次瞭解了她,認識了她,她那溫柔的眼睛,她那馴服的微笑,她那花白的頭髮,這一切是多麼的動人啊!鄭季波覺得他的心像一張鼓滿風的帆,被熱情所塞滿了!他不知不覺的握住了她的手,那雙手並不柔軟光滑,那是一雙做過許多粗事的手,上面應該和她那善良的心一樣受盡了刺傷和折磨,他吶吶的、不清楚的、吃力的說:

    「玉環,我愛你!」感到婚後這麼多年再來講這話未免有點可羞,他的臉微微的紅了起來,又結結巴巴的補了一句:「現在……講這話……不是……太遲嗎?」

    「遲嗎?」鄭太太像喝醉了酒一般,眼睛裡模糊的薄霧,兩頰因激動而發紅,嘴唇微微的張著,呼吸變得急促而緊張了:「遲嗎?我等這句話足足等了三十二年了!」

    夜彷彿已經很深了,風從開著的窗子裡吹進來,掀起了窗上那薄薄的窗紗。小桌上的時鐘滴答滴答的響著,牆上的日曆捲起了一角,似乎在等待著被撕去。

    窗外,鳳凰木舞動著它雲一樣的葉片,在風中微微的點著頭。

    八藍裙子

    孟思齊捧著一大堆書,沿走廊向校園走,腦子裡還在想著剛才和康教授所討論的一個歷史問題:「從天災看朝代之興亡」。真的,每個朝代將亡的時候,一定先發生天災,繼而是饑民造反,然後英雄豪傑群起,接著就是一次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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