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瓊瑤
別讓它斷掉?噢,好母親!
籐椅一陣「咯吱」的輕響,小貓正弓起了背,伸了個大懶腰,張開了迷糊的睡眼,不經心的對我看了看,舔舔爪子,洗了洗臉,一翻身,換了個姿勢又睡了!哦,多麼貪睡的小貓!他把你抱來,是希望你能解除我的幾分寂寞,但你也有你的世界,竟吝於對我的陪伴!好,你睡吧,但願你有個完整的好夢!我剛剛正在想什麼?對了,那第三條線!
那個男人,捲進我的生活正像一股旋風,那樣纏繞著使人無法喘息,你不得不跟著他旋轉,轉得昏昏沉沉,不辨東西!你問媽媽:「他行了嗎?他可以嗎?」
媽媽凝視我,多麼深沉的眼光!
「變平凡一點,他已經行了!」
行了!抓牢這條線!於是,帶著那樣朦朧如夢的心境,披上那如煙似霧的婚紗,踩上了紅色的氍毹,挽著那個男人的手臂,走向不可知的命運!那個人說:
「我將用我的生命去裝飾你的生命!既然得到了你,從今,我將為你而活著,而呼吸,而做一切!」
好美,是嗎?還記得那件淺藍色軟綢的繡花睡衣?小小的領子上鑲著碎碎的花邊,這是我親自設計的,淡藍的軟羅像湖水,穿著它,如同被一層藍色的湖水所包圍,心靈深處,都可感到那湖水的微波輕拂,和柔緩的激盪。你含羞帶怯的站在他面前,睡衣的帶子在腰際打著蝴蝶結,結得那麼整齊細心。你自覺腳下踩著的是輕煙輕霧,周圍環繞著你的是詩情夢意。你不敢說話,怕多餘的言語會破壞了那份美。但,他說:「為什麼選擇藍色?多麼不夠刺激!新婚時應該穿紅的!」他伸手撥了撥領子上的小花邊:「真保守!睡衣把你捆得這麼嚴密!」他拉過你來,輕輕一扯,腰帶被抽了出去。噢!我細心結的蝴蝶結!還記得那小小的梳妝台和那面小小的鏡子?還記得你如何在鏡子前面,試著把長髮盤在頭頂,以打量自己是否已從少女變成婦人?還記得鏡子裡那對迷濛的眼睛,和那滿鏡的紅潮?還記得你怎樣在鏡子前面輕輕旋轉,讓藍色的睡衣下擺鋪開,像起伏的湖波?然後,他在床上喊:
「為什麼起得這麼早?來,再睡一下!」
突然的聲音打斷了你的冥想,由於吃了一驚,手裡的發刷掉落在地下,刷子的柄斷了。噢,多麼的不吉利,新婚的第一個早晨就跌斷了梳子!你嗒然若失,悵然佇立。他不耐的喊:「怎麼了?來吧,梳子明天再去買一把就是了!」
新梳子買來了,不久,用成了舊的。湖色的睡衣褪了色,變成了淡淡的灰濛濛的顏色,不再有夢似的感覺,詩似的情意。你在他越來越暴躁的神態下惘然迷失,終日茫茫的尋覓著失落了的幻想。他說:「什麼時候你可以成熟?什麼時候你才能變成個完全的婦人?什麼時候你能不再對著落日沉思,對星星凝視?什麼時候你才不會像夢遊病患者那樣精神恍惚?」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那麼多的什麼時候!你瞠目結舌,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地方?但,他的眉毛糾結的時間越來越長,雙眉間的直線皺紋越來越多。你變成了個礙事的東西,彷彿手腳放的都不是地方。他說:
「別人的妻子都解風情,你怎麼永遠像一塊寒冰?」
我?像一塊寒冰?我衝到鏡子前面去打量自己,看不出毛病之所在。我?像一塊寒冰?但我有那麼多、那麼多無法傾吐的熱情!我的細心熨貼,無法讓他放開眉頭,我的軟語聲低,徒然引起他的不耐。寒冰,是我?還是他?噢,人生的事如此複雜,我怎能弄清楚?我怎知該如何去做?噢,告訴我,好母親,什麼叫「妻子」?這兩個字中包含了多少種不同的學問?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倚窗等待成了你每日的主要工作,斜倚著窗子,看著暮色爬滿窗欄,看著夜幕緩緩的張開,再看著星星東昇,月亮西沉。然後,黎明在你酸澀的眼睛前來到,紅日在你淒苦的心情中高懸。他,回來了,帶著滿身的酒氣和廉價的香水味。你茫然的接待他,含淚拭去他面頰上的唇印,癡心的想著他說過的話:
「我將為你而活著,而呼吸,而做一切!」
有這一句話,什麼都可以原諒,不是嗎?但,他和一個舞女的穢聞傳遍四方時,你才如大夢初醒。你費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來哭泣,又費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去買了件粉紅色的睡衣。深夜,你穿著新睡衣在冰冷的床上顫抖啜泣。你把所有的夢都排列在枕邊,用淚珠各個擊破,和著淚,你對自己發誓:「從今後,要做一個最平凡的女人!」
但,已來不及了。他含著淚向你告別,數年的夫妻生活黯然結束,他取走了他的東西,站在門口淒涼的說:
「你太美,你太好,是我配不上你,我不能和你恩愛相處,是我沒有福氣。你是那麼的不凡!」
「向前走吧,握牢線頭,別讓它斷掉!」媽媽說過。第三條線,別讓它斷掉。噢!好母親!
一陣潑剌剌的水響,兩條金魚在魚缸中追逐嬉戲。小貓仍然酣睡未醒。蘭花淡淡的香味瀰漫全室。蘭花,金魚,貓!他說:「我要你被我送的東西所包圍。」
第四條線嗎?媽媽說:「你已經摔了那麼多次跤,怎麼還長不大呢?為什麼又要去『尋夢』?難道想再摔一次?」
哦,好母親!如果我必須再摔,我就只有摔下去。你不知道他是多麼的不平凡!你不知道我對「夢境」追求的狂熱!這又是一個必須會碎的夢嗎?當然,它會碎的,只是不知在那一天?但,當它還沒有碎的時候,讓我擁有它吧!不過,我又如何去擁有呢?命運是何等的奇妙!冥冥中是誰在支配著人的遇合?是誰在操縱著人生的離合悲歡?是誰在導演著世界上那些接踵發生連環上演的戲劇?假若那個冬天小秋夫婦不約我去她家小住,假若不是因為我的情緒過於低沉而渴望與好友一敘,假若小秋不那麼熱情,把我扣留到春天,假若……哦,如果沒有那些假若,我怎會認識那個——他!
那是什麼時候?對了,晚上。小秋好意的要給我介紹一個男友。「不再結婚是不對的,女人天生屬於家庭,你必須從那些打擊中恢復過來,找一個好的對象。」小秋說。
於是,那晚,小秋的丈夫帶來了一個「博士」,是什麼「博士」不得而知,但,那禿得發光的頭顱足以證明他資格老到。在小秋的客廳裡,大家尷尬的枯坐著,「博士」除了眨眼和乾咳外,似乎不大會其他的事情。對了,他還會一件,就是把別人說的話重複一遍。
「我們聽音樂吧!」小秋說。
「聽音樂吧!」博士說。
「喜歡誰的唱片?普裡斯萊?強尼賀頓?保羅安卡?還是蓓蒂珮姬?」小秋說。「誰的唱片?保羅安卡?蓓蒂珮姬?」博士說。
「我看還是保羅安卡吧,他的曲子有股特別味道,很過癮!」小秋的丈夫說。「保羅安卡吧,很過癮!」博士說。
於是,保羅安卡那副娘娘腔的喉嚨所唱的歌曲就一支支的出籠了,博士伸長了脖子「恭聽」。小秋和她的丈夫無可奈何的交換著眉語。我凝視著紗窗,那上面正有一隻蜘蛛在捕捉蚊子。空氣僵著,門鈴響了,室內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
一襲咖啡色的大衣,勉強算梳過了的頭髮,舒展的眉毛下有對充滿靈氣的眼睛,端正的鼻子下是張過份堅定的嘴,嘴角掛滿了倔強、自負和堅毅。脅下夾滿了卷宗夾子、繪圖紙,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匆匆忙忙的在門垠上一站。
「哈!是你這個大忙人!」小秋叫著說,「這次可以停幾分鐘?」「二十分!」「噢,難得難得!」小秋的丈夫說。
「你知道他是誰嗎?」小秋問我,「××廣告公司的——」她掉過頭去看她丈夫,「——的什麼?該怎麼說?」
「創辦人,總經理,董事長,業務主任,設計部主任……反正,大部份都由他一手包辦!」
我看他一眼,出於好奇。
他鎖眉,沒注意到我,我想。走到唱機旁邊,他逕自取下了那張保羅安卡,換上一張《悲愴》。回過頭來,他看著我,微笑。「是不是比保羅安卡好些?」
為什麼要問我?為什麼偏選中《悲愴》?難道你知道我的內心?知道這是我最愛的一張?「比保羅安卡好些。」博士說,我吃了一驚,他彷彿也是,望望博士,又望望我,他眼中有著困惑。糊塗的小秋,竟沒有把我介紹清楚,但是,又何必要介紹清楚呢?我把眼光調向地面。磨石子的地上有五顏六色的小石子,黑的、白的、藍的、紅的。「你最近忙些什麼?」小秋問。